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徵面不改色的跟了进来,唇畔笑意不减。一个浓妆艳抹的男子迎了上来,伸手就要搂我的胳臂,不知为甚还未碰到衣角便忽然缩了手,眼泪汪汪的瞧着我:“姐姐身上有甚么东西,打得人家好疼。”

我瞧了一眼他手上红肿的痕迹,一看便是被武功高强之人弹指所伤,便也不说破,咳了一声道:“把你们这最俊俏的小哥叫出来!”

那男子大约觉得我是个富婆,顿时眉开眼笑,回头唤了一声“莫霜”,便掩着口去了。我进了厅中,霎时眼前一片花红柳绿,每桌有有四五个男子陪着一个客人,客人有男有女,男子或英挺或柔媚,当真是各种类型应有尽有。

我被这奢靡的场景震慑了,便见当中桌前一个白衣男子站起身来,黛眉星目挺鼻薄唇,真真生了一副绝好相貌。他见了我便走上前来,微微作了一揖:“在下姓莫,单名一个霜字,还未请教姑娘——”

言至此处,他眼睛望向我身后,忽然便怔住了。

我方才后知后觉发现,自我进了这厅中,客人和小倌们便都失了言语,静静望着我身后。

“小哥,你真美!”有个男客人忽然凑上前来,对着曲徵流口水道:“你是新来的么?一夜多少?三千两银子够不够?”

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均倒抽一股凉气:三千两为个男人现在的断袖也忒败家了…

曲徵对他淡淡一笑,登时勾去了半数人的魂儿,立时便有个娇媚的男子哭了起来:“输了输了…嘤嘤嘤嘤…”

“姑娘你是来砸场子的?”方才那个莫霜站了出来,对着我提了声音冷道:“自带粉头请去客栈,别误了我点将台的生意。”

我觉着已然百口莫辩…

曲徵闲适的坐在身旁一个凳子上,微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弯起嘴角,忽然抬了眼眸对那调戏他的男客人道:“你觉着…我只值三千两么?”

“三千两不够买你一根头发!”那人立时酥了骨头:“美人我愿为你倾家荡产!”

“是么?”曲徵垂下眼睫:“那…你把命也给我,可好?”

一股冷意随着他的言语轰然蔓延开去,我身上一毛,只觉强烈的杀气在瞬时炸裂,几近让人站立不稳,又在下一瞬全部归于虚无,再无踪迹。

于是不过片刻,我拄着下巴与曲徵坐在这空荡荡的大厅中,一脸忧伤。

曲徵给自己倒了杯茶,亦给我倒了一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百万尝尝,这里的茶倒是不错的。”

一句“尝你娘亲”到了嘴边,我气鼓鼓的瞧着他,嘴边挤出两个字:“脱衣。”

曲徵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眸光转向我,一副“我没听清”的模样。我已然豁出去了,愤怒的指着他道:“我来逛小倌馆子泡小哥,谁知小哥都被你吓跑了,只好泡你,赶紧脱罢。”

哼哼,让你佯装淡定,这下还不气得你拂袖而去!我面无表情的端起茶杯,心中一阵腹诽,便见曲徵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轻轻带上大厅的门,然后旋过身子,右手一动,腰封绸带立时滑落,月白衣衫瞬间松散开来,隐隐现出胸前如玉般的肌肤。

我手中茶杯咣当一声掉在桌上。

他将外衫轻轻放在一旁,仅着了白色中衣,静静将我望着。

“有…有本事…”我哆嗦着嘴唇:“你再脱!”

曲徵眼都不眨,竟真的去解左边衣带,我背后立时炸起一面毛,赶紧别过头去,摆了两只手:“行了行了,就这样罢。”

失算!忒失算!从前怎么没看出他这般豪放?我忧伤的抚额,觉着脸面丢了个十成十,眼角瞥到了桌上的瓜果,便咳了一声道:“我要吃那个。”

曲徵弯起嘴角擦了手,拈起一粒葡萄,细细剥去果皮,用桌上的小签子将籽儿掏去,轻轻送到我唇畔。

十指修长,骨肉匀净,与莹绿的葡萄果肉相映生辉。我下意识的张开嘴,舌尖似掠过他的手指,便觉彼此都怔了一瞬,有甚么东西仿佛被挑起了,登时满室一片旖旎。

曲徵像是靠近了一些,沉沉道:“百万,这点将台里能做的…只怕不只脱衣和吃葡萄罢?”

彼时我心中咯噔一下,只觉脸要烫得冒烟,神思也不知飞到了何处,往后使劲儿的蹭了蹭,险些便从椅子上掉下去。

“其…其他的做不得…”我结巴道,曲徵凑得更近了,几乎便贴到了我身上:“哦?为何做不得?”

我闭了眼睛心中一横:“因为我没钱!”

曲徵一怔,忍不住便笑出声来。我亦觉着自己回答得很二货,然面上却不肯服软,便撅了嘴嘟囔:“笑甚!”

岂料他不但不答,还笑得更厉害了。我鲜少见他这般开怀,然心中实在是不爽,便傲娇的“哼”了一声故作淡然的甩头而出。

第五日,御临风来了。

他似比靖边镇初见时更为憔悴,我不禁想起了擎云,心中有些难过。张歆唯对慕秋用了忘情草,御临风知悉了慕秋受伤的过程,只是沉默不语,一直守在慕秋床畔。

果真如宋涧山所说,桃源谷少主虽体弱多病,但素来是个温和的人。若慕秋当真忘了这一切,那么…能从他这里得到幸福,那该有多好。

本就是阴差阳错断开的缘分,大约冥冥之中当真有天注定,一切终是回到了最初。

第六日,初春之夜晚风微凉,慕秋那里有御临风不需我照看,我无聊的蹲在市集的河边,曲徵照旧跟在我身旁,似也不想多言语。

身后是一派车水马龙人群熙攘,我不住向水中撇着石子,不知为甚只觉那热闹都离我极远,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孤独之意。

安顿好慕秋,向曲徵要来休书,然后…我又该去哪呢?

天下之大,哪里都可去,哪里又都不是归处。

“眼下知晓你身份的,便只有井渊与俞望川,他二人已不足畏惧。”曲徵忽然淡淡道:“所以…这天下,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想做甚么便做甚么,再没有谁能将你牵绊住。”

我心中一动,有些讶异的回过头。曲徵脸色似比前几日又苍白了些,然心思仍然如过去一般玲珑,我还未说甚么,他便知我心中所想,这样剔透的一个人,我曾那般奋不顾身的爱着他。

想到此处,心中便不可遏制的疼痛起来。

我垂下头,微微叹了一声:“我真的已将璞元真经毁了,你再这般假装与我亲近,也不会有甚结果。”

曲徵淡淡一笑:“我只是想与百万…在一起多一会儿。”

“好罢,那我换个说法。”我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融汇在风中,似是出口便散了:“曲徵,从头至尾…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天地间一片静谧,仿佛只有心跳的声音。

我定定瞧着曲徵,看他幽深的眼中映出我的面庞,看那双眸光背后瞬间漾起的波涛暗涌,还有那几近让人窒息的温柔。

“没有时间了。”

这一声叹息如梦如幻,轻得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便见曲徵弯起嘴角,缓缓凑近了,在我额间轻轻一吻。

像是有甚么从他柔软的唇间灌入,凝结了这一瞬的风声和光。

明明情深缱绻至极,却弥散了一股浓浓的悲伤。

我愣住了。

“…没有。”曲徵望着我,声音醇澈而温淡:“金百万,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作者有话要说:自己被最后一句虐了。。。嘤嘤嘤,狐狸没说真话大家懂的。。。

下一章百万就会知道了!

56章

时光一点一滴,在这夜风中流淌而过。

曲徵走了,身后的繁华喧嚣似与他一起走了,我便这么坐在河边,整整一夜。

晨曦初落的那一瞬,我站了起来。

其实没有甚么了不起,他那般惊才绝艳的人,本就不可能对我有甚么心思。我想,便是要这样才好,利落些,洒脱些,再没甚么好遗憾。

今天之后,一切又都是新的了。

我对自己弯起一个笑,只觉浑身酸痛,又腹内空空,恰巧临了一个早点摊子,便坐下来要了一碗面,怔怔的发起呆来。

面很快上来了,我吃了几口,氤氲的热气中化出一个人的轮廓,我忽然反应过来面前坐了一个人,须长目垂,竟是琅中听琴苑的断弦瓮。

大约方才一直在发呆,是以没有察觉,我登时有些尴尬,挠头道:“前辈好巧。”

断弦瓮抚须一笑,亦要了一碗面,和蔼道:“公子已走了么?”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待看过慕秋,我也要离开这里。”

“姑娘不必着急,”断弦瓮喝了一口汤,抚须一笑:“听完老朽一个故事,再走亦不迟。”

“若是曲徵的事,那便不必了。”我平静的道:“事到如今,我不愿再与他扯上干系。”

“与公子这般的人牵扯太多,的确极易伤身伤心。”断弦瓮垂下目光,幽幽一叹:“不过,我要给姑娘说的,却是另一个故事,有关四年前…你毁去的那个东西。”

我怔了怔,河边市集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我便坐在这街边的摊子处,渐渐陷入了断弦瓮微微沙哑的声音中。

二十五年前,江湖上一派动荡,俞家与九重幽宫各分天下。

便在此时,出现了一个奇特男子,他面容俊美,只凭手中一柄剑,独挑了中原各派,连俞家下一任掌门俞望川也败在他手中,没有人知道那剑法叫甚么名字,就像亦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只知道他很厉害。

有人说,那剑法,会比璞元真经更厉害么?

男子不服,便挑上了九重幽宫,战得一身伤痕累累,终也没有胜出,却认识了一个姑娘,时年十七岁的血月,炼华。

世间竟有如此绝色,冷艳,孤高,不将天下一切放入眼内。她是井渊青梅竹马的师妹,生来便拥有财富,地位,与肆意嚣张的资格。但那男子却比她更加狂傲,一心只在剑上,从来无心风月。

后来的事情似乎顺理成章,二人私定终身,可男子的半颗心,仍是牵在璞元真经上。那经文乃是九重幽宫圣物,放在宫主房中,炼华为了心上人偷偷潜入,却在最后关头被井渊抓了关入地牢。那男子知悉了,一人一剑杀入九重幽,到了地牢处,炼华便要与他离开,井渊悲伤又愤怒,只厉声逼问,若炼华与真经只能带走一个,他要如何抉择?

那男子一怔,却没有立时回答,便是这一瞬的犹豫,让高傲的炼华伤透了心,再不愿与他厮守,只抱了她钟爱的古琴绝尘而去隐入江湖,徒留两份相思愁绪。

那个只痴心于剑的男子,名叫瞿简。

五年后,他创立瞿门,在武湖会上与因败在他手上而发奋练功的俞望川打成平手,但再也没有人能忘记他一人一剑独立台上的容光。

这套剑法,后被他起名为芳华。为了一个他爱过又狠狠伤害过的姑娘。

一生所爱,刹那芳华。

而那个舍弃荣华地位及一切离去的炼华,最终隐居在了无人的苍雪山顶,不到一年后便生下了瞿简的孩子,因她痴爱音律,只随意取了“宫商角徵羽”其中一字,又不愿随瞿简之姓,便化而为曲,唤作曲徵。

我心中微微一动,呆呆道:“炼华…大概很会做红豆饼罢。”

断弦瓮笑了笑:“不错,她生得娇贵,会做的菜不多,独独红豆饼是最为拿手。”

我想起瞿简那怅然而苍凉的模样,不禁心中唏嘘,更钦佩炼华决然利落的性子,一走二十五年,当真是极倔强的女子。

“可曲徵与瞿简为何不相认,要以师徒之称示人?”

“金姑娘莫急,到这里还没有完。”断弦瓮抚了胡须:“事发七年后,公子六岁,我一人游历至苍雪,便是那个时候…遇见了他母子二人。”

苍雪山顶,白毛飞旋,幽闭的屋门与暗沉的烛光。

那是卢一弦永生也不会忘记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