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有言,若是他调兵回京,那他此生便别想再见她一面…

尉迟决拳头越攥越紧,若是不能再见到她,那他…还算是个完整地么。

两封信,两只手。

一边是君臣之义兄弟情,另一边是红颜之泪心头爱。

舍哪个,为哪个,存哪个?

屋外天色已暗,风裹着雪花,哗啦啦地扑过来,打在他眼前的窗棱旁。

雪地里涟漪一片,他仿佛依稀看见那一日,燕王府上的湖

那一日,他与卫靖之间隔了张棋盘,也隔开了他与他,那虽亲却远的距离。

他对卫靖说的话,至今犹在耳边排荡。

以那般信誓旦旦的语气,他对卫靖许下那个诺言。

他说,将来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何人何事,我尉迟决定不负殿下、定不负与殿下的这十几年情谊、定不负天家对我尉迟一门的荣恩。

三个不负,如此诤诤,如此铿锵。

尉迟决深吸一口气,推开那窗子,任屋外冷气肆无忌惮地扑进屋中,让他地心一点一点冷下来,冻透了。

他还记得,他曾经对她说过,以后,有我在,便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可现如今…

他对不起她,他从来就没有对得起她过!

眼底忽闪忽现地涌出些水光,尉迟决一扬下巴,手一抬,将那两封信扔进火盆中,看着那火舌燃着了那两张纸,越燃越旺,直至将它们吞灭成灰。

他望着那墙角黑甲玄剑,心思已定。

大步走去门口,一把拉开门,传人进来。

此时在这北境,唯一让他挂念着放不下心的,便是那析津城,还有那城里的两个人。

旁的,他全不管了!日要稍稍松惫了些。

驻守在逐州地尉迟决,前一日突然调了麾下五万精兵,随他一道南下赶赴帝京。

这般突发其来的巨变,虽是不知到底为何,却让析津守城士兵及一干将帅们都稍稍喘过一口气来。

逐州压境地兵力瞬间便减了一半,虽说山后九州仍是被天朝大军压制得动弹不得,可身为主帅的尉迟决亲自带兵回京,无疑给析津守军心里添了点儿希望。

宁王府中也比往日要稍显热闹一些,之前被萧太后留在上京的闵念钦,居然回来了!

虽说众人心里面都明白,闵念钦在上京的受宠是怎样的受宠,可得了宠信便是得了宠信,谁也奈何不了,于是那些府上的官员们,对闵念钦一下子都变得热络起来,不再似先前那般冷冰冰的看不起这个天朝降将了。律宁的脾气这两日也比先前好了些,每日吃的也多了些,卫淇瞧着他这模样,心里稍感欣慰。

可一想到那外头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又让她时时揪心。

人人都在揣测到底天朝京内发生了什么事情,能够让尉迟决抛下这十六州的战事,不管不顾地抽调精锐之师,连夜兼程地往回赶。

怕,只怕是那那大位之争罢…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一三三章

宁王府的书斋中,耶律宁坐在桌案前,飞快地翻阅那案上厚厚的军情简报。

另一头,闵念钦身子斜倚在门边,望着窗外那渐渐停了的雪,眼里忽明忽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耶律宁翻了几本,眉头皱了下,抬眼朝闵念钦看过去,“你此次回来之前,太后可有说些什么?”

闵念钦目光未移,仍是望着窗外,口中道:“不过是让我佐助殿下,守好这十六州罢了。”

耶律宁眼睛一眯,听得出他那话中的不在乎之意,不由开口问道:“现如今,你是如何想的?”

闵念钦半天不言语,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那窗边,眼睛垂了下来,“殿下又是如何想的?”

耶律宁吐出一口浊气,没再说话。

他不知该说什么,该如何说,这是他头一回对着别人,心里没了主意。

闵念钦见他不开口,这才转过头来,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有没有想过,起兵北上?”

起兵北上?

耶律宁眼睛陡然瞪大,这闵念钦在说什么!

他还未转过神来,就听闵念钦又道:“眼下与天朝大军胶着着,实是死耗。不过是一盘死局,晚输不如早输,趁着殿下眼下手中还握着重兵,不如扔了这十六州,直接起兵北上!上京在萧氏手中是愈发糜烂,皇室众人都是心恨而不敢动,若是殿下举兵,他们必定会云集响应!”

耶律宁猛地将桌上白玉石镇推至地上,盯着闵念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竟是让我做叛臣贼子!”

闵念钦直对他这怒火,却也不急,还是缓声一字一句道:“若是殿下败了。那是叛臣贼子。可若是胜了,那便是国之功臣…殿下父亲此时还在萧氏手下被软禁着,闵某心中不信,殿下对萧氏竟没一点怨心?何况殿下本是为国为民之人,应当明白,北国在萧氏手下,绝没什么好前景。”

耶律宁手指一弯,先前的怒火已消了七分。

闵念钦这些话。他,其实心里并不是没有想过…

只是此时由他口中这般道出,仍是让耶律宁觉得不甚舒坦。

耶律宁靠上椅背,想了半晌,眼底变得黑漆漆的,“还是不妥。若是我此时举兵北上,让这十六州与天朝,它日天朝大军继续挥师伐北。那我岂不是成了北国的罪人!”

闵念钦大跨步走过来,双手撑在案前,对耶律宁道:“殿下只管放心,我敢保证,天朝只要这十六州。旁的都不要!”

耶律宁看着他,不由冷笑了两声,“你保证?你不过一个低阶降将,你如何能做得了这保证!”闵念钦不说话,一双眼睛看着耶律宁。眸子里的水光忽深忽浅。时亮时暗。

耶律宁眼睛不由眯了起来…这闵念钦,此时身上这股气度。怎地让他忽然觉得心慌起来?

心中忽然闪过一念,耶律宁一下子站起身,眉头紧紧锁住,盯着闵念钦,“你…你莫不是…”

闵念钦仍是没有开口,只是看着他,脸上之色却是默认了。

耶律宁陡然惊出声:“你…装得如此之好!”说着,手就去摸案底的剑。

闵念钦眼疾手快,未等耶律宁弯下腰时,便一大步上前,抬手卡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推住他地胸膛,将他逼退至墙角,死死压住。

耶律宁瞳孔骤然放大,努力开口,却发不出声来。

闵念钦手上劲道稍稍小了些,冷声低语道:“宁王殿下,我本意是不想伤你地。只要你好好考虑一下我说的话,我保证,天朝大军攻下这十六州,便不再向北一步。而你,也只需装作兵少将弱,又无援军,迫不得已才弃城而走的,就行了。”

耶律宁喉头终于能够发出声来,眼里直冒火,嗓音甚哑,“你…你到底是何来历?”

闵念钦眉头一抖,想了想,正要开口说话时,身后门板忽然一响,让两人同时一惊。闵念钦的手立马又卡紧了耶律宁的脖子,挟了他身子飞快转过来,朝门边望去。

门边,卫淇脸色发白,嘴唇发颤,捧着食盒的手也在瑟瑟发抖,怔愣了片刻,立即想要张口呼救。

闵念钦低吼了一声,“公主!”

卫淇那声惊呼断在嗓子眼里,不置信地望向他,那声音…好生熟悉!

闵念钦卡着耶律宁脖子的手愈发紧了,朝卫淇呶了呶嘴,道:“若是想让他没事儿,便把门关了,然后过来。”

卫淇不敢不从,依言照办,将手中食盒飞快地搁在脚旁,转身将门关紧,急趋两步上前,看着耶律宁已经发紫的嘴唇,不禁颤声道:“闵公子,看在我地份上…你,你放了他,有话好好说。”

她眼中闪闪而晃的泪花刺痛了他的眼,闵念钦心头一叹,手松了些,在耶律宁耳边低声道:“便是看在公主对你的这份深情厚谊,这十六州,也当还给天朝!”

耶律宁喘了口气,咬牙道:“伤我可以,但不要伤她!”

闵念钦眼角一眯,他会伤她?

他转过来,对上卫淇那戒备的目光,干脆松了耶律宁,然后抬手扯下脸上那块黑布,看着她,轻声道:“公主,是我。”

卫淇眼前一花,耳边一震,人整个儿都站不稳了。那唇那颌那眼眸,分明是廖珉的脸;那声音那语调那声公主,分明是廖珉的语气!

可是廖珉他…早已在梓州阵亡,怎会…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口中颤出声:“你…你不会是他。”

廖珉走上前来,唇角勾起来,“公主,是我。”

那笑容…

卫淇蓦地抬手捂住嘴,怔愣了片刻,又忽而哭了出来,上前去捶打他的胸膛,“廖珉,你还活着!你居然还活着!你可知当日我为了你流了多少眼泪!”

廖珉任她打着,眼眶不由也是一酸,“公主…”

耶律宁在一侧,看着两人这情形,眼睛不由眯了起来,先前想立马拿剑砍了这男人地念头,也渐渐没了下去。

原来他,便是廖珉。

耶律宁握手成拳,心底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儿,先前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他竟然会是廖珉。

卫淇终于住了手,眼睛望着廖珉,目光里尽是心疼之色,“你脸上这些疤…”

廖珉眼睫一垂,没有说话,转身过去望向耶律宁,“宁王殿下,论及你我身份,本是不该我来说这话。可是这北十六州,你是守是舍,是不是还该考虑一下公主?”

耶律宁心头一抖,廖珉这话,当真是说到他心里面去了。

舍了北十六州,带着卫淇一道,起兵北上,除了萧氏…

再与天朝修盟,约定永不互犯…

耶律宁又握了握拳,大步过去将卫淇搂进怀中,当着廖珉的面便紧紧抱住她,为了她,他愿意!

想起当日离开上京的前一夜,他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为了她,将来便是拱手山河,他也愿意。

卷六忍思量耳边曾道一三四章

帝京,晋王府内。

偏院里的一间小小厢房中,淡淡地燃了两支红烛,屋内只有简单几样家具,颇显简陋。

安可洛独自一人倚在床头,手中慢慢胡乱绣着什么东西,眼睛红肿不堪。

今日才传来的消息,说是尉迟决于五日前已带了五万精兵,连夜南下,要赶回帝京来。

他…终于还是选择回来。

心口绞了起来,想必在他心里,她仍旧不是最重要的那个罢?

指尖蓦地一痛,安可洛回神,见是那小巧银针扎了她的手,有血珠点点涌出。

她放下手中活计,手指放进唇边,轻轻吮了一下。

咸中带甜的血,恰似她此时的心境。

几日前楚沐怜的那番话,让她僵了半颗心。

卫凌所说的那些,竟然都是真的。

今日闻得尉迟决回来的消息,让她另外半颗心也僵死了。

她自然是懂他的,可是她懂他…他却果真置她于不顾。

案上红烛泪珠滚滚而下,在铜烛台上凝了血红一块。

安可洛望着那烛光,心中再也做不得思量。

若说心死,大概就是这副光景了罢…

门外有人轻叩,有小丫鬟的声音:“安姑娘,王爷说了,请你去趟前面。”安可洛擦了擦眼角,应了一声,起身理了下衣裙,这便去了。

进得前面厅中,便看见卫凌一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不停地踱着步子,一看见她进来,立即冷声嗤笑道:“原来你在他心里面还真是不值一提!下贱货色,我先前白白看重了你了!”

这话字字砸在她心上。安可洛浅浅喘气,心已麻木,看向卫凌道:“我已无用了,王爷还想若何?又或者,王爷想按我那信上写的那般,将我处置了,让他再也见不着我…”

卫凌盯着她。飞快地迈了几步过来。抬手朝她脸上狠狠掴了一掌。

安可洛身子晃了下,脚下不稳,朝一侧踉跄了两步才重新站稳。

脸侧火辣辣的烫,烫后便是剧痛。

眼前有些模糊,耳边听见卫凌那冷冷的声音又道:“处置你?处置你,我还嫌脏了我的手!你若还是安家的人,便回那怀化将军府去,待尉迟决回京了。将他处置了!”

安可洛蓦地抬眼看去,见卫凌从衣袖中摸出一个褐色纸包,递到她眼前,压低了声音道:“纵是他带兵回京,想必见了你,心中也是欢喜的,不会存什么戒备。你将这东西混在他饭中,只要他没了。他麾下之兵就如无首之龙,再也掀不得什么大波澜!先前允诺过你的事,我还是会照办…定会还你安家一个清白!”

安可洛接过那个纸包,手指微微发抖。

他让她…去害尉迟决。

亲手让尉迟决服下这个?

她捏紧了那个褐色纸包,一滴泪顺着下眼睫滚出来。哽咽道:“王爷送我回去罢。”地地方便停了下来,待她下来,那车夫便飞快地驾车离去了。

夜里的风仍是很凉的,吹得她在绸衣中的身子瑟瑟发抖。

可再冷,也比不过她此时的

慢慢地沿着街边走过去。弯过街角。便看见了那熟悉的朱门。

安可洛心口一阵滚痛,气都喘不过来。侧开目光,背过身子,靠上身后的院墙。

一闭眼,仿佛就看见尉迟决地那双黑眸,带了点火花,带了点笑意,正望着她。

脑中犹记得他地大掌,轻拂她的发,轻揽她的腰,那一双略显粗糙的手,也曾仔细地替她扣过衣襟侧面的盘扣,也曾小心地替她梳过这及腰长发…

那张对人生冷的面庞,次次见了她,都泛起笑意,那冷冰冰的声音,只有对着她,才生出暖意来。

他出征前对她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曾忘记。

不曾忘记…又能如何卫凌说,尉迟决此时离帝京尚有五十里地路,这时间,足够她回将军府做点手脚了。

五十里…需要多久可以回来?

一夜?半日?

她从胸口摸出那个小小褐色纸包,打开,里面是细细的白色粉末。

身侧冷风飘过,将那粉末吹散了一些。

她垂下眼睛,那一夜若是没有撞见他,此时,她许是还会如往日一样在天音楼静静地待着罢?也不会有那之后的许多事情,也不会有现如今这般心似刀割的痛。

左不过,都是因为,她爱他。

既然这样,那她…

手捧着那纸,慢慢举起来,送至唇边,刚倒进去一点,身后便响起急急的脚步声。

“安姑娘!”甚是熟悉的一声喊。

她抿抿唇,头微微有些晕,却还是稳了身子,转过身去。

男子修长的身形,大步而来,可她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那声音变得焦急不已:“安姑娘,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