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百里婧应道。

说什么夫妻情深你侬我侬,到底还是不能全身心交付,他有秘密瞒着她,才会在情到浓时仍抽身去见薄延。定是晏氏的秘密、白家的秘密让他困扰,他得去谋划一二。

可她百里婧却并没有什么烦扰,一切与她有关的,原也与她无关,任白苍白岳费尽口舌编织出一个个情痴或背叛的故事,她只是他们自以为的局内人。

如今的她虽一无所有却又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她的枕边人是西秦的皇帝,她的家族是传说中的古晏氏和如今西秦的第一豪族,她若是不能以此为依托保护好自己的孩子,她便不配苟延残喘地活着!

她的枕边人有通天的本事,能拿捏所有不动声色,他是她绝好的师傅,她一样样地学,定不辜负他虚伪的放纵和信任。

谁也没有比谁高尚,谁也不曾比谁高贵,世上之人皆为利而来,连夫妻、兄弟、母子亦不例外。唯有这腹中的孩子,是不一样的。

孕育孩子太辛苦,她这副身子每日都要死上几回,可是孩子…只属于她的孩子,再辛苦她也会熬过去…

受惊的小猫儿被找回时,脸色还是不太自然,她咬着手指站在帘外,没了往日的聒噪。

百里婧笑问:“碰见薄相了?”

小猫儿一听薄延的名字,立马抖了一下,咋呼道:“才没有呢!老薄薄死了!”

百里婧失笑:“如何死的?”

小猫儿愤恨咬牙:“被我拍死的,就在方才。”

“为何?”

“他耍流氓咬我!”小猫儿气得要命。

百里婧的心情的确在瞧见梵华时好了许多,她了然地点头笑道:“咬哪儿了?”

“嘴巴,娘娘他咬我嘴巴!我还要靠嘴吃饭呢!我平时都只咬他的手和下巴的!”梵华气急,如何都想不通。

“喜欢才咬嘴巴。薄相定是喜欢你。”百里婧笑。

梵华第一次被人说起老薄薄喜欢她,她惊恐的睁大眼睛:“娘娘,老薄薄本来就应该喜欢我啊,我抚养他长大的!”

“…”百里婧竟无言以对。

“哼,算了,不提薄薄也罢,娘娘,我方才在路上瞧见神医和怪人了,他们被人堵住了呢,好像要被抓走了,要不要去救他们啊?”梵华这时才想起她是探子,得给娘娘送情报。

第295章 动过手脚

“在何处被堵住了?”百里婧瞬间从梵华的胡言乱语中抽离,她知晓梵华口中的怪人和神医指的是谁。

梵华想了想,道:“嗯…就在离清心殿不远的地方啊,神医和怪人应该是讲故事讲累了,想出去散散心吧。他们和我一样听话,都没敢走得太远。”

百里婧未理会她的猜测,又问道:“堵住他们的是谁?”

“就是…就是大美人的娘吧?反正用娘娘你们的话来说,是一个很漂亮很厉害的女人,看着很凶的。”梵华撇撇嘴。

虽然入西秦长安已数月,百里婧一直困于宫廷园囿,对西秦的内政知之甚少,可若是有心打听,无论太监宫女或是往来侍卫,多少能探寻到些许有用的讯息。在这西秦的深宫之中,谁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她应当有所预见才是。

因而,在梵华还未曾答复之时,百里婧已猜到拦住白苍兄弟的会是何人。待从梵华那儿得到确认,百里婧沉吟道:“太后吗?”

梵华像是冥思苦想总算得到解答一般,忙不迭地点头:“对,对,对,她就是叫这个名字,叫太后。娘娘,要不要去救他们啊?”

救他们吗?救太后的两位亲兄弟?这西秦内政何时轮得上她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外人插手?更何况,她并不觉得他们会遭遇凶险。

暂略过晏氏的传说不提,从九州流传的故事来看,西秦大帝本性暴虐残酷,十六岁弑父登基,母族为西秦第一豪族荥阳白家,无论比出身或比为君之道,没有人比他更能名正言顺地稳坐帝王之位。

照理说,有如此出色的儿子做了皇帝,白太后当安枕无忧才是,可这些日子呆在西秦大帝的身旁,百里婧听见的风声里多数在说着他们母子不和,前些时候她刚诊出有孕,白太后似乎也曾来闹过一回。

有个做皇帝的儿子,能成为天下第一尊贵之人的母亲,还会有什么不满足?可百里婧知晓,身在帝王家,永远有各色意想不到的秘辛,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古已有之,已算不得奇闻异事,是她从前孤陋寡闻罢了。

听白苍的意思,白家的子孙永远以家族利益为第一,因西秦大帝无法让白家更兴盛,即便是亲生儿子,白太后也要百般刁难。这风声雨声里,似乎还掺杂着一个女孩,姓白,论辈分,是她的妹妹,论身份,当为未来西秦皇后…

然而,如今这些外力与她何干?在她的孩子尚未出世之前,在她尚无法自保之前,她担心什么都是虚的。躲在一个男人的背后,所有风雨让他一力遮挡,未尝不是个省时省力的好法子。

思及此,百里婧忽地弯起唇角笑了一下。

梵华一直盯着她的反应,见百里婧笑了,她将问出口的问题全忘光了,她才不担心谁被抓住谁被杀头呢,跟着百里婧傻笑道:“娘娘,你笑起来真丑啊,哦,不是,用大美人的话来说是真美啊,和大美人一样美。”

百里婧的神色放松,一派恬淡,手放在小腹上,满是为人母的随和与无争,她笑问梵华道:“瞧见我早晨那副样子,还觉得美吗?”

梵华迟疑了会儿,欲言又止道:“老薄薄说,美人就是美人,我虽然长得胖啊,可是我的脸蛋很美,胖是暂时的,美是永远的。而娘娘你呢,是大大大美人,只是为了生孩子才受苦了,等孩子生下来,娘娘就又是最美的了…”

薄延其实并不需要担心梵华会惹祸,至少在这位皇后娘娘面前,她决计不会犯错,因她对百里婧的忠贞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强烈,这些赞美之词皆发自内心,真诚、毫无夸大。

“娘娘,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梵华又不自觉走到百里婧的龙榻前,小心翼翼地跪了下来,像是对待最柔软最脆弱的小东西般抚上百里婧的小腹,惊叹道:“好神奇啊娘娘,娘娘的肚子好平,可是里面却装了小孩子。”

百里婧笑意渐深,未曾责备梵华逾矩,她也自言自语道:“是啊,这样残破的身子,却有个小孩子活在里面。”

梵华忽然来了劲儿,仰头望着百里婧,好奇且充满期待地问道:“娘娘,大美人是怎么把小孩子装到你的肚子里去的啊?薄薄不肯告诉我,他一定是想偷偷害我疼呢,娘娘告诉我吧?我真的好想知道啊!”

童言无忌的一番话,让百里婧想起那些狂放的日夜,熟悉的气息、炙热的温度和太过久远的初识滋味…墨问的那张脸已越行越远,渐渐模糊不清,独剩下西秦大帝那张让山河失色的俊美面庞,就在方才他在她的身下时还曾露出过沉溺其中的快慰。

早该怀上的,不是在西秦也该在大兴,迟早的事,他们成亲也快一年了…

他们…成亲?她和谁成了亲?她又是谁?

百里婧眉头轻轻一皱,转瞬即人畜无害地温和笑道:“没有成亲之前,不要让薄延碰你,拉一下手都可能会有小孩子,像今天他咬你的嘴,也可能会有小孩子跑到你的肚子里去,你可千万要保护好自己…”

梵华吓得瞪大了眼,忙抬起手用力地搓着嘴,叫道:“呸呸呸,薄薄原来是这种人!他太坏了!娘娘,我要去喝水,多多喝水,去泡个澡,把薄薄的小孩子冲掉!我不要疼啊!”

梵华说着,弹跳起来,人朝殿外横冲直撞而去。

殿内又静了,百里婧为着梵华的天真而失笑,听说梵华才十四岁,所以不谙世事容易哄骗…她的十四岁似乎已过去了很久很久,久远到她已然忘了自己才不过十七岁。

清心殿御书房内,薄延将所查之事的结果奏上:“陛下,有关晏氏的传说有了些许眉目,隆德廿四年的一场大火烧了藏经阁,几乎所有的古籍都已焚毁。当时国子寺司业、博士和几位史官也曾受命去查晏氏的传说,后来却不了了之,参与其中的官员也没落得好下场,或是辞官回乡,或是不得善终,因而如今国子寺只能从民间流传的话本中找到些许有关晏氏的流言。臣派人去寻了高祖时国子寺的博士,倒是找着了数位,逼迫之下才肯道出晏氏的秘闻,说是得晏氏女,可一统九州…”

君执坐于龙椅之上,再没了对待他的妻时那种邪魅柔情,狭长的黑眸寒波生烟般冷凝。

他是帝王,生性多疑,绝无可能因他的舅舅们肝肠寸断涕泗横流地说了几个故事,便轻易信了他们所言。这世上可信之人太少,即便是骨肉、是心腹,也当有所防范。

经由几番查证,倒是能信一二——晏氏女的传说的确存在,晏氏也曾因这传说而遭遇灾祸,有人想抹去晏氏的痕迹,连史官和国子寺的博士也难逃劫难。

“陛下知晓,因白家的男子素有不与外族通婚的传统,尤其是嫡系一脉,因而陛下曾提及的大元帅的夫人也是姓白,听说为白家远房亲戚,从边城来的。”薄延一并禀报道,“至于当时为夫人接生的稳婆,倒是不难找到。只是,当年夫人和孩子都没有保住,此事过后,稳婆的神志便有些不清,如今年纪也已过花甲,什么也问不出来。”

见大帝的神色略不满,薄延又道:“倒也不是一无所获,从稳婆身上查不出什么,便私下用了些手段恐吓了照顾她生活起居的儿子儿媳…”

堂堂大秦丞相,说起恐吓手段并无半分异样情绪,似乎本也理所当然。

“哦?”大帝并无笑意。

“据说这些年来他们的行踪一直被看管着,有人不准他们出事,也不准他们胡说八道。稳婆的儿子儿媳倒是的确不知当年事,只是从稳婆这些年的梦语中推测,当年元帅夫人生产时,稳婆遭受了惊吓,因稳婆常常梦魇中喊,‘别把孩子带走,把活着的孩子给我’…兴许,元帅夫人当年的孩子是被掉了包,或者原本便是双生子,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据此可想见的是,元帅夫人生产时曾有人闯入,对孩子动了手脚。”薄延一口气说完。

对孩子动了手脚,也有两重意思——一是为了孩子好,将他从虎视眈眈的危机中救出去,至于第二重意思,便只是为了将孩子扼杀在襁褓中。

君执的面色森寒,为抓不住头绪而隐隐烦躁,静默一瞬后,他望向薄延:“指望不上那些证据了,既然没有证据,便造出来,朕只要一个结果。三月改元荣昌,四月封后大典,朕希望到时候皇后能名正言顺地坐在朕的龙座之旁。薄延,你去办。”

薄延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却还是应道:“薄延遵旨。”

西秦大帝同丞相二人所说的话,根本无需说得直白,彼此便能心领神会。

薄延虽说谨言慎行惯了,可在大事上从不会出差错,他再次进谏大帝道:“陛下,薄延还有一事不得不提。东兴与北郡府藩军的战争虽还在继续,可听说东兴皇帝近来有缠绵病榻之嫌,恐怕无力再对北郡府一脉穷追不舍。这数月以来,北郡三州、陈州和济水以北的半数豫州在晋阳王府的统率下,虽粮草不丰势单力薄,竟能岿然不动,可见其部众之忍辱之坚韧。加之有探子来报,晋阳王府正在做摸金的勾当,欲以地下的财宝招兵买马,是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复国之势,薄延以为,假以时日,北郡府一脉必将成为大秦劲敌,不如及早扼杀!”

这些日子有关东兴内乱大秦是否参战一事,朝臣早已吵作一团,白家主战,无论白国舅或太后皆有此意,太后甚至还曾为此找上门来。

大帝一早给了定论不予参战,却仍旧未曾平息这场争执,如今连一直站在大帝身侧的薄相竟也主战,以晋阳王府为心头大患。

大帝手指微曲,轻轻敲了敲桌案,望着薄延笑道:“薄相,你伴在朕的身旁七年,这三年来朕远离长安,辛苦你为朕操劳国事,朕一直知晓你的心,你也应当知晓朕的心才是。朕是个势利小人,怎会明知九州霸业可得却甘心拱手让人?几百年才可得一位一统九州的帝王,朕怎会不想做那百年难遇之人,怎甘心留史册以遗憾?”

薄延不语,听大帝继续道:“只是,九州霸业固然重要,有些东西却不见得比它轻巧。朕前些日子才想明白,朕这一辈子何其短暂,即便留下史册,也不过数行字迹,兴许百年后藏经阁大火,连灰烬也不留,要那些霸业何用?为子孙挣来的福气和基业,得先留下子孙才是。从西边请来的佛祖说,朕前半生杀孽过重,才有如此报应,皇后体弱胎儿不稳,随时撒手而去…”

大帝那双寒波生烟般的黑眸在提及他的妻儿时,倒是有了些许暖意,他瞅着薄延,似笑非笑:“算了,薄延你不懂,你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你怎会懂朕的心?算起来,薄相比朕还要虚长一岁吧?”

薄延起初有些许感动,后越听越不对劲,大帝这是在不动声色补他一刀吗?

第296章 剑拔弩张

薄延的脸上才挨了小猫儿一拳,心上又被戳了几刀,天下间他也只在几人面前讨不着便宜——一个是自家养的猫儿,一个便是这大秦的皇帝,他除了忍气吞声地受了,还能如何?

何况,他今日这般殷勤进谏,除却为江山社稷,倒也有私心。

于是,在大帝的讥诮中,薄延又继续道:“陛下引佛法入长安九州皆知,人人对大秦捉摸不透,以为大秦背地里另有打算,才会以佛法掩人耳目。大秦这些年来树敌颇多,北边的突厥虽遭重创元气大伤,可待他们休养生息之后难免卷土重来,东边的东兴和东北的北郡府,也同样是大秦的后患,陛下此时若不对东兴出兵,只怕他日养虎成患,且养成的不知会有几只虎。另外,薄延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望见大帝挑眉的神色,似已不耐烦他的啰嗦,薄延也不再卖关子,直言道:“皇后娘娘与东兴、北郡府渊源颇深,陛下是否想过,也留了祸患在身侧?他日若东兴与西秦一战,不知皇后娘娘会帮扶哪一边呢?薄延忠言逆耳,请陛下恕罪。”

久久,龙座上那人也未曾出声,直至薄延以为大帝已离开了,才听得一声叹息道:“薄相果然是朕的知心人,也难怪朕的身侧虽有如花美眷各色朝臣,独薄相与众不同,能思朕之所思,虑朕之所虑。”

又是一番暧昧言辞,让人听来误会重重,然薄延却已习以为常,继而又听大帝叹道:“朕有时候倒是挺羡慕薄相,有一只从小养到大的小猫,小时候能当宠物,长大了还能拿来当老婆,省了多少心力?朕这只宝贝本该由朕亲手养大,却流落他处十余载,惹了诸多情债纷扰才阴差阳错回到朕的身旁,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朕倒是想瞧瞧须得费多少力气才能养得熟…在枕边留一个祸患,薄相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大帝说这番话时,居然是笑着的,薄延试想了一番帝后撕破脸时的情形——被刀剑插入心腹这种事,大帝恐怕不是没有经验,薄延虽远在大秦也曾有耳闻。

明知枕边人是祸患,还一日日如菩萨般供着,大帝这是在寻求何种变态的快慰?是跟那位皇后娘娘较劲儿,还是跟自己较劲儿呢?

薄延不会随意掺和是非,尤其是帝后的是非,他本也无权去说道,只是忠言逆耳言尽于此罢了。何况大帝从来也不是糊涂之人,哪怕为枕边人做出种种妥协,大帝心中未尝没有打算。

果然,大帝笑道:“薄相无须忧虑,朕从来没说过不会掺和九州之争,朕只是说,在朕的皇后没有康复之前、朕的孩子没有平安落地之前,朕可以不去动他们。让大秦以和煦的佛光迎接朕的皇儿,也是朕初为人父的一番心意。”

薄延抬头望向大帝,见大帝的脸上仍带着这些年来未曾变过的张扬恣肆,薄延忽地弯起了唇角,了然的俯下身道:“薄延明白了。”

不等薄延起身,大帝随手丢给他几叠文书:“拿去看看。”

“这是…”薄延疑惑地随手翻开,原本平静的眼眸忽地变了色,“陛下何以有…”

才问出口,薄延便打住了,他怎么忘了?他们大秦尊贵的皇帝陛下曾在东兴做了数年的京官之子、十余月的一品驸马、数月的西北监军和辅政大臣,这些东兴的机密怎会弄不到手?

说来也是阴差阳错世事难料,大秦皇帝本无意做细作,只顺便做了一回,倒也不负这三四年来的隐姓埋名忍辱负重。

薄延的心里越发有底,轻笑道:“薄延知晓该如何去做了。”

家国大事解决,当是他卖私心之时了,薄延斟酌再三,才道:“陛下,薄延今日入宫,听闻梵华惹了不少祸事,扰了陛下和娘娘清静,请求陛下命臣将梵华带回去教训…”

“哦?”大帝似乎很感兴趣:“薄相要如何教训九命猫啊?朕倒是想亲眼瞧瞧,也好取取经长长见识。”

“…”薄延一时语塞。

君臣心中都有算计,大帝怎会轻易应允?

然而,似乎并非如此,只听大帝叹道:“薄相多虑了,不是朕不放九命猫回去,换做往常,朕岂能不体恤薄相的辛劳,一解薄相的相思之苦?只是如今九命猫黏皇后黏得紧,连朕也不得与皇后时常亲近,薄相若是能劝得九命猫回去,朕怎会阻拦?不如薄相去问问九命猫,若能带回去,便带回去吧。”

经由上次梵华的翻脸无情、行为异常之后,薄延的确曾与大帝探讨了一二,知晓其中必有缘由,却苦于无计可施。

可此番大帝的神色似乎已有了决断,并不再为梵华之事烦扰,是否梵华的身上又得了新的线索?令梵华的古怪破解之法,定是在那位皇后娘娘身上…

薄延的眉头难得轻微蹙起,从捡到小猫儿起,她何曾离开过他身旁?

他今日本就寻思着以线索换小猫儿回来,又瞥见她可怜,睡在风口上还吃不饱,一颗心早落了尘土,连在暴君跟前也失了分寸。

他是有心带小猫儿回去,可小猫儿自己恐怕不见得肯随他回去,那位皇后娘娘莫不是给小猫儿下了蛊,才让她死心塌地地不肯舍离?

薄延定下心来,无声呼出一口气,也不愿再同大帝起无谓的争执,便岔开话题道:“听梵华说,陛下赏赐了她肉汤,乃是皇后娘娘命人为陛下准备的,皇后娘娘何以不知陛下不沾荤腥?尤其是四月将至,陛下的身子…”

这一问一出口,薄延便知问到了不该问的地方,可他身为人臣,有些事不得不问,尤其是关乎陛下的安危,哪怕冒着风险也要进言…

梵华说得没错,白太后将白苍白岳两兄弟堵在了离清心殿不远的御花园长廊内。

白太后身后簇拥着一些心腹,身侧立着白国舅白川,并不似往常那般携私军出行,显然她认为所面对之人并不需要武力捉拿,或者说不需要太过撕破脸面,亦或者早已没有所谓脸面可言。

白家四兄妹在瞧见彼此之时,都有些微怔忪,近十八年未见,一母同胞的四人都有了不少变化,岁月从未饶过谁,也不会因谁位高权重谁战功赫赫谁闲云野鹤而停下脚步,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不同的痕迹。

白家三兄弟都沉默着,反倒是白太后先开了口,她的视线从白岳滑至白苍身上,定住,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笑道:“哀家以为只是三哥一人回来了,没想到连‘死去’的大哥也死而复生。不知这一回是刮的什么妖风,居然把你们二位又吹回了长安。既然回来了,怎的连白家家门也不入,却径直入了宫来?可知父亲他老人家很是思念你们,近十八载未见,连天理伦常也顾不得了吗?若非哀家得了线报急急赶来,咱们兄妹几人也要死生不相见了吧?”

白家四兄妹,虽在幼年时以长兄白苍为尊,可在后来的岁月中却以幺女白瑶为主心骨,一肩挑起了白家的荣辱,接连成为太子妃、皇后、皇太后,从未有一时的懈怠。

白家老二白川对这个身为太后的妹妹唯命是从,听她发了话,他便也开口道:“是啊,老大,老三,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家里一切如旧,还留着你们的院落未曾动过。父亲年纪大了,虽不说什么,心里还是惦记着的。哦,老大和老三既然一同回来,是不是已和好如初了?”

不知是白瑶、白川记性太差,还是白岳记性太好,他冷笑着打断了他们的寒暄,脚步迈出,也离白苍远了一步,道:“如初?说得倒是好听,白川,别在这里假惺惺地问,我和白苍一辈子不可能再做兄弟,而你和白瑶,也早已和我没有关系,我这条左臂为何断去,你们比我清楚!”

白瑶听罢,笑道:“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仗也打了不计其数场,三哥怎么还是放不下?若是三哥一定要算陈年旧账,可还记得十几年前曾发誓永生不再回长安,除非国破家亡江山易主?”

白瑶的姿态咄咄逼人,一定要追究个结果。发过誓不再回来的人,就应该永远不要回来,做不成白家的左膀右臂,便应该卸去左膀右臂。

“等杂事办完便去探望父亲,兄妹几人弄成如今这副模样,也是白家的笑话。”白苍担心白岳一时冲动会道出回长安的目的,那个孩子没有安排妥当之前,他们应当一无所知才是。

白岳早已察觉白苍的心思,转头盯着白苍,森冷的面孔只在面对他的女儿时曾有过柔和,余下的众人只能得到冷漠和杀伐之气——手上的人命越多,杀伐之气越重,深入骨血,言语无须解释。

白岳冷哼道:“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以沙场为家,早已与白家没有关系,别自作多情地以为你是在为了谁好,别再做什么和事老,你不配!”

白瑶、白川二人本就心中有鬼,在瞧见白岳、白苍二人起了争执时,他们的不安就越重。

有什么能令撕破了脸的兄弟二人重聚一处?除了当年那个死于早产的女人和死去的孩子,还能有谁?可他们早已死了十七年了啊…

白岳的脾气暴躁,心肠耿直,尤其在这些他所亲历的丑恶面前,他越发忍受不了,也不用去管什么白家什么太后什么兄弟情谊,他的视线扫向白瑶和白川,冷笑不止道:“敢问白太后一句,白家是否有过祖训,以嫡系子孙中长女为白鹿,若是当年我的女儿还活着,今日该为白鹿的,应是我的女儿,而不是白川的女儿吧?”

白太后一时间被他问得有些糊涂,半疑惑半反问道:“的确是这样没错,可三哥你的女儿早已经死了,不过是个死胎,和她的母亲埋在一处,三哥也曾亲眼所见。哦,大哥也是知道的,连当年的稳婆都可以作证,莫不是三哥犯了糊涂,还来重提十八年前的这桩恩怨,有何意义可言?”

白苍不开口,眼眸低垂,白岳盯着白太后,气势逼人道:“希望白太后记得方才所说的这番话,我的女儿的确没有死,如今正住在清心殿之中,等她好起来,请白国舅的宝贝女儿让一让位,别挡住姐姐的路!否则,我手中的几十万大军不会再给白家任何颜面,毕竟我的女儿可以不姓白,她还可以姓晏!”

“…”白太后的神色从未像此刻这般有趣,疑惑不解、难以置信、匪夷所思…种种情绪变幻交错,让她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手紧握,指甲太长抠住了手掌心,连拳头也握不起来。

“白岳,你胡说什么?!”白川终于也不再称兄道弟,直接唤了他的名字,将白太后所想吼了出来,“你是不是失心疯了?那个女人死了以后,你就没有正常过,上一次是砍了自己的胳膊和白家断绝关系,这一回又想发什么疯?什么晏氏?为何又重提晏氏?!哪里还有晏氏!”

白太后在听到“晏氏”之后,心便慌得厉害,她分不清白岳是否失心疯,便拿眼去看白苍。

从小便是这样,几兄妹中她谁都可以不信,可大哥处事稳重,绝不会信口雌黄,哪怕他们早已成了敌手,白太后的这个习惯还是不曾改掉。

瞧着白苍默然以对的神色,白太后的心更慌了,然而她还在努力镇定,高高扬起下巴,维持着身为后宫之主的威仪,冷哼道:“大哥,三哥,别再自欺欺人了,晏氏失去了少主人,早就已经灭族,即便晏染会起死回生之术,可她救不了她自己。早产二月,母女双亡,三哥你从哪里来的女儿?别忘了,二哥的女儿是隆德廿年九月所生,若非晏染早产,二哥的女儿也原该是姐姐!”

说到这份上,白太后的气倒是足了不少,她挺直了腰杆冷笑道:“无论如何,也轮不到那个死胎来论资排辈!三哥,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别再提死胎!不准你提晏染!”白岳欲拔剑,忍得睚眦欲裂,他可怜的女儿,他无辜死去的妻子,在他们的口中如此不堪,白岳十八年前忍不了,十八年后同样无法忍受!

“白岳,冷静一点,两个孩子已经够乱了,你给他们一些时间吧。”白苍按住了白岳的右手,阻止他拔出剑来。

“护驾!保护太后娘娘安危!”白川仍旧忠于白家忠于太后,挺身挡在了白瑶身前,兄妹四人十八年后再次剑拔弩张。

太后的护卫队和御前黑甲军闻讯而来,两拨人马对峙,险些让人以为这是一场夺宫之争,可从眼下看来,谁也伤不了谁分毫。

白太后在白国舅身后惊魂未定,她多年来身为太后的威严却不容人如此对待,一双锐利眼眸先前还带了些许询问,这会儿却再不肯退让,昂首逼视着白岳道:“白元帅好大的胆子,禁宫之中欲拔剑行刺太后!哀家倒要瞧瞧白元帅所言的那个晏染的女儿到底是何模样,谁人敢在清心殿内捣鬼以妖女迷惑皇上!来人啊!随哀家去清心殿见皇上!”

第297章 好一场戏

平日里宽敞的长廊因了护卫队和黑甲军的圈围而逼仄起来,大秦位高权重的几位,甫一碰面便大动肝火,谁人敢上前劝阻?

见太后咄咄逼人,欲往清心殿见皇上,白岳立于原地冷笑不已:“别再玩威胁的戏码,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并非太后的,后宫即便是太后做主,可说到底也要以祖制说话,太后如今一不占理二不占势,别在这里惹人笑话!”

天下间谁人敢以如此不敬口吻对白太后说话?即便是父亲兄弟,一直以来也对白太后忍让服从,何曾令她受过这种气?

国舅白川一手护着白太后,一手指着白岳道:“老三!你最好收收你的心,别在这里撒野!这可是皇宫内院!休得放肆!”

白岳盯着他的手,语气阴测测的:“白川,你也收收你的手,既然照你们的把戏,谁当家谁说话,谁便有资格嚣张跋扈蛮不讲理,我虽不再是白家人,可若是有朝一日白家需要换换血,嫡系的子孙可不止你一人!”

“你…”白川的手哆嗦起来,话是再也说不出了。

白家当年如此兴盛,便在于子孙兴旺分工精细,有人主朝政,有人掌兵马,有人运筹帷幄,家族每一位子孙的力量便是白家的力量。

可十七年前因为一个女人的死,白家分崩离析,主心骨断得七七八八,不仅不再为白家效力,反而成为制约白家的后患,每一个家族的衰落都是从内院开始的,祸起萧墙的故事从来不少见。

因而,在说一不二强势的皇帝面前,连朝政也难以把控的白国舅和太后,若是碰见兵权在握的白家元帅,的确没什么胜算可言。甚至这位白元帅半生戎马效忠大秦,无论是在帝王面前,还是在百姓心中,地位非同一般。

不再玩什么阴谋诡计,就玩手中兵权强硬态度,这是白岳的作风。

连一直隐忍惯了的白苍也无声地叹了口气,他隐世许久不问俗事,到这一刻才恍悟,原来世事并非只有商议这一条路可走。晏染的女儿本就尊贵,又是皇帝心头好,且腹中已有子嗣,无论哪一样,都足以让人闭嘴。

而白岳一生磊落,只因一着被算计抱憾终身,一旦知晓自己的女儿还活着,不将眼前障碍扫除,他决计不肯罢休。若是原有祖制规矩旁人不肯遵守,那便跨过规矩自己来定夺此生。如此,也好。

是以,白苍沉默以对,并不再劝阻任何一方。

太后的护卫队虽说也有不少人,可若是同铜墙铁壁般的黑甲军相对,甚至若同白岳手底下那些兵马相对,简直是以卵击石,在妄动之前,得掂量掂量有几分胜算。

白太后气得肝胆欲裂,到底还是皇帝的心机重,以白家的叛徒掌控兵马大权,让白家处处受制,最不可原谅的是,竟以白家的血脉骨肉为难她。

“三哥果然是好气魄,近十八年未见,一分兄妹情分也没了,父亲瞧见此情此景,倒要安慰不已。”白太后骑虎难下,欲往清心殿,却被黑甲军堵住。

她分明已知晓皇帝对待那个他非娶的女人是何等强硬的态度,欲轻易离开又失了颜面,在一群人的环绕中,她偏偏隔着人影绰绰瞧见了躲在长廊后的一道小小影子,顿时锐利的眸光扫过去,喝道:“谁人在那偷听?!”

这一声将众人的剑拔弩张瞬间打破,纷纷回头朝十步外的长廊拐角处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浅绿便服的小女孩双手扶着朱漆的柱子,正半遮半掩地朝他们张望。那双不谙世事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和探究,却并无半分胆怯。若说她是偷窥,她半个身子都在柱子外,并无阻挡,若说不是,她这举动倒是很可疑。

一旁的曹安康轻声提醒太后道:“娘娘,那是薄相的童养媳,那只野猫儿,如今正在清心殿那位皇后身边陪伴…”

白太后本就不喜薄家的小崽子,他的童养媳在宫中自由行走已让她诸多不悦,如今竟还入了清心殿陪伴着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野种,听罢曹安康的话,白太后的怒火更是一重一重地烧起来。

她沉声命令梵华:“你给哀家过来!”

下不了台面的白太后忍着她的儿子带给她的种种羞辱,竟和一个孩子认真追究起来。仿佛怒火发泄完,她便能好受许多。

梵华本意不过是见人多才来凑凑热闹,何况她对怪人和神医有许些兴趣,想多探听些消息回去禀报娘娘,谁知竟碰到个这么凶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