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早上好
作者:谢楼南
第1章
临风会梦到那个场景:昏暗的放学后的楼梯,从身边匆匆跑过的抱着厚厚一摞作业本的男生,转过弯看到的沾着粉笔灰的蓝色衬衫袖口,然后,很故作愉悦的,她扬起声音:“早上好,老师。”
那个人回头,视野范围之内的脸只有下半张,他的嘴角慢慢挑起,挑成一个微笑:“梁临风,这都下午了。”
坏了,坏了,说错了,怎么这么笨,问个好都能说错,赶快改过来吧,还来得及吗?再来一次吧,再来一次可以吗?在早上遇到他,如果是在早上遇到他就好了…
如果是在早上遇到他呢?清醒后的临风常常会点上一支烟,跳到卧室宽大的窗台上坐下,烟雾袅袅从指间升起,窗外是深夜的都市,灯火阑珊的,透着阵阵冷意。
每个高中总有那么一两个男老师,会广泛的被女生们爱慕。
他们通常才华横溢,授课风趣优雅,对待学生和蔼可亲,年纪不那么大,在一群老头子老太太之间有些醒目,还有,一般都在教诸如历史、地理、生物这些副科。
那些主科的任课老师,每天两三节的被迫跟他们见面,时不时的还要来占用自习课讲习题,每次放假前都忙不迭的布置上一大堆作业,慷慨激昂的边数卷子边喷着吐沫宣讲:“我们XX是很重要的,高考的时候如果…”
简直像那些散发着新鲜墨臭味永远也做不完的卷子一样令人厌烦。
理所当然的,从不拖堂,从不额外布置作业的副科老师就更加讨人喜欢,成为被爱慕的对象也更理所应当一些。
好比一班和二班的那个地理老师,带金丝边眼镜,一年四季穿西服打领带,不管什么时候,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容,在一片暗灰的校园里简直可以称得上闪闪发光。
一班和二班的那些女生,被他迷的神魂颠倒,临风就亲耳听到一班有个女生兴奋的在走廊里大叫,说她昨晚做梦梦到地理老师,地理老师就坐在她座位旁给她讲题,旁边一圈在听的女生激动的尖叫,一个个眼里快要冒出红心。
临风在一旁羡慕的想自杀,她们班的老师里怎么就没有一个如此优质的暗恋对象?
是的,没有,他不是那种会被女生暗恋的老师。
他不带金丝边眼镜,不穿西装,不打领带,也不爱笑,他在教的是最容易被憎恶的数学,他也会占用自习课的时间讲习题,会在休息日前发下一大堆卷子来作为家庭作业,唯一不同的是,他不会像别的老师一样,欲盖弥彰甚至略显心虚的拼命解释:“我们XX是很重要的,高考的时候如果…”
他只是抱一摞卷子走进来,看着课代表发下去,淡淡说一句:“星期一上课前交上来。”然后转身走掉。
抱怨归抱怨,如果是他布置下来的作业,班上没有几个人敢拖欠。
他在全校老师早就是里出了名的孤僻,临风听说过有关他的传闻:八九年前从这个学校里毕业的,数学天才,拿过大赛奖杯,因为语文和英语总交白卷,三次高考都没有被录取,学校爱才,保送他进重点大学,却让他先签下了毕业后一定回校任教的协议。
学校方面是想尽力笼络有用之材,不放白白放走这么一个人才,没想到算盘打得有点歪——这么一个人口稀疏的小城的重点中学,有资质参加全国大赛的学生几年也出不了一个,奥赛班是乌托邦之梦,根本就办不起来,只好委屈这位毕业归来的数学天才去教普通班。
普通人做天才的学生是很痛苦的,据前一届的学长学姐们说,不交他布置的作业等同于自杀,因为他会在上课时点你起来,在全班同学面前骂你:“这点题都做不完?蠢材。”
另外一项绝对禁止的行为是,在上课的时候举手说:“老师,这道题讲得太快了,我不明白,可不可再讲一遍?”这么做的通常后果是,他停下来冷冷说一声:“蠢材。”说完后无视你的存在,继续讲下去。
身为一个准成年人,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新世纪高中生,谁能忍受得了被当众骂为“蠢材”?
话说回来,临风刚开始还不能相信真的有老师能够当众辱骂学生,直到经过那个“三步走”事件之后,临风彻底的相信了,这个老师绝对能在很多人面前面不改色的骂你“蠢材”。
那是刚开学不久后的一次数学课上,他在黑板上飞速的讲解着习题,每道大题只点两句话就转入下一道,班上很多人都听得如坠雾里,但是因为听了前辈们的严正警告,谁也不敢站起来说一句“听不懂”。
讲到一道立体几何大题时,他在黑板上建了一个坐标系,列出几个式子,说一句:“这题五步就能算出来了。”说完,照例要开始讲下一道。
班上的那个叫胡淼的男生突然站了起来:“老师,这道题我不用建坐标系,三步就能求出答案。”声音里有一丝得意和挑衅。
胡淼是班上公认的数学怪才,成绩虽说不高不低,却什么难题都解得开,考试时选择题错一堆,最后一道大题倒是次次满分。胡淼一向自视挺高,这次公开挑战,大约也是听了那些传闻后不服气,想给他一次下马威。
班上同学都暗暗窃喜起来,虽说不愿意看到自己的老师丢脸,但是也希望能杀杀这个传说中怪人的威风,让他知道自己班上人的厉害。
一片窃窃私语中,他抬眼看胡淼一下,转身在黑板上刷刷写下一道题目:“这道题,你也不建坐标系,三步求出来试试?”
临风虽然是个数学白痴,也看出来胡淼的脸色渐渐变了,趾高气扬的头也垂了下来。
他干脆利落的在黑板上写了三个步骤,声音依旧冷冷得没有起伏:“就是这么三步解出来,如果每道题我都用最简便的方法讲,你根本就听不懂,以为自己已经很聪明了是不是?蠢材!”
胡淼脸涨得通红,“扑通”一声坐回到位子上,整整一节课都没有再抬头。
有了前车之鉴,全班人像遵守物理规律一样遵守学长学姐们的告诫,再也没人敢试试另一条戒律,数学作业比老班的周记交的还要及时,连临风这号人物都每次借几张卷子,拼凑一下,抄的满满的交上去。
说到临风,临风在这所学校里多多少少也算个小名人,高一的时候就在课堂上读棋谱练毛笔字画人体穴位图写武侠小说,时不时填上几首酸词交到语文教研室里给诸位语文老师过目,很无耻的在问卷调查“读过什么名著”一栏里写上《天龙八部》和《陆小凤传奇》的名字,高二时候更是突发奇想要在学校里建一个帮派,大张旗鼓的趁课间到全年级各个班里去演讲拉人,最后因为其时全国都在打击法轮功,大家对性质不明的邪教普遍抵触而不得不作罢。
两年肆意妄为的后果是,升入高三后,临风的质量预测成绩一直在录取线以下,还有就是,有一次临风走在校园里的路上,突然有个表情和蔼的中年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很温和的说:“你是高三(4)班的梁临风吧,听说你会写武侠小说?”
临风吓了一跳,事后才知道那是从外地新调来的副校长。
不过,除了有点武侠幻想偏执以外,临风在大多数时候,还是一个安静老实,不用老师们怎么操心的学生,她作业虽然一般会迟交一些,但是她不顶嘴,不逃课,更不会翻墙打架,夜不归宿。她通常都窝在教室的一角,要么咬着笔头在写她那部写了三年的“伟大的超越金庸的武侠小说”,要么祭出十八般兵器,开始琢磨那些“伟大的武侠小说家一定要学会的技能”,数学英语语文政治历史地理的课时划分对她而言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唯一有差别的大概就是下课的时候班里会吵一些,会有人来观摩她的活动,上课的时候就安静一些,她可以专心的钻研。
所以临风从来都以为,只要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她和这位拿“蠢材”做口头禅的数学老师应该能相安无事的度过这最后一年的高中时光。
然而因为临风母亲的那个决定,临风的愿望破产了。
临风的母亲和临风的现任班主任是高中同学,临风虽然认为数学只考个五六十分没有问题,但是她母亲不这么认为。
临风的母亲找到临风的班主任,恳请他帮忙找一位数学老师在课后辅导临风,班主任说还是代她课的老师熟悉她的情况,那就让夏老师来吧。
于是他成了临风的辅导老师。
第2章
临风一直都觉得,小灶的味道其实不怎么好,而且如果是吃那个人的小灶,也许就不止是味道不好了而已吧,她绝望的想…不会吃出七心海棠来吗?
绝望归绝望,周一下午放学,临风还是跑到办公楼,去敲三年级数学教研组的门。
那个熟悉却又带点陌生的声音说:“进来。”
“吱嘎”一声,略显陈旧的木门打开,空荡荡的办公室出现在面前,其他老师都已经下班回家了。
临风硬着头皮蹭到那张办公桌前:“老师,我来了。”
他正在收拾桌子上的作业教案,点了点头:“梁临风,我带你认路,以后的辅导就在我家了。”
临风赶快点头答应,生怕一不小心就惹到了这座冰山。
走进校园,路上零零落落的有未离开的老师笑着打招呼,他一一回应。
两人一路无言,终于穿过大半个校园来到教师公寓前,临风有松了一口的感觉,想想也是,再怎么喜欢骂“蠢材”,也不可能不分时间地点,张口就是那两个字吧。
一边庆幸着,一边被领进公寓二楼的一间套房,说是家,也不过是学校分配给教师居住的一室一厅的小房子,出乎临风意料的,房间的布置以蓝色调为主,干净而整洁。
学数学的不都该是邋里邋遢?特别是这种数学天才?
临风还在发愣的时候,脚下的地板上多了一双格子布棉拖鞋,耳边听到:“麻烦换一下鞋。”
冰山也会说“麻烦”?临风一时从巨大的心理落差里抽不出来,唯唯诺诺的点头。
换好鞋,找桌子,坐下拿出资料,他单刀直入的把一份模拟试卷放到临风面前:“时间90分钟,给我看看你到底能做多少分。”
又是卷子,又是卷子!临风一边在心里念叨,一边又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对付眼前的试卷。
90分钟,临风从来没有做一份试卷做的这么认真过,然而当她放下笔时,面对卷面上的大片空白,还是心虚的厉害。
他从临风手里拿过试卷,先扫一眼选择题,又扫了一眼大题上的空白,眉头皱了起来:“没有一道解出来,你圆锥曲线是怎么学的?”
总不能说上课的时间全给她用来看小说了吧,临风“啊”了一声,绝望的闭上眼睛,下面该听到那声“蠢材”了吧。
“看来真得定个计划,从头给你补了。”再次出乎意料的,没有听到骂声,他用卷起来的试卷敲敲玻璃圆桌:“这次时间不早了,赶快吃饭上自习去吧,下次来的时候,我们就开始讲课。”
临风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果然已经6点过半了,7点钟还有晚自习,她连忙收拾书包告辞。
走到门外带上门的时候,她看见他依旧坐在沙发上,指尖轻叩她的那份试卷,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他穿的是深蓝的纯色羊毛衫,夕阳的微光下,那个略显消瘦的侧身就像是浮在浅蓝背景上的剪影。
临风拉上门,耸耸肩,仔细看的话,他长相也不比一班二班的那个大众偶像地理老师差,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拿他当暗恋对象。
补习的时间是每周一、三、五下午放学后到晚自习前的一个多小时的时间,4:45下课,约好了5:00开始,周三第二次补课,临风不敢怠慢,一下课就提了书包飞奔过去。
到了门前,临风先是喘两口气,并不急着去敲门。高一高二的时候临风也接受过这种课后辅导,知道这不比平时上课,准时准点开始,老师们也是人,也有自己的私事,特别是下班后这段时光,人免不了有点懒散,晚到个十分八分很正常,不打招呼就放了鸽子的情况也不是没有遇到过。
况且这时,他还没从办公楼下班回来,所以临风喘完气之后,看看走廊里还是没有人,索性就抱了书踢着腿沿着走廊乱逛。
这是栋有点老式的建筑,走廊一面是一排房间,另一面是大玻璃窗,窗子正对夕阳,楼下就是林荫道,林荫道过后是篮球场,球场上正有些热血的男生扒下了外套在打球,临风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还是低头看玻璃窗将地上淡白的阳光割成一块块,形状很像跳房子游戏里划的那种格子。
反正这是教师宿舍楼,也不会像教学楼那样,有政教处的老师来制止在建筑物内做运动,临风索性背着书开始跳格子,走廊很长,临风一步步的跳到尽头,再一步步的跳回来,一抬头,看到他静静的站在门口。
临风有些尴尬的傻笑了两声,他不会把她当成心智还停留在小学阶段的白痴了吧?
幸好,看她停下,他转身开门,声音也一如既往的平板:“进来吧。”
进去之后还是换鞋,坐在客厅玻璃桌旁边的沙发上拿出资料,开始讲课,还真像平时他上课时毫不拖拉的风格。
第一天居然是从高一的基础讲起,一步一步都讲的很详细,他对很多知识的理解都很透彻简便,再配合上临风的思维速度,一个多小时下来,临风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觉得一向怕的要死的三角函数也没想象中的那么难。
最后他把一张列好题目的稿纸递给临风:“把这些题认真做了,下次带过来。”
临风收好放在书包里,因为没想到他能这么有耐心,稍微有些感动,站起来鞠了个躬说:“谢谢老师。”
他“嗯”了一声,忽然抬头:“梁临风,跳格子很好玩儿吗?”
临风脑袋“嗡”的一下,侧光里他的嘴角挑起,微微翘着的睫毛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一丝戏谑的笑意。
“还可以…”话没说完,临风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号称“年级第一厚”的脸皮轻易破功。
“下次准时来就行了,我不会迟到。”万幸,万幸,他马上转过脸,语调平淡的说。
临风答应:“知道了,老师再见。”一刻不敢停的飞奔出来。
慌慌张张吃过饭抱着书包跑回教室,临风破天荒的没有马上抽出抽屉里的那本《楚留香传奇》来看,支着头发了十分钟的愣后,她碰了碰同桌小茜的胳膊:“唉,你说,咱们数学老师长得帅吗?”
小茜颇高深的扫了她一眼,慢腾腾的道:“你有兴趣盯着恶魔的脸看吗?”
临风无可无不可的“噢”一句,掏出那张稿纸开始奋笔疾书。
惹得小茜妖娆的挥着她那根holle kitty笔头的水笔感叹世事变幻,全球变暖,日本入常,居然连武侠狂人都转了性。
第3章
受到刺激,临风埋头苦做了整整一晚自习的数学题,晚上回到家里上床睡觉,梦里都是公式数字跳来跳去,可恶的是杂七杂八的数字堆里,居然还跳出了他的那个侧脸,耷在额上的碎发,微翘的睫毛,琥珀色的带着笑意的眼睛,那个脸慢慢转过来,突然换成了俯视虫蚁般的表情,冷冷两个字从嘴里蹦出:“蠢材!”
临风吓出一头冷汗,一夜辗转,周四早上到学校的时候就顶了两个大黑眼圈。
同桌小茜看到她的模样也吓了一跳:“女侠,你不会是昨天晚上一夜没睡熬夜做数学题了吧。”
“差不多吧。”临风抽抽嘴角苦笑两声。
“‘蠢材杀手’会为你这份热爱数学的心意感动的,阿门。”小茜动作优雅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临风很想搬起桌上的牛津字典砸死这个女人,正好上课铃这时响了,前两节就是数学,他拿着教案准时的踩着铃声进来。
谈话结束,临风和小茜埋头打开习题册。
平板的语调,略快的语速,讲台上那个声音像往常一样响起,临风看着他转身在黑板上写板述,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这么坐在讲台下,远远的看着他的距离才是正常的嘛,最起码现在不会连他的睫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也不会分辨得了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半节课后,临风照例在那个催眠术一样的声音里匍匐到桌子上,开始睡觉。
此后两周,临风每周三次放学后去补课,努力完成他列下的那些习题,但是她数学课想睡照睡,作业该抄还抄,总结一下就是:她基本上把给她补数学的那个人和教她数学的那个人当成了两个人。
所幸的是,他一直没有对临风这种说得好听点是“在补习和课堂学习之间找到了平衡点”,说的不好听就是懒惰的做法提出过意见,所以临风就更加乐得清闲。
这天下午放学,又到了补课的时间,临风夹起书包直奔教师宿舍楼,敲过门听到那声熟悉的“请进”之后就推门闪了进去。
不太寻常的,房间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还有一个抱着作业本的女生。
临风认识那个女生,好像是临班的数学课代表,文静沉默,外貌也平凡秀气,如果不是因为经常晃到临班去找死党聊天,见到过几次她在收作业,临风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么一个人存在。
看到临风进来,他点点头:“梁临风,过来先坐下。”
临风答应了,抱着书包走过去坐下。
那个女生匆匆结束了话题,抱起作业本走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转身的那一瞬间,临风觉得有一道很犀利的目光从她眼角射在了自己身上,射的临风莫名的打了个寒颤。
“梁临风?”他敲敲玻璃桌面。
临风这才从那阵寒意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似乎漏掉了他之前说的一句话,只好“嘿嘿”傻笑。
他皱了皱眉,忽然来了一句:“梁临风,你很怕我?”
临风吃了一惊,连忙否认:“没有,没有。”一边偷偷在心里补充:怕,当然怕,怕你骂我蠢材。
“你不是那种会怕老师的学生吧,”他挑了挑眉:“你不是还跑到办公室找你们陈老师吵过架?”
陈老师是临风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临风是曾因为她的作文被判零分跑到办公室找班主任评理,后来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毕竟她“理论”的声音似乎太大了点,用词也不是很客气。
临风只好接着傻笑:“哪里是吵架,哪里是吵架,说话声音稍微大了点。”
他微微挑起嘴角:“嗯,算是说话声音稍微大了点,怎么你一到这里,就轻声细气的?”
临风眨眨眼睛,危及时刻自救本能发挥作用,傻笑瞬间变成略带腼腆的微笑:“这是在老师家里嘛,老师说话声音又这么温柔,我怎么好意思扯着破锣嗓子叫?”
他有些愣住了,突然,有道笑纹从他眼角扩散出来,低沉而略带磁性的笑声响起,他大笑着摇头:“梁临风,真有你的啊!”
他的笑声在这间到处都是蓝色的小房间里回荡,临风有些失神的开口:“老师,你该多笑笑的,你笑起来很好看。”
“是吗?”他反问,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声音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平板严厉:“上次做的题目拿出来。”
临风“噢”一声,马上低头翻出本子奉上。
照例是先批改上次的作业,纠正错题,然后开始这次课内容,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匆匆过去。
临风收拾好书包站起来正准备告辞,却透过玻璃桌面,看到他一直放在桌下的左手握成一个拳头,抵在胸骨下的一块地方,他抵得很用力,以至于身体右侧微微弯下来,靠在了桌子上。
临风想起他一个半小时似乎一直都保持着这个动作,她还惊讶过他怎么连动都不动一下。
“老师…”临风迟疑的叫了一声。
“嗯?”他抬起头,以为她还有什么问题要问,说:“还有什么不懂的,等晚自习我到班上了再问吧,我现在有些事。”
临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点点头,说了再见退出来,关门的时候,临风顿了顿,留下一条门缝。
从狭窄的视线里,临风看到他有些艰难的撑着玻璃圆桌的桌面站起来,走到旁边的矮柜中去翻找什么东西。
轻轻拉上门,下楼走出教师宿舍楼,临风突然在转弯处的花坛旁发现了临班那个数学课代表的身影。
那个有些瘦小的女生站的像个木桩,她背着光,眼镜片后的目光埋在一片阴影中,在夕阳下显得有些诡异。
临风犹豫一下,决定还是和她打个招呼,就笑着扬了扬手:“你好…”
“噌”的一声,像只受惊的猫一样,那个女生转身快步的向教学楼走去,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鬼附身了?”临风又打了个寒颤,抖抖肩膀还是直奔学校小卖部去了。
补过一个半小时课后,临风就没有时间在晚自习前再吃饭,因此总是用面包和酸奶对付。啃完了面包回到教室,临风脑子里还一遍遍的闪出那个支着桌面站起来的身影,看得不太清楚,那时候他的眉头应该是皱着的吧,皱的那么紧,会不会是因为很疼?这么想着的时候,临风觉得自己心里竟然也疼了疼。
他晚自习还能来吗?临风精神恍惚了一下,眼睛的余光里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悄然走进了班里。
马上的,有几个学生拿着本子走到他面前提问,那个深蓝色的身影很快被埋了起来。
临风这才想起来,同学们渐渐都注意到了,虽然在课堂上提问有被骂为“蠢材”的危险,但是如果课下提问的话,他总是会耐心的为学生讲解。而由于数学是所有科目中学生们问题最多的,他总会在时间自由安排的晚自习到任教的两个班上来,为有问题的学生解答,问题多的时候,他甚至会在这两个教室里呆上两三节课。
她没有时间吃饭,他在给她补完课之后,也是没有时间吃饭的吧。
临风支起脑袋,看着人群中间早就只能隐约看到一点衣角的那个身影,不易觉察的叹了口气。
第4章
临风生活的小城是一面靠山的,名气不大,景色也并不多美的一座山。
春天有漫山遍野的映山红,秋天有所有的北方山峰都会有的红叶,山下一条四季潺潺的小溪,清可见底,溪水是从山顶聚集到山下的雨水,据说因为浸泡了山中的草药根茎,所以拿来泡脚可以治疗脚气。
临风不知道这些溪水到底能不能治脚气,她只是喜欢在夏日的黄昏,一个人顺着那条青石便道一台阶一台阶的走到很靠近山脚的地方,然后脱了鞋跳到溪水中。
反射着玫瑰色夕阳的纯澈溪水,细细的微微有些硌脚的砂石,水流碎金一般的从脚背上疾速划过,偶尔有赤裸上身,提着矿泉水瓶捉鱼翻虾的小孩子尖叫着跳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凉凉的冲上小腿,四周弥漫的,全是荆花微带辛辣的香味。
一切都很舒服,很像是这座小城所应有的那种生活,随性,懒散,未脱山野习气。
临风很喜欢这座小城,虽然这里的公车从不准时,超市里常能买到假货,街道脏乱的简直不像样子,但临风还是很喜欢。
有一次她在市中心的商业街,看到一辆驴车,车后拖着的箩筐中满满堆着本地的绿皮西瓜,赶车的老农挥鞭很坦然地把驴赶进满街的流光溢彩的车群中,毛驴的鞍子上系着些红毛线编织的饰物,一晃一晃,钉了蹄铁的驴蹄踩在新修的水泥马路上,喀哒喀哒异常清脆。一家服装店的老板娘蹬着尖高跟鞋冲了出来:“老乡,瓜多少钱一斤?”老农勒住缰绳伸出三根黑皴的指头:“三毛五!”老板娘噌的一声围了上去,逛街的人围了上去,后面被堵的轿车一个劲儿的按喇叭,交警吹着哨子跑了过来:“怎么又来了?说了不让上街卖瓜,再来罚款!都散开!快走!”
很可爱的,临风在旁边看着,觉得这个小城实在是可爱。
临风也曾经想过,在这么个城市里一辈子生活下去,未尝不是件好事,时光在这里流动的会很缓慢,生活琐碎又踏实,十几年之后,她披头散发的拖着一个小毛孩去妇科医院旁边的菜市场买菜,一切如果这样,未尝不好。
然而终将有一天,临风必定会走出这座小城,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里去,外面的世界会更加杂乱,外面的世界也是一样的庸碌世俗,但她还是会走出去。
就像瓜熟蒂落一样自然,她长大了,到了考大学的年龄,然后考上一所或好或坏的大学,离开家,到一座更大的城市里去。
人是不是就要这样,一面回忆,一面留恋,一面成长,等到有一天,抖落满身的尘埃,脱胎换骨,那个背着脏兮兮书包抓着不锈钢饭盒蹦来蹦去的人,终于衣着光鲜彬彬有礼的长大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次数学课,临风破天荒地没有睡觉,托头看着他的身影愣了两节课,脑子里想的,全是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她的座位是靠窗的,天气有些冷了,窗缝里吹进丝丝寒风,等到下课的时候,临风的一半儿身子是热的,一半儿身子是冷的。
“梁临风!”同桌小茜发飙大喝了一声:“叫了十几遍都没反应!你思春呢?”
“天凉好个秋啊,”临风酸溜溜文绉绉的来了一句:“若得半日清闲,共君登高极目,岂不美甚?”
“死去吧,烂无良文人,自己目去!有本事说动班主任组织全班秋游。”小茜十分痛恨临风在她面前拽古文,临风语文轻松就能拿个高分,小茜却提到文言文就头疼。
“好啊!”临风一拍桌子:“我怎么就没想到,跟班主任说去!”
小茜在一边“切”了一声。
临风不是只说说而已,那次吵架事件之后,班主任对临风很是另眼相看。也不知是欣赏这孩子愣头青的魄力,还是由她想到了自己年轻时的愤青风采,总之这位语文老师班主任因为多少也算半个文人,临风在别人眼中莫名其妙疯疯癫癫的奇怪作风,看在先生的眼里,就是狷介清孤的名士风范,顿时生出知音之感,不但此后作文次次给满分,还请临风到自己家里吃过一顿饺子。
临风是给根杆子就顺着往上爬的那种人,仗着这点,虽然一不是班干部,二不是课代表,却俨然是语文教研组的熟脸,频频出入办公室,和各班的语文老师都混的挺熟,跟班主任的关系就更不用说,老先生简直把她当成了忘年交,就差拍着肩膀一块儿到夜市去喝啤酒了。因此临风下课窜到办公室,一通煽风点火,班主任居然点了头,说跟班委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趁休息日组织一个秋游。
志得意满正准备的打道回府,临风敲敲脑门加了一句:“老师啊,趁这机会联络师生感情,把咱班几个任课老师也叫上,怎么样?”
班主任点头:“唉,这想法不错,副科老师就算了,你们英语数学老师一定要去。”
目的彻底达到,临风一缩脑袋,吐吐舌头一路飞奔回教室。
下午去补课,趁着讲题的间隙,临风小心的问他:“老师,我们班主任有没有跟你说过,周末请你和我们班同学一起去秋游?”
他点头:“说过了。”
“你要去吗?”临风更加小心。
“没有急事的话,应该会去。”他点头,忽然问:“梁临风,秋游是你向陈老师提议的吧?”
临风点头,稍微有点被人逮到的尴尬。
“影响力不小嘛。”他又笑了,眼角微弯,琥珀色的眼睛亮亮的映着临风的身影。
“老师,”临风鼓了鼓勇气:“你有胃病吗?是胃炎吗?”
“嗯,有一点,”他有些惊讶,还是很快回答:“大学时落下的老毛病了。”
“有胃炎的话,每餐最好吃两颗山楂,现在有新鲜山楂,味道很不错的。要少吃多餐,饮食不宜过冷过热,不要吃不宜消化的东西,一定要戒烟戒酒,高蛋白食物及高维生素食物,瘦肉啊,动物肝脏啊,新鲜水果蔬菜啊,消化好的时候就多吃一些。”临风一口气说完,歪歪头看他:“老师,你胃炎是浅表性、萎缩性还是肥厚性的?”
他有些发楞:“嗯?萎缩性的吧。”
“啊,”临风点头,心里紧了紧:“这种胃病有点容易发展成胃癌呢,老师你有多少年病史了?”
“七八年?”他含含糊糊的回答,笑了笑:“梁临风,你家里有医生?知道的这么清楚。”
“我一个叔叔有胃病,我常去他家玩儿,就知道了点。”临风赶快胡诌,那次看到他胃疼之后,她就回家上网搜索,这些都是她在网上查到的。
“知道了点?你记忆力很不错啊,怎么公式就老是记不准?”他随口说笑。
“老师,我们改在5:30补课吧,直接补到7:00上课。”临风笑着提议:“这样老师你在补课前吃一次饭,下自习的时候再吃一次,不就是少吃多餐了?晚上吃东西,还能增肥呢,我们都在减肥,我看老师你就要增肥一下了。”
“增肥?”他哑然的笑。
“唉,我这可是为老师你着想的,你想啊,老师你要是身体不好,周末跟我们班去登山的时候,登到一半忽然昏倒了,我们班男生抬着你往山下赶,那个救护车啊,围观的啊,我的天,简直像拍电视剧,太讨厌了,不要,绝对不要!”临风讲的绘声绘色,拼命摇头。
“什么昏倒?什么跟什么?”他失笑的敲敲玻璃桌:“思维活跃给我活跃到解题上来,别在那儿胡思乱想!闲话说的够多了,看这道题!”
临风吐吐舌头,连忙盯住卷子,努力把脑筋从电视剧情节拉回到函数和坐标系之间。
又一周匆匆过去,周五早上,班委们已经基本敲定在本周六上午9:00全班集合从校门口出发去登山,要去的老师也决定的差不多,除了班主任,英语老师,还有凑热闹的历史老师和政治老师,他也告诉班委说一定会去。
班里同学因为听说他也参加秋游,少不了唉声叹气的,临风完全沉浸在明天和他一起登山看红叶的兴奋中,暗暗想:一帮没发现眼光的家伙,完全体会不到他耐心温和的一面,不知道他笑起来有多好看。
这么兴奋着,下午临风第一次不再愁眉苦脸,而是乐颠颠的跑去教师宿舍楼补课。
自从临风说过之后,现在他们已经改在5:30开始补课,今天临风一激动,就早去了几分钟,在走廊里上窜下跳了几圈,总算磨到时间,临风冲到他房间门口敲敲门,整整衣服站好,等着那声熟悉的“请进。”
没有声音,等了很久之后都没有声音。
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状况,他绝不会让别人在门口等这么久。在吃饭,还没有回来吗?
临风又敲了敲门。
依然还是没有声音。
临风疑惑的把耳朵贴近一些,里面有声音,是哗哗的水声,间或还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的闷响。
“老师?”临风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答,她有些着急了,轻轻去推门,门应手打开一条小缝,锁是虚扣着的,并没有搭死。
“老师?”临风大着胆子从门缝里探进去一个头。
他不在客厅里,一摞作业本散落在玻璃桌和沙发之间,本子散乱的铺在地上,房间里面的洗手间亮着灯,水声和干呕声一同从里面传来,昏黄的灯光凌乱的拖出他佝偻着的消瘦身影。
“老师!”临风扔下书包跑过去。
洗面台的水管大开,洗漱用品狼藉的掉了一地,他脸色苍白的可怕,双手撑着面台,还在不断的呕吐。
水流早已经冲走了大部分污秽物,但是她看到随着流水匆匆消失的,有鲜红的血丝。
微辣的酸楚冲上脑门,连临风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从后背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
“梁临风?”嘶哑的惊呼从他喉咙里挤出,他推开水台想要转身,肩膀却倾斜的撞上洗手间的门板。
临风支撑不起他的身体,洗手间冰凉的白瓷墙面贴在了她的手上,她的脸上,他的身体,沉重的压在她的腿上。
像是大梦初醒,临风拼命从狭小的洗手间里抽出身体,扑向电话机。
听到响动从别的房间赶来的老师,呼啸而至救护车,穿着手术服的医生护士,担架,氧气罩,盐水袋…临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个满是蓝色的房间中出来的,她抱着书包茫然的走在周末空空荡荡的校园里。
救护车呢,真像拍电视一样,明天的秋游,他不会去了吧,临风空茫的盯着抱紧书包的手臂,残留在手臂间,他的脊背温暖而消瘦的触感,像是快要散去了。
第5章
星期六上午秋游,出门前临风意外的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父亲先是说了一大堆嘘寒问暖的话,最后才有些期艾的问临风今天要不要到他那里去。
临风说今天要组织登山,没时间去,父亲说,哦,那好,下周吧,下周也可以。
放下电话的时候,临风的母亲正从衣帽间里出来,拎着挎包准备出门。
临风说:“妈,我爸刚才打电话,想要我这周末去他家,我说要登山,就不去了。”
母亲在玄关换鞋:“啊?你想去就去啊,我又没拉着不让你去。”
临风摸摸脑袋说:“哦,我们班今天登山,我真没时间去。”
母亲随口答应一声:“去登山?在哪儿集合?要不要我送你去?”
“我自己坐公交车去。”临风连忙回答。
母亲交待几句路上要小心别吃坏肚子之类的,出了门。
楼下响起汽车马达发动的声音,临风趴在玻璃上,看着母亲的车走了,才背起书包出门。
9:00钟准时集合,班长强调了不要掉队不要单独行动不要靠近悬崖等注意事项,都说完之后,随口说了句数学老师生病住院,今天就不来了。
没有多少人注意,那个移动冰山会不会出现,没有谁认真关心。
临风背着一书包的饮料零食,站在兴致高昂的人群中,突然有人拍了拍她肩膀,小茜凑了过来:“女侠,数学老师住院了?”
临风点头:“是啊。”
小茜点点头:“你现在跟着数学老师补课啊。”
临风条件反射一样答应:“是啊。”说完了才想起来,跟着他补课的事,自己还没告诉过班里的同学,就问:“你怎么知道的?”
“听说的呗,”小茜的神情忽然有点不自然:“整天和冰山近距离接触,感觉怎么样?”
“就那样了。”临风没有心情和她调侃,随口说。
小茜“哦”了一声,也没有再说话。
高三的学生难得出来放风,一路上脚步都很轻快,边走边拍照说笑,不到10点钟就爬上了半山腰。
临风关系铁的几个好姐妹都在别的班,她混在一群女生里,听她们叽叽喳喳的聊昨天晚上看的那个狗血电视剧,根本插不上几句嘴,无聊的厉害。
中途在山腰的小庙旁休息,朝气蓬勃的学生们身边有三三两两趁早上山进香完毕的老大娘老奶奶正一边歇脚,一边往山下走。
老一辈的人虔诚,拜神只讲诚心,要到山顶的大庙里去许愿,必定会天不亮就动身,摸黑在日出前赶到山顶,烧一炷香,许上愿,再慢慢下山。
临风靠在一株歪脖的皂角树上,摸出饮料喝着,听不远处石凳上的两个大娘说话。
其中一个说:“只看这回许愿能灵了,我给大帝爷爷包个金身都愿意。”
另一个接着说:“我只愿俺孙女能考上好大学。”
第一个大娘叹息了一声,没说话。
第二个大娘静默了一会儿,问:“恁家那口是啥病?查出来了?”
第一个大娘又叹口气,半晌才说:“那能是啥,食道癌,医生说没钱就只能等着往家抬人了…”
她们往下说的是什么,临风完全听不到了,她的脑子里好像一列火车隆隆的开过,车轮声越来越大,临风的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癌症。
她把手中的饮料瓶胡乱塞进山道旁的垃圾箱,背起书包向山下跑去。
迎面撞上班主任,老先生惊讶的喊:“梁临风你干什么去?”却只听到风中送来的声音:“我去医院!”
临风头也不回,火红的身影从山道上直冲下去,像一只失控的陀螺。
下了步道坐2路公交车,8站之后到达市医院,临风直接冲进住院部的大楼,几经周折,才找到了他的病房。
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临风努力调匀因为奔跑而急促的呼吸,还是回头问好心带她过来的那位护士小姐:“是早期还是晚期?”
护士小姐狐疑的望着她:“你说什么?”
临风尽量使声音平静一点:“癌症啊,是早期还是晚期?”
护士小姐更加狐疑:“什么癌症?”突然明白过来,失声笑:“你说里面那位病人?”
护士小姐咯咯笑了起来:“不是癌症,那位病人是药物刺激引起的急性胃炎,已经急救过了,再观察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临风脸上沉痛的表情一时转不过来,想笑又笑不出来,很是尴尬:“那…谢谢。”
护士小姐有些开朗,笑着摆摆手上的记录本:“不客气。”说着上下打量临风:“你是他的…亲戚?”
临风连忙回答:“我是他学生。”
“啊,原来他是老师,怪不得。”护士小姐边说,边向临风眨了眨眼睛:“你们老师教什么的?很帅很有气质啊。”
临风眼睛一亮:“是吧,我们老师很帅吧,教…教数学的。”
护士小姐用记录本挡住半边脸,压低了声音对临风说:“我们这层楼的护士都知道这个病房里昨天晚上来了位帅哥啦,轮着班进去看帅哥。”
临风嘿嘿的笑,不知道该接什么。
护士小姐放下记录本提高了声音:“好了,你进去吧,我刚刚检查的时候病人还醒着呢。”说完,冲临风眨眨眼睛,一笑:“癌症病人没那么多,别吓着自己。”
临风笑笑,又向护士小姐道了声谢,推门进入病房。
门口处是卫生间隔断出来的狭窄走道,临风慢慢走进去,因为刚才那位友善开朗的护士小姐安慰,心情平静了许多。
病房向阳,两个床位中的一个空着,他半躺在靠窗的那个床位上,胳膊上吊着输液管,膝盖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
听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看清是临风时,也没有意外,破天荒地向她微笑:“梁临风啊,随便坐下吧。”
临风答应了一声,走到病床前放着的凳子上坐了,背包还背在肩上,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你们今天不是要去登山吗?”他淡淡的问,语气和平时一样,毫无变化,仿佛他们还是在他的房间内,临风还是坐在他对面,他在给她补课。
“我自己先跑回来了。”临风老实的回答,这才突然想起来,如果来探病,手里应该拿些礼物的吧,她就这么空着手来了,真不礼貌。
“嗯,”他笑笑:“昨天晚上,谢谢你打电话,我没想到有那么严重。”
临风涨红了脸,拼命摇头说:“不用谢,不用谢。”
他又笑了笑,没再说话。
接下来就是很长时间的寂静,医院的病房大楼是老式的,建成有很多年了,楼外就是一排笔直的白杨树,风吹过树梢,哗哗的响。
临风看着脚下磨损的有些斑驳的白瓷砖地面,她对这样的病房很熟悉。
小的时候,临风的姥姥和爷爷都是在这家医院里去世的,他们去世前的日子,临风常跟着父母来探病,阳光洒在大楼前草坪和花坛上,通道里是和蔼可亲的护士阿姨,都爱捏她的小脸蛋。
小临风一钻进病房,和姥姥爷爷说过几句话后,就打开柜子翻东西吃,姥姥和爷爷都不怎么吃得下去东西,别人探病带来好吃的就都在柜子里堆着。一旦找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她就会捧着大红苹果或香梨,跑到和病房相通的阳台上去,向着楼下散步的人大叫。
所以医院在临风的记忆里一点都不阴郁可怕,只不过每次她跟着父母一步三回头的走出病房的时候,总以为只要她下次再来,就还会有人在原地等着她,然而有一天,那些人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
气氛越来越尴尬,临风搓着脚,偷瞥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目光落到他手边的那本书上,那是本人民文学出版社85年版的《红楼梦》,纸页发黄,边角也有些破损了。
临风没话找话:“老师你来还带着书啊?”说完了忽然想抽自己,她是亲眼看着他被抬上救护车的,哪里还有能去拿本书带上?
“不是,向值班的医生借的。”他仿佛没有发现她的语病一样,淡然的说:“总是躺着太无聊。”
临风“噢”了一声:“我没看过《红楼梦》。”
“嗯?”他总算有些好奇了,问:“你怎么没看过?”
“太长了,每次看到第二章的时候就瞌睡。”临风据实回答:“而且想起小时候看的电视剧,就没胃口了。”
“那个版本的电视剧?”他蹙了蹙眉,笑:“会没胃口吗?”
“嗯。”临风用力的点头,说到这个,就慷慨激昂:“结尾的时候凤姐死的那段,那首歌居然那么欢快!不管人家生前怎么样,毕竟人都死了,用得着那么幸灾乐祸吗?而且和词完全不搭调,那歌词明明悲凉的厉害,居然还有那么多人喜欢那首歌,唱来唱去!我一听到就有气!一个个心理怎么能这么阴暗?嘲笑一个落魄的人很有趣吗?哼!”说着加了一个结论:“我一看到《红楼梦》就想起这些来了,太气愤了,所以看不下去。”
他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太气愤,不是懒得看了?”
临风没想到一下被他戳透心思,干笑了几声,摆摆手:“都那样了,都那样。”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临风暗暗松口气,笑着指指他手里的《红楼梦》:“老师啊,我记得你房间的书柜里也放了一套和这个一样版本的吧,没想到你一个理科的老师,还喜欢看这些。”
“那套啊,”他语气依旧轻淡:“那套是你师母送我的。”
临风愣了愣,抬头,正好看到他沉静如水的琥珀色眼睛。
他的眼睛是太亮了吧,临风居然觉得自己被他眼里的光芒照得有些睁不开眼了,她这才明白了“师母”的意思,恍惚的想起:他是结过婚的,虽然爱人在外地,也没有孩子,但是他是结了婚的。
第6章
突然喜欢上了一个人,突然开始期待着会和他发生些什么与众不同的事情,突然会时常想起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突然会不自觉地把目光追随着他…
临风不知道这是不是恋爱的感觉,他是会发光的,不管他是在什么地方,在那个被蓝色充斥的小屋中,还是在课堂粉末四飞的黑板前,他都是会发光的,眼睛触碰到那个身影时,会自动的把他同其他一切景物分开,仿佛他被一层看不到的光圈围着。
是喜欢上了吧,喜欢上了,又怎么样?
那个周末结束,他就回了学校,星期一早上数学课,依旧踏是着铃声走进了教室。
放下手上的教案,拈起粉笔,工整俊挺的板书就一行行的写了出来。
上午的主科一般都是连着上的,上完他们班的两节课后,他还要去3班接着再上两节课,整个上午课程排的满满的。
前两节上完,趁着课间操的时间,临风溜出操场跑到了办公楼。
探头探脑的推开数学教研室的门,临风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惊诧得叫住了:“梁临风?”
班主任端了一只保温杯站在他的办公桌旁,有些惊讶得看着她,随即招了招手:“过来,过来…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临风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班主任,抬头看到教研室的老师都在,或坐或站的打发课间的闲暇时光,就一边偷偷瞥着坐在办公桌后的他,一边背着手蹭了过去。
“不去做操,跑到这里干什么?”班主任看着她走进来,接着追问。
临风干笑了几声,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我…这个…”余光里看到他正静静的看过来。
他的脸逆着光,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太多的表情,嘴角却微微挑着,仿佛是在笑的。
“我来看夏老师,”临风微微抬了抬头,送给班主任的笑容乖巧:“夏老师刚出院,我担心老师嘛。”
“啊…”班主任想起来什么似的,笑纹立刻爬了满脸,用力拍了拍临风的肩膀,十分欣慰:“很好,很好,知道关心老师了啊?夏老师可是为了你们整天加班才累病的,离全市模考只剩一个多月了呀,咱们任课老师个个急得满嘴包…”
临风的肩膀给班主任拍的直晃,只好呵呵的笑。
班主任继续唠叨:“我听夏老师说了,星期六你从山上跑下来,是去医院看你老师了。补了段课,跟夏老师有感情了吧?你妈把你交给我的时候我就说,给夏老师带绝对错不了,又负责课又讲得好…”
临风抽抽嘴角:那时候不是你图省事,随口就拉了一个人吧?
这么想着,为了防止班主任无休止的感慨下去,赶快笑眯眯的提醒:“老师啊,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这个?”班主任醒悟,笑着晃晃杯子,放到身旁的办公桌上:“你师母照土方熬的东西,说是对胃病最好的,让我给你夏老师带来。”边说边拧开盖子,倒了一杯给他递过去:“赶紧趁热喝。”
一直没说话的他连忙站起来,笑着道谢,从班主任手里接过杯子后却僵了一下。
临风看着那杯状似粘稠的暗红色液体,脸上的肌肉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老师啊,这是什么?”
“西红柿猪腰汤啊,”班主任回答,热情地向他做了个快喝的手势:“趁热喝,趁热喝,别客气,对胃病最好的。”
他脸色似乎变了变,捏着杯子的那只手的指节也白了,临风终于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幸好这时隐隐传入办公楼的广播操音乐也停了,临风连忙掩饰的低下头,弯了腰说:“该上课了,我走了,老师再见,夏老师再见…注意身体…”
说完了赶快猫着腰退了出去,带上门的时候还看到班主任依然在热心的劝他喝汤。
从办公楼里遛出来,随着下操的人流走回教室,临风的脸上,还保持着一种奇怪的笑容,让吸着酸奶从小卖部溜达回来的小茜差点把吸管吞到喉咙里去。
她弯下腰,在盯着临风的脸研究了十秒钟之后,很严肃的点头:“女人,你在思春。”
临风心情大好,懒得跟她斗嘴,就随便挥了挥手,继续托着头傻笑。
小茜耸了耸肩坐下来,咬着吸管,突然转头问了一句:“女人,你认识三班的蒋云不认识?”
临风懵懂的摇了摇头:“谁啊?”
“三班的数学课代表啊,整天带副眼镜,见谁都跟谁欠她二斤黑豆没还似的那个女的啊。”小茜一口气说完,甩手把喝完的酸奶盒子扔到抽屉里:“女人,我跟你说,蒋云到处散播谣言,说你跟…”
“上课!”英语老师尖细的声音从讲台传来,眼镜片后边的眼睛朝这边剜了一下。
临风和小茜连忙收起话头,各自坐好。
英语老师春雨润物的催眠功夫和政治老师的狮子吼并称高三年级,都是已臻化境的高深功夫,两节课下来,像临风这种炸雷不时惊响的政治课上还能抽空打两个盹的人,早就趴在课桌上睡得口水满书了。
等到中午放学,打着哈欠擦干口水挣扎爬起来收拾餐具准备去吃饭的时候,临风已经连自己叫什么都快不记得了,更别提小茜上课前说的那半截子话。
临风他们学校食堂小,吃饭就跟打仗差不多,临风就拉下了一会儿,整栋教学楼的活物都跑得差不多了。
反正也来不及抢了,临风索性拎了饭盒在林荫道上慢慢的晃。
午间的细碎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临风的脸上,不时有泛黄的落叶擦着耳边滑落,临风边走就边眯上了眼睛,嘴角忍不住挑起,眼前浮现出他在那杯西红柿猪腰汤前微变的神色,带点慌张,有又些不忍拂了同仁好意的尴尬。
他也会有那样的表情啊,临风的嘴角挑了又挑:他还会有怎么样的表情?
真是好的事情,慢慢的接近一个人,看到他各种时候的样子,他挑起眼睛笑的样子,他可笑又可气的皱眉的样子,他静静的把目光投注过来的样子,还有他有些慌乱的样子…他还会有更多的样子吧,一点点地,等着她用眼睛一个一个的去看到,如同她用手拣起一片一片金黄的落叶,无论哪一个,都真实可见,触手可得。
真是好的事情,临风的笑容一点一点的绽开:今天是星期一吧,她下午就又能见到他了,走过那条长长的,洒满夕阳的走廊,推开那扇被岁月斑驳了油漆的木门,进到那个充斥着淡淡蓝色的房间中,真是好。
迎面突然飞快的闪过了什么,激起了一阵急促的气流,划得临风手背上一阵刺痛,那是一个奔跑中的身影,发疯了一样的奔向林阴道的尽头,风吹起他制服的下摆,像在猎猎作响。
又一个身影匆匆的跑了过来,临风认得那是他们班的一个男生,在校学生会里任着职,连忙抓住了问:“出什么事了?”
那个男生几乎顾不上回答她的问题,平时最稳重老成的一个人,却拖着她在校园里一路小跑:“别抓我,别抓我,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临风问的不依不饶,眼看着那个男生已经半拖半拽的把她拉向五六层楼高的教师公寓楼,更加莫名其妙。
“有人要跳楼!”掷地有声的一声大喊,不知不觉地,公寓楼前已经聚集了一大帮学生和老师,人群中不知道谁大喝了一声:“有人要跳楼!”
临风愣愣的松开拉着那男生袖子的手,看向高高的教师公寓楼顶,背光中,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决绝而孤独。
那个女孩子站在高高的楼顶边缘,镜片反射着磷火一样的光,她握紧了拳头,似乎用尽了生命似的锐声呐喊:“我要见夏老师!我要见夏老师!我喜欢他!我喜欢夏老师!”
我喜欢他。我喜欢夏老师。
急如暴雨一样的,砸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
第7章
我喜欢他。
有人比她先喊出来了。
耳边的喧嚣如同被隔离,变成了遥远的混响,她木然的转头,看到他从林荫道的那头跑了过来。
他像是刚从办公室里赶过来的样子,满脸都是焦急。
他跑的很急,却在接近围观的人群外围就停了下来,扶着路旁的树干弯下腰。
正午的白色阳光透过树荫照在他的脸上,他额前的头发都是湿的,汗滴顺着脸颊滑落。
他深吸了一口气,略带艰难的抬起头,似乎是要去看楼顶,却在中途停了下来。
临风就站在路的另一边,脸埋在一片树荫里,静静的看着他。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来了一阵风,枝头槐树的黄叶悠悠的,飘在空中,再落到地上,淅淅沥沥,声音好像一场雨。
临风拼命的眯上眼,眼睛却还是湿了,潮潮的看不清眼前的东西——我喜欢他,说出来了吧,为什么要说出来?
“夏老师!”楼顶那个女孩就是三班的数学课代表蒋云,遥遥地看到了他的身影,声音里突然加了哭腔:“夏老师!夏老师…”
班主任也跟在他身后气喘吁吁的赶来了,教师宿舍楼前已经站不下,越来越多的人涌来,连路上都挤满了学生和老师。
人群中突然传来齐齐的惊呼,蒋云又向外走了一步,一只脚已经有一半踩在了外面,她捂着脸,执拗的一遍遍的重复:“我喜欢夏老师,我喜欢夏老师,我喜欢夏老师…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她的哭声是茫然的,四周的惊叫都停下来,一片寂静。
“哈哈…”不知道是谁,轻轻的笑了一声。
这是嘲笑,充满了不屑,针一样的,划过耳膜,刺到肉里去。
他蓦然抬起头,张开了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手指握紧树干,另一只手终于忍不住,攥成拳头抵在腰间。
“闭嘴!”临风忽然回头,扯直嗓子吼了一声:“他妈的给我闭嘴!”
发笑的是同年级的一个男生,回头张大了嘴巴看着临风。
临风恶狠狠的横他一眼,挥手拨开眼前的人群,拔腿向楼顶跑去。
楼道前的学生纷纷侧身,临风冲得飞快,片刻都不要,就到了楼顶。
蒋云也看到了楼下的骚动,见临风上来,又往楼边挪了挪,嘶声喊:“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临风根本不管,几步就抢过去,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甩手就是两巴掌。
蒋云的眼镜掉在一边,完全被打傻了,愣愣的看着临风,脸上还有没干的泪痕。
“你他妈的还要演电视演到什么时候?”临风拿出早先几年和男生打架的架势,晃着她的领子吼:“觉得跳楼很赞?那就跳啊!直着就往下跳啊!觉得当众表白很帅?你想过夏老师怎么办没有?你让夏老师在学校还怎么呆?你脑子里装的是猪糠?”
“嗡”的一声,下面一片哄笑。
临风一手指着楼下,威风凛凛:“都别笑!”
嚷完了转头依然对蒋云吼:“你自己要死不死的别给别人添乱好不好?要跳你就爬到山上去,峻极峰上蹦下来,摔得连骨头都找不到一块,也不麻烦别人给你收尸,你堆这儿是给谁看的?喜欢人就是你这样喜欢的?你别给我丢人了!”
蒋云是愣的,楼下的学生们终于缓过劲儿来,开始零零散散的起哄。
跳楼事件眼看就要演变成一场闹剧。
临风胳膊上突然传来一股很大拉力,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身体已经从楼顶的边缘被拉开,紧接着就摔到了楼顶的水泥地上。
他一手一个,把她们两个拉倒在楼顶上,反身用手臂撑住,把她们都罩在臂弯下,声音发抖:“都别给我闹了!”
临风愣了一下,有些回不过神,刚才站在那里,一脚踏出去,就能十几米高的楼上跌下去,风都在腿边冷飕飕的打转,说她不害怕那是假的。
和她并排倒在房顶上的蒋云突然哭了起来,她掩着脸,呜呜的哭得十分伤心。
他松了口气,低了低头,撑在地上的手臂有些发抖,却依然不肯松开,放缓了声音,语调有些不自在的安慰:“别害怕,别害怕,没事了…”
蒋云哭得更厉害。
临风嘿嘿的笑了出来:“老师,我又不是想跳楼的,不用把我也按在地上了吧。”
他看临风一眼,语气比骂人蠢材时好不到哪里去:“你添乱的本事,比跳楼还吓人!”边说边移开手,把临风从手臂围成的箍里放出来。
校长副校长教导主任和班主任早就急匆匆的跑上来了,一个个气喘吁吁,铁青着脸等在旁边,这时候二话不说,呼拉一下围上来,连扶带拉的,生怕蒋云一个想不开,又做出什么举动。
刚才校长是报了警的,一群人还没从楼顶上下来,几辆警车就拉着警笛跑了过来。现在人虽然已经救下来了,但还是要做做记录,了解一下情况啥的,临风作为主要参与者,也被一起请到了办公室里回答了几个不相干的问题。
这么一圈闹腾下来,不但午饭的时间早过了,下午上课的时间也到了。
临风低着头从那几个十分负责的民警眼皮子底下晃荡出来,就在走廊里看到了班主任。
班主任站在办公室门口冲她招招手,脸上的神色还好,临风连忙跑过去叫了一声:“老师好。”
班主任拍着她的肩膀把她往办公室里领:“饿了吧,还没吃饭吧,来,来,来。”边说着边向门里问:“夏老师怎么样?还不舒服?”
他也在办公室里坐着的,正低着头靠在办公桌上休息,听到问就抬头笑了笑:“已经好多了。”
“得了吧,也不看看自己脸色跟鬼一样。”班主任毫不客气的反驳回去,走到办公桌前,顺手就捞起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
临风跟着班主任从他身前走过,笑嘻嘻的在脸前比了个手势:“老师啊,你这个白唇彩颜色好,冷艳妆。”
他瞪了临风一眼,满脸无奈:“少贫嘴!”
班主任夹着烟翘腿坐在办公桌后,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示意临风也坐下来,说:“我跟你师母说了,待会儿让她送饭过来。”
“太好了,我最喜欢师母做的炖菜。”临风后来又去班主任家蹭过几顿饭,知道师母的手艺好的没话说,眼前顿时一亮,她肚子都快饿瘪了。
他在一边也笑了起来:“真是麻烦师母了。”
班主任斜他一眼,今天说话特别的不客套:“你要是知道麻烦就好了,让你多在医院里躺两天你还不躺,看,这不刚回来出了这种事?”
他苦笑一下,居然有些孩子气的强辩:“我怎么知道能出这种事?我要能未卜先知我就是神仙了。”
班主任咧嘴一笑:“也知道你自己不是神仙了?我看你逞强不是逞的挺高兴的?”
他闷闷的没接话。
临风听得奇怪,忍不住问班主任:“陈老师,夏老师也叫师母师母啊。”
班主任呵呵笑了起来:“你夏老师可也是从我手里毕业的学生,想当年也是为了作文分跑到办公室里跟我吵架,那架势比你可差不到哪儿去。”
临风惊异的睁大眼睛:“夏老师也跟老师吵过架?”
班主任笑:“怎么,看着不像?我教了半辈子书,可就两个学生跟我吵过架。”
临风先是一愣,接着呵呵傻笑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不舒服,嘴角抽了抽,撑着头趴在桌子上。
说了一会儿话,班主任的妻子就掂着两只保温桶进来了,见到他就大呼小叫的关心了一通。
临风知道自己的这位师母为人热心,忙帮着把保温桶接过来,里面果然汤菜俱全,都是热乎乎刚做好的。
班主任忙里忙外的似乎也没吃饭,三个人就趁着办公桌匆匆吃了饭。
他精神和胃口都不大好的样子,饭前吞了一大把胃药和止痛药,根本就没吃多少东西,吃完饭之后就被班主任勒令回家休息去了。
临风已经误了一节课,连忙赶在第二节上课前跑到了教室。
中午那么大大的露了一下脸,班里的同学少不了行个注目礼什么的,临风厚着脸皮只当是自己青春美丽魅力无敌,在密集的目光中溜达到座位坐下。
同桌小茜这次换了崇拜的眼光打量临风,看她坐下来,在一边感叹:“女人,你这次真帅啊。感情那蒋云脑子真有问题啊,大白天的闹什么跳楼,就是她,到处跟人说你和数学老师关系有问题,传得全年级沸沸扬扬的。”
怪不得前两次小茜跟她提起数学老师,表情都有点怪怪的,临风“切”了一声,边抽下堂课要用的课本,边随口说:“我跟数学老师就是关系好点,又没什么,爱怎么说怎么说。”
小茜拼命点头:“就是,就是,还说别人,是她自己暗恋数学老师吧,就拼命造别人的谣。”
临风懒洋洋的把抽出的课本放在桌子上,忽然有些发愣。
是没什么吧,没什么的,只是看到他比看到别人都高兴而已,只是看到他的后背就有些想抱而已,只是总想替他抚平因为忍疼皱着的眉头而已…其他的就没什么了。
临风有些木然的翻开面前的政治课本,整整一节课,政治老师洪亮的声音砸在耳膜上,轰的脑袋生疼。
跳楼事件的风波很快过去,蒋云的父母那天赶到学校,证实蒋云有轻微的抑郁症,把她领回家休息去了。
学校就害怕学生家长来找麻烦,既然对方没说什么,自然是很乐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绝口不再提这件多少也算是给重点中学的招牌摸黑的事情。
他在那天之后,请假休息了两天,给临风的补课也暂停了两次,等到周四再回来上课的时候,脸色就好了许多。
全市的第一次模考越来越近,整个高三年级备战充分的是在擦枪做战前预备,备战不充分的就临阵擦枪不快也光,忙得简直是昏天暗地。
平时不大看得出来,如今各班的学生都被考试弄得焦头烂额,他带着课的两个班的学生们这才意识到往常被他逼着完成的那些任务不是白费的,相比于其他班学生的捉襟见肘,他们应付铺天盖地而来的强化训练就要从容有把握的多了。
似乎是意识到了这点,如今班上同学对他的态度要比以前热情多了,不但上课时一双双眼睛更加认真,下课后和自习时间里,只要他出现在教室里,一帮人哗啦一下就抓着资料和演草本围了上去,曾经最不服他气的那个胡淼总是冲在最前面。
胡淼现在已经次次拿数学高分了,自从在他这儿挨了骂之后,无声无息的,这个往日总是一幅睥睨众生架势的狂人让自己真正有了可以狂的资本。
不过至少在数学上,临风可永远都没有狂的资本,她补了这么多天课,虽然自己感觉是学了不少东西,成绩的提高还是不很明显,这段时间她连武侠小说都很少看了,整天发了狂一样的抱着数学题划划写写。每次补课的时候,也都拉着他问东问西,短短的一个半小时补课,常问得他连停下来歇歇的功夫都没有,更不要说有时间像以前那样不时说几句闲话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往下过,平淡又紧张,除了学习和学习,很少有工夫去想别的事情,临风不知道这叫不叫做充实。
第8章
模考过后全年级放假两天,过了周末,然后新的一周开学上课,临风如约在周一下午去他那里补课,他难得的笑着,从一叠试卷里抽出一张放在桌子上:“这次考得不错嘛。”
拿起那份试卷,卷头鲜艳的标着分数:112,临风把试卷翻过来覆过去的看了两遍,有点不大相信自己能考这么好:“这真是我的卷子?”
他笑了:“怎么不是你的卷子?你这段时间很努力,考出这个成绩也是应该的。”
临风呵呵的笑,还在仔细的看卷子,乐得有些傻。
他心情也很好的样子,又笑了笑:“我们今天就把你卷子上的错题订正了。”接着停了停:“你现在差不多也不需要再补习了,这次就算最后一次课。”
临风抬头看了看他,收起试卷笑笑:“光订正个错题也用不了这么长时间,老师,这可是最后一次课了,我们先说点别的吧。”
他沉默了一下,居然微笑着点了点头:“好吧,那就先说点别的。”
临风搓了搓手,眼珠转了转,突然笑呵呵的开口:“老师,你知不知道咱们班有好多人叫你冰山啊?”
“冰山?”他重复了一遍,脸上有些好笑的神情:“都是这么叫的?”
“差不多,反正女生都这么叫。”临风笑着,顺水推舟的就问:“老师啊,你这么冷,吓得女生都不敢看你的脸,当初和师母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他顿了一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多了些柔柔的东西:“我们,很普通的,就是在学校图书馆认识的。”说着突然笑了:“说起来有些好笑,那次我在图书馆胃不舒服,旁边突然凑过来一个女孩儿,劈头就问我的胃炎是浅表性、萎缩性还是肥厚性,那专业的架势,我还以为她是医学院的。”
“啊?那师母现在是医生了?”临风大感兴趣的追问。
“不是,她学的是经贸。”他笑着摇头:“她呀,我们交往了之后我才知道,她平时喜欢在网上敲些小说,她常逛的那个论坛,小说里的男主角通常都被折磨得比较惨,不是心脏病就是绝症,她耳濡目染,对各种病就很熟悉了。”
临风哈哈大笑,觉得开了眼界:“还有这样的论坛啊,真奇怪。”
他也笑,看着临风的眼睛因为笑意,显得亮亮的:“是吗?那次你一口气说出了那么多胃炎的保养方法,我差点就以为你也是那个论坛的常客呢。”
临风清咳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我的这位师母,真是挺好玩儿的呢。”
他轻轻的笑,脸上有些无可奈何:“嗯,精神旺盛到有时候让你无话可说。”
临风呵呵的笑,瞥到旁边书架上那套纸页泛黄的《红楼梦》,就说:“这套是不是就是师母送给老师的?我还以为会送《红楼梦》给男朋友的人,一定是个不识人间烟火的仙女级人物。”
他又一次失笑:“什么呀,这套书是她爸爸小时候送她的生日礼物,她自己根本就没看完过,非要我随身带着,说是什么这种版本现在买不到了,等过几十年就是古籍善本了什么的,要留给孩子和孙子当传家宝,我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临风哈哈的笑:“我师母真有趣,我看现在也是满世界都是相同版本的,等变成善本古籍的,几十年一定不行,要几百年才行。”说着耸了耸肩,笑着小声加了句:“说不定师母只是想在老师你这里留一个她的东西吧。”
他笑了起来,眼角折出几条浅浅的笑纹:“或许。”
沉默了一下,临风接着笑问:“老师啊,那现在师母在哪儿?你们怎么不在一起住?”
“她留在我们上学的那个城市了,工作也挺忙。”他笑:“她总嚷着要辞职过来给我做专职太太呢,这怎么行。”
“你们上学的城市?漂亮吗?”临风略带好奇的问。
“不错,就是会有沙尘暴。”他笑了。
边说着话,临风边站起来,看他也不拒绝,就略带好奇的从书柜上抽出一本《红楼梦》,真的是很旧的书,沉甸甸的拿在手里,鼻尖上居然能闻到属于旧书的那种淡淡墨香。
临风小心的翻开,扉页上写着几个有些歪扭的小字:吴小雨的书。
吴小雨,是他妻子的名字吧。
临风回头冲他笑笑,把书合上,放回书架上,再走回桌子前坐下。
说完了这些,临风就又挑了很多班里搞笑的事情来说,于是这最后一次补课的一个半小时,有一个小时,都是他们两个在说笑,以至最后开始订正错题的时候,他竟然再也绷不起脸来,都是在临风不时地插科打诨里断断续续的把题讲完的。
不怎么快乐的开始,一定是要配上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束吧。
补课结束,高三的上半学期很快也就跟着结束了,临风过了一个不错的寒假,整天胡吃海喝的胖了一圈,开学之后顶着圆鼓鼓的脸颊就进了班,四周一看,所有的人的脸都跟她差不多,整整大了一号。
高三的下半学期过的简直叫飞快,自从学校变态的在教学楼上绑了一个大横幅写上:“距高考还有XX天”之后,过得就更快。
倒计时开始之后,班里的个别牛人,都开始应用三分钟解决早饭,五分钟解决午饭,四分钟解决晚饭的超悍时间表。
压力无处不在,临风也不敢再怠慢,也开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变成了上课时眼睛盯着老师的粉笔头动,下课时追着老师屁股跑的积极分子,那次在校园里看到他,很激动的冲过去,大老远就喊:“老师,老师,上午你讲的那道题…”
时间就这么过得飞快。
直到从最后一场考试的考场中走出来,看到母亲关怀的脸,临风还有点身在梦中的感觉。
高三,就这么过完了。
接下来就是填志愿等成绩,要不时不时的跑到学校里去。临风每次去,总要拿上一本杂志或者小说,边翻专业目录边看,反正现在也没人管她了。
这天领了一张志愿草填表,临风看班主任的办公室挤得都是人,料想自己一时也挤不进去了,就搬了个凳子跑到走廊上跷着腿翻那本杂志看。
那是一本玄幻杂志,开卷第一篇小说,是一篇鬼故事的样子,讲一个女鬼如何如何勾引一个教书先生,写的十分香艳,临风看着看着,就沉了进去。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临风翻到最后一页,听到耳边响起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梁临风,怎么还不回家?”
临风抬头起身,走廊里的人不知道已经走空了,昏黄的夕阳穿过长长的走廊,洒在脚下,他就在夕阳中站着,嘴角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临风突然发现,那次被他发现她在教师公寓楼的走廊上跳格子,他嘴角也有这么一丝不仔细看就觉察不出的笑意。
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淡到不走近去看就觉察不到的情绪,她已经能明白了。
临风抬头笑:“马上就回去了。”
他点头,声音里带点笑意,像是普通的老师关怀学生的口气:“快回家去吧,别让家长着急。”
临风点头:“嗯。”说完补了一句:“谢谢老师。”
他挑起嘴角:“什么时候这么讲礼貌了。”说完了挥挥手,先走了,身影穿过长长的走廊,转身,消失在出口。
临风低头,默默的举起手中的杂志,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人物都该散场了。
临风合上杂志,把凳子搬回办公室,老师们也都快走光了,剩下两三个,各自在办公桌后忙着。
临风放好凳子,捡了张桌子坐下,开始填那张志愿草表,学校专业临风是看过几百遍的,早就倒背如流,现在一个一个填上去,都是紧扣着她的估分押好的。
一本三个,二本三个,填完了临风数一数,六个学校,没有一个在他读书的那个城市,那个会有沙尘暴,却干净而祥和的北方城市。
那个夏天结束,临风带着录取通知书去到了一个南方的城市。
大学之后原来的朋友们都渐渐的很少联系,过年回家的时候临风还在班里的qq群里提过要去看望一下高三的班主任,回应的人很多,真正商量时间了,大家却都说很忙一推再推,事情也就搁了下来。
大一暑假,临风整天在家里上网睡觉,某天冷不丁的被一个上门拜访的阿姨抓出来,让她送东西去给自己在学校上课的女儿。
那个阿姨是临风母亲的旧友,和临风的感情也是很好的,她女儿跟临风从小一起玩儿到大,差不多就算亲姐妹的感情了,所以临风也就不推辞,蹬着自行车就去了。
那个妹妹也在临风原来的高中读书,过了暑假就是高三,因此8月份就早早的开学上课了。
临风轻车熟路,不大时候就到了学校。
这时候还是上课时间,临风知道自己的学校上课期间不允许访客进去,就主动把自行车停在一旁,抱了东西跑到门卫室里等着。
门卫大伯是临风早就混熟的,看到她回来,居然还认得这就是那个早上经常迟到的小姑娘,热情的切了几块西瓜和她聊天。
临风蹭了西瓜吃,就乐呵呵的和门卫大伯说起自己原来那些老师的近况,聊着聊着聊到兴头上,随口问了句:“夏老师呢?夏老师最近怎么样?”
门卫大伯有些想不起来:“夏老师?哪个夏老师?”
“是…”临风愣了愣,突然想起,这是自己第一次说出他的名字吧?
“夏晨,”临风含着西瓜笑了笑:“高三三和高三四的数学老师,夏晨老师。”
“夏老师啊,”门卫大伯恍然大悟:“夏老师早就不在学校了,去年你们毕业就走了。”
“去哪儿了?”临风接着问。
“他上学的那所大学吧,好像是读研究生去了。”门卫大伯笑了:“具体的我就不太清楚了,总之是走了。”
下课的铃声响了,临风连忙扔了瓜皮擦干净手告别门卫大伯出来。
满头大汗的在四处乱窜的高中生中找到那个妹妹,把阿姨交待的东西转交给她,又说了两句闲话,上课铃也就响了,临风目送妹妹进教室,回头走了没两步,就听到一个略带惊喜的声音:“梁临风?”
临风连忙回头,看到班主任快步走过来,很高兴的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来找人?毕业了都没回来看过我?”
临风有些心虚,低头哈腰的赔笑:“老师好,老师好。”
班主任呵呵的笑:“行了,行了,知道你们这些懒虫不会舍得从空调房里出来。”边说边挥了挥手中的课本:“我下两节没课了,去办公室坐坐?”
临风正出了一头热汗,连忙点头说好。
办公室里没有别的老师,进房间坐下,班主任就点上一支烟,呵呵的笑了起来:“梁临风,模样没怎么变嘛。”
临风笑了笑:“就这样子了,估计一辈子是不会变了。”说完问:“夏老师走了啊?”
班主任愣了一下,笑:“上来就问夏老师?”吸了口烟,悠悠的回答:“他去年就走了,回原来的大学继续读研究生,他的那个导师一直都很看重他,要不是和咱们学校签的那个五年合同,他毕业就直接保研了。”
临风耸耸肩:“我也觉得他不会一直留在咱们这里。”
班主任笑了,喷出口烟雾:“其实留在咱们这里有什么不好,那些大城市的空气,我闻两天就头疼。”
临风呵呵笑了:“嗯,外面哪里都没咱们这儿空气好。”
班主任笑了笑,把烟灰弹进桌上的烟灰缸里,突然开始说:“你夏老师的成绩,第一年就可以走重点的,那时候我第一年当班主任,班里最看好的学生,就是他了。”
临风有些奇怪:“啊?不是说他是偏才,语文跟英语都交白卷的?”
“什么啊,”班主任笑:“那小子记古文的速度,可一点都不比你差。”
“那怎么落榜了那么多年?”临风更好奇,追问。
“那是他考试时故意交白卷,说起来真气死人。”班主任又点上一支烟,依旧吞云吐雾:“他们毕业那年,我们班上有个也很优秀的女生,好像是受不了学习压力,得了抑郁症,就休学了,没能参加高考。那个女生好像是他的女朋友,所以那年上了考场,他就交了白卷出来。”
“留下来陪那个女生?”临风没想到他居然会做种事情。
“是啊,那女生的抑郁症一直没治好,这一陪可就是三年,全校都知道有这么个人为了女朋友高考故意交白卷。”班主任叹气,似乎想起这件事情依然十分头疼:“三年都是我做他的班主任,不但我看到他就头疼,连校长看了我都头疼,等到第三年,快退休的老校长终于看不过去,亲自到省教育局要了一个保送的指标。咱们学校小,根本就没保送名额,那个名额可是老校长低着身份要来的,教了半辈子的书了,这还是第一次蹭着脸去求人走后门。这次他总算没再闹什么,乖乖上学去了。走的时候主动要求签一个毕业后回学校任教五年的合同,说是在学校里让老师们费心了五年,要用五年来还。谁还要他还的?能把他送走,我都谢天谢地了。”
“这样啊,”临风没想到其中有这么多曲折,想了一下,想不来别的形容:“夏老师做事,挺有侠气的嘛。”
“嗯,要不然怎么会为了作文分跟我吵架?”班主任呵呵笑了:“你们两个啊,有时候还挺像的。”班主任说着,突然笑着说:“他这几年课余都在自修研究生课程,一直都没什么时间,本来是从来没给学生补过课的,我跟他提了提,说要补课的人是你,他说了一句,那个梁临风?就答应了下来。”
临风笑了笑,他授课虽然认真,不过真的是除了她之外,从没给学生补过课,那次的补课费,后来听母亲说也没有收。
“那个得抑郁症的女生…”临风开口。
“他走的第二年,病好了,成绩却不行了,考了个不好不差的学校,虽然是和他在一个地方上学的,不过好像上大学之后两个人很快就分手了。”班主任漫不经心的说着,从指间腾起的烟雾里看梁临风:“都是这样的呢,你们还小,以为感情有多重?这世上有谁是离不了谁的?回过头看看,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他现在的妻子,是大学之后新认识的吧,为之付出了七年青春的那段感情,最终还是被放弃了。
原来生命中你曾经以为最重要的那些,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也是要丢弃的。
临风眼前递过来一支烟,班主任把手里的打火机晃了晃:“抽一支?”
临风瞪大眼睛:“老师,你教唆学生抽烟。”
班主任哈哈的笑了:“你也是成年人,抽一支没关系的。”
临风将信将疑的点上,抽了一口,呛得眼泪直流。
班主任在一旁咬着烟嘴笑的十分开心,最后深吸了一口烟:“真的很想抽的时候,可以抽支烟,然后把烟熄了,该怎么走还要怎么走,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不是?”
临风笑了,又凑过去,小心的吸了一口,再吐出来,看着袅袅上升的烟雾,临风突然想起了一年前看过的那个鬼故事。
那其实是一个苦恋的故事,某家的小姐喜欢自幼教导她的那位教书先生,家里的人却横加阻挠,那个小姐被赶出家门,得病而死,却始终忘不了情人,死后的执念就化成魂魄,重返阳世,一寸寸的纠缠痴求,百般玲珑婉转,不过是为了和那先生再续前缘。后来也算功德圆满,还阳的女鬼终于和教书先生结成夫妇,生下了孩子,一切都像很圆满幸福。
然而故事的最终,那个先生想起一切,回过头去,发现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已经不在,只留下一个冰冷的牌位。
不管是什么样的梦,做完了,就该散了。
逐渐稀薄至空无的烟雾中,临风慢慢的想起了那天的夕阳,铺洒满走廊的金黄阳光中,他就站在那里,嘴角挂着一个需要认真去看才能看得出的微笑,他的眼睛很亮,琥珀色的瞳仁在背光里闪着光,宝石一样的,带点温柔,带点沁人心脾的凉意,就像是夏天的早晨,温和到让人昏昏欲睡。
他笑着转身走了,消失在阳光里,身影像是镶嵌了一道金边,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他。
毕业,工作,时间一点不等人的往前赶,临风毕业之后,就留在了读书的城市,找了份不好不坏的工作,谈了几次不好不坏的恋爱,弄的老大不小,混得说差不差。
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着,有次大学时代的好友聚会,曾经和她睡对床的死党突然问起:“唉,梁临风,你也该找个男人结婚了吧?”
临风笑着搅自己面前的碎冰,没说话。
谈了几次恋爱,她却总是躺在男朋友的身边梦到他,就是那个只能看到他半张脸的梦。
不过近段时间做这个梦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所以临风半夜爬起来抽烟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也许用不了多少时候,她真的能找一个不再同床异梦的男人,和他结婚。
在梦的最后,那个女孩总是仰起脸来,勇敢而清晰的说:“老师,我想在早上遇到你。”
如果是在早上遇到你的,就能向你说早上好了吧。
如果是在早上遇到你,就可以说那句话了吧。
早上好,老师。
早上好,老师,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