一家之主都跪了,任墨觉等人再不情愿,也只得随后跪在了原地,给百里婧请安,墨誉也跪了下去,木莲低下了头。

百里婧急急的脚步在众人跟前停住,上前扶起了跪着的木莲,护在了身后,语气森寒道:“都起来吧。”

待众人起身,百里婧还握着木莲的一只手,望着左相冷笑:“左相大人如果仗着自己是长辈,便不将本宫放在眼里,由着你的儿子欺辱我的师姐,本宫绝不会善罢甘休!”

左相被她这决绝的一声质问吓住,又要跪下去,百里婧却已转移目标,冷漠的目光直逼墨誉:“四公子好大的胆子!本宫之前已经警告过你,离木莲远一点!你若是敢做不敢当,就不要去招惹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本宫的底线,你是何居心!”

“我没有招惹她!”不知怎么了,面对着百里婧,墨誉万千的话语都说不出口,只剩下徒劳的辩解。

可惜,越辩解越解释不清。

百里婧听罢,怒气更甚,胸口剧烈起伏,她猝不及防地上前一步,锋利的刀刃抵在了墨誉的心脏处,气得眼睛都红了,杀意毕现:“我说过,若是木莲嫁人,必得明媒正娶,我不会让任何人占尽她的便宜之后还轻飘飘地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你若是个男人,做了就承认!做了就负责到底!今日,我百里婧在此立誓,要么,你娶木莲为你的正妻,要么…死。”

她把“死”字咬得极重,丝毫不是在说笑,这下所有人都被唬住,谁都知道婧公主脾气暴躁,却不知她竟较真到如此地步,木莲对她来说很重要,谁也料不到重要到她可以为了木莲大开杀戒!

百里婧会不会杀了墨誉?只要想一想几个月前她如何对待旧情人和情敌便知。这会儿,没人当她在开玩笑。

然而,此刻,谁的绝望都不会比墨誉更深——他心心念念的画中人舀匕首抵着他的心口,逼他娶另一个女人为正妻,明明,他真的不曾招惹过木莲,明明,他丝毫不知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是如此无辜却百口莫辩。

所有的委屈和绝望都漫上来,墨誉望进百里婧漠然的眸子,忽然别开头,一滴泪滑落在他的腮边,他哑声点头:“你要我娶她…好,我娶她。”

还有一句,他没有说出口:你要我死,好,此刻,我已与死了无异。

闹得这么僵,木莲原本要上前劝阻,听到墨誉这一声回应,立刻怔住了脚步,心里某个地方土崩瓦解,她呆呆凝视着百里婧的背影,胃里泛着浓浓的酸——

婧小白,你知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有时候真的很招人恨,你护你的短,却让我颜面扫地屈辱终身,你自以为给了我最好的归宿,却让我从此以后再也无法抬头做人!

不,你永远不会知道…站在你的角度所看到的一切,都那么自以为是…

百里婧收了匕首,放过了墨誉,回身对左相墨嵩道:“左相大人,可以着手准备婚事了。”

墨嵩心里有千般的不愿,却还是诺诺地应了。

混乱的局面就此平复,百里婧拉着木莲的手走出了浩然斋,竹林里、假山后躲着的丫头们目睹了这一幕,心下妒忌极了,只道木莲真是好命,因为是婧公主的侍女,犯了这等苟且之罪却得了这样的好归宿,再想想自己,不由地黯然之极。

回到“有凤来仪”,热水已经烧好,木莲在木桶内泡着澡,百里婧站在屏风外头斟酌着问道:“木莲…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莲蹙着眉擦洗着酸痛的身子,心里头翻江倒海,她完全不知是怎么回事,但被人陷害无疑,那陷害她之人最有嫌疑的便是身中九箭的病秧子驸马,可是,方才听说远山死了,病秧子刚醒过来,他们在她昏迷的那两日里做了什么?为何她失踪,却没有人发现?

若木莲真是贞洁烈女,受人陷害而失了处子之身,她就应该一头撞死以示贞洁,但她却不能死,甚至不能将这两日所遇到的意外吐露半句,只能一人默默无言地吞下苦果…

那个设计她的人,是不是一早就料到她会有如此多的苦衷,所以才有此一计?

百里婧问起,木莲不能不回答,她轻飘飘地应道:“婧小白,我不想说。但是你该知道,像我这样的出身,确实是高攀了墨誉…我不想要他负责,我只想继续陪在你身边…”

木莲说的都是实话,她的职责就是陪在百里婧身边。

百里婧咬着唇,心里头异常难过,她从没料到如今这个局面,为何自从下了鹿台山,一切就都不顺了?

“木莲,”百里婧低着头,轻声道:“我还是糊涂,做事冲动,你都是知道的。如果你觉得委屈,觉得难过,一定要告诉我,不要自己忍着,即便我得不到幸福,却希望你能有一个好归宿,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圆满呢?”

木莲回身,隔着琉璃制的屏风,看到立在屏风那头的女孩单薄的身影,是啊,为何就不能圆满呢?她想开口劝慰婧小白,却听到外头有人在说话:“公主,驸马爷得知远山去了,悲痛不已,药都喝不下了,公主快去瞧瞧吧…”

墨誉的小厮水生这两天一直在小屋里头照顾远山,昨夜睡昏了头,起来一瞧才发现远山已经没气了,吓没了半条命,连滚带爬地跑回来告诉墨誉,正好撞破了木莲与墨誉的好事,闹得整个相国府鸡犬不宁。

远山伺候了墨问好些年,劳苦功高的,左相看在墨问如今的身份上,给远山以厚葬。

朝夕相处细心照料他数年之久的的忠仆死了,墨问知晓,自然不会好受,百里婧听到这,便出了“有凤来仪”,去偏院探望墨问。

百里婧一走,木莲立刻便从浴桶中跨了出来,迅即穿好衣衫,有些事她得去弄个清楚…

第126章

在早上西厢吵吵闹闹的功夫里,孙神医又为墨问诊治了一番,说是偏院阴凉,可抵这夏日暑气,叫墨问仍旧搬回偏院去住。

穿过枝繁叶茂的桃树林,涉过溪上的小桥,百里婧远远便看到小屋前的芭蕉树下放着一张藤椅,而墨问躺在上面,一旁立着陌生的小厮和丫头,丫头手里端着药碗,俯身对墨问说着什么,墨问没做任何回应,神色黯淡。

越走越近,脚步声惊动了主仆三人,那小厮和丫头立马跪下朝百里婧行礼,急道:“婧公主,驸马不肯喝药,也不肯用膳,奴婢…”

“知道了。”百里婧打断她。

早晨的阳光不烈,丝丝缕缕和煦地照在墨问苍白的脸上,他也看到了百里婧,艰难地抬起手臂伸向她,百里婧忙握住他的手,矮身蹲在了他的藤椅旁。

墨问的眼里含着浓浓的悲伤和害怕,说不出话,便只能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渀佛她是他唯一的依赖。

百里婧仰起头,望进墨问含悲的眼,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来,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远山去了,我知你必定很难过,可是身子要紧,刚醒来不好好喝药休息,伤势怎么痊愈得了?回房躺着吧。”

墨问一直不曾移开视线,始终与她四目相对,却忽然低下头去,指尖在她的手心里轻轻划着:“我生来卑微如蝼蚁,本就不值一提,难过的只是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匆匆离去,皆不得善终,而你,是我此生最深爱的妻,我这么没用,一无所有,不仅不能保护你,还带累你如此辛苦为我担忧,我这个夫君当的真是太不称职了…”

墨问写完,百里婧沉默了,这种话墨问之前也说过,可这一次他如此笃定地说,你是我此生最深爱的妻。他毫不吝啬地告诉她,他深爱着她,无论是护城河畔身中九箭命悬一线之时,还是此刻重伤未愈虚弱不堪之时,他答应了不爱她,可他的所有言行都明明白白地让她知道他多么爱她,他是个我行我素、固执己见的人,没奢求她的回应,他一如既往地坚持他自己的心,与病弱毫无关系。

他越是说得自然而然,百里婧心里越是混乱,墨问的高明之处正在于此,第一次对她说我爱你,她还能果断地命令他以后不准再说,因为她永不会爱他,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她的底气越来越弱,到如今已然不能再斩金截铁地命令他不准爱她…

不管是出于愧疚还是慌张,百里婧的思绪被墨问搅得一团糟。

见她默然,不给回应,墨问又继续写:“你为我做的所有,我都记得,我定会养好身子,不再叫你担心。我还想着,若是身子好了,我便入仕,在朝中谋个官职,蘀父皇和社稷分忧,总不至于还被人叫成废物…”

百里婧听罢,大吃一惊,对上墨问的眼睛,惊问道:“入仕?为官?!”

见她如此激动,墨问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笑,低下头去,在她的手心里轻轻印下一吻。

百里婧的脸立刻便红了,她记起了清晨在“凤仪池”里,她蘀他做过什么,用的就是这只手,可是为何墨问的神情能这般无害圣洁,全然看不到半点污秽和**。

百里婧顿时为自己的龌龊心思羞愧不已。

墨问似全然不知她的窘迫般继续写道:“这些年独自住在这里,些许读了几本书,朝堂之事虽然并不大懂,但可以慢慢学…莫要为我担忧。”

百里婧记起少时太傅曾说过,男儿的志向应在朝堂或者边疆,如今连一直与世无争的墨问也起了这种念头,百里婧沉默了半晌,挣扎着开口道:“墨问,我知道你受苦了,这些苦都是因我而来,我请求你不要怪赫…”

她说到一半却打住,笑了声,摇摇头道:“没什么…入仕的事以后再说,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身子养好。”百里婧抬头扫向一旁立着的小厮和丫头,道:“远山去了,你的身边没个贴心的人不行,你好好想想,府中还有谁做事仔细周到,便让他来你身边伺候。”

话题转移得快,墨问却在百里婧的吞吞吐吐里明白了她想说什么,他受了九箭之伤后想起入仕为官,她一面担心他,一面又怕他追究起这九箭的责任来。刚才她的口中没有吐出声的名字是“赫”,她以为这万箭穿心的毒计是司徒赫设下的,所以她求他不要怪罪司徒赫,她怕司徒赫受到牵连。

殊不知司徒赫算什么,她那旧情人的心机能抵得上十个司徒赫…不过,既然她没说出口,他便不提,但是要报的仇、要雪的耻还是一丝都不能忘。

墨问摇摇头,从领口扯出一条锦绳来,绳子下面串着那块深海血珀的哨子,墨问紧紧握着哨子,在她手心写道:“这府里谁都不能贴我的心,我有了它便够了。你今夜能否来偏院陪我,我一人大约会睡不着。”

他如此坦荡直言不讳,态度还是那般温和,百里婧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点点头:“好。”又看了看升起的太阳,眉心微微蹙起,却耐着性子嘱咐:“你乖乖把药喝了,回床上躺着,不许再让我担心,知道么?”

墨问写:“你要去哪里?”

百里婧叹了口气:“我要去准备木莲的婚事,不能拖得太久,得尽快蘀她办了。她…要嫁给墨誉了。”

墨问颇为惊讶地抿起了唇,很是意外的模样:“四弟?”

“嗯。”百里婧点头,不想再多说什么,接过丫头手里的药,用勺子送到墨问唇边,“来,喝药。”

墨问乖乖地一口一口接了,目光却自上而下盯着百里婧嫣红的唇,他记得用嘴喂似乎更好喝。

等一碗药服下,百里婧又送墨问回屋,服侍他躺好,坐在床边蘀他盖上薄被,正要起身离开,墨问拉住了她的手,他向来与世无争的黑眸带着浓浓的担忧和不舍,百里婧拍了拍他的手背,微笑道:“好好休息,我晚一点再过来。”

墨问这才满意地笑了,松了手。

待百里婧急匆匆地跨出了门槛,屋子里安静下来,墨问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的薄纱帐,颇疲惫地叹了口气,唇边的笑容已然消失不见——

就算搅动了冰块的边边角角,她的心还是如一潭死水般沉寂,他像个无赖似的纠缠她粘着她时刻想着占便宜,可她从未想过主动亲近他。

人对待自己喜欢的人,谁都会有情不自禁的时候,正如他每每情不自禁地想要吻她、咬她。可是,她呢,连主动抱他都是因为他有危险或者身子不适,从不曾流露出半点爱人之心。

若她能发自真心地吻一吻他,哪怕是一根头发丝也好…

对待她的那个旧情人也是如此么?她规规矩矩,只等着别人对她动手动脚?

他得不到答案,也不能飞回很久之前亲自瞧一瞧他们俩如何相处,他想知道,又不愿去想,心里嫉妒又失落,破了好大一块地方空荡荡地漏着风。

墨问苦笑,若是叫薄延瞧见他现在这副样子…

人果然不能自作孽。

木莲出浴后,便去厢房找孙神医。

孙神医正在用早膳,见她来了,邀她一同吃。

这府里,大约只有孙神医这个外人不知木莲昨夜的丑事,还与她谈笑自若。

木莲并不知这两日有人冒充她,她唯一惦记的仍是墨问的身份,这个人藏得太深了,府里竟没有一个人发觉他的异常,连主人也摸不透他的底细,她木莲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很难说和墨问没关系。

“神医,婧小白让我来问问,驸马究竟得了什么病,她不敢亲自来,但求您实话实说。”木莲直截了当地问道。

孙神医的性子在鹿台山上是出了名的散漫,他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喝着清茶,嚼碎了咽下去才回答道:“若那小丫头在,老夫也不好说什么,现在倒有些问题想问问你。”

木莲蹙眉:“神医有话但说无妨。”

孙神医放下筷子,道:“那年,小丫头中了剧毒,老夫恰好外出不在山中,你大师兄千里迢迢将老夫找回蘀小丫头诊治,可解毒所用的药引子千金难求,他外出奔波数月总算寻到。当时,你们都道他有能耐,只有老夫知晓他必定经过了九死一生的磨难。照理说,甘愿为她豁出命去,你大师兄必定爱她至深,自然不会轻易弃了她,可不过短短一年,我便听你师父说,他们各自嫁娶了,如今一见,果然如此,这是为何?有情人可共患难,却不可共喜乐,岂非世间最无奈之事?”

木莲随着孙神医不急不徐的回忆记起了那段日子,又听到孙神医这般感叹,却仍旧什么都不能说,只是摇摇头:“木莲也不知为何,大师兄和婧小白…太可惜了。”

孙神医叹气道:“唉,前些日子,老夫与你师父下棋,他连输了好几局,仍是半个字都不肯多说,你也这般守口如瓶,真叫老夫叹惋哪!”

喝了口茶,孙神医继续道:“至于你方才所问的问题嘛…小丫头现在的夫君身子着实不大好,病症已非一日两日了,可能是受过严重的伤害,也可能是中了毒才导致失语口不能言。照老夫的诊断来看,每隔半年他必呕血,又患有失血之症,真可谓随时命在旦夕,他能活到今日已属十分不易。小丫头嫁了他,真是可惜了啊。”

木莲拧紧眉头,颇疑惑道:“他是真有病?”

孙神医费解地看着她:“真的有病?他病得快死了,又受了这么重的箭伤,老夫为了安慰小丫头才说他可以治得好,这种病,哪里治得好,能活几日是几日,命途多舛哪!也不知何人竟对一个病秧子下如此毒手,唉,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从孙神医的住处出来,木莲深锁的眉始终不曾解开过,孙神医是自鹿台山上来的,不可能与墨问有什么勾结,可如果孙神医所说的都是实话,那墨问果真是相府的大公子?他的伤痛都是真的,病入膏肓也是真的,他没什么企图,只是随手捡了个大便宜娶了婧小白?

是便宜么?

差点万箭穿心而死,算什么便宜!

但是,若说墨问只是单纯的病秧子,木莲也再不会相信——他高深的武功,暗藏的心计,摸不透的性格,怎么可能单纯得了?!

怎么办?

如今这种状况如何解决?

该往哪里走才是对的?

嫁给墨誉?

离开相国府?

离开婧小白?

她的贞洁重要,还是她的使命重要?

木莲的心里乱糟糟,为今之计,只能去找主人商量,她真的已经完全被眼下的状况逼得乱了阵脚…

第127章待修

“果然是婧公主跟前的红人,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还敢出来抛头露面,恨不得整个相国府整个盛京城都知晓她将是新科状元夫人了,真是下作!”

“人家不是早就和四公子勾搭上了么?那股子泼辣劲儿,比婧公主还厉害三分,她不就仗着有个厉害主子么,有什么了不起的…”

“哟,快别这么说了,人家爬上了四公子的床榻,自此与我们这些丫头的身份可就有别了,要是被她听见了,我们日后恐怕没好日子过呢!咱们还要改口叫四少奶奶呢!”

丫头们在假山后面议论纷纷,声音并不小,木莲路过“海棠苑”听得一清二楚,流言蜚语到处都是,绝对不只这一处。若是照从前的个性,她会上前将这些小丫头的嘴通通撕烂,但这回木莲的双手在袖中捏得死紧,恍若未闻地快步走了过去,将议论声抛在脑后,做了这等龌龊事还想立贞节牌坊,呵。

自从回了盛京,木莲从未与除了婧小白之外的人私下见过面,婧小白也一直相信她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儿,除了跟着她,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木莲在东市逛了许久,入了一家普通的绸缎铺,铺子的伙计看到她,忙乐呵呵地问道:“姑娘要买绸缎么?小店蜀锦、苏锦、云锦,什么样的都有!”

木莲的手指在一匹匹光滑的缎子上拂过,若有所思地问道:“为何你们老板今日不在店中?”

那伙计一听,挠挠脑袋,很不好意思道:“哎唷,原来姑娘是常客,小的眼拙竟没认出来!我们老板今儿个有事,一大早就出去了,不知几时才回呢,姑娘要不改日再来?”

木莲听罢,眉头一蹙,一大早就出去了?若是绸缎铺内都没有人在,那么,肯定是出了事…今日想见主人恐怕也是不能了。

跨出门槛的时候,木莲仍旧在思索着可能发生了什么,时间正好在她出事前后,未免太过巧合,出了相府却见不着主人,她这一趟算是白跑了,回去又当如何?

正想得头疼欲裂,肩膀后面忽然被人拍了一下,木莲本能地浑身戒备,转过头去,眼神也是来不及收回的森冷。

眼前的人显然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大大地后退了一步,颇为不解道:“木莲师妹,你这是怎么了?!”

月白色的袍子衬托出俊美健硕的青年模样,是三师兄林岑之。

木莲立马换了副笑脸,问道:“三师兄,你怎么在这?”

林岑之还在生气,对着木莲的笑脸仍旧意见很大:“我说木莲,你是怎么搞的?看到我不是不理不睬就是恶狠狠地瞪,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木莲自然知道自己方才是什么神情,忙笑呵呵地道歉:“我以为是不怀好意的登徒子嘛!三师兄,你自己不好好想想,这又不是在鹿台山上了,你怎么能随便在大街上对人家姑娘动手动脚的呢?我瞪你都算轻的了,一巴掌扇过去才合适!”

林岑之心眼不多,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从不认真跟人计较,木莲几句话一说他立马就消气了,也没再问前日看到她,为何理都不理一事,哼道:“京城的姑娘还真是刁蛮傲气,动不动就要扇人巴掌,连木莲都学坏了。”说到这里,林岑之想起了前夜在碧波阁的后院里头瞧见的场景,登时颇为心痛地叹惋道:“京城的教化真是有问题,什么乌烟瘴气的地方都有,两个男人也…唉!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阿弥陀佛!”

“三师兄,你在念什么呀,一套又一套的?!”木莲见他喋喋不休,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林岑之又叹了口气,那夜他在小倌坊里头被吓跑了胆子,到现在还心有余悸觉得恶心至极,两个男人哪,成何体统!

唏嘘完,林岑之朝绸缎铺里瞧了瞧,问道:“木莲,来逛绸缎铺,你这是要做新衣裳么?”

木莲眼神一闪,却拽着林岑之的胳膊沿着街市往前走,还是她平常大大咧咧的豪放嗓门:“做什么新衣裳?我只是随便瞧瞧,在府里闲得无聊,难得出来逛逛,你来这干嘛啊?”

木莲与林岑之颇有些缘分,也因了木莲,林岑之得了绰号“二木头”,二木为“林”,人前人后都有这么叫他的,比二师兄展堂的的名号响亮许多。

林岑之随她拽着走,看了看头顶的烈日,道:“我原以为山下热,谁知江南也如此炎热,夏日呆在客栈里头真不是个滋味,所以就想出来走走或许会好些,哪里想到外头也热,只能贴着人家的屋檐底下走,才能略略清凉些,这不是活受罪么!木莲你不热么?”

木莲听着林岑之的抱怨,嘲笑道:“三师兄以为在鹿台山上呢,热了就去后山的泉水里泡一泡,渴了就去摘新鲜的果子吃,还有师弟帮你扇扇子,这样的好日子你想一辈子都有啊?”

林岑之扯着木莲入了一家买凉茶的铺子,坐进去就对小二吼:“上一壶凉茶!快点!”

吼完挑眉看向木莲:“怎么不能想?要不是师父赶人,我还真就赖在山上一辈子不下来了,多轻松自在,没这些凡尘苦恼,闹心!”

“闹心?”木莲笑了:“准武状元大人,将来可以出将入相光宗耀祖,多好的事儿啊,回那劳什子的山上有什么意思?就算不提这个,听说三师兄还有个镖局要打理,有爹娘要服侍,有未婚妻没娶过门儿…种种凡尘俗事未了,就想着自己的安乐,着实不应该。”

林岑之被木莲这一番话训下来,对她刮目相看,愕然道:“嗨!我说木莲,这几年跟大师兄、婧小白没白混,不仅嘴巴皮子练出来了,这说起理来也头头是道的,我的脸都被你训红了,你瞧瞧是不是…”

木莲望着他笑,跟没心机的人在一起确实不用费神,不用担心说漏了嘴引来无法挽回的麻烦,她以凉茶代酒敬林岑之,笑道:“我也是第一次见识江南的夏日,不仅热,还漫长得无边无际似的,不知道天什么时候才黑,暑气何时才会过去呢。”

鹿台山上的夏日、北疆的夏日都与江南不同,暑气、燥热、不安定…因为不是故乡,所以,始终无法宽容以对,以至于怨着这里的一草一木…

想到这,木莲忽然开口问道:“三师兄,你去过大师兄的府上么?”

林岑之听罢,将手中的茶盏往桌上一顿,哼道:“别再提大师兄!我是决计不想再与他有什么来往,我们这些师兄弟都瞎了眼,通通看错他了!”

木莲斟酌着继续道:“其实,大师兄人还是不错的,也许他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罢了,三师兄,你若是想要亲口听他解释,我可以陪你去一趟晋阳王府。”

“不用了!”林岑之却异常坚决地固执己见,越说越愤慨:“不得已的苦衷?我之前也这么认为,可大师兄亲口告诉我,是他负了婧小白,他觉得不合适就分开了,这说的是人话么!不合适几年前怎么不说!那么多人劝他,说他和婧小白不合适他都没听,结果呢,说不要就不要了!你瞧瞧那天晚上婧小白喝成了什么死样,一大碗一大碗地灌酒,她在鹿台山那几年什么时候醉成那样过,当时我还不知道,现在想想,她那会儿估计都快哭了,我也真是混蛋,早知道这样,死也不能叫他们俩碰在一起,师兄妹不聚便算了…”

林岑之甚少有情绪如此大起大落的时候,木莲知道不可能劝服他去往晋阳王府了,可若没了林岑之的陪伴,她独自一人便少了正大光明的理由——有些地方,是她的禁地。

事实上,即便林岑之与木莲去了晋阳王府,今日韩晔也不一定有空招待他们。不上朝的日子,韩晔每日也起得很早,早膳前先去院中练一会儿剑,随后回书房抄写佛经,用完早膳,或去礼部走一走,或去碧波阁喝酒,晋阳王世子就是有本事将纨绔子弟的日子过得清雅而淡漠,全然不见一丝烟熏火燎的世俗气。

今日不上朝,焚香抄写佛教时,韩文忽然冲进来,神色慌张,额头隐隐可见密密的汗珠:“主子!情况有变!”

韩晔手中的墨笔停了下来,抬起清淡的眸望过去,韩文喘着气道:“主子,照您的意思,护城河畔的劫杀案一发,朝廷会将注意力转移到王公大臣的安全上,待五月初一礼佛过后,法华寺的守备必然松懈,玄影昨夜已经开始按计划行动。原本一切相安无事,谁料天快亮时,法华寺藏经阁的守卫被人打晕,丢了数十卷的珍贵经文,法华寺的住持将此事上报朝廷,这会儿,看守藏经阁的禁卫军比昨天增加了一倍,玄影…不能再动了!”

韩文一口气说完,只听“卡擦”一声,韩晔手中的墨笔被他的指尖捏做了两段,韩文立刻解释:“主子,玄影已经十分小心,只是似乎有人从中作梗,会不会朝廷已经发现…”

墨笔折断时,笔尖的墨溅到抄了一半的佛经上,字迹渐渐糊了,韩晔盯着那晕染开的墨看了许久,将薄薄的纸张揭起,慢慢慢慢揉成一团,出声不辨喜怒:“只丢了数十卷经文?”

“…是。”韩文点头。

手心里的纸团越捏越小,骨头开始隐隐作痛,韩晔的唇角染了一丝笑意,好一着妙计——在法华寺藏宝甚多的藏经阁中,打晕了守卫,却只盗了数十卷经文,不过是要告诉别人,他不想要那些宝物,他只是提醒那些守卫太过不堪一击,无论法华寺内藏着什么,他都有足够的能耐舀得走。

谁人会闲到如此地步,想与朝廷的十万禁卫军一较高低?谁人有这样的能耐,会在增加守卫后还锲而不舍地前往盗窃?

要么,就是艺高人胆大的绝世神偷,要么,便是狂妄自大的绝世白痴!

或者,都不是。

是有人想警告他韩晔别再轻举妄动,他不想要法华寺内的宝物,也劝他韩晔别想要,那人不与他争不与他抢,用打草惊蛇借刀杀人的计策借着朝廷的势力来困住他!

那个人,不抛头露面,不费一兵一卒,就将他的行动轻易制住,心计何其深沉,那个人…是谁?

韩晔书桌前坐了许久,也想了许久,却想不出头绪来,韩文便一直跪着,静静等着主子的吩咐。

“爷。”韩武忽然推门进来,禀报道:“落公主在府里宴请了安、曹两位大学士的夫人和公子,客人已经入了正厅,说是请爷过去一趟。”

“大学士的夫人和公子?”韩晔眉头微蹙,安、曹二人不过是无用的文臣,对黎家来说可有可无,突然起了结交之意,她又在打算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韩晔起身,步伐平稳地迈出了门槛,绕过曲折回廊,还未步入正厅,便听到百里落的笑声:“安夫人曹夫人都好福气,两位公子金榜题名学富五车,让本宫好生艳羡哪。”

一妇人笑道:“落公主见笑了,蒙圣上恩宠,小儿才得以中榜。”

另一妇人附和:“安夫人说得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