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具横尸淋漓地铺在众人脚下,鲜血顺着台阶缓慢流淌,越流越慢,渐渐干涸,色泽转为暗红。

百里婧淡漠地望着,终于切切实实地明了西秦与大兴的不同,以及身为西秦皇后与昔日荣昌公主的天壤之别。

腥风血雨的日子从大婚第一日便开始了,有人连婚典也不肯让他们安生,身居高位的大秦皇后,亲眼俯瞰了权位的肮脏——尸骨堆积起来的清心殿,大秦皇帝同皇后睡在坟场的正中央,多么刺激。

死一般的沉寂过后,大秦皇后扬声道:“如此说来,白二公子护驾有功,白郡主同承亲王想必蒙在鼓里已久,也是情有可原。既然叛贼已除,也无人受伤,本宫便不再追究你们疑似谋逆的重罪。只是宫中的规矩却不可不立,携重军围堵清心殿给贼人以可乘之机,还请白家和曹公公给刑部一个交代。”

曹安康听点到他的名,本想抬头来辩,搬出太后来压一压皇后的气焰,然而一触及皇后淡漠冰冷的眸子,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外表瞧着柔柔弱弱江南烟雨似的皇后,气质竟无端端生出久居高位者的傲然姿态来,曹安康忙低下头,他仿佛瞧见小皇后的身后立着一道凛然森寒的影子。

那道影子不知真假,即便藏身在外三年有余,也足够让人心惊胆战不敢放肆。甫一归来,人人自危,何人敢在他面前耍花样?

“是,白烨代白家谢皇后娘娘恩典!”与曹安康的敷衍吞吞吐吐不同,白烨的应答如此虔诚,听在白露同君越耳中,如同摇尾乞怜向皇后表达忠心的走狗。

“本宫大婚之日见了血色,传出去你们更是难逃干系,也有损大秦颜面,今日之事,诸位务必三缄其口!若是有谁敢借题发挥添油加醋,陛下决不轻饶!”

皇后再开口时,终于搬出了大帝来,然而一开始气焰嚣张的君越同白露,再不能开口询问那人一句,哪怕他病入膏肓命不久矣。险些犯了谋逆大罪的白家同承亲王,唯有夹起尾巴做人最是稳妥。

“谨遵皇后娘娘旨意!”白烨仍头一个出声附和。

一切交代完毕,皇后未再多说一句,转身又折回清心殿去,很快有人出来收拾残局,将被斩杀的一众反贼尸首抬了下去…

白露自地上挣扎起身,白烨不许她开口说话,一路拖拽着她行了很远,直至慈宁宫内方才罢手。

怨愤的白露刚停下脚步,竟抬手想给白烨一个巴掌,被白烨一把握住了手腕。

往昔病怏怏的白烨喝道:“露儿,你做什么?”

白露的双眼气得通红,整个人微微发抖,挣扎着想挣脱白烨的掌控,也终于被她挣脱开来,再不留情地指着白烨骂道:“你凭什么代表白家向那个野女人认错?你算什么东西?她算什么东西!你们俩什么时候搭上的!我们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认错!白烨,你是不是疯了!”

被胞妹指着鼻子骂,对任何人来说都是羞辱,可白烨居然也不恼,他只好好地和白露讲道理。

出了这等大事,他还能一字一句张弛有度毫不慌乱:“露儿,你先冷静。白许方意图谋反,对皇上皇后不利,不管是不是我们做的,我们的身上刻着白家的字样,我们生是白家的人,如何推脱得了?”

白露无法理解白烨所思所想,听他提起白许方,她更是怒不可遏,上前就要捶打白烨,恨不得与他撕扯:“白烨!你杀了小白!你居然杀了小白!他是小白啊!我们和他从小一起长大,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白家!你如何下得了手!你如何向他的母亲交代!”

人人都有在乎的人和事,只要触及到重要的人,再好的涵养也终究碎裂。

然而白烨不仅无愧,反而直视白露,反问道:“妹妹,你可知道,若今日白许方不死,死的将会是你、是我、是整个白家。你以为那位皇后不动声色淡然如常,何人给了她那样的底气?”

白露冷笑:“何人给了她那样的底气?我看她分明是在装模作样!白许方告诉我,那人中了毒是活不成了的,那个野女人不过是死撑着,拖延时间罢了!她恐怕早就绷不住了,是你白烨给了她机会,给了她台阶下,我不得不怀疑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一而再再而三地坏我们的大事!”

君越跟在兄妹二人身后,经由方才的那一阵混乱,他的额际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听兄妹二人争执,一句话也没接。

君越看不透白烨,不知他是敌是友。听白露方才的质问,想起白烨此前模棱两可的态度,君越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被白烨摆了一道,白烨到底听命何人,目前他已无法定论。

白家不是第一回出叛徒,亦非初次分崩离析,一切皆有可能。

面对二人有声或无声的质疑,白烨叹了口气,一张明显憔悴的面容竟带了笑,这种场合下,也只有他还能笑得出来,缓缓解释道:“妹妹,你太天真了,二表兄也太着急了些,陛下分明是在下套,等我们一头扎进去。今日我们的所有计划未免太过顺利,击踘场上想让他受伤便受伤,想要断了药材入长安的路子便能断了,想来闹清心殿,大帝便正好中了毒血流不止,只让新立的皇后出面主持大局。皇后在宫中的地位尚且不稳,她如何能把控大局?单凭那枚墨玉扳指?若非有人在背后支撑,她不可能镇定自若。”

慈宁宫内的牡丹也开得极艳,白烨的目光扫过丛丛花朵,却再找不着另一枝并蒂牡丹,继续道:“还有,如此重要的场合,为何不见薄延?八年来,但凡有大事发生,薄延从不离陛下左右,连朝政陛下也放心交由他去处置,倘若陛下的确出了事,竟不见薄延露面,是否可疑?这些年,白家树敌太多,你们以为三大家族会乖乖等在击踘场观看赛事,任由陛下遭人陷害?”

白烨摇头,唇边带着一抹凉薄的冷笑:“今日只要你们踏上清心殿的台阶,再逼近那位皇后一步,绝对死无葬身之地!意图行刺皇后的罪名一旦扣下,白家拿什么换安稳?若是牺牲一个白许方,可换你们平安无事,哪怕我背负骂名,我也认了。白许方是白家的家奴,理应做好为主子牺牲的准备,这才是他活着的意义!我想,他在地底下会理解我的。”

如此陌生的白烨,如此狠毒的心肠,如此六亲不认强词夺理,白露眼睛瞪大,几乎认不出他来。

然而,即便白烨分析得再有道理,即便他的确救了他们的性命,可兄妹的感情再也回不到当初,信任完全破碎,白露无法忘却白烨的刀锋擦着她的脖颈而过,刺向了毫无防备的白许方…

白露终于爆发,狠狠甩开白烨的手,歇斯底里道:“我不会相信你的话!你这些狡辩的言辞,留着回去同父亲说!同皇姑母说!白烨,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对小白所下的毒手!也许为了讨好那个野女人,你下一个要对付的人会是我!”

“二表兄,我们走!”白露冲君越喊了一声,抬脚朝慈宁宫正殿而去。

失败的宫变除了要应付皇后的质问和羞辱,还要给太后以交待,出师不利错失良机,也许去了慈宁宫还能有最后挽回的机会。只要那个人真的死了,一切都还有机会!

君越无话可说索性不说,曹安康也跟上白露的步子,一行人很快散去,只留白烨一人在原地,伴着些不会言语的花草。四下冷寂。

一场夺宫变成闹剧,轰轰烈烈地来,不欢而散地去。白烨在君越同白露走后,摊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从未沾染血色的手血迹斑斑,不由地自嘲一笑,眼眸苦涩。

在白家眼中,他是叛徒,亦或是及时悬崖勒马的救星,他无法左右。

在皇后眼中,他又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亦或是心机深沉的谋划者?

总之,插手其中永比置身事外来得罪恶,他已卷入是非漩涡再不可能轻易抽身。

人生太寂寥,刀剑和血也无法荡涤的寂寥,他沉浮其中,只做了个蝼蚁走卒,忙着修补无法挽回的疏漏。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今日过后,皇后会记住他,无论是记取他的顺从亦或是狠毒。

百里婧回了清心殿,薄延自偏殿走出,面容温和无害,上好青瓷般的温润气度始终未改,问道:“娘娘可曾受到惊吓?若是娘娘有分毫差池,微臣恐怕无法向陛下交代。”

百里婧转头望他一眼,眼底清淡,隐隐含笑:“抛头露面虽是本宫的主意,可有薄相在身后,本宫倒没什么可担忧的,只是这情形有些出乎意料罢了。”

在她身后的岂止薄延一人?

薄延沉静的黑眸扫过静立一旁的释梵音,想着龙榻上生死未卜的那人和释梵音的信誓旦旦,竟破天荒管起了闲事,问道:“陛下尚未醒来,梵音法师竟也无能为力?”

释梵音毫不避讳地迎上薄延的目光,张口说了句什么,然而薄延未听清半个字,一阵清脆的摇铃声忽然钻入耳中。

薄延的笑僵住,暗道大事不妙。

眼前的画面忽地一转,入目的是火光冲天的村庄,茅屋被火包围,无数的尖叫声、嘶哑哭喊声,划破了暗黑的夜。

一个六七岁的女童抱着他的脖子哭闹:“薄薄,我要嬷嬷!嬷嬷!我要嬷嬷!我要嬷嬷一起走!”

茅屋轰然倒塌,女童口中的嬷嬷被压在了火光下。

无数的追兵在后,他抱着女童一路奔逃,长刀刺过来,他与她滚落在悬崖下,人在一处,命在一处,死在一处。

再次醒转过来时,只见女童抱着一只恶狼的脖子,一人一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像盯着一整块美味的肉。

女童伏在狼背上,踢甩着双腿,脚腕上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铃作响,童声稚嫩又熟悉:“老薄薄,我太饿了,你的肉给我吃吧?”

“我保证会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绝不会让别人来吃你。”

“你答应了嬷嬷要养我,养不起我的时候,拿你的肉最后再喂我一次吧?”

女童天真地笑,驱使着恶狼朝他扑了过来!

不对…

薄延步步后退,背贴上了尖锐的石块,目光却一动不动地盯紧了女童脚腕上的那串铃铛——

那是初入长安城的那一日,他从一个摊位上买下的银铃,系在了她的脚腕上,担心她会走丢。那么,悬崖下的小猫从何而来的铃铛?

何人篡改了他的记忆,竟编造出如此逼真的画面,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草木丛中有兽骨散落,头顶盘旋着几只饿极了的秃鹫,与那日悬崖底下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小猫要生吃了他的肉…

薄延望着女童和狼一样森白的牙齿和诡异的笑,在她扑过来的那一刻,薄延忽地用力划破了自己的掌心。

尖锐的痛感一起,眼前的画面陡然消失不见。

四周雕梁画栋,仍是在清心殿中。

头戴凤冠的皇后正云淡风轻地望着他,好似在欣赏奇怪的风景:“薄相瞧见了什么?”

而释梵音立于她的身后,他的脸色白得如同将死之人,眼中只有漠然的冷峻。

薄延的手心刺痛,的确有血渗出,而他忽地记起释梵音说过的话——若是他愿意,他能让人瞧见心底最害怕的东西。如今看来,释梵音果真是妖僧,一瞬间竟让人迷失了心智。

薄延面上终于收了笑,没有人肯被牵着鼻子走,而薄延也越来越看不清皇后想做什么。皇后看似与陛下同仇敌忾,肯在外敌来时抛头露面据理力争,却又似与妖僧密谋,龙榻上的陛下如今是何处境?

面对皇后的问,薄延不曾给予答复,而是反问道:“若是陛下真有不测,娘娘会如何选择?”

从前薄延以为东兴荣昌公主无容身之处,只得依附大秦皇帝安心生儿育女,可如今看来,她的身旁多的是神秘的帮手。

阴差阳错,经由他薄延引见,将敌友未分的释梵音带到了她的身侧。

只用一串摇铃声令他入了魔怔,果真是传说中神秘的晏氏部族?

“娘娘的心思如何,还轮不到薄相过问。”释梵音先前的彬彬有礼和隐忍风度都已消失,随手抛给薄延一样东西。

薄延伸手接住,那东西冰冰凉凉,发出叮铃的清脆声响,正是小猫脚腕上的银铃。

“梵华送我的,看样子这东西对薄相来说很是重要。”释梵音淡淡解释,似是开诚布公地告知薄延,因银铃对他来说十分重要,故而可引他入幻境,撕扯开他心上最隐秘最未可知的伤口。

释梵音的言行举止是个人所为还是受皇后驱使,薄延不得而知,只是皇后不曾制止释梵音的举动,而是顺着释梵音的话反问薄延道:“薄相是忠于君还是忠于心?若是只能在陛下同梵华之间选择一样,薄相如何作答?”

君氏的天下,晏氏的梵华,从前两者可皆得,如今两者似乎成了对立的关系,薄延的处境的确有可能面临这两种选择。

只要他有把柄,只要这把柄不可清除,他便随时可能受制于人。

“神医,您快去瞧瞧陛下!”

在几人争执不下时,陡然听见袁出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接着是一阵仓促的脚步声跨入殿门。

北郡药王在瞧见百里婧的那一刻,脸上仓惶的神色还是没来得及收敛。

面对众人各异的目光,北郡药王什么也顾不得,只对百里婧道了一句:“丫头,你可曾受伤?”

方才在长廊内被老父截住,听到那几声寒鸦啼叫,北郡药王竟后知后觉地想起十八年前的那一幕。迟了一日归来,见到的便是无力回天的可怖场面,晏染母女双亡,死于非命。人生稍有差池,再回首已百年身。

今日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景,怀有身孕的女孩、虎视眈眈的白家,他不可一而再地犯同样的错,让晏染死去,又让晏染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孩子再出事。哪怕豁出了命,也不能再让她重蹈覆辙!

众人再清楚不过,此番出事的并非皇后,而是大帝,可北郡药王身为大帝的亲舅父,第一个问的居然还是那位皇后的安危。

薄延身为人臣,听罢眉头蹙起,只觉心下不是滋味。一群人围在一处各有盘算,龙榻上的那人是死是活,有人惦记吗?

被大秦百姓高高捧起的大帝,似乎高不可攀无法靠近,可他的身侧如此寂寥,多的是盼他死之人。

“我没事,神医快去瞧瞧陛下吧。”百里婧未对北郡药王的关切有过多言语,还记得陛下安危。

北郡药王受她摆布,这才放心地入殿去瞧大帝。

薄延留在殿外处理后事,袁出不放心地守在殿门处,却无能为力。自从有了枕边人,大帝的身子已不能由他们保护,但凡那位皇后起了一点伤害大帝的心思,大帝也绝无可能活到明日。

来自枕边人的刀剑暗算,总是让人毫无防备,何况大帝本就有心将所有弱点暴露于皇后面前,更是防不胜防。

北郡药王入内查看了大帝的病情,才看了一眼,便转头望向帐外的释梵音,笃定道:“你是晏紫和晏翎的儿子。”

释梵音也不再隐瞒,当着百里婧的面承认:“是,你是晏氏的叛徒。若你当年不曾带走大小姐,大小姐会同我的父亲成亲,晏氏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对晏氏来说,北郡药王的医术不过是偷师而来,受世人敬重的药王如此卑劣不堪,不值得尊重。

“你是晏氏雪狼一族的后人…”北郡药王苦笑一声,看向了一旁静默的百里婧,“难怪你要给他下痴情蛊。”

北郡药王口中的“他”是指龙榻上的君执,明明是在替他诊治,却似乎无人关心他的死活,还在算着这些陈年旧账。

百里婧坐在龙榻旁,漠然看向北郡药王,问道:“陛下的毒是否可解?能不能醒过来?你们说的这些废话我没兴趣,若是有空私下再聊个够。”

被她呛声,北郡药王像个做错了事的晚辈,不计较她的无礼,甚至道出了同释梵音一样的话来,带着诱哄和为她好的心意:“皇后之位并不适合你,这秦宫之中太多的腥风血雨,晏氏既然来寻你,你便同他回晏氏,在那里,你和孩子都能平安。这也定是你母亲的愿望。”

无人关心君执的处境,人人撺掇她离开,百里婧觉得异常可笑,尚未答复,龙榻上静卧的大帝忽地出声道:“朕尚未死透,朕的皇后同孩子只能留在朕的身边,舅父可真是朕的好舅父啊。”

他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声音空阔辽远,似从远方而来,却又低沉森冷得让人心惊胆战。

第320章 以毒养毒

在听见他声音的那一刻,百里婧第一个动作竟不是受惊吓地远离他,而是站起身来低头望向他的脸。

本该虚弱不堪的大秦皇帝寒波生烟般的眸子缓缓睁开,其内一片清明,无一丝病弱姿态。

他的视线第一个望着的也是龙榻旁的皇后,竟带着一丝舒缓笑意,问道:“小心肝,吓着了?”

他所说的惊吓是何种惊吓,他的血流不止还是那场无疾而终的夺宫?

百里婧未答,眸中神色复杂。而一旁的北郡药王同释梵音皆十分镇定,仿佛明了他随时会醒来似的,除却止血,并不曾为他做任何诊治手段。

见百里婧有一丝疑惑,北郡药王解释道:“陛下这身子虽中毒,却无须解药…”

话只说了一半,却不必说得更直白,大秦皇帝是最精绝的伪装者,再一次瞒过了他的妻,瞒过了所有人,以血腥,以混乱,以前途未卜的种种抉择,逼得众人原形毕露。

那一路流的血逼真极了,吓破了多少人的胆子,令多少人蠢蠢欲动惴惴不安。

可百里婧再回首,念起墨问被一剑穿胸血流满地的死状,大秦皇帝这次的伪装也不过如此。

百里婧抿唇立在原地,一时无话。

大秦皇帝伸手握住她的手,大手包得很紧,让她矮身坐在他的龙榻一侧,呆在他的身旁。

“薄延何在?”大秦皇帝发话道。

薄延入殿听旨,神色也已恢复如常,只要大帝还活着,眼下便不必担忧过早,帝相二人如今同坐一条船,大帝稳住皇后,薄延便能稳住梵华。

“陛下,长安城内的反贼已悉数捉拿在案,此番必将重挫贼人,定不敢再起谋逆之心,请陛下宽心。”薄延禀报道。

帝相之间的对话,众人插不上嘴,他们唯一听得明白的是,隆重的立后大典,对大秦百姓来说是举国盛事,可帝相一早谋划得当,借着立后大典的时机清扫障碍。

今日长安城内有何种祸事,经历了怎样的凶险,而宫内的这场未能发动的宫变又是其中多么精彩或遗憾的部分?

群臣皆棋子,俱是局内人。帝相好手段。

“恩,今日朕大婚,外事交由薄相处理,朕甚是放心,如今干戈已息,不相干的人等都可退下了。”大帝下了逐客令,视线朝外扫去。

无论北郡药王或是释梵音,一律归之于不相干的人等。无人爱他,他又何曾爱过他人?

即便对上了那双肃杀冰冷的眼睛,释梵音的畏惧之色也毫无表露。将死之人总是最大胆狂妄,晏氏一族的身份被揭开,他便没想过能活着回去。

可不得不承认,大秦皇帝与生俱来的杀伐之气,逼得释梵音退而又退,他无法动摇少主人的决心,已是败了,大秦皇帝若想他死,他又能活过几日?晏氏虽不惧权贵,可权贵能灭晏氏族人的血肉之躯。

释梵音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呆在宫里,能随时保护少主人安危。

因此,释梵音也不辩驳,听话地走出了清心殿。

北郡药王望了大帝一眼,似是暗暗叹了口气,却也不便再多说,紧随其后离开了。

清心殿内只余帝后二人。

因皇后身子抱恙,不便抛头露面,国宴一事礼部自有安排,大婚之日,便真真切切地只属于他们夫妻二人。

一旁的案上燃着安神香,驱散了血腥味,大帝躺在龙榻上,皇后坐于一旁,手被他握在手心里,这场景恍惚如前世。

无论有几重伪装,无论历经几多变故,君执始终觉得他该解释的只有他的皇后。

他仍躺在龙榻上,人却已侧过身,手上轻带,将他的妻拉近了些,道:“婧儿,坐近些,让朕好好瞧瞧你。担心坏了吧?”

大秦皇帝发现他的妻见他醒来,眼神自起初的诧异到转瞬过后的接受,她仿佛已明了他又设计了一重伪装,再次将连她在内的人骗过。在她看来,他瞒着她做了种种谋划,计划已成,朝局已定,而她被当成棋子之一蒙在鼓里。再一次被蒙在鼓里。

“陛下醒来就好,臣妾自然是盼着陛下安康。”百里婧听话地离他近了些。

大帝撑起身子,靠在了龙榻上,百里婧忙倾身将软枕放在他的背后,让他舒服靠着。

君执见她本能地如此动作,唇边染笑,伸手将她搂了过来,阻住了她的下一步忙碌,鼻尖贴上她的脸,深深嗅了一口,仿佛才回到人间,要吸一吸人间的烟火气。

出口却是轻叹哄问:“小心肝,让你担心了吧?朕怎会有事?放心,朕的儿子不会变成遗腹子,朕不会让你再守一次寡。”

熟悉的辽远嗓音,微凉的手掌,肌肤相触时的亲昵,都是活生生的。

百里婧靠在他怀里,却无端生出一丝惶惑来,仰头望着他的脸,问道:“流那样多的血,即便是做戏,陛下不觉得太不值当了吗?哪有人拿自己的性命随意玩笑?”

君执的面色说不上多好看,失血过多的面貌总会灰败些,只是他生得太好,即便面色略白也让人移不开眼,平添了几分邪肆妖娆之美。

君执握住她的手,捧在唇边轻吻,一下下不厌其烦,脸上竟是满足的笑意,叹息道:“婧儿,普天之下最关心朕的,是你。朕很高兴。”

百里婧盯着他的脸,想要嘲讽地笑,却没能笑得出来。

她如今做了势利的母亲,只关心腹中的孩子,因而希望枕边人长长久久地活着,她早已告诉他她只会爱腹中的孩子,他得来的微薄关心,不过她随口一问,竟也能称之为“最”?

最关心他的人若是她,旁人的关心又何等微不足道?

不管她的思绪是否千变万化,君执看了一眼帐外,摆满了百果珍馐的桌上有一壶酒,他吩咐她,像老夫老妻般自然:“去斟两杯酒来,你虽有孕在身,合卺酒却不可不喝。”

百里婧听话地起身倒酒,又走回来,将酒杯递给他。

百里婧与他手臂交挽,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尚未吞咽之时,君执按住了她的后脑,以唇相抵,将她口中的酒悉数卷了去,喝了个干净。

饮罢,君执舔了舔唇,意犹未尽地笑道:“礼成。”

无论是娴熟吻技,或是无赖模样,他带着血也能做得风生水起。

饮下合卺酒,寓意夫妻从此合二为一鸾凤和鸣。寻常夫妻如此,帝王家也一样如此。

从前在东兴时,二人的新婚夜那般潦草,除了拜过堂、同榻而卧,一切仪式都不曾有,再回首时留下诸多遗憾。

故而,今日他亲自替她绾发,亲自迎她下辇,以立后大典公告天下,想补给她所有遗憾。

“对外,你是与朕并肩看天下的皇后,在内,你是为朕生儿育女的妻,婧儿,若是花言巧语你爱听,朕为你说上千万遍也无不可。只是别信他们,别被人骗走,哪怕他们道了千万遍为你好…”君执手持杯盏,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笑道。

百里婧望进他的眼里,大秦皇帝在她的面前总是聒噪,情话的功力与日俱增从未落下,可这一回,他眼中虽仍有帝王的威严同不可抗拒,却又似多了些许忌惮,难道是对那个神秘莫测的晏氏?

倘若大秦皇帝清醒着,他方才的虚弱都是伪装,他不可能没听见她的选择,在晏氏同他之间,她选了他。

若他不曾听见她同释梵音的对话,他的确昏迷不醒,是否他的身子并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