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白国舅颓然坐下,唇边皆是苦笑。

那日他便劝过太后,适可而止吧,莫要再与皇帝为敌,这大秦的江山始终是姓君的,即便白家曾同君家订下盟约,祸福与共,可君是君,臣是臣,终究要有做臣子的本分,否则迟早要出事。

如今落得这般田地,便是白家得陇望蜀最直接的下场。

久坐到底无济于事,白国舅终于还是决定去白湛的暗室询问一番,忽听一阵脚步声在外响起,来人走动间带起一阵药香,竟是白烨。

“父亲,白家尚有一线生机,只要父亲肯听我一劝。”白烨脸色苍白,是久病之人的气色,开门见山地道了来前厅的目的。

白烨不似白湛那般锋芒毕露处处占尽上风,可他的眼底平静淡漠,却自有一种稳重。

“烨儿的意思是…”事已至此,白国舅不得不听他怎么说。

白烨扶着白国舅坐下,下人忙上了茶,二公子从来不管白家诸事,除了侍弄花草。可这两年在白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即便怠慢了后院暗室内的大公子,二公子也是招惹不得的。

白烨在立后大典当日一战成名,于清心殿前当众斩杀了白许方和所谓的盘贼余孽,血溅高台。

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说杀就杀,完全不留情面。自此后,即使白烨退居偏院不与人言,可白家众人皆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无论父母或是胞妹,瞧着他的眼神都很复杂。

如今,白家式微有难之际,白烨自后院走出,与白国舅商量大事,由不得老管家和一众下人不心惊胆战。

白烨道:“父亲,露儿的事我已听说了,皇后那边需要一个交代?”

“的确如此。”白国舅点头。

白烨淡淡道:“时至今日,父亲还不明白吗?承亲王上不得台面,危急关头,抛弃白家以求自保,太后如今也保不住白家,只能保住承亲王不受牵连。大事面前,白家不过弃卒,父亲还在恪守什么?”

白国舅已被逼得苍老许多,从他少年起,至如今人到中年,匆匆几十载过去,兄弟相争、朝堂相斗、四大家族互不相让,本就是常态,可为何争着斗着,最后竟是白家落得最悲惨的下场?

“事已至此,如何回头?”白国舅苦笑。

“不需回头,只需往前走。”白烨语出惊人。

白国舅皱眉:“此话何解?”

“父亲,您忘了,从大秦立国,皇后从来都姓白,才可保住白家第一豪族的地位。如今,皇后正是姓白,为何父亲竟还不懂?”白烨神色仍旧淡淡。

“可她是你三叔的女儿…”白国舅震惊不已,随后又露苦涩笑意,“烨儿,你三叔虽是姓白,可他已二十载不曾回白家。他是王政的刀,是大秦的刀,从不是白家的。”

白烨笑了,悲哀地望着他执迷不悟的父亲:“四大家族,哪一个不是王政的刀?白铜刀、怒风斩,是白家和聂家的象征,可若是白铜刀或怒风斩不属于白家或聂家,要它们何用?”

“同样的道理,若是刀不为王政所用,不为陛下所用,陛下又何必留着它们?白家用几十载的血和痛,换来了今时今日的教训。还不够吗?”

“所以,烨儿你的意思是…”白国舅默然许久,恍惚明白了。

“孩儿决定入宫,同皇后娘娘谈一谈。若是成了,父亲便可心安。”白烨笑道。

“同皇后谈?”白国舅不解,“即便是向陛下妥协,也无须同皇后谈,何况白家有什么筹码能让皇后听话?”

“父亲莫急,待我一试。我这便收拾齐整,入宫觐见皇后娘娘。”白烨也不解释太多,只道出他要做什么。

“这…”白国舅心底虽有期待,却又不敢太过相信白烨,犹豫着问道:“此事,是否要同你大哥商量商量?”

白烨唇角虽然带笑,眼神却暗了下来:“父亲,大哥辛苦了这些年,该歇一歇了。白家的子孙从来以家族利益为重,这是祖训。我虽庸庸碌碌了二十几载,一事无成,可如今白家式微,即便平庸如我,也再不能安坐。”

白烨没说半句重话,白国舅却还是从他眼底瞧见了幽暗的不可抗拒的东西,蛰伏也好,韬光养晦也罢,此番白家遭劫,本也由不得白国舅去选择。

白国舅叹了口气道:“好,便由烨儿你去办吧。”

若白家尚有干干净净不曾沾染王政之人,似乎也只有白烨了。

傍晚时分,百里婧刚将君倾哄睡了。

小孩子的记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几日前被伤了的那一幕似已忘却,脸上那道口子却还在,白嫩的肌肤,一点朱砂痣,依旧刺目。

君执回来要抱孩子,见他已睡了,便只在龙榻前坐下,摸一摸孩子的背,替他将被子盖好,想将君倾的手从嘴里拿下来,可君倾津津有味地含着,不肯让他老子动。

“倾儿这咬手的习惯何时能改?”君执抬头冲爱妻笑。孩子不在身边,那些日子只她一人照看,那么小的孩子长到这么大,不是吹一口气便能成了的,母亲的苦不必说,他心里心疼,瞧一次疼一次。

“让他咬吧,从前是要咬别处方能睡着的,如今咬手已好多了。”百里婧笑,站在龙榻旁,点到即止。

“别处…”君执的黑眸眯起来,视线所及便是他心里所想的“别处”。

仗着儿子睡了,他顺势搂了爱妻入怀,让她坐在腿上,笑了一声凑近她的脸:“好,让倾儿咬他的手,朕倒是想咬一咬那个别处。”

这人,还病着,嘴里还不忘占便宜。

脸色不太好,可奈何脸还是那么好看,凑近了笑,更是惑人,生生勾人魂魄。

“为老不尊。”百里婧嗔道,摸着他的脸,滑到脖颈,感觉有种湿气未散,她又从他领口摸进去,龙袍常服里也有些湿热。

白日在慈宁宫,她吃人不吐骨头,杀伐决断不曾手软,如今回了清心殿,她又是周到细心的母亲、妻子,哄睡了儿子,又去替君执宽衣,正色道:“陛下,别胡闹了,方才药浴完,睡会儿吧,养养精神再用晚膳。过几日便是倾儿的生辰,到时候陛下好起来,带倾儿好好去玩。”

君执对她的话言听计从,吻了吻她的手背,不问白日发生过什么,不问外头风云几何,他由着她、纵着她,叹了口气道:“好,朕歇会儿。”

近日天寒,太阳多日不见,十月末,仍是君执的劫难。不知是心底的秘密一松,还是多年来的痛楚忍到了极限,再也熬不住,君执这个冬日的病症格外厉害,每每药浴上好几个时辰,一咳,有血。

这人习惯了熬着不说,为怕妻儿瞧见害怕,有时也不愿回清心殿来,只在病症好些时安一安她的心。

君倾咬着手趴睡,脸朝着他老子,君执躺平了,脸却侧向儿子,父子俩连睡着时的表情都神似。

百里婧站着瞧了一会儿,外头有人进来禀报,说是薄相携一人入宫,有事求见皇后。

百里婧略一思量,没多问,无声地走出了偏殿暖阁。

“娘娘,好像是那个老不正经。”

梵华跟在百里婧身后,一眼瞧见御花园内的薄延,薄延身边还跟着一个白衣胜雪的公子。二人也是一早瞧见了她们,站起身来相迎,十分恭敬。

听梵华对薄延的敌意未减,百里婧笑道:“薄相几时又惹了你?上回两国使臣尚在,游园会也曾见了,我记得他不曾再同你说话。”

梵华撇了撇嘴,面色仍旧冷若冰霜:“瞧他就是不顺眼。”

“是吗?”百里婧笑,说着已来到二人身边。

薄延同白烨行过礼,白烨笑道:“皇后娘娘,白烨冒昧求见,兴许皇后娘娘已不认得微臣。”

百里婧淡笑:“见过三次,表兄的面貌本宫倒是没忘。今日表兄入宫,所为何事?莫不是太后娘娘又病了?”

既然唤他表兄弟,便是跟着陛下来称呼,仿佛也完全不知白日慈宁宫发生了什么。

白烨垂眸,请求道:“不知可否同皇后娘娘单独谈谈?”

梵华本是默不作声,听白烨这么一说,当下便忍不住了:“不可!你姓白,很危险!”

白烨望向薄延,小猫儿已变了性子,莫说是不认识他白烨,连薄延也不曾给一个正眼,从前以为梵华不过是个无知的毛孩子,如今长大了些,瞧着倒是同皇后娘娘年纪相仿。

“梵华,不得无礼。”皇后淡然一笑,看向薄延:“薄相,梵华暂且交给你了,本宫同烨表兄叙叙旧。”

“是。”薄延行了个礼,不动声色地敛下了眉眼。

听皇后发了话,梵华虽不放心,却也只得听命,她往亭子外走,见薄延跟着她,她冷哼一声回头道:“老不正经,你想再尝一次蛊毒?上次给你的教训还不够?”

薄延走路时背着一只手,不慌不忙,在梵华炸毛时,也只微微笑着看她,居高临下地问道:“小猫,你知道有婚约在身,却同他人私相授受,是要浸猪笼的吗?”

梵华眉目虽锐利,眉心却拧着,没好气地问道:“什么意思?猪笼是什么笼,小笼包?”

御花园的湖心亭内,最适合二人独谈。

四周的护卫虽多,却只能瞧见二人的动作,听不见他们的说话声,冰面上藏不了人,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发现。

白烨今日仍是一身寻常白衣,即便是入宫来,也不曾见他锦衣华服,眉目间仍是同许多人相像,他的名字里还夹着某个人的名。

若是往昔,百里婧兴许还会失神片刻,回味一番从前,可如今也不过淡淡一笑,寻常地与他说话:“这会儿没外人在,表兄为了谁而来?”

直截了当,她没有太多的耐性去听辩解或是求情,白家已走投无路,让一个不涉朝堂的公子来与她说话,不是求情是为什么?

可百里婧心里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她竟笃定白烨不是来求她。毕竟,哪怕白烨的面目再模糊,在朝堂上连一丝官职也无,可清心殿前杀伐决断的狠戾,满目的血色,百里婧忘不了。他不需要出手太多,每一次出手都是杀招。

白烨望着那张清冷美艳的脸,心里闪过一丝异样,却还是跪了下去,清清楚楚地说道:“白烨此番入宫,是为了皇后娘娘而来。”

对于有些人而言,初见钟情只会让他有片刻的失神,却不会让他失去智慧和方寸,他太懂得如何行事才能不出差错,他太懂得生而何为。

“哦?为了本宫?”百里婧略有讶异,“表兄这话是什么意思?”

白烨是个聪明人,知晓她喜欢直来直往,便据实以告道:“荥阳白家行了这些年的弯路,却只有一点从未出错,以历代白氏皇后为尊。如今,皇后娘娘入主六宫,母仪天下,实乃大秦的造化。”

百里婧笑,眉头有一瞬的微皱:“本宫不过是个女人,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大秦是陛下的大秦,表兄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若是让陛下知晓,本宫岂非也难逃其罪?只当是本宫授意,默认了表兄的恭维。”

白烨却丝毫不惧,脸色也未曾变化,仍是淡漠平静:“天下自然是陛下的天下,可天下终有一日是太子的天下。皇后娘娘是太子的母亲,往后岁月悠悠,君心难测,娘娘难道不曾想过,自古外戚强则国家衰微,恐有祸事。可若是太子的母族式微,朝中风云一日一变,谁又是知冷知热之人?”

是这样的道理,从来都是,无论是从前的司徒家,还是如今的白家,内朝外朝从来无法割裂。史书上记载的教训太多,自幼耳濡目染,百里婧承认,白烨所言经过了深思熟虑,并非胡言乱语。

她如今虽得大帝荣宠天下无双,可岁月漫长,何人知晓其中变数?清心殿前堆满尸骨,她怎可将命运交到一人手上,任他予取予求、定她终生?

百里婧不动声色:“所以…?”

白烨继续道:“皇后娘娘,白家从前走了弯路,致使有今日之祸,本也是咎由自取。可倘若娘娘肯给白家一个机会,白家肝脑涂地,今后将以娘娘马首是瞻,忠于娘娘,忠于社稷,忠于陛下,如同三叔那般。”

他淡笑:“倘若娘娘为后,外戚却只得三叔一人,白家余众被一网打尽寸草不生,此后孟家、聂家、薄家成为大秦顶梁,于娘娘、于太子又有什么好处?说到底,互相利用的关系从不牢固,可血终究浓于水,娘娘的骨子里流着白家的血,荥阳白家将仰仗娘娘的恩典,为大秦社稷效命!”

不为谁求情,不替白露伸冤,甚至连替白家求情也不曾,他数落着白家的种种罪过,一声声说得虽淡,却掷地有声。这才是白烨今日入宫的目的。

他带着筹码来换白家的未来,终于,在同王政斗了那些年之后,第一豪族荥阳白家,在王政面前低下了头,却没有向大帝请罪,而是将命运交到了白氏皇后的手中。

皇后是陛下的枕边人,她是王政的一部分,她甚至是当之无愧的白鹿,因她已有太子傍身。

白家同皇后互相制衡,料定了彼此各有顾忌,也终将合作。

百里婧默了片刻,眯着眼睛望向白烨,避重就轻道:“白家才送了本宫一份大礼,送了陛下一份耻辱,让本宫如何信你?太后娘娘那儿,白家又该如何交代?如果本宫不曾记错,过去几十载,太后才是白家说了算的人。”

白烨低垂着眉眼,听罢,头更低下去,他的脊背却还没有弯,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在玄衣凤袍的皇后面前,有种别样的病态美感,始终恪守本分:“识时务者为俊杰,白家只求生,不求死。今日之事,也定会给皇后娘娘一个满意的交代。”

百里婧淡淡一笑:“如此,本宫便静待兄长的‘交代’。”

她松了口,连称呼也变了,白烨知晓此事成了一半,跪地再拜:“是,请娘娘放心。”

兄长,兄长,再不是表兄,只要白家识时务,她可以是白家的皇后,既往不咎。

再隐秘的秘密,该藏不知道还是藏不住。

白露之事虽发生在禁宫之中,太后、皇后那边也命人封锁消息,可薄家、聂家、孟家却都有各自的眼线。

白家自内斗以来,三大家族渔人得利了不少,如今太后同皇后势同水火,仍算是白家的内斗,于其余三大家族并无害处。

虽知晓白家女儿失贞,国公府一筹莫展黑云压顶,却万不能在此时踩上一脚,只能装作一无所知,静候事态发展。

薄阁老正同孟阁老下棋,得了消息,说是薄延领着白家的二公子入宫,将其引见给了皇后娘娘。

薄阁老愣了一下,落子有悔:“哎呀,老孟,这一子下错了!”

孟阁老却打开他的手,哈哈笑道:“落了子,便是落了子,哪怕你悔得肠青,也不成!”

“唉,棋差一着啊,棋差一着,老孟,你在这儿等着我呢!”薄阁老见满盘皆输,懊恼地拍了拍大腿。

两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相交多年,皆是三朝老臣,有什么话倒也不似小辈那般说不得。

孟阁老将棋子收回盒中,笑道:“薄老,棋差一着不是一日两日了罢?”

薄阁老怎会不懂他的意思,在薄延身上,薄阁老棋差一着的确不是一日两日了。

四大家族的子弟,谁人不是以家族利益为重?

白家在王政里打滚,落得今日的下场,众人有目共睹,三大家族虽不敌,却也敬佩。可薄延顶着薄家的姓氏,却做着不利于薄家的事。

一会儿给聂家的老幺机会,让他出使东兴,得来的功勋与薄家何干?昨日又与白烨同出同入禁宫,留下诸多把柄——以白家如今的戴罪之身,若非薄延相助,白家的小辈连皇后的面也见不着,更别提如探子所言那般,皇后还同白烨相谈甚欢。

不过,薄阁老倒也想得开,他重新落下一子,又开了一局道:“唉,老孟,年轻人的事,咱们老人家管不了了。薄延既然做得辉京的老师,也自然做得白家小辈的朋友,我薄家少了一个孝子贤孙,大秦多了一位丞相,忠君爱国,担君之忧,也是我薄家之幸啊,哈哈!”

薄阁老精明得厉害,自己的孙子必须要护着,岂容他人说半句不是?棋盘上对弈,场面话说得再漂亮,该厮杀还是厮杀。

即便白家、聂家、孟家再有能耐,薄延却是大帝身边的红人,是大秦的丞相,又岂是旁人可比的?

孟阁老再不悦,也不得不承认薄阁老所言极是,丞相姓薄,即便棋差一着不受管束,也是薄家的荣光,有他在,薄家再不济,四大家族的地位不可撼动。

“说到薄相,薄老,薄相年纪也不小了,何时成亲?我这个老骨头可还等着喝喜酒啊!”孟阁老岔开话题。

提起薄延的亲事,薄阁老是真的愁了:“薄家本就人丁不旺,只盼着他早日成亲,先前倒是有个童养媳,指望着长大了娶过门。如今那童养媳却是三年不着家,也不知婚约还作不作数,老夫每每提起,薄延皆不了了之。”

孟阁老捋着胡子道:“唉,我家辉京也一日大似一日,若是薄相不曾有这婚约,倒是想请薄老问问,以辉京的才貌、与薄相师徒的情分,做个亲家是否妥当?”

千言万语的铺垫都不是正事,敢情孟阁老今日是为孙女说亲来了。

薄阁老领会了孟阁老的来意,沉吟道:“是啊,若是不曾有这婚约,以辉京的品貌、才华、家世,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不过孟老也别将薄延想得太好,他那脾气,连老夫也管不住,辉京是他的徒弟,想必更是了解他,怕只怕为人师尚可,为人夫却差得远哪!”

薄阁老说得滴水不漏,将退路都想好了,给了两家面子。

孟阁老却显然不愿放弃,笑眯眯落了一子道:“薄老此言倒也有理,但终究也需一人来牵线搭桥,试试才知合不合适。再过一月便是冬节,休假多日,薄相想必也闲了,不如到时请薄老同薄相一聚…”

“阁老!”

孟阁老正打定主意要给薄延、孟辉京牵牵线,此时却有人进来禀报,刚好将孟阁老所说的事打断。

来人附在薄阁老耳边说了些什么,薄阁老的脸色变了变,眉目严肃起来,挥了挥手,那人又退了下去。

“薄老?”

听罢孟阁老的唤,薄阁老只叹了口气,连棋子也忘了落。

“莫非是白家有了消息?”孟阁老明人不说暗话。

薄阁老点了点头,也并不打算瞒着,该传出来的消息,孟阁老迟早要知道。

是以,薄阁老捋着胡子道:“孟老,后生可畏啊,方才听说白家出了大事。这天,怕是要变了。”

白家郡主封妃前失贞,本是皇家秘辛,传出去乃是死罪。看在太后的面子上,若是处理干净了,不过落得被遣送出长安,在某处偏僻寺庙、道观孤独终老的下场。

可白家太狠,以一条白绫了断她的性命,并以此为大礼,送入宫中给了皇后娘娘以交代。

下手之人,便是从未在朝堂上露面的白家二公子,白烨。

白露毙命后,其父白国舅瘫坐在椅子上半天不曾起来,母亲白氏狠狠痛打白烨。

当初立后大典,宫变之时,白烨诛杀白许方乃情非得已,早已落得狠毒的名声,如今白烨亲手了断胞妹性命,他干干净净的手上沾满了血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震慑四方,何人敢同他为伍?

“皇后娘娘说,会以郡主之礼厚葬露儿,保全白家名声。自此后只要白家忠于皇后、忠于陛下,往昔白家所得到的,也会一样不少地得到。父亲,你可以放心了。”白烨的脸色灰败,在母亲的责打中一声不吭地淡淡说着,毫无悔意。

“畜生!孽障!你如何下得了手!如何下得了手啊!”白氏涕泗横流,哭得再止不住,瘫坐在地上,白湛成了那副样子,白露惨死,三个儿女如今只剩这一个。

“作孽啊!作孽!白川!你的好儿子!作孽啊!”白氏崩溃。

白烨跪在那,腰背却挺得很直:“白家祖训如此,不敢背弃。家族利益至上,所有罪孽,我愿一人背负。请父亲母亲保重身体,路还长,绝不能就此倒下。”

西秦建国以来,王政的路上,家族的兴衰,从来都伴着血。那血路上,有兄弟姐妹的,有父母亲伦的。龙座上的大帝明了这个道理,如今,白家未来的家主也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痛下杀手的那一刻起,便注定要走一条孤独的路。史家刀笔不过后话,如今的他们,别无选择。

在白氏的痛哭中,白国舅仿佛老了十岁,恍惚间似乎明白了二十年前白国公的心——四个儿女反目成仇,老大远走他乡,以一座衣冠冢给了白家交代,老三自断一臂与白家脱离关系,如今轮回一般,轮到他白川了。

自己作下的孽,终究是要还的。

白国舅苦笑一声,开口道:“烨儿,你大哥让你去见见他。”

白烨听罢抬起头,在白国舅的注视下,一字一句温温和和地说道:“父亲,我从来都觉得,白家由我打理会比交给大哥更好。白家一意孤行了这些年,是该换换血了。”

“白烨!”

一声喝,似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厉鬼般撕扯难听。

白国舅还没从白烨这番话里回神,抬头便见多年不见天日的大儿子站在门外,全身上下已没有一块好肉,像是行走的腐烂尸体。

显然,白烨方才所说的那些话白湛都听见了。

“湛儿!你来前厅做什么?”独白氏还敢亲近白湛,他行动不便,作为母亲还想着去搀扶他。

“国舅爷,夫人,大公子他…奴才们拦不住…”看守白湛的小厮门委屈地抱怨。

“别碰我!”白湛挥开了白氏的手,朝白烨的方向冲了过去,“今日我非杀了这个忘恩负义目无尊长的畜生不可!”

白湛武功全失,嘴里说得再凶狠,动作起得再大,到了白烨跟前时,却还是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白烨还跪在原地,甚至没有回头,他只是抬起手轻轻一截,白湛便在他手里动弹不得。

“畜生!好你个白烨!多少年藏着掖着,你是不是一直在等今日?等我变成这个样子?!你好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