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又搬出了卫靖那病来做挡箭牌,太后心疼三殿下之事,朝中人人皆知,这么一说,倒让张善瞬间无话可说。

张善憋了半天,终于道:“既如此,那小的便先走了。只是,明日一早,务必请三殿下入宫,太后确有要事寻他!”

邢若紫脸上带笑,眼中却是冰冷无比,对身旁府上下人道:“好生送张公公出去。”

那张善见到她如此态度,也不好再说什么,迟疑了一下,便随燕王府上小厮走了。

邢若紫在他身后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咬了咬嘴唇,转身回去。

看来这宫中,是要变天了!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

第一二八章

邢若紫回得屋内,对卫靖道:“人已被我遣走了,可看这样子,怕是明早还会再来,就这晚上几个时辰的时间,需得好生盘算一番!”

卫靖心中有如潮涌,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倒叫他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就听邢若紫又道:“既是叫了秦须去,恐怕还会再去传尉迟相公及其他朝中老臣,以晋王狠辣的手段,定是要将朝中重臣全部捏在掌中不可。眼下最好是遣府上小厮,趁张善还未回宫呈报前,去告诉中书门下两省老臣,让他们千万不要此时入宫去。”

卫靖犹在怔愣,半天才明白过来邢若紫在说什么,于是道:“说得在理。可他既是动手了,那这城中布防只怕也早已换了他的人了。恨只恨定之此时不在,否则殿前司的那帮京中守卫,哪里能听得他的调遣!我如今才明白当日他为何要力挺定之挂帅,想必他早就做好这打算了!”

邢若紫竟已开始动手打点衣物,口中道:“你现在也不必说这些了,当务之急便是先找个地方避一避,这燕王府是不能待了,若是他明日不见你的人,只怕就会起疑,派人来强带你走也不是不可能的。”

卫靖一声冷笑,“避?此时城中哪里还有地方不在他的掌控之下?避又能避到哪里去?”

邢若紫手上动作停了,眉头紧蹙。叹了口气,卫靖说地却是在理…忽然间灵光一闪,她转身望着卫靖,“有一处地方,他一定想不到!”

卫靖一下站起身,挑眉道:“哪里?”

邢若紫收拾行装的动作更快。“趁着眼下城中戒备未严,我去将事情交待下去,然后便马上离府,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黑漆漆的屋子里静悄悄的,忽然响起一声婴孩的啼哭声,划破了这夜。

院中立时有开门关门的声音,烛光亮了起来,几个丫鬟和老嬷嬷手忙脚乱地从屋内出来。急急地往这边赶。

范衾衾已经起身,抱了永思过来,轻轻地哄着。

那嬷嬷进来时,正好看见范衾衾解了衣裳在给孩子喂奶,不由道:“范姑娘,小公子总在这里,倒叫你睡得不好。上回燕王殿下给找地那两个奶娘,我瞧着倒都是干净人。你不如就让我们带着小公子罢…”

范衾衾头也不抬,只看着臂弯中的永思。小声道:“不必,永思我要自己带。”

小小的廖永思,小脸一鼓一鼓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过了一会儿便松了嘴。小嘴一瞥。小手一扬,身子一缩。便扭头往衾衾怀里钻去。范衾衾拉下中衣,脸上带了笑,轻轻晃着永思,又望向那几个丫鬟和嬷嬷,道:“行了,我自己应付得来。你们也不必一听见声响便往我这里赶,若是有事情,我自会叫你们。”

几人应了,就要替她熄烛时,却听院外有小厮跑动地声音,然后便听见隔了老远那小厮就叫道:“姑娘,姑娘,燕王殿下来了!”

屋内的人均是一惊,这都已近三更了,燕王怎会这时候到这儿来?

范衾衾立时下地,将永思给了那嬷嬷,交待道:“好生带了小公子去你屋里睡。”

那嬷嬷抱了廖永思便出了屋去,屋内几个丫鬟飞快地替范衾衾换了见外客的衣服,范衾衾随手将头发一拢,便就这么出门至前面迎去了。

但到了府上大门前,就见卫靖人早已下马,正在那里站着,身旁还停着一辆马车。

范衾衾行了礼,“燕王殿下。”抬头看去,心中愈发不解。

卫靖点了点头,抬手去掀那车帘,扶了位女子出来。

范衾衾见那女子身上衣物料子不菲,举止间自有风度,又见卫淇对她那呵护之态,心中便已了然,“可是王妃殿下?”

卫靖拉了邢若紫的手,又点点头,“范姑娘,突然来叨扰你,实是因事出紧急,情非得已。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可否…”

范衾衾何等聪明之人,虽是旁日里性子急烈了些,可听了卫靖这话,哪里会不明白,当即便道:“那就快进罢。”又吩咐了左右小厮,将那马车上的东西一并拿至府上,让丫鬟去给卫靖和邢若紫收拾间屋子出来。

邢若紫随着卫靖走了进去,眼睛却在打量范衾衾,久闻其人,却从未得机会见过这个姑娘。

廖中琰心头上唯一惦念地女人,尉迟定之就算与卫靖翻脸也要保全的女人,一个身在天音楼、却性子极其刚烈的女人…

范衾衾此时因刚生了孩子,体态较之从前丰腴了不少,神色也不如从前那般凌厉,倒是处处透着一股子蔼气。

到了偏院,范衾衾让丫鬟们退下,自去推了厢房的门,对卫邢二人道:“匆匆收拾出来的,什么别的东西也没有,就先凑合一晚罢,明日再做打算。”

说罢,朝二人笑了笑,便要离去。

邢若紫在她后面轻唤一声,“范姑娘。”

范衾衾转身,就听邢若紫问她道:“范姑娘,你也不问我们这是为何而来?”

范衾衾望了一眼卫靖,“殿下若是想说,自会说了,哪里是我能够问的。再说了,燕王殿下对我母子的大恩大德,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卫靖听了这话,脸上颇为动容。

那一日听见廖珉未亡,他便去求了太后,让将廖永思还留在范衾衾身边。

范衾衾心中却不知这中间地曲折,只当是那卫靖怜惜她母子二人,才做了这好事。

卫靖心中一叹,手握成拳,竟没想到,这范衾衾原来是个如此重情义的人,也不枉中琰对她地一片痴情了。

邢若紫抿了抿唇,自去关了那门,牵了范衾衾的手过来,又看了一眼卫靖,才道:“范姑娘,既是我们今日已经到你这儿了,也就不瞒你了。便是看在廖公子与燕王多年的情谊,这事也须得告诉你,免得将来也连累了你。”

范衾衾不言语,只是看着邢若紫,等着她说下去。

邢若紫停了半晌,“宫中有变,燕王府眼下待不得,唯一能想到的地方,便是范姑娘这儿了。”

短短一句话,却让范衾衾惊得不能自持,宫中有变…

范衾衾皱眉道:“可是外城早已宵禁,若是这样…殿下如何出得城来的?”

邢若紫一敛眉,“守东城门地,恰是我爹爹地旧部。”

范衾衾掌心里皆是汗,“殿下准备在这里留多久?”

卫靖摇摇头,“但等着看了。”他抬眼看范衾衾,“这府上的人,可是都能相信地?”

范衾衾点点头,这府中之人,十有七八都是早先卫靖从燕王府拨至这边的,自是要比旁的亲近许多。

邢若紫看着卫靖,也不避范衾衾,直接道:“需得快些拿主意,若是晚了,晋王一切都得了手,你便是回天也无力了。”

卫靖望着她,久久不开口。

邢若紫眉头越拧越紧,“你既是不愿意,那我便替你写!”说完,又问范衾衾道:“这府上可有合适人选,能替我送封信到北境军前的?”

范衾衾一时不明她到底何意,想了想,才道:“府中护卫有一人,当初是尉迟将军拨来的,这人早先是拱圣军的,后来因腿负了伤,尉迟将军便没再让他在军中效力了…若是让他去送信,想必应是稳妥的。”

邢若紫听了这话,脸上沉沉之色亮了些,立时向范衾衾讨了纸墨,道:“如此甚好,便请他去跑这一趟。”

卫靖在那头望着她,脸色却越来越黑,“此一仗,对定之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知是不知?怎能因为我便让他回来?”

邢若紫不看他,笔锋转之如花,“我不过是告诉他眼下是个什么情形,回还是不回,但让他自己决定!”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

第一二九章

怀化将军府里,冷冷清清已近半年了。

尉迟决出征之时,帝京刚入冬日;此时已见街边桃树压出新枝,恰似那一年,她初遇他时的那般。

安可洛在院中给新栽的小桃树修叶子,那一头梳云抱了才收洗干净的衣物回来,一看见安可洛,隔了好几步远就叫道:“姑娘,那个一会儿我来弄就行了,你要是再像上回那样把手给划伤了,该多叫人心疼呢!”

安可洛但笑不语,手上动作却是不停,一小片一小片嫩嫩的绿叶,手一碰,便轻颤一下,柔滑冰凉的触觉,好似将心底都润得软软的了。

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洗净了手,才回了屋去。

屋内,梳云正在一件件叠那些冬衣,安可洛拆了发上银团花,揉散了发,重新绾了个髻子,走过去道:“我来罢。”

梳云看看她,本想说什么,却也没说,自让了开来,让安可洛去收拾那一床衣物。

那衣物里属安可洛的,她早已收拾妥当,此时剩下的一些,全都是尉迟决的了。

梳云看着安可洛手指平展,细心地抚平那衣上褶皱,再一件件叠好,那般温柔的动作,倒叫她心里都隐隐做疼。

那衣物里,大多都是黑色的,乍一看,分辨不出有什么不同,可梳云却清楚,里面许多件是安可洛自己替尉迟决裁地。还有许多件是安可洛替他去城东的陈记订做的。

那一件件黑袍的内襟上,也都被安可洛仔细地拿灰色锦线绣了尉迟二字。

姑娘对将军的情义…只怕除了她,旁人都无法体会得到。

见梳云独自一人愣在那里,安可洛回头瞧她一眼,笑着问道:“发什么呆呢?莫不是今日出门看见哪个男子,此时正心神荡漾呢?”

梳云眼下年近及笄。神态心思与当日都早已不同,此时听见安可洛突然这么问了一句,当下面上大窘,忸怩道:“姑娘瞎说什么呢,就拿我打趣!”

安可洛抿唇而笑。将尉迟决的袍子揽进怀中压了压,道:“我有没有瞎说,只怕就你自己心里才清楚。等将军这次回来,我看不如让他替你寻户好人家算了。”

梳云一听她这话,顿时急了,忙道:“姑娘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安可洛抬眼。“怎么会。只是你也不能一辈子跟着我…”

梳云急急地走过去,偎在安可洛身旁,小声道:“我就一辈子跟着姑娘,若是姑娘一直留在将军府里,我就一辈子在这儿做个小丫鬟。”

安可洛轻轻恰了一把她地小脸,“这话真真是没道理。眼下我也不同你说这个,等将来你若是看见哪个心仪男子了,你也就不会同我说这话了。”

梳云满面羞色。起身往一旁躲,“姑娘有好些日子没有回天音楼看过楚姨了…”

安可洛下地去倒了碗茶。“想着这两日抽空去看的,你倒先提醒我了。今日出门,城中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儿?”

梳云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安可洛心里最惦记的就是北境传来的消息,每隔两三日便让她去照壁那儿瞧瞧。有什么新消息没有。

梳云摇摇头。道:“将军那边倒还是没什么新消息,只还是上回说地。驻守在逐州城内呢。不过今日出门,倒觉得那城中比往日紧严了许多,让人觉得好生奇怪。”

安可洛将衣物统统收进墙角衣斗中,“朝庭的事儿,谁也琢磨不透,眼下京城中太太平平的便是好事儿,旁的也就别去想了。”

梳云去柜底翻了几颗香樟丸出来,过去递给安可洛,又道:“姑娘说的没错儿,可眼下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着实不少,都说皇上怕是不行了…”

安可洛胳膊僵了一下,转头看向梳云,“旁人胡说,你也跟着胡说?”

梳云一缩脖子,诺诺不语。

安可洛关上柜橱地门,自个儿想了一阵儿,对梳云道:“也罢,今日看着外面天还好,等一会儿吃过饭,你去向门房要辆马车,随我一道回天音楼去看看,省得在这儿空空的将军府上,你平白无故地瞎想一气。”

梳云低头,吐了吐舌头,应了下来,自去前面张罗膳食。

安可洛瞧见她走了,才默默小叹一声,走到床边,从枕下摸出封信来,抽出信笺,手指摸了摸那薄薄的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起来。

那信,是尉迟决于一个半月前遣人回京报捷时顺路稍给她的,短短一封信,不过廖廖几言,左不过是讲些让她放心之类的话,可只要看着那刚劲苍松的字迹,她的心便会觉得软软的、暖暖地。

仿若三年前的那一个春风拂人地夜晚,也是在这大将军府上,她看见他手书的那封兵制改良札子,他一字一语地同她讲这天朝兵制,他暖烫的大掌覆上她的脸,扫过她的泪…

历历在目。

念及此,安可洛胸口一揪,三年,已近整整三年了。

铜镜中地女子,早已没了当日地青涩,心境也是愈发沉稳起来。

跟在他身边,人不知不觉间便一点点在变,经年经月却不自知,此时一回首,才陡然发现,原来他和她,都已不似当初。

当初他恋她的容貌,她折服于他那旁人身上少有地霸气;现如今,他更爱她的聪慧体贴,她则心醉于他不为人知的温柔一面。

那一年那一日的激情相拥,变成了现在夜半抵耳的低喃言语。

从身至心,悠悠而渡,这三年,过得极快,却也极尽美好。

安可洛垂眼,睫毛有些湿,能得尉迟决这份宠爱,便是以后再落寞再孤单,心中也无憾。

外面院子里传来梳云唤她吃饭的声音,她忙抬手擦擦眼睛,将那信仔细折好,又放回枕下,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走至门槛时,她心里还在想,不知他在北境军前,每日吃得好是不好?

因这朝庭于北境用兵,不论朝庭公卿还是布衣百姓,人人都在心里念着那战前将士和这大战之果,所以这几月里,帝京城东门巷子及朱雀门附近的教坊歌馆们倒是几十年来少有的清静。

天音楼门前的八盏大红灯笼,早就被楚沐怜命人拆了六盏下来,只留两盏在上面,做个样子罢了。

她说,军前将士为国效命,若是帝京城内还一片歌舞升平的模样,倒真是让人说不过去了。

待梳云要了车来,这天色已近傍晚,两人随便收拾了一下,便赶着出了门,待行至城南时,太阳将将弯去山后面。

安可洛在马车上,远远就看见稹南街街角的天音楼大门紧闭,连往日里在门口迎客的小厮丫头们都瞧不见一个。

不过是两个月没来,这天音楼便变得如此冷清,可见现在城中人人心思都不在这些事儿上面了。

马车在门口停了,梳云扶了安可洛下来,又去叩门。

不一会儿便有小厮来开门,一看见是她二人,脸上顿时泛起了光,立马转身朝里面叫道:“安姑娘带着梳云回来了!”

在下面的一些个姑娘们听见这话,忙都赶着出来,见真是安可洛,一下子都轰然笑道:“还当安姐姐早把我们都忘了呢…”

小厮侧身让过,请安可洛与梳云进去,又着人去禀楚沐怜。

安可洛与这些姑娘们笑说了一会子话,便先辞了诸人,留了梳云在下面,自上楼去见楚沐怜。

一进那屋子,便觉得心口暖了一阵,鼻间尽是那熟悉的香味。

楚沐怜手里正在绣什么东西,听见安可洛进来,便笑道:“总算是知道回来看我了?”

安可洛一窘,快走了几步过去,倚着楚沐怜身旁坐下,身子一歪,头便靠上楚沐怜的肩侧,小声道:“心里一直惦记着楚娘呢,不过是这俩月杂事太多,一直没抽出空过来。”

“呦,”楚沐怜仍是笑着打趣她,“尉迟将军领兵伐北,那大将军府上还有何人何事能让你如此挂念的?”

安可洛脸红了,悄悄拧了一下衣尾,“他走之前吩咐我把那将军府里里外外重新布置一回,府上小厮丫头们也都让我管着,我…”

楚沐怜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背,笑叹道:“竟是让你做当家主母了?我看待这次尉迟将军回来,你与他的事情也该差不多了。左右这么些年过去了,旁人再反对,也是没用的了…”

安可洛心头微颤,虽知楚沐怜这话颇有道理,却还是不好意思再接着这话茬儿往下说,当下便想要找话岔开去。

两人正笑说着这段日子里各自听了的新鲜事儿,那楼下忽然有人嗵嗵跑上来,步子甚急,连门也不敲一下便闯了进来,一脸急色对二人道:“有人来找安姑娘了,说、说是…说是尉迟相府上的。”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

第一三零章

安可洛听了这话,眉头不禁一皱。

尉迟相府来的人?她来天音楼,那边的人怎么会知道?

心里面乍然间便想到那时尉迟冲找她那次…手不由紧紧握了握。

楚沐怜望了望她,叹了口气,道:“既然人已寻到这儿了,想必也是有什么要紧事,不如先下去瞧瞧再说罢。”

安可洛见楚沐怜这么说了,也不好再多想,当下便赶着下了楼去。

楼下堂里,那人正在一旁桌子边坐着,早有人拿了茶和果子招待着。

安可洛缓步走过去,边走边将那人悄悄打量了一番。

衣着朴素,但料子华贵,看上去并不年轻,一双吊三角眼,倒显得人整个儿阴沉沉的。

安可洛心中略微有些慌,不知这么一人来找她,究竟有何事,待走到那人跟前时,那人才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目光冷冷的,竟是让人说不出的胆寒。

那人站了起来,比安可洛要高出许多,开口道:“我家相公找你有事说,还望安姑娘随我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