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雪循着习惯,穿过厅堂,走到房屋后的花园里。

在盛开着白色玫瑰花的庭院里,她果然找到了那个身影。

像她小时候看到过很多次的场景一样,沈琰独自坐在长廊下的木质圈椅中,面前摆着一杯红茶,手边有翻开的书。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微挺直了脊背,回过头来。

就算她在飞机上已经尽力去回忆了,但直到此刻,记忆中他的样子才如潮水般涌了上来,他的微笑和睡颜,他看书时微垂下的眼睫,他抬头时因为视力不好而显得迷蒙的双眸,全都清晰到历历在目。

傅雪轻舒了口气,从她上一次见到他,到今天为止,足足有三年半。

她以为自己会很激动,或者多多少少会感慨万千,然而什么都没有。她就像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冷漠地旁观着这一切。

在唇角挑起一个熟练的笑容,她快步走了上去,听到自己用在脑海里排练了无数次的欣喜声音说:“琰哥哥,我回来了!”

33、第9章 黑暗的花

微笑看着她,沈琰却没有从椅子上站起来,仅是笑着说:“小雪,你回来了。”

傅雪就主动走过去,在他面前半蹲下,而后仰望着他笑:“是啊,我回来了,琰哥哥。”

沈琰抬手轻抚过她的脸颊,唇边带着笑意:“小雪好像又长大了一些。”

他的语气还是那样温和自然,含着宠溺。

仿佛他们远隔重洋的三年时光,从来不曾存在过,她只不过是去临市度过了一个周末。

但他的手掌却比她记忆中更凉,年少时代她曾以为他的手是天底下最温热的手,现在他掌心的温度却比她的脸颊还要凉上一些。

有微微的闪神,傅雪尽快让自己回过神来,保持那种亲近的笑容:“是啊,我长大了,琰哥哥可以休息了。”

沈琰让她回沈家,肯定不会还是要把她养在深闺里,而她在美国的学业表现,也足够让沈琰信任她,并交给她一定的事务。

当然她这句话,是示好,也是试探,沈琰的口风如何,很可能就决定了她将会得到多少权力。

然而一向善于洞察话外之音的沈琰,却像是没听懂她这么说的深意一样,只是笑看着她的眼睛,垂下手轻淡带开了话语:“路上累了吧?我让人准备好了午饭,吃完了去睡一觉。”

心里顿时沉了沉,但她现在已经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表情显露出任何异样,还是带着笑,像最贴心的妹妹:“谢谢琰哥哥,还是安排这么周到。”

她说完,就站起来,还是笑看着沈琰,等他起身和自己一起去餐厅。

但沈琰冲她笑了下,仍然是没有起身:“小雪,你先过去吧,我随后就到。”

傅雪甜甜笑了笑,准备转身先走。也许她一见面就试探沈琰的安排,的确是操之过急了。

其实沈琰比她接触过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心思深沉,年少时她懵懵懂懂,不觉得待在他身边有什么压力。现在却觉得,短短几句交谈,自己就像被看穿了一般,几乎有些无处藏身,对方却还不动如山,没有泄露分毫。

她正准备抬起脚步的瞬间,却用余光在沈琰坐着的那把椅子的另一侧,看到了一根银色的像是手杖的东西。

那个造型简单的东西被斜靠着放在椅子边上,傅雪却因为自己也用过类似的东西,所以看得很清楚,那的确是一根用来握着支撑行走的手杖无疑。

脚步顿了顿,她只是吃惊,所以脱口问:“琰哥哥,这是你用的?”

沈琰此刻已经垂下了眼睛,停了片刻,笑笑随意地解释:“偶尔会用一下的东西。”

三年前傅雪骨折的那次,因为后面愈合非常良好,对生活几乎没造成什么影响。所以拆了石膏后,也就再没用过拐杖或者手杖。

但沈琰现在竟然在用这种东西,傅雪想起她走过来时,他挺直脊背的动作。

像之前那几次一样,她甚至没开始思考,身体就转了回去,蹲在他身前。

因为太急,所以她靠得很近,双手慌张着捧起他的脸,去看他的眼睛:“琰哥哥!”

他的眼睛还是像蒙着层雾气,但却并没有变得更加无神,瞳仁中还是映着她的样子,并随着她的动作闪动了一下。

她扑过来的相当突然,沈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伸出双手接住她,微愣了下才笑:“小雪?这是怎么了?”

他的视力不像是有问题,那就是行动不便了?

傅雪越来越急,眼前就湿润了起来。她能够在三年后再见他时无动于衷,却还是不能当知道了他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后,还继续冷漠下去。

她想起来自己居然没有一次问过韩伟:沈先生怎么样?最近好不好?

她没问,韩伟也就从来都不提起来,所以她就一直认为,沈琰很好。也就放心的让自己慢慢地遗忘他,直到他的样子都在她心里模糊起来。

“琰哥哥!”她又叫了一声,手臂小心地下移,从他的胸口到抱着他的腰,她不敢再往下移动。

短短的一刻,她甚至已经想到了萎缩的双腿和毫无知觉的肢体——不是故意把事情往严重的地方去想,而是只有想过了最坏的可能,她才觉得自己可以承受真实的情况。

看到她眼角的潮湿和惊慌的神色,沈琰又愣了一阵,才明白她是被吓到了。

他忙抱住她,轻拍她开始发抖的肩膀,有些啼笑皆非地:“小雪,别哭…我没什么,只是腰有时候会疼,所以才用了手杖。”

傅雪已经将头埋在了他胸前的衣料里,这时候有点含糊不清地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沈琰拍她的肩膀,她从小到大发起疯来都没什么差别,他就笑了,“你又胡思乱想了什么吧?”

傅雪才不想承认她坚持了三年的淡定从容,在前一刻轻易就破了功,抽了抽鼻子小声说:“我才没有,我只是…久别重逢所以才感动了。”

又笑了笑,沈琰垂头在她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吻:“小雪,欢迎回来。”

这个时间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她回来后,下人更是加快了速度,早早将餐厅里收拾好,将餐具摆放停当。

傅雪拉着沈琰的手走进餐厅,嘴里说着没事,刚才在后院他起身的时候,是傅雪扶了他一把,他才顺利站起来的。

即使如此,他的眉头还是微蹙了起来,撑着手杖又缓了片刻,才跟她一起回来。

怪不得他要傅雪先走,如果在她面前起身,他肯定遮掩不住行动的僵硬和艰难。

在餐厅里坐下来,傅雪还是担心,就看着他问:“琰哥哥,怎么会腰疼的?有问题吗?”

沈琰似乎不想多说,还是笑着将话题带开:“今天准备的都是你喜欢吃的东西,看一看满意吗?”

就算刚才傅雪失态抱着他流了眼泪,但毕竟是刚刚重逢,他们的关系还没有恢复到四年前那么亲密无间。

他不说,傅雪不好追问,就笑着:“有我最爱的奶油蘑菇汤。”

那道汤其实是她小时候最爱的,后来年龄大了,又在国外时间久了,每天吃下去不少甜腻腻的东西,早就对这道奶味浓厚的汤失去了兴趣。

但显然沈琰和沈家的其他人是不知道的,还按着她昔日的口味给她准备午餐。

沈琰对她笑了笑:“喜欢就好。”

他说了要跟傅雪一起吃午饭,却实在没吃多少东西,除去喝了几口汤,就是吃了点蔬菜。

面对面吃饭的时候,当一个人的胃口不好,其他的那个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更何况傅雪刚下飞机,也的确是吃不下太多东西,她努力把碗里的汤喝完,其他的食物也都剩了下来。

放好餐具站起来,她声音里带点歉意:“不好意思,我有点撑,没把东西吃完。”

她已经算成人,这点小事就算傅若薇还在也不会拿来骂她,沈琰当然更加不会,笑着对她说:“没关系,你的确也累了,回房间休息吧。”

傅雪笑笑答应下来,就走出餐厅,顺着楼梯上楼去向自己的房间。

她四年没回来过,沈宅的陈设和布置还都是老样子,甚至连走廊上摆放的白色玫瑰花,都没有任何改变。

她的衣物行李等,早就有人帮她提回房间,归类整理。

长途飞行和时差的原因,她真的感到有些累,索性不去管那些东西,到浴室里洗过澡换上睡衣,倒在床上补觉。

傅雪一觉睡醒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

她换了衣服下楼,得到的是沈琰也在房间里休息,一下午也没有出来。

傅雪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是否有自由出入沈琰房间的权限,但她觉得谨慎些总没有错,所以就自己又喝了一杯果汁,算做晚餐。

打算着要是沈琰再不下楼,她就干脆在院子里逛一逛,继续回房间睡觉。

然而当她喝完那杯果汁,沈琰已经悄然出现在了客厅里。

他还是拿着一本书,看封皮却不是中午时那一本了。

傅雪走过去,为了表示亲密,她还把手轻搭在他的肩膀上,笑着去翻那本书的名字,嘴里说着:“琰哥哥最近喜欢看什么书?让我也看下。”

那是一本相当好辨认的书,和风浓郁的封面,简洁醒目的书名:《平家物语》。

日本镰仓时代的代表文学作品,虽然不会过于冷僻,但显然不如盛名在外的《源氏物语》更加广为人知。

沈琰闲暇时不看电视节目和视频,在文字阅读上的广度和深度都超过常人,会看这么一本书也不奇怪。巧合的是,傅雪清楚地记得,就在大概三四天前的邮件里,她刚刚和莫奕林讨论过这本书。

他们还略微争论了一下周作人译本的优劣之处。

那些都是私人邮件中的内容,傅雪自信她的电脑没有被其他人查看过的痕迹,但她通过网络发出的那些信件,似乎并不像她自己想象的那么隐私。

见她来翻,沈琰索性放手将书给她,笑了起来:“想要可以拿走,这一版翻译比周作人先生的那一版,看起来要顺畅不少。”

身体略微僵直着,傅雪还是带着笑将书收了起来,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脖子,笑:“那我就谢谢琰哥哥了!”

34、第9章 黑暗的花

晚饭他们当然还是要一起吃的,沈宅几十年如一日的作息时间,准确到堪比伦敦大本钟。

沈琰从沙发上站起来时,还是略显吃力,傅雪扶着他起身。

再怎么心有芥蒂,他短暂忍痛的神情还是能轻易牵动她的心,傅雪不由自主地就将手环在他背后,担忧地问:“琰哥哥,这样有多长时间了?”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将话题带到这里,沈琰大约是觉得不解释说不过去,就对她安慰地笑笑:“前些日子出了个车祸,我受伤不严重,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沈琰本来就极少外出,乘坐的车安全性能很好,开车的又是经验丰富且稳重的司机,出车祸的可能性可以说是非常小。

他若是因为车祸受伤,那么极有可能是被设计陷害的。

傅雪觉得自己呼吸窒了一下,接着问:“具体是什么时候?”

沈琰似乎是犹豫了片刻,才笑着继续说:“大约是一年多前吧。”

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他却还是需要依靠手杖,动作也仍然艰难,当时刚受伤时情况到底有多严重,傅雪一时想象不到。

看她紧抿着唇不说话,沈琰以为她对着个话题失去了兴趣,就笑笑说:“抱歉,小雪…那段时间本来打算去看你的,却不小心受伤了。结果你在美国的学校,我一次都没有去过。”

傅雪目光闪动了下,她突然想起来,大约是快要两年前了,她去美国第二年的8月,那段日子韩伟似乎特别激动,和她相处时几次欲言又止,像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告诉她,又强自忍住了。

那状况只持续了一周左右,韩伟就又恢复了常态,还更沉默了一些,傅雪猜不到是什么事让他情绪如此反复,只能归咎为是他私人的原因。

现在她才有些明白过来,那大概…就是沈琰因为车祸受伤前后的事情?沈琰先是有预订的行程,而后就又因为受伤取消了,所以韩伟才会那样表现。

假如当时她多问了一句,是不是就可以在第一时间知道沈琰受伤的消息?

她不敢深想,只是轻吸了口气,低声确认:“那年8月?”

沈琰知道她想到了,就对她笑了笑:“抱歉,幸好没有让韩伟提前告诉你,不然就要害你失望了。”

看着他的微笑,傅雪竟然觉得眼睛有些刺痛,就侧头躲了开。

沈琰的温柔总在不恰当的时候,让她觉得无法承受。

时至今日,她到底还爱不爱沈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了——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在她的心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地位。即使是莫奕林,也不会比沈琰更能牵动她的情绪。

只要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她总会不自觉地陷入到他的温柔里,无处不在却又带着隐约强横的占有欲,让人无从躲避。

就像现在,她居然开始觉得,三年的分离不算什么,只要她此刻能回到他身边,依旧被他如此温柔的对待,一切都可以承受。

她舒口气,强迫自己从这种卑微颓败的情绪中□,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没关系,琰哥哥…我不在意这些。”

她只在意他受伤痛苦的时候,她不在他身边——这句话只要说出来,她能预想到自己的自尊,有多么溃不成军。

在他面前,那么多次失态,不再需要更多。

还是挽着他的手走去餐厅,傅雪特地为他盛了汤,放在他手边看着他:“琰哥哥,胃口还是不好吗?”

那道汤是用熬煮了很久的大骨汤炖的菌类,口味鲜香又营养丰富。

看到她那么专注的目光,沈琰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着执起调羹:“还好,我会喝完的。”

傅雪的神情这才放松了一些,转而去吃自己的东西。

沈琰以为她只会做到这一步,没想到她年龄渐长,毅力也增进了不少。

除了一整顿晚餐,她都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吃完了晚饭后,她还是紧跟着他不肯离开。

他走去书房,她就说也要看书,他回了卧室,她就说要去坐坐。

眼看夜有些深了,沈琰实在没办法,放下手上的书本,轻叹了声,笑着看正一动不动坐在旁边沙发上的傅雪:“小雪,我要洗澡了,你也要跟着去吗?”

这下她真不能继续跟进去了,托着腮思考了一下,点头说:“那我在外面等着琰哥哥吧。”

沈琰几乎要扶额了,为什么她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个成年的大姑娘了,怎么突然又拿出了小时候那种粘人的功力,这么不依不饶。

笑着叹息了声,沈琰只好妥协:“我尽快。”

他受伤的部位在脊椎,虽然行走的时候看不出什么不对,但有些大幅度的动作做起来就没有原来那么轻松。

即使尽量加快了速度,他也过了快1个小时才从浴室里收拾好出来。

卧室里的傅雪等久了,也还是没倒过时差,已经移动了位置,堂而皇之地躺在他的床上,占据了一个小角的位置,双脚轻缩着微团起身体睡着了。

沈琰放轻了脚步走过去,她还是警醒了过来,忙支起身体看着他:“琰哥哥?”

她这样睡眼惺忪,实在不像是看他上床睡觉就会离开的样子,沈琰只得笑着:“今晚想睡在这里?”

傅雪还没彻底清醒,只是看着他,她倒真没有和他再同床睡觉的意思,她已经二十一岁了,无论心理和生理都已经成熟。

和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这种事,她十七岁的时候还能理直气壮地干几次,现在却知道该在什么地方进退了。

但沈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想到要反驳,也许是幼年的习惯太过强大,又或者沈琰和“其他男人”,对她来说根本不同,她顺势就点了点头:“好啊,我要从背后抱着琰哥哥。”

这句话连沈琰也没听懂,笑问:“为什么要从背后抱?”

傅雪看着他棉质浴袍下的腰身,抿了下唇,没直接回答:“琰哥哥,给我看下你的伤疤好不好?”

沈琰这才大致猜到了她的意思,笑了笑走过来,抬手轻抚她脸颊:“真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现在也不疼了。”

傅雪只是固执地看着他的眼睛,沈琰无奈,只得微微背转过身,接下上半身的浴袍,露出□的脊背。

沈琰的肩膀和背,傅雪少年时早就借着一起泡澡的机会看过无数次了。

她有多迷恋那些匀称坚实的线条,此刻就有多难面对那道疤痕。

沈琰说的不错,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的背上也没留下由车祸直接造成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