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微弱的百里落听罢韩晔的坦白,忽然睁大眼睛:“韩家就是除却大兴百里氏、西秦君家的第三个皇族?”

韩晔终究是恶毒之人,答应了要揭开谜底,却最终只肯对百里婧解释,旁的人都不在他的视线之中。

“韩家本就是古晋国后裔,若要论真命天子,韩家才是天下之主,百里氏与君氏皆是古晋国的叛臣!没有人的血比韩家的血统更纯正!也没有哪个国家可比古晋国一统九州时的繁荣相提并论!你们这些浅薄之人,如何懂得古晋国复国之理想!”木先生捂着重伤的地方蹒跚地走了回来,可言语间却志得意满,仿佛早已瞧见那繁华盛世,心向往之。

百里落苦笑:“这些…师父也曾提点过我,真有荣幸…咳咳…”她动不了,只剩笑,地宫之门已开启,她对韩晔来说,只是一着废棋了。

“你走不了,即便你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你也走不出盛京,你会死。”百里婧被韩晔抱起,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

她说话的语气很平淡,只是陈述事实,并没有同情的意思。

韩晔温和地笑:“成与败我不知,但总要一搏。若我一生受制于人,如何能保你周全?丫丫,韩晔是个肮脏之人,阴险又恶毒,他并非你心目中最好的大师兄。但他想告诉你,无论是在鹿台山上,还是如今,他对你的爱从未虚假,这世上之事,只此一件他深信不疑,其余,不过各安天命。”

只有我对你的爱,是笃定的,不能各安天命。

百里婧从不知韩晔有如此好的口才,他从来话不多。秘密一摊开,连他的性格都变了?又或者,他在跟她说着他的遗言?一旦谋反失败,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死已不可怕,百里婧未受触动,她不管不顾地说着心里想说的话:“即便你成了大事,颠覆了大兴朝政,我也未必愿意跟你走。若你死了,我不会哭泣,也不会回大兴皇宫…倒不如你将我在这地宫里抛下便好…佛家说,有舍有得,放下才能得到,你想拿走地宫中的珍宝,不以任何东西作为交换吗?”

韩晔见她说得冷静,唇角微微扬起,似是已全都看开,他低头凝视着她,想从她的眼神里读到些东西。

百里婧继续道:“权势是好东西,谁都想得到,我也想,若我得到了权势,任何人都不能左右我的人生…你可以说你想要权势和君临天下,但别说只是为了我,别说是因为爱我。”

她不回避他的眼神,坦然地笑:“若真为了我好,当初你该娶我,不管何人逼迫,不管陷入何种处境,你也该娶我。那时我觉得若能嫁给你,即便一夜白头也愿意,朝生暮死也愿意…你不愿朝生暮死一夜白头,任我嫁给别人也可忍受,必是因为你还爱着别的什么,比我更重要…”

韩晔身陷在她的逻辑里,他不懂,也无法让她懂,可他不否认:“还有我的母亲,我要救她…但她,并不比你重要…”

到了这时候,他还能软语温存,真是难得,任是谁见了都不会以为这是生死关头。

“世子,即将入夜,再不去拿…来不及了!”

木先生忽然提醒道,他们这些小情小爱,在千秋霸业面前,不过是一粒微尘。

韩晔抬头看了一眼透亮的地宫入口,俯身吻了吻百里婧的额头:“丫丫,地宫恐有机关,你在外面等我,不要乱走。过往种种,以后我会一一向你解释清楚。”

他还怕她不信似的,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放在了她的手心里,然后叫来了韩文韩武照看她,他再不放心木易。

百里婧没说话,她没有说等他,也没有说小心,甚至,没有看他放在她手里的东西,她背靠着石壁而坐,耐心地等着任何的变故。

韩晔入地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待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出来后,只见地宫入口处一片狼藉,木易跪在地上,一旁是怀有七个月身孕的木莲,木莲的胸口插着一把剑,血流如注,她的双目已紧闭,地上一大滩的血。

韩晔来不及去惊愕,也不曾俯身去查看木莲是否有救,他环顾左右,找不到他的丫丫,韩文韩武也已不见。

双手紧握,韩晔一把拎起木易的衣服:“人呢?!”

木易不答。

百里落脸色苍白如纸,还强撑着几口气,见韩晔癫狂,她幸灾乐祸地笑:“哈哈哈,韩晔,人呢?人不见了,哈哈哈哈!你算来算去,算不出你手下这些人,为了你的复国大业可以有多心狠手辣!我刚刚可是目睹了一场好戏呢,姐妹情深,父女反目,一个杀,一个救,你让我师父说什么呢?说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吗?哈哈哈哈,报应!都是报应!”

哪怕她已跌落谷底,再没了生还的机会,可倘若能让韩晔不痛快,她便要一直说。

“哪怕木易死于此地,也要帮世子去除隐患,她不肯与世子同行,迟早要惹出事端,她出了地宫,往佛塔上去了…”木易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已苍老十分,目光仍旧停留在木莲染满鲜血的身上。

韩晔再不能平静,他一把将木易丢开,便要去追。

木易的声音在他冲出去后,在他背后响起:“世子许是忘了,原定日入时分毁了这药师塔,如今已过酉时,火势想必是早起了。”

韩晔心头杀意难平,恨不能立刻回去杀了木易,可他的身体却比心思更快,急速冲上石阶。

药师塔乃木构,最忌烟火,焚塔本是断绝后路追兵之法,韩晔万料不到竟断了自己的路。

待他上了塔内一层,呛人的烟火气伴随着灼热扑面而来。

“丫丫!”

他看到了她挂在断梯上的一截衣角,更是发了疯般往上跑去。

为给自己留后路,纵火并非从塔内一层始。

向一层的塔窗外看去,可见二层火势汹涌。雪天风大,不仅灭不了火势,大风却让火烧得更旺,火舌卷着浓烟,朝药师塔顶一路烧过去。

韩晔踢掉二层烧坏掉落的楼梯一角,已迷失本性地追过去,却被人自身后死死抱住:“世子!危险!已经上不去了!”

韩晔听见韩文的声音,药师塔的大火已烧进他心里,直冲头顶,他回身狠狠一脚踹向韩文,韩文撞到了横梁上,跌落时已身受重伤,只剩半条命,韩晔怒不可遏:“要你何用!”

已有了韩文的教训,韩武一早跪在地上,看着那火舌吞卷走一道招魂幡,他颤抖着身子道:“世子,王爷快不行了,请您去看看!”

韩晔胸口起伏,火已将二层的入口完全堵住,干燥的木头一遇火,烧得彻彻底底,不留一丝缝隙,再上前一步,他也会被火舌卷走,韩晔忽然没了力气,眼中俱是排山倒海的痛楚和绝望:“我的丫丫也不见了,谁…去看看?”

韩武不敢动,半晌才敢接口:“婧公主不肯跟世子走,她说,她宁愿与药师塔同葬。”

韩晔的唇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衣袖已被火撩到,一身白衣已成灰色,他忽地想起什么,返身急冲下一层。

火势再大,烧得再厉害,从里面上不去,可外面也许还有办法,也许她所在的那层还没有烧起来,也许他的丫丫还在等他去救她…只要没见到她的尸骨,没听见她的声音,他便不会相信她已葬身火海!

韩晔这辈子从未这般匆忙狼狈,才下到一层,却与晋阳王一行人撞了个正着,晋阳王韩幸抓住他的胳膊,像是疯子似的质问他:“佛骨舍利呢!在哪里?!给我!给我!”

韩晔气喘吁吁,看着眼前只剩半条命的父亲,他们似乎谁也没有讨到便宜,没有一人得到想要的结果,他甩开父亲的手,任他跌下去,韩晔冷声道:“我母亲从别人那儿抢来的东西,已经还了,她的命,你别想拿走!”

韩幸被管家韩城扶住,他以从未有过的卑微姿态望着他的儿子,他是在哭:“把佛骨舍利给我,你要什么都可以,我的珊儿她…不行了…”

他说完这句,喷出大口的血来,身体也跪了下去,韩城忙随之跪下,扶住韩幸的身体,急道:“世子,王爷在皇宫里被人偷袭,受了重伤,一直吊着一口气,请世子早做定夺!”

韩幸还在重复那句话:“救救她…”

整个药师塔一片透亮,到处都是灼灼热气,韩晔被这热气灼得眼角发酸,他想跟父亲说,你的爱人不行了,我的丫丫也不见了,谁来救救她呢?他那从北郡府的城楼上纵身跳下的母亲,谁去救救她呢?

忽听“轰隆”一声,地面颤抖,塔窗口可看到药师塔高层坍塌,塔顶一划而过,在韩晔的视线里坠落,红彤彤的火光,是从未有过的耀眼。

几百年药师塔,一朝倒下。

韩晔的心也随着坍塌的药师塔追往下坠,他心里最后一丝希望随之崩塌。他的丫丫…谁去救救她呢?

“珊儿…”韩幸被墨誉所刺的那一剑,直插心肺,若非想起佛骨舍利可救她,他不会活到现在。

韩城实在不忍心,斟酌着告知韩幸道:“王爷,皇后娘娘…已仙逝,即便有了佛骨舍利,也回天乏术了。”

韩幸这才似乎有了点意识,他抬起头看着韩晔,像是不相信,又像是不得不信:“她已经不在了吗?”

韩晔整个人木头般定在原地,他听不到,看不到,什么都做不了,见父亲执念如此之深,他已无心去嘲讽。

“我早该想到,百里尧是个畜生,他不会让我和她见面…”韩幸还在恨,但他一瞬间又觉赢了,“不能陪她一起生,至少我能陪她一起死,百里尧却不能…”

“晔儿…”韩幸忽然唤了韩晔的名字。

韩晔呆立的目光垂下,居高临下地望着可怜的父亲。

韩幸对他笑,充满哀求:“把我葬在法华寺地宫之中,百里尧绝不会想到,我会在这么近的地方陪着她…即便他百年之后想要争夺她,我已早与她在一处,他到底是来晚了…来晚了…”

无论他年轻时如何强势,一生辜负了多少女人,可当他老去,却只能求自己的儿子,这个继承他生命的儿子,比他更有能耐。

人都快死了,他已挣扎一世,人一死,恨便到了头,找不到人去恨了,将死之人总是横行霸道,他们击溃活着的人心中最后的屏障,将他的愿望强塞给他。

韩晔星眸悲悯,在父亲期待的目光中缓缓地单膝跪了下来,他没有哭,只是应了句:“…好。”

韩幸瞬间绽开笑意,他已满头白发,浑身伤痕,年轻时那种绝代风华半点都瞧不见,在北郡府时的威严森冷也悉数都消失,他对韩晔道:“晔儿,古晋国的理想于我,不过是能夺回她的筹码…于你,却是不同,即便我对不起的母亲,可你,是我最优秀的儿子…”

他说完这句,已是再无遗言可说,忽地像是看见了什么,眉目柔软,直视着前方的火光处,喃喃道:“…那些虞美人…红的是你…白的…是我…珊儿,等、等、我…”

他的手朝前伸出去,带着无限的祈盼,韩晔喉头一梗,伸手去接,却只握到父亲重重垂下的手。

韩晔眼眶一热,低下头去,所有人都已跪下,只能听见风卷着火的声音,吞噬着一切活物、死物。

我已失去所有,再没任何可失去的…

第263章

天黑了下来,可雪色太亮,又或火光太盛,整个盛京笼罩在一片混乱之若仅凭北郡府藩军之力,绝无可能与京卫军相抗,然战火蔓延开来,一路烧上了整个大兴国土,由不得人不惊惧。言情穿越书更新首发,你只来+看书网

司徒皇后薨,紫宸殿内灯火通明,身受重伤的景元帝守在血淋淋的尸首跟前,半步都不曾挪动,耳边听着宫人的禀报:

“陛下,七皇子没了。”

他无动于衷。

“启奏陛下,叛贼似早有预谋,隐藏的伏兵甚众,兵部尚书谢家与叛贼通…”

“…婧公主不见了。”

最后一句总算换回景元帝神志,抬头看向来人,那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继续道:“婧公主方才还在锦华宫,可奴才近去一瞧,却发现公主不见了,奴才们遍寻不着,似是出宫去了!”

景元帝手里还握着司徒皇后的手,冰凉彻骨的,与雪一样冷。他猛地自地上爬起,以剑为柱站直了身子,高贤忙去搀他,景元帝声音低沉黯哑,似已老了半生:“去找!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婧公主!”

一生只得一个爱女,他的心已随司徒珊死去,人却要好好活着,去完成她的遗愿。她的遗愿里,让他怜悯她的两个孩子…

景元帝忽地朝大殿见墨誉蓬头垢面地靠在龙座之下,沉默地抚着胸口受伤的位置,不动,不说话,自乱发与他相对,他不曾畏缩,却也不曾逾矩,他等待着他的处置。

景元帝往昔锐利的眸子只剩灰败,他蹒跚着在高贤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到墨誉身边,伸手要去扶他。

“陛下…”高贤忙替了他,命人将墨誉扶了起来,他们这些内侍,只管遵旨行事,虽不懂景元帝的用意,却会替君分忧。

景元帝不顾任何人的眼光,伸手拍了拍墨誉的肩,笑也笑不出来,只是牵强地扯了扯嘴角:“好孩子,是父皇让你受苦了,勿怪你母后,都是父皇一人之过。朕答应了你母后,活着一日,便护你一日,再不会让你受苦。”

高贤等人瞪大了眼睛,已是知晓大半,什么都不敢问,只是跪了下去,对着那个蓬头垢面的少年跪倒…

“伤势如何?”景元帝又问道。

墨誉眼眶一热,似是颇受感动地拼命点头。

然而,垂下眼眸时,他的眸色却暗沉阴毒,看着满地跪下的奴才,墨誉心里丝毫不复初初入宫避祸时的胆怯与卑微,他甚至根本不曾领受景元帝的一丝关切,也不去关心景元帝的态度陡变是否因为死去的司徒皇后的嘱托。他已不在乎真情几分,虚伪几分。

既然苍天负我,既然大兴负我,既然父母负我,那么,我就让你们所有人看一看,权势集于一身肆意玩弄别人的感觉如何!那些骗了我、害了我,让我沦落此番狼狈不堪的人,如何对付你们才能解了我的心头之恨呢?你们说,我且听着!

“陛下,七皇子没了,黎贵妃…疯了…您看如何处置?还有叛臣黎家一门…”

高贤瞅了一眼紫宸殿外横尸在地的黎国舅,小心地问着。黎家协同晋阳王谋反,那么,黎家一门无论老幼皆有叛国之罪。

景元帝对此无动于衷,幽幽叹道:“韩幸伤及心脉,必死无疑,朕要将他的头颅悬于城楼之上!派人去找婧公主,务必安全地带她回来!”他的目光投向司徒皇后,脚步蹒跚着又走回去,用轻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对朕来说,皇后…最是要紧。”

他的手轻触着司徒皇后的面颊,已经呈灰白色,他知晓再过不久,还会起尸斑,连这灰白颜色都不如。

他不肯让奴才帮忙,执意亲自抱她,试了几番才抱起,每走一步,身后的血跟着滴了一路。他仍旧是位居高位的皇帝,同时又是个失去爱人的可怜人,他低头望着此刻离他如此近的脸庞,对她说着可笑的话:

“珊儿,恨归恨,不爱归不爱,我已错到了底,带累你一生孤独。来世哪怕不肯再理我,能否让我再见一见你?或让你再负我一生,我不怒不争不怨,悉数还了你如何?再得寸进尺些,能否与我合奏一曲离离原上草?我念着这曲子二十余年了,一听别人弹起来,就好像看到你站在草原上等人,夕阳很美,朝霞很美,我想牵你的手,可你等的人却不是我…”

雪大,风大,法华寺火光冲天,站在皇宫之内也可望见,景元帝不由地驻足停留,未几,又继续迈步。墨誉跟在他身后,由内侍搀扶着寸步不离。

往未央宫必得途经御花园,御花园的池边围着一圈宫人,见景元帝来了,都纷纷往两侧跪下。

视线再无阻挡,终于知晓宫人为何围在此处。

厚厚的雪地里,七皇子百里明煦裹着一身拖地戏袍躺在那,从头到脚都是水迹,池边的雪空出了一个大窟窿,显然是刚从池子里捞上来的。

负责照看七皇子起居的大宫女和内侍对着景元帝磕头如捣蒜,浑身抖如筛糠:“陛下…下雪了,七殿下一定要出来玩,说是要去钟鼓司找师傅学那一曲霸王别姬,奴婢拦着,他就拳打脚踢,怎么劝都不听,后来…后来七殿下偷偷跑了出来,奴婢们怎么都找不着,最后…还是认出了冰碴子上的戏服才…陛下饶命啊!”

戏服太长,浸了水,天冷,他没能爬上来,表情已冻得麻木。

景元帝看了一眼跪在百里明煦旁边的黎贵妃,她已哭得肝肠寸断,由黎家勾结晋阳王而发动的叛乱,最后却发现他们欲扶持的七皇子因玩水溺死在了荷花池…那些挣来的权力地位,又有何用?

黎贵妃一瞥之下,望见了景元帝,声嘶力竭地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她不是要认罪伏诛,也绝口不提谋夺皇位,只是哭:“陛下,陛下,求您救救煦儿!救救他!他才十岁!才十岁啊!陛下…”

但在黎贵妃扑过去的时候,却看到了景元帝怀身是血,已不再动。

黎贵妃呆了呆,又开始大笑,指着司徒珊笑:“哈哈哈哈,司徒珊!你也有今天!你…你终于肯死了!你死了就好了!什么都好了!死得好!”

景元帝脸色一沉,开口道:“将黎妃带下去。”

“是!”立刻禁卫军上前拽起黎贵妃。

黎妃一面挣扎,一面还是死死地瞪着司徒珊,望着望着,忽然满眼是泪,她想起司徒珊白日里跟她说的那句话——

黎贵妃满心悲凉,见到景元帝的那刻,她已知晓黎家夺位失败,可她的儿子却死得太过冤枉。司徒珊哪怕是死了,仍旧不肯扫她一眼,用高贵的高贵和骄傲的姿态睥睨着她,仿佛在说,贱妾,我若想你去死,简直轻而易举,无论我肯不肯眨那一下眼睛,最后输的人只能是你。

黎贵妃哭得癫狂,一双美丽的杏眼牢牢地看准景元帝,悲切道:“陛下,司徒珊真猖狂,她到死都猖狂,仗着陛下爱她,她这辈子都输不了!可是陛下…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捂着一颗石头心那么多年,为何竟想不明白,你的心也像石头一样硬,臣妾捂了许多年,也捂不热捂不化…”

这声声质问撕心裂肺,在场之人无一不静默,景元帝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黎贵妃见景元帝伫立原地,连一步都不肯朝她走来,她忽地擦了擦眼泪,将哽咽的哭泣忍住,回身爬回了儿子身边,将他身上华彩的戏服扣好,又理了理他湿漉漉的乱发,抱着他的头压在怀里,喃喃念道:“煦儿,母妃再也不逼你读书,你想学戏唱曲,母妃都教你…你父皇从来是别人的父皇,只有母妃是你的母妃…母妃后悔没早点明白…下面冷,母妃陪你去,无论戏曲箜篌,母妃全都擅长…好好教你…”

忽听“噗通”一声,黎妃携着七皇子跳入了荷花池子没撒手,也再没浮上来。荷花池的残荷上落了厚厚的雪,掉下去的人只是发出一声闷响,很快又恢复平静。

景元帝没有命人去救,也毫无再救的意义,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抱着怀走去。长乐未央,这是宫阙之名,也曾是他的夙愿,只是未能如愿罢了。

墨誉望着已平静的池面,表情也无任何波动。他曾作为七皇子的侍读,受了多少屈辱,无论是黎妃、百里明煦亦或是百里落,都曾在他的伤口上撒盐,将他逼迫至如今的地步。他不会同情七皇子的溺亡,哪怕他曾是他的学生,又是他的兄弟。即便他们不死,他也不会放过他们。

他唯一真心惦记的,应该是那个跑出宫去了的婧公主,天下间与他一般可怜的人只有她了,他们的命运原来如此紧紧相连。

找到她,让她瞧一瞧,他如今已是皇室之人,莫再为了那个死去的病秧子与他为难,她要什么,他也可以给了啊!莫再为了那个死人守寡,他已是天之骄子,终可拱手天下讨她欢。

墨誉目不斜视地跟在景元帝身后,远处是已坍塌的法华寺药师塔,火光耀眼,他的眸

这一夜,盛京政变,法华寺大火,整个皇城一片狼藉,而天空大雪,天地一片雪白,一切血腥和纷扰覆了又现…若有人自西山鸟瞰,兴许会感叹这是一场毕生难忘的景色,美不胜收。

晋阳王世子韩晔凭惊世骇俗阴谋阳谋,以地下运兵道调遣兵力,由兵部尚书谢炎护送,自盛京突围而出。镇北大将军杜皓宇叛国,陷司徒俊彦于陈州,青州总兵常铭德被害,东兴战火弥漫,百姓民不聊生。

有人大胜,便有人大败。

君执迎来了一生逃。

城门封锁,两军交战,而他的兵力驻扎在东兴与大秦边境,无论如何鞭长莫及。叛乱当夜,他明明知晓他的妻的下落,却近不了她的身。

韩晔何以有恃无恐胆大包天?因他已有万全之策,从叛乱到逃亡,甚至何时开启地宫之门,何时焚毁药师塔皆有计划。他以一人之力即便对付得了韩晔,可东兴京卫军与汹涌而出的藩军,岂是他能收拾得了的?

他不曾抓住韩晔的把柄,可他的把柄在韩晔手上,手旁无救兵,唯一能够乘乱捞走的只有他的妻那副空空的躯壳。

经由密道出城,一行人连夜奔逃。

密道里黑且安静,只有火折子亮着,谁也没有说话,匆匆地赶着路。

忽听得怀君执忙停下,急唤孔雀:“瞧瞧她怎么了,为何一直醒不了?”

自药师塔上将她救下,君执便一直患得患失,情绪失控得像疯了似的,孔雀已解释多次是被浓烟呛着了,君执又低头去吻她,给她换气,抱了几个时辰都没肯放下片刻。

孔雀黑鹰还有桂九常年伴在男人身旁,知晓此刻男人的焦急与往常哪一次都不同,这是一种对他自己无法言说的挫败。

九州最惊采绝艳的大秦皇帝,弄得自己如同丧家之犬,从逼仄的地道逃生,最可怕的是,他几乎保护不了他的妻——他接住了她一心求死的身躯,却阻止不了她所受的伤害。

“主子,您冷静些,现在是三更了,不消一会儿便会到达密道出口,也许届时会有一场大战。您先休息休息,婧公主只是累了,昏睡了过去,不碍事的。”孔雀劝道。

君执根本听不进去,他拿过水囊喂了一口水,又喂给她,洞里冷得很,他的披风都裹在她身上,却还是冷得厉害。

君执看了眼前路:“继续行路,早些找个地方取暖歇歇,她有些受不了。”

“是,主子,您抱着累吗?属下…”黑鹰提议道。

说了一半,桂九抬手捣了他一下,黑鹰立刻说不下去,只得闭嘴,看他主子这架势是绝不肯放了怀r />

然而,君执才又走了两步,怀起来,君执才迈开的脚又定住,身体半蹲,让她以自在的姿势躺在他怀里。

“婧…儿?”他出声唤她,因太焦急,用的是本来的声音,沙哑难听。

百里婧半睁开眼睛,呼吸急促,艰难地开口:“药…”

“什么?”君执不解,“要什么?”

她难受地喘息着,又说了一遍:“给我药…身上…”

君执见她抬起手,才懂了她的意思,忙去摸她的衣襟,掏出了一个小瓷瓶来,他打开看了看,蹙眉问:“这是什么药?”

百里婧根本不管他,不听他在说什么,她也许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一把将他手了过来,将药倒入了口/>

君执阻止不及,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不准她吞,却还是见一颗药丸极快地滚入了她的喉/>

只有一颗药丸,瓶子里已经空了。

从前墨问没死时,他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可自从她守寡回宫,他对她再了解也还是隔着许多层。君执眯起眼睛,欲将空了的瓷瓶递给孔雀瞧瞧。

“还给我!”百里婧探身去夺,她对这药格外看重,竟像是失去了理智。

bsp;君执现在对她心疼之极愧疚之极,什么都依着她,一切都可从长计议,只要她肯跟他走…不,无论她肯不肯跟他走,他都必须要带走她!

等将空了的药瓶重新放回身上,百里婧这才有了多余的力气去看君执。她的脸被浓烟熏过,有点黑,起初为了赶路,君执也来不及注意,这会儿她黑亮的眼睛看过去,白皙的面庞上那些灰烬便格外突兀,他忍不住抬起袖子去擦。

两人四目相对,百里婧认出了这双眼睛,她的嗓子本就哑了,问出声的话很刺耳,刮得耳膜疼:“是你?突厥大营”

君执未再戴面具,他的面庞完全露在她的面前,尽管火折子的光亮不过点点,她却还是记得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