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断断续续地诉说下,萋萋终于明白了过来,却只能沉默无言。

经过抢救后,温以泽没有醒过来,被转向了重症监护室。萋萋在父亲被推出急救室时,看过他一眼。那个男人躺在病床上,身上连着仪器管子,双目紧闭,保养良好的面容也布满沧桑,仿佛一瞬间衰老了下来,再也不是她上回看见他时的样子。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听着病床滑轮转动摩擦大理石地面的声音。那声音不大,在空旷寂寥的急救室门口,却格外响亮,一声一声震动,似有回声,轰然不绝。

病床被推进了电梯。姚季恒紧了紧她的手,轻声问:“萋萋,你要去看看吗?”

萋萋没有说话,直到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同样站在原地怔怔望着病床消失在眼前的夏美茹忽然迈步朝前走去,步伐慌乱而匆忙。

姚季恒喊住她:“伯母,你去哪儿?”

“我去找医生,这里没有,我就去国外找,他别想就这样睡下去,他欠我的,我要他统统还给我…”夏美茹仓惶地说。

姚季恒看着她凄然的脸,一时说不出来话。

萋萋终于说:“妈,我去找医生。”

最终他们一起去找医生。医生的回复谨慎而专业,在解释说明了病人目前的身体状态后,结果是待观察后进一步治疗。对于夏美茹一遍又一遍地追问,他会不会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仍旧只是中肯地回答:“目前还不能确定。”

夏美茹忽然尖声叫嚷:“你们什么都不能确定,还怎么做医生?我要你们干什么?你们治不好,我找别的医生…”没有人打断她,她说到后来,自己却渐渐顿住了。

除了医生,姚季恒是这里最冷静的人。等夏美茹停下,他对医生说:“谢谢你们,请你们尽力治疗,我们会尽快联系医生过来做一次会诊。”

夏美茹顿时像找到了救星,立即期待地看着他,语无伦次地说:“季恒,你一定有办法…他是萋萋的爸爸,你帮我们救救他…”

萋萋的惶恐害怕不比母亲少,可是面对仓皇无措的母亲,不得不镇定下来。她抓住母亲的一只手,说:“妈,他现在还活着,只是暂时昏迷,我们会想办法的。”

夏美茹未尝意识不到自己的话很傻。平静下来后,她也知道这样的急性脑溢血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恢复如常的。就算是医生,也有治不好的病。她只是不相信,他就那样倒在了她的面前,不知何时再次睁开眼睛。她更加害怕,他永远不会睁开眼睛。

离开医院后,姚季恒订好了酒店。萋萋和母亲住一起,他住在他们隔壁。到了房间门口,他顿了一下,才松开那只一直握住她的手,帮她打开房门。

萋萋在踏进房门之前,回头望向他。

他说:“你进去陪着伯母吧,我现在就去打电话请人联系医生尽快过来会诊,有了消息马上告诉你。”

萋萋看着她,慢慢地说:“姚季恒,你能抱我一下吗?”

她就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内,他伸臂就把她抱在了怀里。萋萋把头埋在他胸前,脸贴着他温热的胸膛,真切地感受到了他身上的温度。

纵然她曾经那么决然地想要离开他,把他推出自己的生命,在最深最重的恐怖和无助里,她本能地还是依靠他。

这一刻,只有这个怀抱是真实的,温暖的,也能够容纳她的一切。在这个熟悉而想念的怀抱里,哀痛如潮水涌来,又慢慢地沉寂下来,到最后,她唯一能够感受到的只有他身上的温暖。无常世间,风尘漠漠,也只有这个真实的怀抱是长久的。

姚季恒紧紧地抱着她,手指抚摸到了她背后凸起的骨头。她比半年之前瘦了很多,几乎摸不到肉。他心底一痛,在她耳畔低声说:“萋萋,你相信我。”

不久之前,在湖心亭里,她最好的朋友最后对他说:“她逃婚也不是因为对你没有感情。她最初决定和你结婚,是以为自己能够找一个男人一起生活,与爱无关。她以为自己能够做到。所以后来她逃婚了,不是因为不爱你,而是因为她害怕自己陷入爱情。可是那时候她不知道,她早就爱上了你。”

这段话很清楚明白,直白地告诉了他一切。他早就知道她的重重防备和武装只是虚张气势、徒有其表的自守。她的冰冷也不过是极度渴望不得之后的冷眼看世情。然而在最初的震动后,他依然不敢肯定那是真的——越是期待拥有,越是害怕失去。

一直到此时此刻,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她的心,他的一颗心终于也跟着轰然落到了实处。她那么肆意而高傲,却不敢面对自己的心,终究也只是个躲在自己的角落里不肯出来的孩子而已。

他捧起她的脸,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看着她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说:“萋萋,你就是一个胆小鬼,一个最软弱的胆小鬼,一直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敢走出来。你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你早就对我说过,过去是过去。我不管你是什么样的女人,我爱上的女人当然是好女人。我也不管你在我之前爱过谁,没有过去的你就没有现在这个我爱的温萋萋。但是从你有了我之后,从我们在那天晚上的宴会上相见后,你的整个生命就只有我一个男人。那天晚上是你邀请我喝酒的,无论是你的人还是你的心,从你和我碰杯的那一刻起,就统统都属于我,你的整个人和心都是我的。刚刚是你要我抱你的,以后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从现在开始你只能有我一个男人,只能爱我。”

萋萋没有说话,他说了那么多,她听得清清楚楚,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向来在他面前那么伶牙俐齿,可是这回只能听着他说,自己无法说出口,只能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房间的,意识回归时,她已经坐在了套房客厅的沙发上,也不知道坐了多久。

这时,对面的夏美茹又一次举起酒杯,这一回手却一抖,酒杯晃啷落到了地上,水晶高脚杯摔得粉碎,酒液在地板上逶迤流淌。

萋萋被那清脆的碎裂声震醒了。而夏美茹看着一地的碎片,起初神态怔然,片刻后,脸上又露出凄然哀痛。她忽然蹲身去捡拾碎片。

萋萋不知道母亲在自己恍然未觉下喝了多少酒,或许在自己进房间之前,她已经在喝酒了。萋萋担心她意识不清划伤了手,一边伸手阻拦,一边说:“妈,你放下,我叫人来收拾…”

夏美茹喃喃说:“我摔碎的我自己捡,我不要你们捡,你们谁也不许捡,就算摔碎了也是我一个人的…”

萋萋一只手已经握住了母亲探向地上碎片的手腕,听到她的话却一僵。夏美茹意识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不依不饶地挣扎了起来:“萋萋,你放开我的手…”

萋萋终于松开手,任她继续一片一片捡起碎片,又一片一片地放在自己的手心。

最终,地板上的碎片都被夏美茹捡起来了,而她的手也被尖锐的碎片划伤了,血液又染红了捡起的碎片。萋萋找来医药箱,帮她清洗了伤口,然后包扎起来。

夏美茹忽然清醒了过来,看着茶几上的碎片,问她:“萋萋,他是不是再也不会醒来?”

萋萋顿了一下,不仅是说给母亲,也是说给自己听,清晰地回答:“不是,他欠我们的还没有还,他会醒过来的。”

这天晚上,萋萋的耳边响起了很多声音,有很多年前父母的争吵声,母亲的抽泣,父亲的摔门声,还有有器皿的碎裂声。那么多声音交织响起,嘈嘈切切,最后那些声音又都寂静了下来,她只听得见一个坚定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回响:你只能爱我。

恍然醒来时,她在黑暗里静静睁开眼睛,终于意识到其实是电话铃声在响。她摸到自己的手机放在耳边接听。

那头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萋萋,我是季恒的母亲,我能和你说一会儿话吗?”

萋萋坐起来,“当然,伯母您说——”

季妍的声音轻而缓慢,在寂静的夜里幽幽传来:“萋萋,我不知道你和季恒为什么忽然没有结婚了,我很期待能够看见你们的婚礼。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要生下季恒,到现在我还是不能清清楚楚地回答你。我只知道,我要生下他,我也生下了他。他是我的儿子,不管他的父亲是谁做过什么,我依然爱他。”顿了一下,她最后慢慢地说:“我留了一封信给你们,希望你和季恒都能够读到。”

耳畔的声音停下来很久,萋萋还沉浸在无法言说的怅然失落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却一时头脑混乱,理不清头绪。直到不其然看向身边空荡荡的床位,她才发现睡在她身边的母亲早已不在。

一阵巨大的惶恐忽然涌来,萋萋丢下电话,慌忙下床,朝外面跑去。她没有开灯,到了黑暗的客厅,一个踉跄被绊倒在地。她一骨碌想要爬起来,却触摸到了手掌下肌肤的温度。

门铃声伴着拍门声,还有一声又一声的呼喊在寂静的夜里轰然响起,连绵不断。姚季恒原本上床不久,并未睡着。进入房间之后,他给母亲打过电话,也忙着联系到了医生,却依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心底有一个地方不时隐隐作痛,似乎是空落不安,又仿佛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伴着心底如影随形的越来越深入的不安,他根本没法闭上眼睛睡觉。

此时此刻,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他整夜的不安刹那剧烈地涌到了眼前。他快速打开门,看见了泪流满面的萋萋。

萋萋的声音也同时响起:“姚季恒,你救救我妈。”

夏美茹喝下了大量的安眠药兑酒,被紧急送往了医院,短短半夜,姚季恒陪着萋萋再次等在了急救室门口。萋萋一瞬间仿佛被掏空了所有的力量,连意识也被彻底抽空。他扶着她坐在等候椅上,她呆呆地看着手术大门,一动不动。

她再一次把自己抽离到了一个孤岛上,周围的一切都成了虚幻。

姚季恒宁愿她激烈爆发出来,像刚刚那样泪流满面也好,甚至放声大哭也好,都好过这时寂静无声的孤独。他紧紧抱着她,抚摸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地说:“萋萋,你不是一个人,我在这里,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萋萋伏在他胸前,终于再次流下泪来:“我不知道她有安眠药,她晚上本来就喝了很多酒…”

“萋萋,这不怪你,她不会想丢下你。”

萋萋的精神彻底崩溃瓦解,再也支持不下去,忽然嚎啕大哭。

所有的语言虽然都是苍白的,但是在最深切的悲痛里却也能给人温暖和慰藉。

作者有话要说:未完结。因为结尾比预料的写得要深入。结尾的所有情节都是一早就构思好定下的,原不想结尾有悲痛基调,以为能够把某些灰暗情节简笔勾勒,重点放在萋萋和姚季恒那几段酝酿了很久的情节上。写出来才发现那样远远不够,太单薄跳跃,于是越写越长…

晚上还有一更,希望会完结,但也不一定。因为白天有事,不知道今天晚上的状态能否一口气写出我最终要的那个样子。其实这个故事最初深深打动我的那个情节在最后…所以我一定要写出最好。更新大概也会很晚,大家可以明早来看。

第59章 五十九聚散无常

天蒙蒙亮的时候,手术结束。医生照例宣布病人进入术后观察期,何时苏醒暂不确定,待观察后进一步治疗。

夏美茹也被送往了重症监护室。

这一回,萋萋在病床被推出来时,擦干眼泪,拉着姚季恒的手,一起跟了上去。到了ICU门口,家属不能随意进入,医生拦下了他们。萋萋没有坚持要进去,退后两步,让医护人员把母亲的病床推进去。

门口左侧,有一面大玻璃窗,恰好可以看见里头的情形。萋萋站在窗前看着玻璃那边相隔不远并排在一起的两张病床上的人,他们一样闭着眼睛,一样一动不动,仿佛只是睡着了。

姚季恒牵着她的手,与她并排站在玻璃窗前,而玻璃那边并排躺着她的父母。他们前后相隔一夜进入重症监护室,于是连床位也相隔不远,并排在一起。

姚季恒一眼看见时,下意识立即看向萋萋。

萋萋说:“现在他们又在一起了。”

她的脸色平静,语气也只是平静地陈述,仿佛没有任何情绪。姚季恒却听出来了这句话背后的深沉情感,一时感慨无言。

因为半夜随救护车离开酒店时惊恐慌乱,他们都没有带房卡。回到酒店后,前厅工作人员用备用卡帮他们开了房门。待工作人员离开后,萋萋站在两间打开门的客房之间,静默片刻后,迈步踏进了他的房间。姚季恒看着她走进自己的房间,反倒怔了一下。他踌躇在门口,虽然打定主意要时刻陪着她,那也是自己跟着她,却没想到她会主动进入自己的房间。他们之间,从那个婚约伊始,一直都是他在主动,包括婚约也是他主动求来的。他仿佛站立在了二人关系的主导地位,掌控一切,然而他再清楚不过,他只是在跟随她的步调。他不知道她这个举动代表了什么,唯一确定的是——她需要他的陪伴。

他落后几步走进去时,萋萋站在露台栏杆边。她似乎知道他在身后,没有回头,静静地说:“原来从你这里能看到黄浦江。”

他们的房间格局一样,露台也相连,看到的风景应该相差无几。然而夜晚和白天看还是有不同的。此时此刻,伴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入目所及处,辉煌灿烂,不远处的那条江水波光粼粼,漾着清晨的霞光。

“姚季恒,你想要孩子吗?”

姚季恒还沉浸在她的前一句话里,一时被她问住了,不明白她为何忽然跳到这个问题。

萋萋没有等他回答,又继续说:“如果我不能生孩子了,你还要我吗?”

这根本不是一个疑问题。姚季恒不需要选择:“要,我只要你。”

萋萋顿了一下,终于慢慢地说:“你不需要这么快就回答我,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你可以知道了再回答我。上次在拉萨,医生有些话没有告诉你,我不仅仅失去了那个孩子。我回来后也去检查了,结果一样,医生说我以后怀孕的概率很低。”

姚季恒震了一下,隔了一会儿才从这个骤然听见的事实里反应过来。理清她要表达的意思,一个念头也越来越清晰,他终于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就因为这样,所以你要我走?”

他想问她凭什么以为孩子比她重要,凭什么以为他会因为孩子而不要她,然而他又问不出口,比恼怒更深沉的是酸涩。医生也许是好心和怜悯,特意只告诉她一个人。可是她不应该一个人背负这些。她比他更想要孩子。

萋萋默然。

顿了顿,他说:“萋萋,我是想要孩子,但只是我和你的孩子。孩子对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一切,没有遇见你之前,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孩子。有没有孩子,我都要你。还有,概率低那就是还有希望,并不是没有可能。万一我们等了很久,他还没有到来,你还有我,我也只要你。”

他的话说完后是长久的静默,这个话题似乎也不需要再继续了。萋萋倚着栏杆看那条朝阳下熟悉而灿烂的江河,长河蜿蜒流淌,如同人生漫漫长路。而他在她身后几步之遥,看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萋萋忽然回头说:“我肚子饿了。”

从昨天中午开始,她就没有吃过饭,这时松懈下来,才察觉到空空如也的肚子在咕咕叫,是真的饿了。姚季恒叫来了早餐,她忽然也有了胃口,吃下去了不少。

萋萋昨晚也几乎没有睡觉,只是前半夜似睡非睡迷了一会儿眼。吃饱了,她也觉得困了,于是爬上床睡觉。姚季恒一夜未睡,虽然也跟着躺上了床,可是刚刚听了她的那些话一时心情激荡,百味杂陈。这时躺在她的身边,身体和意念又十分清醒,难以平复,却又清楚地察觉到她上床不久就已经睡着了。他怕打扰她睡觉,只是牵着她的一只手闭眼静静躺着,时而又忍不住睁眼看看她。这样反复很久,终于渐渐有了睡意,意识昏昧起来。

再次睁开眼睛时,睡房里静谧无声,光线半明半暗。透过没有完全拉上的窗帘缝隙,外面白晃晃的,大概还是午后。他看着萋萋,她的脸朝着他,下巴尖尖抵着枕头,朦胧的光线下,眉目温驯而沉静,有一种粲然的光华,圣洁而娇媚。她大概半年没有修剪头发了,头发更长了,长发仍旧逶迤在枕边,发尾就在他脖颈处,麻麻痒痒的触感贴着颈部肌肤蔓延。她就在他半臂之内,他的一只手还和睡前一样牵着她的手,一伸手就可以把她整个人笼在怀里。他情不自禁地伸手轻触她皎洁的眉眼,在指尖落到她眉心的那一刻,她的眼睫毛颤了颤,两扇密密匝匝的眼帘开启,转瞬一双乌黑的双眸露出来,沉静如深潭水。他就这样对上了她静静睁开的眼睛。

姚季恒没有意料到她会这时候睁开眼睛,顿时呼吸一窒,连手上动作也跟着停顿了下来。

有一会儿,他们谁也没有动,时光仿佛静止老死在这一刻。

下一刻,萋萋倾身仰起头,他俯身迎接,两片温热的嘴唇轻轻地贴在了一起。离他上一回这样亲近她,时间已经悄然无息地走过了半年,直到这一刻,这么近地真实地感受到她的气息,碰触到她柔软的唇瓣,恍如隔世。他才知道,他有多想她。

他们不约而同地顿了顿,停在这里,就这样嘴唇挨着嘴唇,只是吸取肌肤相亲的温暖。分离后的孤寂和清冷远去,空落的胸口被填满。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开始一点一点地吻她,她的嘴唇在他的亲吻下浅浅张开,与他纠缠在一起,呼吸相闻。他在她唇上辗转吮吸了很久,忘情而沉迷。而她承受和回应他的吻,温顺得不可思议。他感受过很多很多样子的她,防备重重的、冷淡疏离的、肆意高傲的,桀骜不驯的、娇媚动人的…一直到这个温柔似水的她。可是无论是哪种样子的她,她还是她。

真正进入她的那一下,姚季恒还是用足了力量,重重撞进去。她越柔软,他越坚硬。萋萋被他紧紧压在身下,在他激烈的动作下,她环着他的肩,只能攀着他,跟随他在这个摇晃颠簸的世界里浮起浮沉。

伏在她身上的这个男人,是这世上与她最亲近的男人。此时此刻,她只有他。在他一下又一下的深重撞击下,她睁开眼睛,恍然对上了他的眼睛,深邃而隽永。

世事纷纭,聚散无常,唯有这双眼睛长久地停留在了她的生命里。

姚季恒是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叫醒的,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快速按了接听,意识也瞬间清醒。萋萋还在他的怀里,他轻轻拿开她环在他腰上的手,下床走向露台接听电话。

电话是Maria打来的。姚季恒在听见她沉痛的声音的那一瞬间,整个人被重重撞了一下,脑海里轰然一响,有什么在一点一点地流逝。纵然他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两年,医生一次又一次地对他摇头。他每天都给母亲打一个电话,只是为了听见她的声音确认她还好好的。可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他的世界也就此停顿了下来。

Maria还是哽咽着把话说完了。

他静静地倚栏而立。

此时已是夜色阑珊,华灯初上,仿佛整个世界的繁华热闹都在眼前。万家灯火,漾在尘世最深处。而这世上生他养他的人一个一个离他远去,他只知道自己真正成了孤儿。

萋萋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又在吻她,一点一点地从她的额头上吻下来,麻麻痒痒的触感一直在脸上,流连忘返。她觉得很舒服,不愿意醒来,只想就这样沉醉下去。良久后,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落到了她的颊畔,不知道是她的泪水还是他的。她睁开眼睛,就看见他的头埋在她胸前。她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身上那最深的孤独和悲痛。

她抚摸着他的头,直到这时,才意识昨天晚上那个令她隐隐不安的电话真正意味着什么。良久后,她只能轻轻叫他一声:“姚季恒。”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最后一章,这回是真的。写好了就贴上来。最迟是27号。

第60章 六十旧地重游

姚季恒是这天晚上去往波士顿的。萋萋没有去机场送行,只陪他走到了酒店门口,看着他坐进车子,然后看着车子一点一点走远,渐渐消失在夜晚的车流里。她在酒店门口站了很久,才收回视线,慢慢转身。

第二天上午,萋萋在医院等待父亲的会诊结果时,得到母亲清醒的消息。她的脑子似乎变得迟钝木讷,停顿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这两天积压的所有情绪突然再次倾泻而出,她的眼泪流了下来,转身便朝监护室跑去。

夏美茹昏迷了一天一夜终于醒过来,看见萋萋,第一句话却是问:“他醒了没有?” 在生死关头上走了一遭,她清醒后的意识仍然绕着那个男人转。

萋萋不知道怎么说,只能回答:“会诊结果等会儿会出来。”

夏美茹不再做声。

夏美茹甫醒来,经过检查,身体已无大碍。医生认为她此前的昏迷有一半是因为大量安眠药的效力,另一半或许也是因为她不想醒来。她很快被转入了普通病房。而温以泽的会诊结果也出来了——需要进行第二次手术。夏美茹从萋萋口中听到第二次手术的安排后,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仍然问:“他是不是不会醒来?”

萋萋也不知道,她们都希望他会醒过来,可是谁也不能欺骗和安慰谁一定会。面对最真实的人生和命运,一时只有沉默。

夏美茹仿佛自言自语,又继续说:“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早就知道,他当初和我结婚也是为了钱,他喜欢钱,我早就该给他,如果他醒不过来,我活着干什么?”

她自小被父母捧在手掌心里娇宠长大,这一生最大的坎坷与劫难都是这个男人给她的。他活得好好的时候,她和他一次又一次争吵,也一次又一次分离。可是她没有想到,有一天,他或许真的会先离开她。

萋萋看着自己的母亲。在父母一次又一次的争吵中,她曾经也疑惑过,他们这么互相厌烦,在一起就是不停地吵架,那么为什么又会在一起,还会生下她?那时尚且年少的她没有答案。过了这么多年,她终于明白,爱情的面目或许有千百样,可是爱的本来面目从来只有一样,爱就是爱。

萋萋不知道钱是否能留住一个男人。这一刻听着母亲的絮絮低语,她也宁可如此,惟愿钱有这么大的魔力,只要能够留住他,就算是因为钱,那也无关紧要。

萋萋走出病房时,已经是晚上,走廊很静,只听得见她自己的脚步声。到了电梯口处,有一个女人牵着一个男孩在等着她。

萋萋停下脚步。

女人对男孩说:“叫姐姐。”

男孩目不转睛地睁大眼睛看着她,却不说话。

萋萋当然知道他们是谁,也知道她为什么带着孩子等在这里。事实上,温以泽的秘书直到今天早上才小心翼翼地问她是否需要通知滕女士。直到那时她才记起来那个女人从父亲入院后就没有出现。在秘书进一步的简要陈述下,她才知道父亲的第二次婚姻在半年前也已经走到了尽头。多年来,她把自己隔离在那个男人的世界之外,关于他的所有都不想知道,所以到头来,他离婚,她也需要秘书转告。

萋萋从这个男孩的眼睛里看见了熟悉的影子。他也许不记得她,毕竟这数年来,他们只在温以泽的刻意安排下寥寥见过几次面。而离她上一次看见这个小男孩,已经三年多了。如今他应该有八岁半了。很早之前,她就知道他长得像温以泽,长大后,却越来越像了。她仍然很快地转开视线,看着某一个虚空处,淡淡说:“明天上午第二次手术,结果要等手术后再看。”

女人不说话。萋萋转身按电梯,身后忽然响起那个男孩的声音:“他会醒吗?”

萋萋回头,他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身边,仰头看着她。她静默了半晌,终于蹲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柔声说:“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我们仍然有一半的希望。”

第二次手术后,温以泽也没有立即醒来。何时醒来,仍然不可预知。萋萋也并不觉得失望。还有等待和希望,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而夏美茹在手术室门口见到另一个女人,反倒忽然冷静了下来。或许有时候,女人的士气总要在面对另一个女人时,才会被激发出来。

萋萋终于放下心来,在手术结束不久,直接去了机场,然后踏上了前往波士顿的飞机。她不知道季妍的葬礼是哪一天,姚季恒在到达波士顿时曾给她打过一个电话,自那之后,她就没有他的消息。她仍然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唯一知道的是,她可以在他需要的时候,也陪在他身边。

再次来到波士顿,她走下飞机时,当地时间是破晓时分。站在舷梯之上,极目而望,熹微晨光之下,天地笼罩在一层皎洁的白光中,一切都宛如新生。

她没有打姚季恒的电话,打车到达查理斯河畔北岸的那栋别墅时,天已大亮。大门虚掩,她推门而入。屋内静谧无声,陈设也和她上一回在这里时一样,似乎什么也没有变。楼下没有人,她上楼直奔姚季恒的卧室,推开房门一看,里头也没有人。她转而去了自己上回住过的那间卧室,里头也没有人。她一时不确定他现在是否在这栋房子里。在卧室中央站了一会儿,她留意到床铺并不整洁,被子摊开,床单有褶皱,像是晚上睡过觉,早晨起来还没有收拾。她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探手抚摸是否还有残余的温热,不经意抬眼,视线对上了枕头上的一条橘色方巾,似曾相识。

萋萋触摸到丝巾的一瞬间,记忆的画面纷至杳来。她想起那天中午,也是在这间卧室,他把这条丝巾搭在她颈上,遮掩她锁骨窝里他遗留的印记。后来,她以为这条丝巾在那天晚上遗落在餐厅,再也找不回来,却是被他收起来了。

丝巾的下面有一撂手写的信纸,她把丝巾搭在颈上,学他一样,松松地在颈侧打了一个结,然后拿起信纸。

信是季妍留下的,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萋萋一页一页读完,仔细抹平信纸,小心翼翼地压在枕头下。身后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她回头,岳莺站在卧室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萋萋并不诧异岳莺此时出现在这里,她能来,岳莺自然也能来,或许还比她早到。她收回视线,确认信纸放好后,站直身体,径自朝门口走去。

岳莺也沉默,视而不见谁也会,她们纵使不是敌人,也不会是朋友,面对面也没什么话可说,最好相见陌路。

于是,萋萋就这样从岳莺身边走过。一直到她走到楼梯口时,岳莺的声音才响起:“三年还没有到,你是想完成他继父的遗愿,让他顺利得到遗产?”

岳莺以为自己也能够无动于衷,可是终究不甘心——为什么偏偏是她?

萋萋顿了顿,回头看着她说:“我相信他。”

萋萋不再等下去,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拿出手机。只要一个电话,她就会知道他在哪儿。手机却显示有一条几分钟之前的新信息,就是她专注读那封信时。她打开,是一张图片。碧海蓝天,一轮火红的朝阳在海平面上灿然升起,映得碧蓝的海水泛着金色的光芒。

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在哪儿。

一路上仍旧天空碧蓝,海水旖旎,风景阑珊。那片种植园还在,一片郁郁葱葱,枝头仍旧果实累累。还没到达Newport市区,浓郁的欧洲风情已扑面而来。

再次来到这个地方,上一回的记忆也随着熟悉的景物鲜活起来

萋萋在姚季恒上一回带她来时停车的地方叫司机停车。虽然那一天她只是一路跟着他,并没有刻意留意他停车的准确地点,可是却清晰地记得那幅画面。车子驶进时,不知何时深埋脑海的记忆浮现,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地方。

于是她下车,跟寻记忆的脚步,旧地重游,重又走一遍他带她走过的路。

眼前风景依稀如旧,一栋一栋古朴而精致的花园别墅掩映在郁郁葱葱的花木之间,里头碧草茵茵,古木参天。时隔九个月,这个偏安一隅的小城还是和记忆里一样,不论世事沧桑,静谧如故,悠闲地度过古来世间岁月。到了The breakers门口,她站着观望了一会儿,然后绕过围墙,再次踏上了那条环岛小路。

岸边草木丰美,海风吹拂,海浪拍打岸边礁石,浪声阵阵。可是这一切熟悉的景物和声音都成了亘古不变的背景,她只是一步一步地朝着一眼望见的那个凭栏而立的身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