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戍点头:“嗯,是聒噪,就数婧小白最聒噪,小时候总想封住她的嘴,奈何打不过你啊。现在她玩累了,就让她歇会儿吧。”

司徒赫许是醉了,见墓碑忽地化作一道海棠红的身影,袅袅婷婷地立在那,他微笑,凤目柔情无限,对黎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嘘,别吵她,吵醒了要发脾气的,她打你我可拦不住。”

黎戍很配合地捂住了嘴,小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很害怕似的。

从小玩到大的伴儿,就剩下两人还能喝喝酒聊聊天,可这酒也不知还能喝上几回——

司徒家虽成大兴第一权贵,然而战争伤亡无数,司徒赫身上背负的是整个司徒家和大兴的重担,与庶民的黎戍之间如隔云端之邈。这是人所共知之事。

黎戍同司徒赫安静地喝酒,悄声地说话,忽地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很大的声响,是车轮滚过地面的声音,且来的车撵必定沉重巨大,否则绝不会有此等力道。

司徒赫同黎戍回头看去,见一辆明黄色的马车停在身后不远处,无论是车的装饰、马的配置或是随行的宫女太监,无一不昭示着来人的身份尊贵。

黎戍同司徒赫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地猜到来的是谁。

这时,一道身着素色常服的年轻公子在太监的小心陪护下走下了车撵,近旁的太监朝司徒赫黎戍喝道:“大胆,太子殿下驾到还不行礼!”

黎戍拽了司徒赫一把,自己先跪了下去,叩首行礼道:“草民叩见太子殿下!”

黎戍的眼睛盯着脚下的黄土,无论多少次瞧见这位太子殿下,他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墨家老四躲在法华寺佛堂时怯怯可怜的神色。

可如今这位已被立为太子的六皇子百里御,气质完全不同于墨家老四的怯弱和稚嫩。

他长着英俊的面庞,数月前脸上的疤痕已痊愈褪去,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们,似笑非笑,不动声色,让人无法猜透他是个什么角色。

倘若墨家老四同这位太子被放在一处,旁人或许会觉得他们面貌相似,却绝不会有人误以为他们是同一人。

天下之大,皮囊相似的太多,气质才是判断一人身份的关键。杀人恶徒墨誉早已死去,眼前这位是尊贵的太子殿下。

见黎戍跪了,司徒赫还没有行礼,太子身旁的太监有些不悦地准备开口,却被太子抬手打断,他大度地笑道:“免了,本宫此来是为了拜祭皇姐,没想到碰见表兄在此。都是自家人,免了这些礼节吧。”

“皇姐”指的自然是与他同胞双生的荣昌公主,这是景元帝诏书中公告天下的事实,荣昌公主同六皇子百里御本为双生子。

“你们都下去吧,本宫同司徒表兄在一处,定不会有意外。”太子对身后那些随从道。

很快,随从散去,各自等待,奢华的车撵留在原地,与这偌大陵园倒也般配。

太子手中拎着一个食盒,径直走向百里婧的墓前,将食盒内的糕点一一端出来,糕点是新鲜刚做的,能闻着阵阵香气,最后,他甚至还在墓前放上了几枝开得极好的海棠花。

黎戍背对司徒赫,仍朝车撵来的方向跪着,太子仿佛并未瞧见他,也未让他起身。

而太子则蹲在墓碑前,背对司徒赫,一身素色常服绣着金线的龙。

司徒皇后与荣昌公主相继过世,国丧尚未结束,因此太子出宫着素色常服本也平常,可他出行的派头如此之大,以沉重的车轮碾压过墓园,闹出这般动静,已是让司徒赫不满。

可无论太子如何旁若无人地祭拜婧小白,或是有意无意地忽视黎戍不肯让他起身,司徒赫同黎戍却毫无办法——

太子为皇储,是大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角色,司徒赫位极人臣、黎戍身为草民,皆是太子的臣民,能奈他何?

司徒赫活到如今这个岁数,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情势反转,他成了旁人股掌中的物什,由不得自己半分如意。

太子百里御盯着墓碑上的两列字,夫妻合葬,自然是刻了二人的名字,他的视线自百里婧的名字移向驸马墨问,唇角忽地泛出一丝诡异的笑,眼神也随之变暗了几分。

他将糕点的盘子随手往前推了推,开口道:“皇姐吃些吧,都是宫中御厨做的点心,若是觉得不错,下回我再送来。”

无人应他。

地上还倒着两个酒壶和一只蹴鞠。

百里御拾起那只蹴鞠,不知喜怒地摩挲了一下,又轻描淡写地丢回原处。

随后缓缓地站起身,回头望向司徒赫,倒是颇为和善地笑道:“司徒表兄来瞧皇姐,怎的还带了酒?皇姐可不会喜欢这些酒肉罢?”

司徒赫眯起眼,他很想揍百里御,哪怕他是太子。

他同黎戍和婧小白的感情,岂是百里御能比的?婧小白生前数次要置他于死地,百里御就不会记恨在心?

人是可以换个名姓、换个身份、换副皮囊,却永远换不了心。

然而,司徒赫却也再非当初的莽夫,失去了最心爱的姑娘,他尚且没有死去,从此以后还有什么忍受不了?

因而,听罢百里御的笑问,司徒赫的面上连一丝恼也不见,只应道:“酒是敬婧驸马的,可巧太子殿下带了点心来,正好下酒。”

一听“婧驸马”这个称呼,百里御面上的笑容放大了些许,又转回身去盯着墓碑,不知真假地沉吟道:“人死不能复生,表兄可别太伤心了。本宫的亲姐姐过世,若要哭,本宫倒真得哭上三日三夜无法合眼了,只恐父皇担忧,只得强忍着。本宫也无旁的本事,只希望它日能为皇姐修筑更宽敞的陵园。这儿风大,又闭塞拥挤,皇姐怎能睡得舒服?本宫瞧着真心疼的。”

他光明正大地说着心疼说着伤心,司徒赫无法反驳半句,由着他去说。

百里御围着双人合葬的陵寝转了两圈,叹了口气道:“想起皇姐,本宫心里不舒服,几回魂梦与君同,醒来却再不见伊人笑颜。血浓于水,本宫的心思司徒表兄大约不会明白吧?”

司徒赫像是吃了一口苍蝇般恶心,几回魂梦,婧小白入谁的梦也断不会入百里御的梦!

然而,司徒赫口中却能笑应:“殿下所言极是,微臣自然不明白。”

百里御听罢,笑容深了三分,仿佛极其满意司徒赫的答复似的,他转过身来,微微挑起眉,英俊的面庞又带了三分稚气,让人想起他才不过十七岁。

这一回头,百里御的目光微微低垂,才瞧见地上跪着的黎戍般,疑惑地问道:“咦,跪着的那是谁?”

黎戍听见他的问话,忙以跪着的姿势转过身,面向百里御的方向继续跪着,答道:“草民黎戍,给太子爷请安。”

百里御“哦”了一声,恍然道:“哦,原来是你啊,本宫可是记得你会唱戏的。可惜了,父皇已久不听戏,否则倒是能叫你入宫给父皇解解闷。这样吧,明儿本宫去长兴街戏楼子,专点你的戏!”

黎戍从来能屈能伸,像是个天生奴才般惶恐道:“多谢太子殿下恩典!草民荣幸之至!”

百里御显然对黎戍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模样最满意,哈哈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司徒表兄也一块儿去听戏,如何?父皇还想请司徒表兄教本宫习武,本宫想了想,也好趁此机会同表兄聚聚多亲近亲近。”

一句一个“父皇”,一句一个“本宫”,大兴最尊贵的父子二人,说出的话便是圣旨,谁人敢不从?

司徒赫心中冷笑,面上却毫无变化,应道:“微臣遵旨。”

“殿下,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宫了。”

直至百里御身旁的随从小心翼翼地来提醒,百里御这才望了望天色,叹了口气道:“本宫不过想多陪陪皇姐,该死的奴才,一刻也不肯让本宫安生。”

又去吩咐看守陵园的禁卫军,道:“好好守着,莫让闲杂人等进来扰了公主安息,尤其是那些乞丐流民,衣衫褴褛,心肠恶毒,偷鸡摸狗之事他们最在行,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荣昌公主的陵寝也能随便打扰?若是抓到,严惩不贷。”

禁卫军忙齐声应:“是!”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黎戍。

这般含沙射影的一番话说完,太子百里御又深深望了一眼百里婧的墓碑和墓前的海棠花,柔声道:“皇姐,我走了,你喜欢海棠花,每日我都会吩咐宫人送来新鲜的花枝。你喜欢的话,托梦告诉我,我什么都送来。”

听在旁人的耳中是姐弟情深,听在司徒赫和黎戍的耳中却怎么听怎么奇怪,掺杂了一丝不明不白的情愫。

直至太子上了车撵重新离去,黎戍的腿早就跪得废了,他撑着手臂慢慢地挪动膝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痛楚地揉着发麻的膝盖和小腿。

“赫,你别说,这滋味儿比上朝跪陛下还累…咝,爷的膝盖哟…”黎戍哀嚎着,眼神瞥见跟随太子而去的守陵禁卫军的背影,他自嘲般叹了口气道:“权势终究还是个好东西吧?有权势傍身,谁都能活得人模狗样的,比如我家老不死的,还有刚才那位…”

说着,又笑起来,黎戍试着爬起身,语气尽量轻快道:“当然了,赫将军,我的意思不是说我贪恋权势啊,但起码呢,有了权势,你想来看个人,随时就能进来看她…成了草民,唯一的坏处就是这个吧。”

司徒赫已忍得肝胆欲烈,他紧紧握着拳头望向黎戍,却见黎戍的视线定在婧小白的墓碑上…

司徒赫顿时闭上了眼睛,心里空了的大窟窿呼呼地刮着冷风。

黎戍是天下第一明白人,回头瞥见司徒赫青紫的脸色颤抖的唇,他走山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酒也喝了,人也见了,我是知足了,你呢,也别愁眉苦脸的。婧小白若活着,是最见不得你这个样子的。”

“对了,虽说有些事不该我去问,可我也就想和你说说。”黎戍忽地正经起来,道:“你晓得戏楼子那地方是最人多口杂的,什么大人物小人物都有,我在那地方呆久了,也能听到些风声。这六皇子什么来头你我也都清楚,那墨家老四好歹是状元,是曾金榜题名打马御街的人物,朝中的那些大臣能不认得他?如今最惨的当属左相府了吧?病驸马一死,墨老四一死,又换了个吓死人的身份回来。当初因病驸马被杀一事,墨家老四可没少受苦,他能不对墨家耿耿于怀?”

“我几次碰着墨觉墨洵,他们俩可都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比我还落魄呢。可悲的是,左相府明面儿上还好端端地挂着,谁晓得几时灾祸临头呢?”

黎戍的嘴皮子厉害,说完这番话连大气都没喘。

“当然了,我说这些,也不是真担心墨家老二老三有什么灾祸,那也不是我能管的事。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儿,按太子如今捉摸不透的性子,赫,你得多留心眼。以你当初的莽撞,也许真不够他玩儿的!”黎戍的眼神凝重,俱是担忧。

春风拂面,吹来阵阵糕点和青草的香气,那只蹴鞠被百里御抛在一块凸起的石块上,风一吹,蹴鞠滚向了那几枝海棠花,花瓣抖落了几片,墓前点点落红。

司徒赫木然瞧着这一幕,独望着海棠花时凤目带着柔情怜爱,他轻轻地笑了笑:“放心吧,即便朝堂云波诡谲,我却已无软肋在任何人手上,且陪他们玩玩儿吧。你做你的闲云野鹤,我入我的肮脏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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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啪啪啪脸都打肿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过清明节o(╯□╰)o

第291章 说个故事

薄延匆匆自宫外而来,方至清心殿,便被袁出拦住了去路,袁出回望了眼殿门,压低声音道:“薄相,这会儿有客在,陛下恐怕没空召见,您得等,还不知得等多久…”

袁出甚少以这种口吻同薄延说话,仿佛里头的人极其重要,或是里头的事耽误不得,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即便位高权重如丞相薄延,也得在那人那事面前让步。

薄延的心思何其谨慎,略一思量便知与谁有关,他素来行事不慌不忙,若非为了那不让人省心的小东西,他也犯不着心急火燎,只想着早日将陛下交代之事办成,也好早日解了心头烦扰。

薄延方出了一瞬的神,尚未言语,袁出却别有深意地望了一眼长廊深处,低声道:“薄相,趁这会儿,您倒是可以去瞧瞧,小猫儿她…”

虽说袁出同小猫儿未必熟络,可这几日小猫在宫中的行径人尽皆知,为了陛下同娘娘能睡得安稳,也为了他们这些御前侍卫能省点儿心,薄相能将小猫儿早些领回去也好。是以,向来不爱管闲事的御前侍卫统领袁出居然破天荒给了薄延暗示。

薄延绝顶聪明之人,如何不懂袁出的意味和个中由来?他顺着袁出的目光看向长廊深处…那儿通往清心殿后方,为保护陛下安危,整个清心殿的布局犹如一道只进不出的密室,殿后没有可供休憩之处,只有层层黑甲军围着。

小猫儿在那做什么?

自上一回两人在御膳房外闹得不欢而散,薄延也是数日不曾见着她了,既然袁出给了暗示,薄延便自然而然顺着台阶往下走,却还维持着一贯的清淡面色,沉吟道:“我去瞧瞧,不知她是否又添乱了。”

说着,脚步已迈出去,径直沿着长廊往里走。

袁出在他背后瞧得直摇头,殿内那位皇后娘娘能闹得陛下睡不安寝食不下咽,恨不得日日心肝肉啊的叫着才好,穿肠毒药也不知喝了多少回。

那只九命猫呢,也能闹得他们这些黑甲军日日夜夜无法安生,还怕陛下一个不高兴命他们砍了她的脑袋,到时候薄相能善罢甘休?

添乱不添乱的客套话,都是薄相这种人嘴里随口说说的,他们若是当真将九命猫添乱的事迹一样样说出来,薄相第一个要对付的定是他们无疑了。

薄延的步伐永远不疾不徐,哪怕心中沟壑万千,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想了百种她可能在做的事,比如飞檐走壁上房揭瓦钻爬树丛…无论多曲折离奇无法无天他都不会觉得意外。

可薄延万万没想到入目的竟是这样一番情景——梵华没闹腾,安安静静地窝在墙角处睡着,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像个可怜的被遗弃的小猫儿。

薄延的心里咯噔一下,那双沉静的黑眸瞬间变了颜色,带着隐而未发的怒意。

袁出担心薄延护犊子,若是瞧见小猫儿缩在墙角睡着,定是要大发雷霆的,便命人跟着,这时候那人抢先解释道:“陛下倒是命人收拾出了地方住,可她说要保护娘娘,任属下等如何劝说也不肯听,偏要睡在窗下,已是好几个夜了。相爷您帮着劝劝,别冻着了…”

薄延的眉难得蹙起:“这会儿不是夜里,为何还睡着?莫不是病了?”

那人忙摇头解释:“不是,绝不是!陛下赏赐的肉汤喝得太舒服,喝饱了就…就…”

那人打住不说了,仿佛在示意薄延,你们家的小猫儿什么德性你还不清楚吗?吃饱喝足睡一觉,难道不是常有的事?

薄延的唇角难得微微抽搐了一下,只停顿了一会儿,举步走上前去。

他的脚步很轻,高大的身影投在缩成一团的梵华身上时,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兀自睡得很熟。

薄延缓缓在她面前蹲下,盯了她半晌,抬手去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发,他不知她今日有没有梳过头。

小猫儿倒是警觉,眼未睁,双手却一把逮住了薄延的手,只一抓,方才还紧绷的身子又放松下来。

眼更不必睁了,将薄延的手顺势放在唇边,嘟囔道:“老薄薄,别闹,睡觉呢…”

恩,睡觉还顺便磨磨牙,不咬薄延的手指头,专咬他握拳后突出的骨节处,也并不是要咬出血,好比犬类喜欢抱着骨头睡,没事咬两口,好歹留个念想,不必担心睡饿了。

薄延抽手也不是,不抽手也不是,堂堂大秦丞相被人瞧见如此羞耻的一幕,让他日后如何在人前立威?

然而,薄延最终还是未抽手,反而以宽大手掌包裹住梵华的小手,人也顺势坐在了墙角,轻搓着她冰冷的双手,问道:“怎的冻成这样?你夜里头也冷?”

梵华是火一般的性子,腊月的天也能赤脚在雪地里踩,可近来倒是越发娇弱了。

薄延倒并不觉得她娇弱,只道她是受了委屈——谁也做不出这样的事,任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在这穿堂风刮过的长廊里睡着,手僵硬得像冰块,人也恍恍惚惚,谁知是睡的还是冻的?清心殿里那对暴君妖后竟是铁石心肠!

一旦得了暖意,小猫儿卖起乖来,才不记得前几日如何和薄延争执,身子一缩蜷进他怀中,头埋在他胸口,嘟囔道:“不冷,但是薄薄在,就更暖和啦…”

听罢这句含糊不清的话,薄延的唇划开一个弧度,不同于他惯常的笑容,甚至不同于对待大帝时的真心实意。

他以宽大衣袖将怀中的小猫儿裹住,任她埋头睡得香甜,因得了暖意舒服得直哼哼。

西秦的君臣之所以能建成庞大帝国,其中有一点旁人无法效仿——即便是如此温馨时刻,连守卫的黑甲军也为他们的情深意重而感动,可他们的脑子里却从未停止过算计。

小猫儿最听话的时候,便是吃饱喝足睡得迷糊的时候。若这时候不套话,真对不住薄延的脾性。

“陛下好端端的为何单赏你肉汤?”

梵华嘟囔:“娘娘让他们给大美人做的,大美人喜欢我,就都赏给我了啊。”

“娘娘的意思?”薄延蹙眉,“娘娘不知陛下食素吗?”

“娘娘对大美人那么好,肉汤好好喝…”梵华答非所问。

薄延不指望梵华答复,可他心底却十分困惑,同床共枕那些日子,娘娘能不知陛下的饮食起居习惯?

陛下不能沾荤腥,尤其是四月将近,肉汤饮下与砒霜无异。莫非那位娘娘至今仍有恨意?可既然陛下将汤给了梵华,定是早已知晓其中缘由,为何不向娘娘说明原委?

无人会给薄延答复,他也断不会去问大帝,兴许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较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别给什么吃什么…”薄延忧心忡忡,小猫儿好吃这一点若是再严重些,当真会送了命,哪日若是砒霜做得好吃,她定也会毫不犹豫地吞下去。

梵华不理他,连声哼哼也没给。

“你不是贴身伺候娘娘吗?怎的被赶出来了?”薄延又继续往下挖。

梵华咬他的手:“怪人和神医在给娘娘和大美人讲故事呢,我不爱听故事,别说娘娘坏话,被娘娘赶出来我也心甘情愿啊…”

**汤还灌着呢,她都冻成这般模样还在惦记着娘娘那莫须有的好。

“怪人…讲故事…”薄延沉吟,梵华嘴里的那些词句,多少带了她自己的眼界,逢人不问名姓随意叫唤,那“怪人”又是指的谁?

梵华迷迷糊糊点头:“怪人…没有手,哦,一只手…”

薄延顿时恍然,这“怪人”原来是指白岳大元帅。

陛下急召那位元帅秘密回京,薄延是知晓的,然而他入宫面圣竟不为别事,只为给大帝同娘娘讲故事,这故事是什么,值得陛下和那位娘娘花费心思去听?

的确是又长又久远的故事,北郡药王从清晨起便一直沉浸在那段时光里,以白家长子长孙、唯一亲历者的姿态搬出所有过往——大秦隆德十二年,太子妃白氏诞下皇长孙,隆德皇帝十分喜爱,为皇长孙取名“君执”,取“执一不失,能君万物”之意。父凭子贵,时为太子的乾化皇帝皇储之位因而越发稳固,荥阳白家的势力也随之如日中天。

然而,民间关于晏氏女的传说却经久不绝,至隆德十五年愈演愈烈,“晏氏为后,一统九州”,这句话传到隆德皇帝耳中,也传到了太子耳中,遂掀起轩然大波。

没有哪一位皇帝不想开疆拓土一展抱负,也没有哪一位掌权者肯满足于眼下的草木山川。

若是能一统九州平定天下,单靠一个预言,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而即便掘地三尺不计任何代价也要将传说中的晏氏女找出来!

于是,隆德皇帝颁下秘旨,若有人寻得晏氏女必有重赏,加官进爵或荣华富贵,全然不在话下…无论是百余年前晏氏的销声匿迹,或是今朝晏氏传说的日渐复苏,对天下的能人志士来说,兴许可盼着九州一统四海归一,他们可借此瞧瞧太平盛世的模样,也算全了长久以来的志向。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有着远大抱负,也并非所有人都可从晏氏女身上得到好处——毕竟天下一统,帝王却只有一人,能长伴帝王侧的,也只有少许人…少许家族。

那些一心一意想要找寻晏氏女的家族,定是未曾问鼎一时无两的第一豪族之势,否则他们安肯退居第二,将偌大的功勋拱手让人?

譬如百余年前几大家族背弃古晋国,将晋国一分为二,或自立为王,或依附各自的君主而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每个家族都是精明的逐利之徒。

百余年前,百里氏与君氏皆为古晋国外戚,金陵司徒家亦不过为朝中大将,而区区白家出身与他们相去甚远。

那一场两家分晋的战争持续了数十载,最终定下天下二分的局势,白家经由为大秦皇帝献策,让君氏得以黄袍加身,而一跃成为大秦显贵,辗转又过了数十载,已没有人怀疑白家为西秦第一豪族的地位。

当年起事之时,君家曾与白家订下盟约,日后君氏为皇帝,白氏必定为皇后,永世共享江山。

因当年晏氏销声匿迹,且传说渐渐归于平淡,白家便窃取了晏氏的身份,以晏氏之鹿桑花为族徽,且用了百余年的时间,改写了“天命白鹿”的传说——在口口相传多于史书记载的年月,活着的人会死去,新人会换了旧人,百姓们一代代地被灌输着白氏女为白鹿的不变盟约,一代代地流传着“苍狼白鹿”的美好愿景。

直至后来,已无人记得“苍狼白鹿”的由来不过百余年,而晏氏这一古老家族成了岁月长河中被尘封起的那一页古籍。

直至某一日,古籍被翻出,那一页上抖落的灰尘在尘世掀起滔天巨浪,皇帝的野心日益膨胀,权臣的地位亦不可撼动,谁先得晏氏,谁便能得偿所愿…当年为白家长子、太子妃长兄的白苍临危受命,往传说中晏氏藏身的鸣山出发,带着白氏家族的荣辱安危,目的只有一个——除晏氏家族,保白家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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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鸣山谷底

若世上还有人能找到晏氏,能接近晏氏藏身的鸣山谷底,除了晏氏族人,便只有白家。

鸣山上常年积雪,风霜严酷,常人无法久居,山体凿出的洞穴中多为死囚或穷凶极恶之徒,他们在尘世中走投无路才会辗转逃难至此。这些人投奔鸣山不外乎两种不同结局——

少数人会越过边境,往与故国相反的东兴或西秦而去,在另一个国家重新开始生活。

可若是凿开冰雪数一数,会发现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永远地沉睡在鸣山的冰天雪地之中。以冰雪为草席,山川为棺木,死无葬身之地。

白苍携白家的死士耗费了数月的工夫搜索鸣山却一无所获,死士伤亡过半,而他本人也病入膏肓,被困茫茫雪原之上,终于在某一夜风暴过后,唯一活着的只剩白苍一人。

据说将死之人最后一眼瞧见的东西多为幻境,十四岁的晏染便在这时出现,茫茫的雪山之下、风暴肆虐之中,她着一身单薄的白色衣裙,翩然似雪女,目光纯净,无畏无惧。

而她的身旁则簇拥着一群通体雪白的狼,一双双幽暗的狼目盯着他,却并未扑上前来,那等高贵姿态仿佛连吃了他也不屑。

白苍为白家长子,从出生至成年,第一次明了大秦旗帜上的图腾“苍狼白鹿”的意境,竟是在他临死之前,竟是在鸣山的风雪之中。

迷迷糊糊,他听见晏染开口问他,声音清脆稚嫩,用的却是并不熟悉的古晋国时南方口音:“你也是做了坏事逃到山上的坏人吧?”

为找寻晏氏,白家的确下了不少工夫,只一听晏染的声音,白苍便知晓他找对人了。

可他身染重病,即便见着了晏氏家族之人,也只能眼睁睁瞧着,再无力回天。

正待自嘲将命丧于此,却听得晏染继续道:“奇怪,为何雪狼竟不咬你?莫非你也是晏氏的族人?”

无人回应她,雪狼的气息逼近白苍,近得就像在最后一次审视食物,下一瞬便该将他撕成碎片拆吃入腹。

然而,白苍并未等来雪狼的撕咬,只等来晏染稚嫩的自言自语:“长得这么好看,死了太可惜了,既然雪狼不咬你,那就跟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