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三位随从也随之单膝跪地,神情肃穆地听从差遣。

然而,男人哪有空跟他们说话,他自顾自撩起衣衫在椅子上坐下,心里空空的。刚才他站在灵堂外头,看着他的妻的侧影,红肿的眼睛,雪白的脸色,差点就没忍住,可他不能上去抱她,只能让她对着那具尸首跪着,墨问已死,天底下再没有墨问这个人了,而他对她来说,是个陌生人。

灵堂外有大批禁军把守,整个相府成了盛京城戒备最严的地方,似乎景元帝再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他的女儿,所以,他不可能单独去见她,也不可能在重兵守卫之下带她走。

他本是想早点脱身,早点以新的身份去提亲,可一直等不到她说爱他,他心里没底,就迟迟没走,薄延等不及,派个庸人来周旋,逼他至死,也终于逼得她肯说爱他,但现在这情形进退失策,他唯一的筹码,只剩一个她爱他。

会原谅他么?当她知道他没死,连假死的那一刻还在利用她欺骗她?

没有办法了,他已经无路可退了。

屋内静穆,跪着的几人连呼吸都压低了,这才见男人出声道:“聂子陵。”

声音低沉辽远。

“微…微臣在!”聂子陵身子匍匐得更低,全身紧绷的线突然都断了,项上人头在打转。

男人顿了顿,再出口的话带着一份不容置疑:“两日后,你入宫去见东兴皇帝,带上朕的亲笔书函。告诉他,此次出使东兴,是因为朕想同东兴和亲…”

聂子陵惊愕抬头:“这…这…陛下,这恐怕不妥,虽然微臣愚不可及,却也明白,在婧驸马尸骨未寒之际向东兴求和亲,这会让人怀疑婧驸马的死是…”

“朕说什么,你做什么,连薄延遣你出使的任务都敢接下,天底下还有你聂子陵不敢做的事?”男人的脸色奇寒。

聂子陵浑身发抖,冷汗直往下掉,心道这次真的被薄相害死了,他吞了吞口水,却被口水呛着,含泪匍匐在男人脚下:“微臣领旨!”

男人没什么反应,想起他的妻,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脸色已经温柔下来,她不原谅他没关系,不肯嫁给他也没关系,他至少得给旁人提个醒,这个女人他定下了,谁有胆量来抢试试?

“拿笔墨来。”他说着挽起袖子。

从墨迹上可以辨认出时间,他还得等上两日,把未圆的谎话圆一圆,破绽越少越好。

墨问死后第五日清晨,就在百里落入宫向黎贵妃商量对策时,有小太监悄悄来禀报说,陛下刚刚收到西秦大帝的亲笔书函,愿与大兴结亲,从此祸福与共,永世修好。

黎贵妃皱眉,随即笑了:“西秦大帝这个时候来求亲,不是在触老泼妇母女的霉头么?本宫倒是想看看,宫里哪位公主配得上西秦大帝,难不成是要嫁去西秦做妃子?再过两年,年纪相当的大概就只有三公主了,真是便宜了季淑妃,捡了个巧儿。”

听了黎贵妃的话,那小太监脸色却不对,百里落瞧见了,斥道:“你别扭什么?有话快说!舌头不想要了是么!”

那小太监哆哆嗦嗦道:“回贵妃娘娘、落公主,西秦大帝求娶的不是三公主,是…是婧公主!”

第226章

听完小太监的话,百里落愣住,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头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小太监抬头看了她一眼,明知她脸色不好,却硬着头皮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婧公主”三个字说的格外小声,百里落立刻火冒三丈,将手边的糕点盘子扫了出去,骂道:“我不信那个小贱人有那么好,连守了寡,也能让西秦大帝点了名要娶她!”

怎么都想不通,怎么都没办法理解,百里落心里的妒火一时没克制住,快要把自己给烧死了,连连地问道:“凭什么?!为什么?!”

她原以为对付一个司徒赫就够了,只要百里婧不能嫁给司徒赫,其余的任何人都不会真心待她,特地来宫里与黎妃商量对策,已经成形了,竟半路杀出个西秦大帝来,将她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心神都弄乱了。

“就凭她,配得上西秦大帝?她拿什么配?!”百里落喃喃自语,胸口起伏不定,差一点就要将大理石的桌子掀翻了。

“落儿,你冷静一点。”黎贵妃的一只手忽然按上了百里落的手,她到底在宫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又遭遇了司徒皇后和景元帝那种性子的人,真可谓什么苦什么世面都见过了,从不理解到慢慢沉静下来。她笑道:“落儿,你别这么紧张,西秦大帝来求亲,并非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西秦求亲可以有多种解释。一来,就算西秦大帝是真心的,司徒皇后那个老泼妇会答应么?病驸马死了才五天,尸首还未下葬,西秦大帝却点名求娶新寡的公主,这对大兴来说,岂不是羞辱?是西秦担心大兴的寡妇公主嫁不出去,才有此一讽么?还是有别的更深的意味?”

“二来,本宫听闻西秦大帝性情乖张,阴晴不定,十六岁弑父夺位,在位近十年来,足有半数时日不上朝,任何人都揣测不了他的心思。倘若西秦大帝并非真心,只是在开大兴的玩笑,那么,西秦与大兴之间定然会有一场战争,无论谁胜谁负,身为祸端的寡妇公主,总会落下红颜祸水的名号,于她,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她的下场绝不会好。落儿,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此事只会是个笑话,而不能成真。”

百里落听着黎贵妃的分析,渐渐地平静下来,一边思索着一边重新坐了下来,沉吟道:“听母妃这么一说,落儿顿时豁然开朗,我们只需按兵不动,瞧瞧父皇和皇后如何应对,坐收渔人之利便是?”

黎贵妃点头微笑:“正是。”

“但是…”百里落眉头紧蹙,显然并不放心:“既然母妃说西秦大帝性子阴晴不定,让人捉摸不透,也许事态并非能如母妃所料想的那样,在此之前,我还是要有所准备,务必永绝后患!”

说着,她就向黎贵妃道别,起身匆匆出宫。

“落儿…”黎贵妃唤她,却无法让她停下脚步,只得目送她的背影离去。黎贵妃感觉到她的女儿似乎很焦虑,那种焦虑她不能完全明白,但隐隐觉得应当是如此——已将憎恶的人踩下了悬崖,那人的一只手却攀附在崖壁上,随时会被人救起,她所要做的就是上前去狠狠踩烂那人的手,让她无所攀依,彻底摔下去粉身碎骨永无翻身之地。

紫宸殿内,景元帝手执西秦大帝的亲笔书函静默良久,锐利的眼眸反复扫过那几行字,西秦大帝信中说,他对荣昌公主自湟水关一役便已情根深种,后听闻公主已有驸马,只得将这份仰慕之情深藏心底。然世事难料,惊闻驸马几日前不幸离世,他虽为驸马和公主之情深缘浅惋惜不已,却再难掩饰心中对荣昌公主的渴慕,故而唐突地千里传书求娶荣昌公主…

前面说得再如何真切,景元帝也未曾放下心防,可最后几句却让他捉摸不透,因为西秦大帝说,他知晓在驸马尸骨未寒之时贸然提起婚事,定会让东兴君臣反感动怒,但他担心公主再嫁旁人,恐再错失良缘,故请东兴皇帝记下他的真诚之心,待荣昌公主走出丧夫之痛时,他会亲往东兴求亲,无论多久,倾后位以待。

景元帝无法判断,西秦大帝的这些话里头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他不由地想起这位西秦大帝的传奇事迹——西秦的乾化皇帝,也就是大帝的父皇才智平庸,本不能被立为太子。然大帝自小在先祖隆德皇帝身边长大,由隆德皇帝亲自教授朝政治国种种,十岁被立皇储之际,他的生父乾化皇帝才因此而成为西秦太子。太子之位因皇长孙而来,这在任何一朝都不曾有过。

大帝十三岁时,隆德皇帝过世,乾化皇帝继位,在位三年,突然暴毙,十六岁的大帝登上皇位,大刀阔斧改革弊制,手段狠辣,不仅让朝廷积弱之势扭转,更与当时的敌国大兴修好,再次联手对抗突厥…其心胸、胆识与魄力让一众西秦和大兴的朝臣望尘莫及,更遑论他的同龄之人。

在他继位近十年中,西秦一跃而成为中原第一强国,无论军事或国力皆在大兴之上,西秦百姓因此尊称他为“大帝”,此等称号,即便是景元帝也是不敢当的,可见他在西秦是何等地位。在此之前,因西秦大帝继任皇位时不曾改元,而是延续了先帝乾化的年号,故当时之人称他为“乾化幼帝”,如今,这个名号是再没人敢提起了。

这样一个难以捉摸的旷世暴君,竟看上了他的女儿,写出如此情真意切的信函倾后位以和亲,他是该信还是不信?

景元帝将信函看了许多遍,一直没有出声,聂子陵等西秦使者静静等待着答复。高贤等近侍不知信上内容,也忐忑地等着景元帝开口。

“朕替婧公主谢过大帝美意,等驸马的丧事一过,朕会修书一封,亲派使者往西秦长安给大帝一个答复。”景元帝含笑,将信收了起来,没有说拒绝,也没答应。

聂子陵心里有点急,面上却不动声色,躬身行礼道:“陛下,大帝的意思是想请陛下明白他的诚意,不着急要答复,请陛下不要误会。但是,大帝命在下转达他的心意,倘若荣昌公主再觅得佳婿,大帝愿意相让,真心祝福,但在此之前那位准驸马需得过大帝这一关,若是文不成武不就才智平庸一事无成,根本配不上荣昌公主,大帝必定不允许。”

聂子陵这话虽然说得不卑不亢,气势十足,但他心里却发虚,这些话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啊,说什么愿意相让、真心祝福,要是真有这种人,一听要过大帝这一关,他们还敢来么?即便是来了,文成武就上如何能是大帝对手?到头来还不是要落下才智平庸的名声?更重要的是,东兴皇帝如果敢把他的女儿嫁给旁人,那就是默认大帝比不过那人,便是不把西秦放在眼里…

好阴险的先礼后兵。聂子陵说话的时候是带着笑的,完全是一字不漏地转述他家主子的意思。

聂子陵一说完,景元帝的脸色就变了,大兴经历过突厥之乱,兵力和国力都有所损耗,与强大的西秦一比,明显处于劣势,所以,西秦大帝敢这么跟他说话,好像是在说,他的女儿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简直欺人太甚!

景元帝是老狐狸,他的怒意没有表现在脸上,也不会对西秦使者发火,轻飘飘笑道:“大帝未免太自轻了,朕的荣昌公主顽劣不堪,自小被朕宠坏了,她的婚事从来都是她自己做主,即便身为父皇,朕也从不插手。朕从未觉得贵为公主就该嫁与九五之尊,皇后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当得,毕竟是一国之母,不能儿戏。择婿一事,朕只问荣昌公主自己的意思,比如刚亡故的驸马墨问,虽然口不能言,但朕的女儿喜欢,朕便允了他们的婚事。若大帝要与一个哑巴比文成武就才智出众,恐怕整个西秦百姓都不会答应,大帝因此而自轻,岂非是朕的罪过?”

聂子陵一头冷汗,景元帝果然是只老狐狸,他把问题抛给他的女儿荣昌公主,意思是只要他的女儿喜欢,即便是阿猫阿狗他也肯让她下嫁,而若他的女儿不喜欢,即便是西秦大帝亲自来求娶,他也不会同意。难怪主子这么心急,原来从荣昌公主到前老丈人个个都不好招惹,软硬不吃,根本不把先礼后兵那一套放在眼里。

为今之计,只能让荣昌公主同意嫁与主子,两国才可能和亲成功,否则,只能娶具尸体回去了。

碍于荣昌公主的面子,西秦在东兴面前处处受制,根本挽不回任何颜面。聂子陵走后,景元帝去了司徒皇后的未央宫,将西秦大帝的信交予她看,司徒皇后看完,也很是奇怪,冷哼道:“西秦是仗着国力强大威逼大兴?如果西秦对大兴出兵,大兴恐怕会难以招架,以和亲不成的借口来发兵…给大兴扣上一顶不尊重西秦大帝的帽子,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第227章

司徒皇后说完,景元帝却没接话,他的脸色很不好看,似乎有些话想说却没说出来,气氛一时非常压抑。司徒皇后已经将景元帝的神色都收入眼底,她把信函放在一旁,斟酌着要如何开口,景元帝却已经先出声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墨问之死朕总觉得蹊跷,他本是最好的人选,却偏偏遭此横祸,难道是天意如此?”

景元帝的话像是叹息,又像是自问,司徒皇后皱起眉头,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什么是最好的人选?他想要利用墨问做什么?

司徒皇后猜不透,也没有心思再去猜,因为景元帝说:“那个墨誉,好大的胆子,朕这些年错看了他,左相教养出如此孽畜,手刃亲生兄弟,实在罪大恶极!”

司徒皇后心神一颤,头疼得厉害,她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却没说出来,这些天她想了很多办法来解决,却始终没有头绪。她只得带着惋惜和商量的口吻道:“那孩子向来温良和善,臣妾自小看着他长大,无论言行举止都不曾出任何差错,而且才华出众小小年纪高中状元,臣妾以为其中必有误会,否则以他手无缚鸡之力一介书生,如何敢行凶杀人?”

景元帝的目光充满疑惑地看着司徒皇后:“皇后是在为墨誉求情?”

“臣妾只是实话实说。从那孩子眼神里臣妾看得出他必定有难言之隐,他本就不是大凶大恶之人,况且年纪又轻,谁没有在年轻时犯过错,臣妾…”司徒皇后说着说着,有点语无伦次,与平日里她的冷漠相差甚远,竟好像墨誉是她很重要的人,不,是比她的尊严和高傲都重要。

“谁没有在年轻的时候犯过错?”景元帝打断她的话,突兀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这句话,带着冷笑或者说是苦笑,“皇后这种论调是因人而异的么?是因为他没有犯下大错所以可以被原谅,可以得到改正错误的机会?如果连杀人都可以不算是大错,那么其余的错又如何定论?谁又给过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呢?”

司徒皇后被问得哑口无言,她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惯常冷然犀利的眼眸变得躲闪,喃喃辩解:“那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景元帝步步紧逼,他的嘲讽意味越发重了,“他杀了人,杀的还是皇后的女婿,朕的辅政大臣!有人敢犯我皇家天威,害得朕的女儿变成寡妇,让西秦以此为借口对大兴咄咄相逼,这种恶徒,朕定要将他处以极刑五马分尸!”

“不!”司徒皇后被景元帝咬牙切齿的愤怒逼得跌坐在椅子上,多年来,她第一次在他面前颤抖得厉害,第一次褪去帝国皇后的所有坚硬铠甲,怯懦地对他说,不。

为什么不?

景元帝逼视着她:“为了一个相国府的庶子,皇后居然质疑朕的决定?难道在皇后的眼里,朕的女婿就该死,朕的女儿就活该守寡么!”

作为父亲,他始终都记得他的女儿那日看着墨问的尸首对他说的那句话,她说,那个让她肯认命的人,他死了。她的语气那般绝望。

只有他这个父皇懂她的绝望,然而,他的皇后、他女儿的母后,居然为凶手求情,这是根本就是在践踏他们父女的真情,景元帝一头恼火,脸色铁青地看着紧咬牙关一言不发的司徒皇后,他哼道:“天底下没有像你这么狠心的母亲,你恨我,连带着也要对付我的女儿,这么多年,你何曾真心爱过她?司徒珊,朕真不知爱你什么,朕早就不该爱你!”

越来越控制不住脾性,惶恐与恼怒一齐爆发,景元帝恨道:“快了,就快了,他快回来了,你惦记了快二十年的那个人,他就快回来了,你看看他是不是还记着你!你什么都可以带走,你的人也可以滚开,你不是早就想离开了么?但是朕的女儿,任何人都别想再伤害她!朕会给她天底下最好的姻缘、最好的一切!”

累积了许久的心病被司徒珊的薄情压迫到极点,景元帝疯了似的大吼,然而,风雨过后,见司徒珊的表情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和无动于衷,景元帝连看都不想再看到她了,他拿过那封西秦大帝的亲笔书函,自嘲道:“朕真是糊涂,跟你有什么好商量的?自此后,婧儿只当没有你这个母后便是,无论有什么后果,朕都担着!这未央宫,朕决计不会再踏入半步!”

说完,景元帝拂袖而去。

等到脚步声渐远,空空的未央宫里只剩下司徒珊一人,刚才的那些怒吼还在耳边回荡,她终于听到了这些年最想听到的几句话,他说,司徒珊,朕早就不该爱你。

早就不该…

后悔了么?这么多年到底还是熬不住了,连骗他自己都骗不下去了,把爱耗尽,把情磨灭,四年不够,七年不够,二十年总该够了。她至此一败涂地。她的人生一败涂地。

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求输的过程,她终于求仁得仁。只剩一个了结…

百里落心知从司徒赫身上无法下手,便转而去寻捷径,她去黎国舅府找到了黎狸。

当时小丫头正在摆弄一只彩塑的泥人,见百里落忽然进门,她一时忘了藏,像是被人抓住把柄似的羞红了脸,叫了声“落表姐”。

百里落很善于观察人心,只一眼就看出这泥人的特别,她笑问道:“狸狸,这泥人捏得真好,是戍表兄送的么?”

黎狸从小养在深闺,后来又上山习武,跟百里落并不怎么亲近,但到底是表姐妹,她也不好不搭理,但百里落的问戳中了她的心,她支支吾吾道:“哦,不,不是大哥送的…”

“那是谁送的?那人如此会讨狸狸的欢心,一定很有可取之处,难道是狸狸的意中人么?”百里落笑着在她身边坐下来。

“…嗯,是一个很好的人…”一提起司徒赫,黎狸就完全被百里落牵制住,待反应过来,才忙解释道:“啊,不,不是的!他不是我的意中人…”

她说着又打住,怎么不是呢?他明明就是,唯一可惜的,只是她并非他的意中人罢了。

百里落猜想的果然不错,旁敲侧击道:“狸狸,从你刚才的话里头我能听得出来,你非常喜欢他,但好像还不大确定他的心意。然而,人生苦短,你的年纪也不小了,上门求亲的人那么多,既然喜欢他,为什么不试着去争取看看呢?”

黎狸皱眉,摇头:“不行,他有心上人,他爱着那个心上人好多年,谁也没办法取代那个人的。”

百里落笑了,温柔地劝道:“谁也没想取代谁,只是…倘若他是你的无可取代,即便不能拥有和那个人一样的地位,能够在他心里占据一席之地,也是好的,至少不会后悔,不是么?难道你真的想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委曲求全地过一生?”

黎狸不明白百里落为什么如此开导她,她虽然被百里落说到了心坎上,可她还是摇头:“不,他喜欢的那个人已经自由了,他们也许可以在一起,他那么爱她,这是上天对他的仁慈。”

百里落气得满腹怒意汹涌,她就不相信了,每个人都爱得那么深,司徒赫对百里婧爱到骨子里,连她的小表妹黎狸也为了司徒赫的幸福拱手相让,都是一群蠢货!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不去抢?!抢到了手的才是自己的!

虽然这么想,可表面上还要不动声色,佯装很讶异道:“莫非…狸狸的意中人是赫将军?”

“我…”黎狸吓得手里的泥人一松掉到了地上,差一点就摔碎了,她蹲下身去捡,除了大哥之外,第一次有人猜中她的心思,她几乎要恼羞成怒,却又觉得无可奈何,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

是啊,她喜欢赫将军。无论是他的眉眼,还是他的声音,或者他的红衣黑发,完美无缺或带着伤疤的脸,她都喜欢。她喜欢他喜欢得只敢在无人时偷偷哭泣,她猜天边的星、窗外的树都已知道她有多喜欢他,因她在夜里的喃喃自语…

然而,那又怎么样呢?赫将军还是只喜欢婧公主,只要有婧公主在,他的眼神从未离开过她。

黎狸拾起泥人,也收拾好了自己的心,她冲百里落笑笑,语气淡淡:“是啊,我的意中人是赫将军,但我不会和他在一起。”

她的口吻很轻松,好像已经认命,因为得不到,所以她不要,她在一旁看着,不插手,不介入,她喜欢着自己的喜欢。

“…”百里落一时怔住,这是一种她完全理解不了的感情,既然喜欢,为什么不去抢?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抢到手!如果抢不到,就该将那件东西毁去,不让它伫立在别处扰乱她的心神!这世上到底为什么有这么多愚蠢的人?

整理了一下心神,百里落握住黎狸的手,叹气道:“实在是太难为你了,狸狸,看到你这样,表姐很不忍心。但是我听说,西秦使者此次前来大兴是为了和亲,可大兴未出嫁的公主都还没到适婚年龄,肯定是不能嫁到西秦去的。也许,西秦的皇室女会和亲大兴,宫里的几位成年皇子都已迎娶正妃,自然不能再胜任和亲一事,也许赫将军会成为和亲最好的人选。”

“和亲?”黎狸诧异,“怎么会轮到赫将军来和亲?”

但是她对这些家国大事一无所知,无法判断其中真假,百里落趁热打铁道:“因为他战功赫赫,又是司徒家的独子,还不曾娶妻,所有条件都足以匹配西秦皇室女。”

黎狸信了大半,急道:“那怎么办?赫将军不能和亲,他…喜欢的是婧公主啊。”

百里落很是诧异:“婧儿?赫将军喜欢的是婧儿?!这可怎么办?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啊!”

“为什么?”黎狸不解,“从前也许不可以,现在婧驸马不在了,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

“因为…”百里落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在黎狸殷切的目光中,百里落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我听说婧儿妹妹之前被人陷害,中了一种毒,一生只能跟一人同房,若是再嫁,与另一人做了夫妻,她会死的…”

这些都是闺房中事,黎狸是未出嫁的女儿,听了脸红得快滴血了,但她却来不及羞怯,焦急道:“如果…如果赫将军娶了婧公主,他们…他们不同房呢?”

百里落心里畅快不已,说出的话却带着无限惋惜:“听说,假如很长时间不同房,她的毒便会发作,那种情形是无法想象的…可怜婧驸马一死,婧儿这一生便毁了。”

“天下怎么会有这种毒?是哪个卑鄙无耻下流的奸人使出来的毒计?!太可恶了!那个人就该被千刀万剐不得好死!”黎狸急得大拍桌子,她想到婧公主的命途多舛,想到赫将军会有的反应,一丝理智都没了,忽然拽着百里落问道:“落表姐,你知道的这么多,有没有办法可以救婧公主?她不该遭受这种对待!”

百里落被她骂得狗血淋头,手在衣袖中捏得紧紧的,只差没有发作,这会儿见黎狸终于上了她的勾,她才按捺下怒火,道:“是有一种办法可以保住婧儿的性命,但是有点冒险,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敢随便尝试,怕人以为我想害她,如果你觉得这方法行得通,可以与赫将军他们商量商量…也许,他们会同意也说不定…”

第228章

百里落交代完黎狸,又去找国舅夫人说了些话,一直呆到日落时分才从国舅府离开,唇角挑起一丝恶毒的笑意,眼睛里也迸发出暗色的神采。丧夫、守寡之痛还不够,她甚至并不想让百里婧这么快丧命,她要看着百里婧遭受世间最痛苦的折磨,在这巨大的折磨中名声破败地死去,让天下的百姓都知道他们的荣昌公主是个何等下贱肮脏的女人…这才是对她过往所受的屈辱最好的补偿。

很快,这一切就要实现了。

“公主…”

百里落刚出国舅府的大门,守在马车前的春翠就迎了上来,小声而焦急地禀报她道:“驸马爷醒了。”

“什么时候?”百里落眉头一皱。

“就在方才。”

听到韩晔醒了,百里落还是有一瞬的情绪变化,自从知道韩晔派人暗中保护她,她做起事来格外地自如,好像终于有了一丝后盾似的。

“还有那位爷约公主在老地方相见,有要事相商。”春翠又神神秘秘道。

百里落想了一会儿,放下马车的帘子,对外头的车夫道:“回晋阳王府。”

春翠走在马车旁,很不解她的态度为何变了如此之多,从前只要是那位爷的消息,公主立刻就会前往相见,如今却并不把他放在心上,着实奇怪。

百里落是个聪明人,与那个男人的合作本就是你情我愿,如今她有了筹码,根本不需要再去听他的鬼话,病驸马死了,百里婧守寡了,韩晔醒了过来,事事都朝着与她有利的方向而去,她为何还要听一个来历不明满口胡话的男人瞎编故事?

那个男人找她,无非是为了韩晔的那块玉佩,相比于那个男人,她更相信与韩晔的合作。起码,韩家和黎家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韩家和黎家的大事已经为期不远,她百里落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买卖,倘若她想要知晓那块玉佩的秘密,大可以去问韩晔!

哪怕韩晔再如何藏着掖着不告诉她,在不久的将来,需要黎家从旁协助之时,韩晔还能藏得住么?只是时日问题,她可以等。只要将百里婧逼上绝路,她什么都可以等。

如此一想,百里落觉得思路清晰多了,心情也越发畅快,一回到晋阳王府,就直奔韩晔所在的暖阁。韩晔果然已经醒了,韩文韩武正在对他说着什么,而太医已经开了方子让下人去抓药了。

一见百里落回来,韩文韩武立刻停止了说话,向她请安问候完毕,便退在一旁。

韩晔的面色仍旧苍白,躺久了身体也动不了,余光自百里落的身上移开,漫无目的地盯着头顶处的床幔,仍旧当百里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与他昏迷不醒前一模一样。

然而,百里落也不生气,她倒也不指望韩晔会忽然转变对她的态度,她本也不爱他,只不过图个共谋大事,所以,她走到韩晔的床边,温柔地笑问道:“驸马醒了?”

也不要韩晔的答复,百里落转而去问韩文韩武:“可命人准备米粥了?驸马睡了这些天,想必腹中饥饿。”

韩文与韩武对视一眼,韩文道:“回落公主,已经让厨房备下了。”

气氛一时很诡异,好像一个外人忽然插手了韩晔的私事,他们不自然,百里落却自然而然毫无芥蒂。百里落为韩晔掖了掖被子,正待要与他说说话,韩晔忽然张口,他的嗓子干哑,因为许久不曾开口的缘故,声音破碎而撕裂:“去宫中回禀陛下,说我已然大好,让陛下不必挂怀。”

都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还不忘君臣之礼,让百里落很是意外。这话显然是对韩文韩武说的,韩武忙应声退了出去。

百里落想起最近的趣事,倒不知该不该对韩晔说,她实在有心炫耀,便忍不住自顾自说道:“驸马这会儿命人去禀告父皇,也许父皇还没心思听呢,过两日婧驸马便要下葬,婧儿妹妹不日也会搬离左相府,驸马昏睡这些日子真是错过了太多太多…”

韩晔无动于衷。听完百里落幸灾乐祸般的告知,他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连那双星目也不曾眨一下,仿佛那个曾经最深爱的女孩对他来说不再有任何意义,她丧夫或守寡,他都漠不关心。

这反应可出乎百里落的预料,她以为怎么也该刺激得韩晔从床上爬起来,难道那一箭当胸将韩晔的心也射穿了?顺便将百里婧那个贱人彻底从他心上剜走了?

那倒真是件好事。

不管韩晔对她如何冷漠,都无法改变百里落心情好的事实,她在暖阁里一直待到天色暗下来,春翠来问何处用晚膳,她才从床上站起身。

见她要走,韩晔忽然对她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他说:“这几日不要乱走动,你该知道有人要杀你。暗卫护得了你一时,却不可能每次都恰好赶到。”

百里落这才知晓韩文韩武等人是早就把消息都告诉韩晔了,因此他对任何事才没有惊讶之色,然而,很不可思议,韩晔居然如此关心她的生死,明明白白地告诉她,确实是他的暗卫不肯让她死。

百里落产生了一种微妙的错觉,韩晔是个聪明人,死过一次之后也许更懂得什么最珍贵,百里婧那个贱人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时新鲜,因为得不到而越发惦记着。如今百里婧已脏了,不仅脏,还成了克夫的寡妇,韩晔又怎么会要她?他应该已经看清谁才是他身边的女人,谁才是他的结发妻子,他应该知道该珍惜谁。

想明白了,百里落觉得异常欣慰,回头温柔地看了韩晔一眼,毫无烟火气地应道:“我知道了,多谢驸马关心。”

说完,百里落笑盈盈地出了暖阁。

等百里落离开,暖阁的门重新被带上,韩文低声道:“爷,一切都已安排妥当,老王爷不日也将抵达盛京。只是属下不明白,为何爷突然对落公主如此…”

韩晔星目无神,唇角却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似苦笑似恶毒:“谁都可以死,而她,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要保住。明白么?”

韩文似懂非懂,点点头,又欲言又止地问道:“那,婧公主…”

那个可以死的人,包括婧公主么?

韩晔的星目骤然涌满了悲伤,任何字句都无法描述他听到这个名字时的眼神,他喃喃说着无人能懂的话,一边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来了,就快来了…”

韩文皱起眉头,什么就快来了?世子到底在等什么?听他的语气,似乎已等了太久,而那个结果却不知是好是坏。

聂子陵自东兴皇宫出来后,便直奔驿馆,作为西秦使者,本意是要领略东兴的风土人情和学习东兴桑植、造纸、刺绣种种所长,如今这些都被婧驸马之死拖缓了步子,更因为大秦皇帝鲁莽的和亲之请而显得别有用心。

聂子陵为了项上人头,不敢再出什么乱子,事事都要先请示男人才敢行动,然而,他觉得他接下来这句话说完,他就可以升天了,他一五一十道:“主子,东兴皇帝不识抬举,说只要荣昌公主喜欢,阿猫阿狗都可以嫁,若是荣昌公主不喜欢,哪怕是玉皇大帝求亲也无用,他根本不曾将主子您的亲笔书函放在眼里。”

男人旧疾犯了,心口疼,正喝着药茶,听到聂子陵的传话,有那么一瞬他差点想将他的脑袋拧下来,如果不是因为身在东兴,聂子陵又成了特派使者,他绝不会完好无损。

再一想,这的确是他的老丈人一贯的作风,他的妻是老丈人最疼爱的女儿,他这封求亲信函也不过是做个试探。试探有了结果,他们百里家果然连西秦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他的老丈人如是,丈母娘如是,连他可爱的妻,也如是,若是逼婚,下辈子也别想成,他还真舍得对他的妻用强硬的手段?

怕只怕他的老丈人不走寻常路,真的如他所料想的那般让他的妻做了女皇,到时候,他更是连一丝指望都没了。他甚至可以想象她的妻认出他时那种厌恶的神色,她会把之前的愧疚和伤心都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张狂地用那把盘龙宝剑指向他,冷哼道:“整个东兴的男人都是朕的,朕喜欢,就一天换一个来用!西秦大帝再美貌也不过是个凡人,还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朕何必为了你放弃所有爱妃?”

不对,他的妻不能再与别的男人同房…

男人忽然站起身,大有夺门而出的架势,众人拦住他道:“主子,如今多事之秋,整座驿馆外面都布有眼线,您还是不要出门的好。”

男人停下脚步,黑眸如冰:“该是打草惊蛇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