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那我比你要早两年了。”

姚周南由她所说的时间推算她应该读到博士了,他还想知道她是在哪一个学院,研究什么…可是又觉得自己的问题时不时太多了,会打扰到她用餐,迟疑间,终究没有问出口。他们的午餐谈话就这样终止在这里。

第65章 浮生误(3)

四月的普林斯顿春意袅袅,阳光温暖。

季妍在实验室里呆了一天,走出来时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去。她站在实验楼前,看着笼罩在昏黄斜阳下的花草树木和建筑物,忽然有点茫然失神,一时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做了一天的分子实验,可是因为自己心神不宁间的一个失手,操作失误,最后前功尽弃宣告失败。她没法立即聚精会神再次进行一遍实验,只好离开实验室,明天再来。

她有很久没有在周四下午做实验了,原本这个实验也是安排在明天的,她提前了一天。按照正常情况,如果她不出现那个小失误,她应该是在晚上成功结束实验,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然后回宿舍休息,宣告这一天的结束。现在实验失败了,也提前结束了,可是这一天还没结束。

季妍呆愣了半晌,最后还是无意识地朝图书馆走去。她早已习惯了实验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现在还不到睡觉时间,当然是要去图书馆。可是走了几步,季妍的脚步慢慢地又顿住了,然后慢慢地回头。

在她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有一幅熟悉的画面,那个人一身整洁的西装,翩翩而立,像很多次她坐在教室后面看见的那个讲台上的他。

今天星期四,他的的确确有课。可是季妍一时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里,就算下课了,他也不该是在这里。

他就站在实验楼前,她刚刚甚至从那里走过。如果不是她一直处在失神中,应该是在走出来就看见他的。

在季妍沉默间,姚周南走了过来,然后对她伸出一只手来,温和一笑:“你好,季妍。”

他仍旧对她说的是中文。季妍顿了一下,礼貌地伸出右手和他轻轻一握,也用中文问好:“你好,姚教授。”

“很少有人这么叫我。”姚周南笑了一下,“我的英文名字叫Peter,我们都讲中文,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直接用中文喊我彼得。”

季妍知道西方人在称呼上比较随意,五年前,她在美国的第一任导师史密斯教授也曾笑着请求她直喊史密斯。如果姚周南让季妍喊他的中文名字“周南”,季妍是怎么也喊不出口的,他的身份摆在那儿。可是他换成了英文名字,异国他乡两个华人间讲中文是一种亲切,于是用中文叫他这个汉译的名字“彼得”也变得理所当然,她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也没法贸贸然就叫出“彼得”,最终是默然一笑。

姚周南问:“你今天在实验室呆了一天?”

季妍“嗯”了一声,低着头不看他,“这个实验比较急…要今天下午完成…”

姚周南说:“我知道,实验当然要先完成。”大概是看出来她的紧张不安,他又笑着补一句,“放心,我来找你不是问你今天下午为什么没去上课。”

他这句不经意的调节气氛的玩笑话却正真让季妍心慌了起来。她向来没有说谎的天分,刚刚只是在他问到“在实验室呆了一天”时下意识就脱口而答,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为自己不去上课而撒了谎找了个看似光明正大的理由。

她呐呐地说:“我知道。”

“实验结果怎么样?”

“不是很好…”想起那个失败的实验,季妍又开始心神不宁。

姚周南却没有听出来那句含糊的回答,笑道:“是我问错了,实验结果当然没有好坏之分。”

他一边朝前走一边接着问:“那你现在研究什么?我是指你的研究方向。”

这是季妍无比熟悉的领域,她终于可以坦坦荡荡地答:“细胞凋亡与癌症。”

季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研究深不深奥,从她学医的那一天起,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一步一步走了下来了。父母都是医学家,她起初自然学医,为了学到更多的知识,所以她出国留学继续攻读医学和生物,在这个过程中,生命理所当然就成了她需要解开的奥秘。她的导师史密斯教授看出来了她在细胞与癌症研究领域的兴趣,建议她可以更深入地朝这方面研究,也给她推荐了自己的好友任教于普林斯顿的生物学家托马斯教授做导师,于是她从波士顿来到普林斯顿,加入了托马斯的实验室。

姚周南主导着两个人的话题也带领着她的脚步,等到季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一直在跟随他的脚步时,他们已经停在了一辆车前。姚周南拉开车门,笑道:“我知道学校附近有一家中国餐馆,味道还不错,我带你去尝尝。”

这是季妍到普林斯顿以后,吃得最有中国味道的一顿饭。吃饭途中,两个人一直在说话,姚周南也会问她一些问题,像那时边走边谈话一样,不会问得太深入涉及到个人私密,只是一些寻常的闲谈,像朋友式的一种友好交往。所以她也放松了下来,一边吃着有家乡味道的饭菜,一边随意和他说话。

他也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去旁听建筑专业的课?”

季妍说:“我在东亚图书馆看见了课程宣传单,你讲得很好,我就一直听下去了。”

这个回答是实话,只是他并不知道她是从去年秋季学期就开始听他的课,他不知道她听了多久,她也没有特别说出来而已。

自从这天以后,姚周南每周来普林斯顿上课时都会找她。而自从在Newport与他相见后,季妍再也没去听他的建筑历史。像从Newport回来后的那第一周一样,她选择了在星期四时走进熟悉的实验室,埋首做实验就是一天。

然而每个周四的黄昏时分,她走出实验楼时,总能看见等在外面的熟悉身影。他从来没有问她为什么再也没去听课了,只是在星期四上完课后会来到实验楼前等她。他仿佛也笃定她没去上课就一定会在实验室,季妍不知道第一次他是怎么找来的,想要打探出来当然也不难,但是后来他却又那么肯定她一定会在实验室,就像从前每周四的下午她固定坐在教室最后排角落位置听他讲课一样,现在他也固定站在实验楼前等她。当然季妍的生活的确是固定的、枯燥的、清冷的、寂静的,有着一成不变的模式和单调的日复一日的循环。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固定和重复,科学的道路是孤寂的,在异国他乡,那是她日常生活的全部。

曾经那条道路上也有过一点点不同的色彩,那时候她每周四下午去听他讲课。后来不去了,那点色彩渐渐就沉寂了下来,她回到了自己的实验室,于是也墨守成规地这样固定了下来。她不去听课,除了实验室还能去哪儿?

头两次也许是巧合,她总是在黄昏时分结束实验走出来,然而连着两个周四的黄昏在实验楼前看见他,她的守时习惯令她不自觉地察觉到了一种潜在的固定的时间规律,后来的第三次、第四次却是她怕让他久等,浪费他的时间,总是一早安排好,到了那时候,就主动结束实验出来。

姚周南似乎也有了一种墨守成规的固定模式,像第一周那样。她出来后,他会带她去吃晚餐。不再局限于中餐,他也会带她去自己喜欢的餐馆,向她推荐自己觉得好吃的食物。他们一起为某道好吃的食物而会心微笑,一起坐在餐桌的两端,边吃饭边随意闲谈。他一直叫她的名字季妍,她当然不可能一直不称呼他,而叫“姚教授”或者“姚先生”到底还是见外,于是在第二次晚餐时,她第一次尝试着不自然地喊出那个英语名字的汉译“彼得”,然后觉得也没有那么拗口,喊出来其实也不难。彼得彼得,叫得多了,也像古老的诗经。

晚饭后,他通常送她回学校实验室。在前面一个路口停车,然后下车陪她走到实验楼下,看着她进去。

从哪里去从哪里回,像是一个圆满的仪式,他依然停留在实验楼前。

季妍并不无知,前两回的晚餐可以理解为身在异乡他国的华人之间的一种本能的照拂和亲近,然而有了第三晚、第四晚,她也难免渐渐地恐慌不安了起来。在背过身走进实验楼时,察觉到背后依然停留注目的视线,她也会脚步不稳,一颗心虚虚实实地乱跳。

然而他的态度大方坦然,整个晚上,简单随意,没有任何越轨的动作,连他的眼神也是明朗的,澄净的,不含任何杂质,仿佛纯粹是一种朋友式的交往。他原本就是极其容易相处的人,性格随和,谈吐得宜,笑容清雅,不会让人有任何防备和不舒服,像实验楼前静静亮着的夜灯,是一种安定的温暖的存在。短短几周下来,季妍总会有一种两个人早已相识很久的感觉。而实际上,她的确在他看见她之前就已见过他,还听了他一个学期的课。

如果他真的对她不同,他也有过很多的机会,比如在暖黄的餐桌灯下,在校区幽静的小路上,甚至是在只有两个人的密闭的车子里。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仅仅只是同胞的照拂和亲近。她也只能理解为同胞的亲近,他对她并无他意。

第66章 浮生误(4)

  “离开普林斯顿后你会去哪儿?”

又是一个周四的晚上,季妍和姚周南一起吃完晚餐走出餐馆时,姚周南如是问。

不知不觉春天就要过去了,春季学期也已经到了期末,明天是姚周南最后一堂课建筑设计,这周之后他春季学期的课程也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学生暑假,这意味着他不用再来普林斯顿上课。而季妍已经通过博士论文即将获取学位并结束在普林斯顿的学习。

季妍当然早已有了安排,只是这一个多月以来他没问她也没有说,现在他问起来了,她顿了顿,说:“我会先回国一趟,然后去波士顿。”

姚周南听了她的回答后,有半晌没有说话,一直到要走到停车的地方,才再次开口说:“我们走走再回去,好吗?”

他们这天晚上吃饭的餐厅毗邻河畔,春末的晚上气温适宜,饭后散步并不唐突。季妍没有答话,只是跟在他身后朝前走去。姚周南也不说话,却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渐渐地与她的步伐一致。

季妍原本低着头,可是当察觉视线之内就是他走动的步伐又抬头看着前面的街景。街灯点亮了夜色,他们走的这条路两旁绿树婆娑,树下行人来来去去,从慢悠悠的脚步上看,大多也是和他们一样是饭后散步消遣的,其中也有举止亲密的情侣。季妍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又低下头。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姚周南忽然说:“我过几个月就会把工作室搬去波士顿。”

在这样清幽宁静的夜色下,季妍走着走着却渐渐茫然不知所措了起来,一时怔怔地停下脚步。

“秋季学期的课程已经定下了,我会在这里上完这个秋季学期的课。你是去年秋天来这里的,我是比你早两年的秋天,这里的秋天也很美。”

他终于转身看着她,最后慢慢地说:“季妍,我很高兴能够在这里遇见你。”

就像是一根绷到最紧的琴弦“啪啦”一声轰然断裂,伴着他的话落,季妍一震。她一直以来隐隐的不安和慌乱在这轰然的震动里蓦然被拉到了顶点,然后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的脸上。无论她再怎样假装若无其事,那层蒙在他们之间的似有若无的轻纱还是被他就这样揭开了。纵然她找了那么多理由,在他的内敛平静下,说服自己把一切都当做同胞情谊,然后才能每个周四平静地迎接等在实验楼外的他,却再也不能在他的这句清晰的话后继续欺骗自己。

她怔怔地看着他,半晌后才能够开口说:“你不用搬去波士顿的…”

姚周南笑:“我一直觉得波士顿比纽约更适合居住生活,那里也很美。”

季妍看着他近在眼前的笑脸,想起了那天在东亚图书馆她抬头看见了他。如果那时候她不抬起头,他还会不会看见她?也许他不会看见她,也许也会,季妍永远不会有答案了。可是那时眼角余光里闪过的那抹熟悉的身影分明是讲台上那个年轻的建筑师。于是她抬头看过去,却对上了他的脸,他也是这样对她笑。她没有想到他会看见她,在短暂的怔愣后,她只觉得那个年轻的建筑师笑得既亲切又温暖。而此刻,她看着同样的一张笑脸,终究再也说不出来下面的话。

她要如何告诉他,她只会在波士顿呆一年,然后会回国,因为她最亲的人和割舍不掉的人都在那里。也许一年以后他们再也不会见面,可是这一刻看着他的笑脸,她宁愿他什么也不知道。

像那天晚上一样,此后在波士顿,季妍也有过许多许多这样的时候,那么多次她看着他的脸,明明前一刻想要说出口的话终究还是说不出口,最终唯有沉默。

在她的迟疑和沉默间,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也一点一点地离她越来越近,仿佛无处不在。她总能在忙碌的间隙看见他,无论是走出实验室,还是走进图书馆。有时候只是在深夜的公寓楼下,他等着她回来,与她说几句话,然后看着她走进去。后来季妍渐渐地养成了一个习惯,站在卧室的窗户前,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季妍知道他其实也很忙,要去普林斯顿上课,也有那么多的设计案要完成,可是他却总能找到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她面前。他们一起在图书馆静坐,他画图,她读学术资料。一起吃饭,他带她去吃地道的中国菜和各色各样其他的食物。一起在查尔斯河畔散步,看波光潋滟的河水。他也带她去看满山遍野的枫叶,在秋日空阔明媚的蓝天之下,他们一起走在被纷飞的落叶铺得金黄的道路上。

有时候季妍很迷惑,明明她在波士顿呆的时日比他还要久,为什么他比她更熟悉这里的景致?

对于她的这个问题,姚周南只是笑:“我猜你在这儿读书的那前四年很少踏出校门,是不是?”

他是知道她的。

季妍想一想那四年的日子,生活里的确也只有学业,上课、实验和论文成了日常生活的全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里渐渐开始有了色彩,像他画给她看的湖畔枫叶图一样,斑斓而绚丽。

有时候,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在难得的休息日一起坐在湖畔、草坪或者公园里的木椅上,看着身边嬉戏玩闹的游人,在尘世的欢声笑语里,絮絮私语。

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

初识时,他让她叫他彼得。遇见彼得姚的时候,她才二十五岁,却像是把女人的一生都经历过了。

季妍曾经以为生命里再也不会有色彩。在很久之前最青春烂漫的年龄里,她早已埋藏了所有关于爱情的迷梦。她关上那一扇门,从此以后埋首读书做研究,孤寂地行走在探索肉身生命的旅途中。因为那是简单的,纯粹的,她能够看得清的。

然而二十五岁这年,她在普林斯顿遇见了他。

从他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开始,生命渐渐又有了色彩。她见过他站在讲台上讲课时的样子,也见过他认真画图的样子,更见过他私下里随意放松的样子。他在她眼里早已不仅仅是当初那个站在讲台上的年轻建筑师,他是彼得姚,也是姚周南。

姚周南对她讲起自己的童年,在那个与大陆遥遥相望的岛上,他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他问她去过江南没有,他说他的爷爷一直都想再回家看看,可是离开了就再也回不去,一直到离世,爷爷还念念不忘自己的家乡,从此爷爷没有了却的心愿就成了姚家几代人的乡愁。

他说:“我父亲以为移民到这里会离家更近,可是到现在他也没能回去一次。”

季妍没有去过南方,可是她到底还是在他们的家乡长大的。而他出生在台湾,八岁来到美国,在自由而开放的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却有着最根深蒂固的深入血液的华人思想,如同他那个来自《诗经》开篇的中文名字一样,古老而传统,坚若磐石。

季妍想起了第一次去听他讲课,那堂课他讲的是中国宫廷建筑的文化传承。如果没有那一堂课,她后来还会不会继续去听他讲课?季妍不知道。

或许有时候,爱情也是一种更深远的乡愁,让他们两个人能够相遇。

深秋之时,季妍去了费城癌症研究所。姚周南每周去普林斯顿上完课后总是去费城看她。季妍是特意申请来到费城的,可是终究不忍心看他在几个城市之间不停地颠来倒去。在第二周他从普林斯顿赶到费城时,她看着他双眼下隐隐的青色暗影,怔怔地说:“其实你不用来这里…”

姚周南只是笑:“普林斯顿离费城这么近,我想着你就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季妍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前一刻她还坚定地想着要远离他,不能再继续呆在他身边了,可是这一刻这么近地看着他的脸,她却只想伸手抚去他眉目间的青色暗影。短短两周,她就开始后悔来到了费城。

姚周南伸手擦掉她的眼泪,什么也没有问,只是轻轻地把她拥在怀里,半晌后才柔声说:“妍妍,我饿了。”

季妍连忙从他胸前抬起头来,“那我们去吃饭。”

季妍回波士顿的那天,临近圣诞,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姚周南去火车站接她,把她冰冷的手放在手心里,一边呵气一边柔声问:“冷不冷?”

季妍摇头,怎么会冷?他的手大而温暖,右手虎口和中指关节处都有一层薄茧,摸上去是硬的,她知道那是多年执笔写字画图留下的,忍不住用手指细细摩擦。

那天晚上的大雪一直没有停,前几天已经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外面积雪深厚,很多餐馆都提早关门了。他们去超市买菜,然后一起回他的公寓做饭。因为是做中国菜,季妍本来要掌勺的,可是进了厨房还没等菜下锅就开始手忙脚乱,按着半只鸡硬是几下都切不开。

姚周南笑着从她手里接过菜刀,“还是我来吧。”

季妍双颊通红站在一旁,看他熟练地一刀切开那半只鸡,然后一下一下切成鸡块。她几乎没有什么下厨做饭的经历,离家出国之前,家里不需要她做饭,也根本没想过要她学做饭。出国以后,她的时间几乎全部投注在学业上,也没有想过饮食,学校食堂有什么吃什么,有时错过了吃饭时间,大多也是随便吃一个三明治。

姚周南的厨艺显然比她要好得多,不多时就做好了他们拟定的三菜一汤:土豆烧鸡,清蒸鱼,清炒卷心菜,番茄蛋汤。在他做饭时,季妍除了递碗盘就只能在一旁看着。他每做完一道菜都会让她先尝一口味道怎么样,咸淡如何。前两次,季妍以为他是真的担心没有做好,总是傻傻地去尝一口,告诉他很好吃。其实味道也是真的很好,后来她就反应过来了,他只是想让她先吃到而已。

吃完晚餐,季妍抢着要洗碗。姚周南没有阻止,笑着站在一旁看着她把碗盘放在水槽里。水声哗啦啦地响起来,她的手灵活地擦擦洗洗。其实这对她来说不是难事,虽然很少洗碗,但是实验器皿她是经常洗的。然而,不知道是他就站在她身旁,他的气息丝丝缕缕地萦绕而来,近得连呼吸都可以感觉到,还是不经意抬头看见的窗外万家灯火,她的手一滑,一个缠枝纹盘从手里掉下去了,清脆的碎裂声紧接着响起。

季妍窘迫地看着摔成几块碎片的瓷盘,又一次深深地感觉到了无地自容。她想要捡起落到地上的碎片,姚周南却更快地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往后拉了几步。他握住她的手看了看,确认她的手没事才放开她。她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捡起那几块碎片放在料理台上,在他把手伸进水槽的前一刻,她再也忍不住从他身后伸手搂住了他的腰。

他是这么好,她只是想抱一抱他,在他还在她身边的时候,好好地抱一抱他,感受他的气息。

姚周南静止了片刻没动,下一刻却猛然转身紧紧搂住了她的腰,然后一低头,他的唇就落在了她的唇上。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他捧着她的脸,轻柔地辗转吮吸,像是对待这世界上最最珍贵的珍宝,他要小心翼翼地呵护,如珠如玉地护在手心里。

季妍在他温柔蚀骨的亲吻下再次流下泪来,眼泪是温热的,他的唇也是温热的。他一点一点地吻去她的眼泪,在她耳边喃喃说:“妍妍,我们一起过圣诞和新年,然后再一起过春节,好不好?”

季妍怎么拒绝得了这样的他,在意识到之前,她已经点头答应了:“好。”

第67章 浮生误(5)

圣诞那天,街头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姚周南带她去了他在旧金山的家,季妍在异国他乡第一次吃到了一顿最有家的氛围的晚餐。

像大多数寻常的人家,在节日丰盛的晚餐后,一家人围拢在客厅边看电视边说话。饭后,姚周南的父母也拉着季妍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絮絮低语。他们都是慈祥而亲切的人,令季妍想起了自己远在北京家里的父母。姚妈妈讲起儿子小时候,欢喜地拿出几本家族相册给季妍看,其中有一本都是姚周南小时候在台湾时的照片,从出生时可爱的小婴儿一直到七八岁时清俊的小男孩。季妍沉默地一张一张地看下去,忽然手一抖,相册沿着她的腿滑落到地。

姚周南拾起相册还回自己的母亲。

姚妈妈拿着相册对季妍感慨:“小时候容易拍照片,长大了他就不肯随便拍了,照片就少了。”

季妍笑,仍然没有说话。

新年的前一天,姚周南带她去了距离波士顿不远的Newport.他在早上出发的时候并没有告诉她是去哪儿,只是在她问到时笑着说秘密。季妍早已答应和他一起过新年,她也愿意跟着他去任何地方。一直到路两旁的风景越来越熟悉,她才终于记起来是那个海边小城。

距离他们春天在这里相见已经过去了大半年,她也过了二十五岁的春天,迎来了二十六岁的冬天,而新的一年即将到来。

姚周南看出来她已经知道了,笑道:“那天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季妍何尝不是如此。虽然在普林斯顿,她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她,可是他们真正的相识是在这里。

因为要在这里停留一天,一起迎接新年,所以他们这一天过得很悠闲。

午餐后,他们牵着手在海边走了很久。到后来,那条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浪花拍打岩石,海浪声声,天高云阔。姚周南怕她冷,不时把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手心里呵气,然后放进自己大衣的口袋里。其实季妍并不冷,虽然是在冬天,可是天气好,他握住她的手,太阳照在他们的身上,只觉得温暖。

很多很多年后,季妍还记得那天下午海边的太阳和那条幽静的长路,她的手心里还遗留有他手心的温暖。在他握住她的手时,她只希望这条悬崖峭壁上的临海小路能够没有尽头,他们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天之涯海之角。

记忆就在这里定格成了一幅永久的画面。

那一天的后来,季妍一刻也不愿和他分离。

他们一起站在山路的尽头,看着夕阳坠落在海的那一边,远方的钟塔在太阳最后的余晖里仿佛矗立在天边。吃饭的时候,他去洗手间,她都下意识放下餐具站起来。他忍不住笑,可是直到他回来时,她的视线还是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晚上他们手牵着手和迎接新年到来的人们一起聚集在教堂前的广场上,在欢声笑语里,听到新年的钟声响起。那一刻,他们情不自禁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互相说:“新年快乐。”

回到了酒店房间,季妍也不肯松开他的手。她像个小孩似的,紧紧攥着他的手,眼巴巴地看着他,连声音里都是浓浓的渴求:“周南,我们一起看新年的日出,好不好?”

姚周南怎么拒绝得了这样的她。他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上印上一吻,连声说:“好好好,我们一起。”

姚周南订的是套房,原本是有两间睡房的,可是季妍不愿意去自己的卧室,她的理由是担心自己睡过头错过日出。姚周南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这么缠人,可是他心里欢喜,也不愿意和她分开,乐得纵容她。

结果他们手牵着手头并头躺在一起。

“妍妍,明年的新年我们还是一起到这里来。”姚周南低沉的声音里有着浓浓的欢喜和满足。

这样的时刻,对他来说无疑是甜蜜的。和她一起在海边散步,迎接新年,在新年夜里手牵着手躺在一起。她就这样一直在他身边,所以他也忘了要她回答。他絮絮地讲起这些年自己是如何度过新年的,告诉她自己年后的安排,未来的计划,当然那里面都有她。

最后,他起身关掉睡房的灯,在黑暗里拉起她的手亲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被子底下本来就是暖热的,他胸口的体温也透过睡衣传递到她的手心,和着他手心里的温度一起温暖了她。

季妍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是温热的,可是眼泪却悄悄地流了下来,是深深的触动,却还夹杂着酸涩的不舍。

他让她知道,一个男子如果真心要呵护一个女子会是这样克制而深情。

他低声说:“闭上眼睛睡觉吧,等会儿我叫醒你。”

季妍在他轻柔的声音里慢慢闭上眼睛。

他以为她闭上眼睛是在睡觉,可是一直到他在熹微晨光里松开手下床,她都清楚地感受着手心里的温度。

新年的朝阳在海的那一边缓缓升起,他们手牵着手在峭壁之巅临海而立,看霞光染红了涟漪的海平面。

大自然的美,直令人震撼无言。

这是季妍平生第一次看日出,和他一起。她想,无论以后自己在哪里都会永远记得这一刻。

她沉浸在巨大的哀伤里,直到耳畔响起他的声音:“妍妍——”

季妍慢慢地回头,她怕太快了这一刻会很快过去。然而时光不可能停留,无论她再怎样慢,视线终于还是定在了他的身上。

他握住她的手退后一步,慢慢地单膝跪地,摊开另一只手心,举起一只戒指。

季妍怔了一下,然后听见他的声音传来:“妍妍,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定定地看着他举起的那只古旧的红宝石戒指,半晌后才想起那也许是他的家传之物,现在他这么虔诚地要交给她,可是她不配。

他总是把最好的都给她,什么都送到她面前来,可是她没有那么好,她不配得到他的深爱。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抽出自己的手,平静地说:“对不起,我虽然没有结过婚,但是有一个八岁的儿子。”

纵然她想过无数次这一刻,在一次又一次的沉默里也想过什么也不说就这样离去,可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了,她也只剩下了绝望后的平静。在这样的时候,季妍恍惚想起了前几天看见的相册照片上的那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她的儿子也是七岁,现在过了新年就是八岁了,和照片上的那个小男孩一样大,一样眉目清俊。

他一呆,定定地望着她,拿着戒指的手渐渐垂下。

她笑,男人还是会在乎吧。这几乎是在她的意料之内,她从来都不敢奢望,可是她看着他呆愣的脸,却宁愿自己从来没有遇见他,那么这一刻他就不会这样难过。

季妍痛彻心扉,却只能看着他笑:“周南,对不起,我不能嫁给你。”

假如我知道会在这里遇见这么好的你,那么我宁愿你从来也没有看见我。

第68章 浮生误(6)

属于他们的故事并没有停留在那里。后来,她终于还是嫁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