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杉并不是给那个病恹恹软塌塌的男人选择权,只是像往常一样通知了对方自己的决定。

“放心,我家里有没开封的牙刷、拖鞋、梳子和全新的枕头。”

“嗯。”

“你睡觉记得得自己换衣服啊。”

静默了许久,后座上只传来男人渐渐轻缓的呼吸声,安静的车厢里,桑杉突然听见坐在后座的人嘴里念叨了两声。

“你说什么?”

“小黄毛,不气啊,哥在呢。”

车顶,路灯次第而过,握着的女人似乎眨了眨眼睛,冷淡的眸光轻轻跳了一下。

第二天上午,一夜深眠的肖景深在睡梦中感觉到了胸口一阵重压。

他奋力把手从被子里掏出来往胸前一抹,摸到了温热柔软的一手毛,热乎乎的猫团儿还突然发出了一阵“咕噜噜”的声响。

猛地睁开眼睛,那双圆滚滚的金色眼睛就在眼前,一下子就把肖景深吓清醒了。

“什么情况?”

“咪嗷~”

呆愣了好一阵儿,肖景深才明白过来自己现在是在桑杉家里,显然,眼前这只胖乎乎的“黑猫警长”就是桑杉养的了。

“你好。”随手捏了一下猫胖乎乎的肉垫儿,肖景深在猫的重压下强行坐了起来。

那只黑白两色的猫从男人的胸口跳开,在床上弓了一下身子。

离开桑杉特意为他翻出来的新枕头(粉色的),踩上新拖鞋(粉色的),这些让他想起了昨晚睡前用的牙刷(当然也是粉色的)。光着膀子只穿了自己一条睡裤的肖景深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几乎是同步的,那只除了肚皮四爪儿脖子和嘴巴之外都是黑色的喵星人也趴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真胖。”

试图再摸摸猫毛茸茸的后背,却被毫不客气地挥了爪子,套上一件睡衣,肖景深走出了卧室。

房间的主人此时并不在家。

桑杉所居住的公寓大概有一百多平的样子,整个装修的风格以白色和灰色为主,透着一股现代社会的干练冷肃气质,没有茶几,也没有电视,应该是客厅的地方摆了七八个书架,上面摆满了书本,阳台和客厅打通了,两只看起来就很舒服的藤椅摆在那里,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圆几。

无声地跟在陌生的男人身后,那只警长猫警惕地盯着他。

肖景深走到阳台,看见藤椅的靠垫上放了一本插着书签的《孙子兵法》,显然是最近桑杉正在看的。

翻到插着书签那里,入目是《虚实》一篇的内容:“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嗯,虽然从小也受过古文熏陶,但是学生时代一直努力当学渣的肖景深表示自己一看见这些古文还是一如既往的头疼。

放下书,他伸手挑逗了一下阳台上摆着的绿色植物。

粉白色的小花儿一团一团地开着,胖乎乎的多肉植物像是长了很多娇嫩的小爪爪。

窗外是寸土寸金的繁华地界儿,以男人目前的情况,不吃不喝两辈子大概也不够买下桑杉的这个房子。

除了没有客厅之外,桑杉这个房子的餐厅也被缩小了范围,只是在厨房往外打通的墙上做了一个吧台摆了两把高脚椅,大概就是用来替代餐桌的了,在多出来的空间里摆了几件健身器材。

那个吧台式的餐桌上,肖景深看见了桑杉留下来的字条。

“饿了定外卖,下午三点我送你去打针,猫粮在厨房门口白色柜子下层,记得喂W先生,别给罐头。”

“W先生?”

肖景深低头看一眼蹲在几米外用那双圆眼睛盯着自己的猫。

“你好啊,W先生,我是你主人的…朋友。”

男人走过去试图跟猫先生打个招呼,比如摸摸头顺顺毛什么的,但是W先生十分高冷,并不理会他的示好,转身跳上了墙边固定着的白色横隔上。

看看它在墙上那些一块一块一层一层的木板上自由来去,肖景深这才明白,原来这些让他当做装饰性的设计都是让猫用来攀爬的猫爬架。

再看看每个房门下面为了让W先生自由通行的小门,男人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个房间有一个主人和一只主猫,主人暂且不说,这个主猫对自己绝对称不上友好啊。

“喵!”蹲在自己的领地上,W先生警告这个陌生的、比较大只的两脚兽不要轻举妄动。

示好不成的男人默默收回手,走到了放猫粮的柜子旁边。

“要吃饭么?你对我友好一点,我考虑给你好吃的,怎么样?”

“喵~”不怎么样!

一小把干粮倒进了不剩什么的猫碗里,十分高冷的W先生踩着小碎步走过来,低下头哼哧哼哧吃了起来。

“你这给了吃的还不给好脸儿的性格怎么这么眼熟呢?”肖景深伸手去摸那个圆滚滚黑乎乎的脑袋,W先生躲了两下,胖乎乎的猫脸在饭碗里蹭来蹭去,因为不肯放弃吃的,它自然是实在躲不过,纠结许久就只能任摸了。

真的是很像它主人啊。

一只手摸着猫头,头发还乱着的男人眯着眼睛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头发发黄的小女孩儿。

夏秋之交的时候,桑杉家已经搬来半个多月了,肖景深没和他们打过什么交道,倒是他外公景老爷子对桑杉一家的评价还不错。

那天,他骑着自己那辆全校独一无二的高档自行车路过一家小卖铺的门口,看见几个人正围着一个“小黄毛儿”。

如果不是桑杉那头毛儿确实黄的很有特点,肖景深大概就直接路过了。

干瘦的女孩儿抿着嘴站在那,小小的眼睛里是满满的不驯。

肖景深在附近几个区的中学都是很有名的,几句话就驱散了那些才十岁出头的毛孩子们。

“你还记得我么?我外公就住在你家对门儿。”

昂着头跟个小斗鸡一样的丫头防备地看着他,肖景深没忍住伸手想揉她的头毛儿,女孩儿梗着脖子躲了一下,又躲了一下,还是被揉到了。

“干嘛啊,我刚刚可是帮你把他们都赶走了,摸摸头发嘛。”

女孩儿抿着的嘴,随着肖景深的话语和动作,变成了撅着的样子。

那个下午的夕阳应该很美好,因为桑杉的头发被映成了灿烂的金黄,在那之后很长的时间里,肖景深都叫桑杉“小黄毛儿”。

“转头。”

“干嘛?”

“这边头发揉完了,我要揉那边。”

“你这个人怎么?嘿呀,头发都乱了!”

“我不叫你这个人,我叫肖景深,小黄毛儿上车,我送你回家。”

当初刚到秀城连普通话都说不好的桑杉真是可爱啊。

揉猫想着猫主人的肖景深手上被吃饱喝足的W先生挠了一下,两道白花花的痕迹就成了它给他的见面礼。

桑杉开门进来的时候,看见自己家里的那位临时住客跟房间的另一位主人相处得还算愉快。

“你回来了?锅里有粥,放了点芹菜肉末,你要不要尝尝?我还拌了一点黄瓜。”

“没叫外卖么?”

一看就桑杉回来了,刚刚还一脸高贵冷艳的W先生立刻冲过去绕着她的腿蹭来蹭去,桑杉弯下腰先轻轻拍了一下它的后背。

“下午好呀,W先生。”

“喵~嗷~”

“新来的住客你还满意么?嗯?”

小麦色修长的手指挠了一下雪白的下巴,胖乎乎的喵星人就迅速仰倒在了地上,嘴里软绵绵地地叫着,任由桑杉□□自己白色的肚皮和粉嫩嫩的爪垫儿,与面对另一个两脚兽时高冷的画风截然相反。

真是撒娇到了让人不忍直视的地步。

女人的表情在面对猫的时候也变得极其柔和,嘴和眼都流露了满满的亲昵,素来的冷硬强势一下子就不见了。

肖景深站在一边围观,一声轻笑从他的嗓子里冒了出来。

“这…W先生你养的不错。”

“养人比养猫省心,猫是种不会轻易吃亏的动物。”

作为“轻易就能吃亏的动物”,男人轻轻咳了一声,很显然,他昨天的行为惹恼了桑杉,对方这是要算账了。

“我没想到会一下子就生病了,如果不是突然下雨,那场戏我是能应付的。”

“我不喜欢听到如果这种假设,在已经发生的事情的基础上改变某一固定条件来更改结果进而推卸责任是很愚蠢的行为。”

“愚蠢”的肖景深决定闭嘴听桑杉的训斥。

女人却揉着猫,没有再说什么。

昨天一场雨下到今天还没停,桑杉在外面奔波了半天,鞋子都湿了,如果肖景深不在,她倒是可以把脚下的袜子脱下来,可是现在…桑杉打算找一双别的拖鞋先穿着进房间里去。

“我去给你盛粥。”

男人放下了手里的逗猫棒,背对着桑杉走进了厨房。

桑杉见他确实看不见自己了,立刻利落地脱掉了自己的裤袜。

作者有话要说:渣作者说:从具体戏份上来看,男二已经出现了

对此,存稿箱君表示很淡定…很淡定…(即将剃度出家脸

第11章 斥责

回房间换好了家居服的桑杉坐在高脚凳上端详着碗里的粥,从卖相上来看,那粥真是活色生香的白玉盘上缀着绿翠红翡。

后腿站在桑杉的腿上,前爪搭着吧台,W先生粉色的小鼻子抽啊抽,显然是嗅到了粥的香气并对之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可是它的爪子刚探过去就被桑杉捏起来放回原位,如是再三…W先生似乎终于知道粥不是给它的,立刻从桑杉的膝头跳了下去,蹭蹭蹭地爬到了房子的高处,只用胖乎乎的屁股对着那两只冷酷无情的两脚兽,长长地尾巴垂下来,让它看起来像是个胖乎乎的挂钟。

“看来你是好得差不多了,还能给自己张罗吃的。”

站在厨房里的男人切开两个皮蛋,在上面撒了一点姜丝:“我一向好得快,那点儿小毛病扛一下就过去了。”

“嗯,病的也干脆,把自己的身体当玩意儿似的,说糟践就糟践。更是比不上脑抽得更干脆,傻乎乎地就去了那么个剧组,还被骗。”

无论多香浓可口的粥,大概都堵不上桑杉这张长满了刀子的嘴。

肖景深轻轻笑了一下,把姜丝皮蛋摆在她面前。

“也算不上是骗,要是没有老陈我也连那点儿钱都赚不到。”

从一般角度来说,像肖景深这样在圈子里混了十余年的艺人是肯定会有自己的接戏途径的,但是凡事总有例外,别的演员与经纪公司都是合作关系,演员红了,经济公司就能多赚抽成,肖景深与经纪公司之间却只有冷冰冰的债权关系。

这其中牵涉了复杂的连环债务,他被人像货物一样在几个公司之间转手,并没有人把他当做是个可持续发展的合作伙伴。在那些人眼里,肖景深只是一个必须每年上缴多少钱的“还债机器”,投入人力物力捧红他也不会有多少额外收益。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每个带他的经纪人都对肖景深的圈内关系把控严格,他所有拍的戏和角色都是公司定下的,就连酬劳也是公司拿到手之后再给他一笔最基础的生活费。他在脱离了公司之后想要接戏,只能任由老陈这样的人先剥去一份厚厚的“抽成”再分给他一点油水,这也是为什么肖景深在和众和解约之后就打算退圈了,因为他在这个圈子里根本已经没有了出路。

如果没有桑杉突然出现的话。

哦,对了,桑杉说她不喜欢“如果”。

“整整十万的片酬,他只给你四万五,你还觉得他是好人?”

要不是面前的饭菜确实好吃,桑杉真的很想把这些东西都糊到肖景深那张脸上。

“也就是在这一行里大家都习惯了漫天要价,要是换个行业工作半个月就能拿上四万五…”

桑杉的家里连个围裙都没有,整理好厨房的肖景深一边说话一边仔细检查自己的衣服有没有弄脏。

“是,帮所谓朋友这么点儿小事儿就敢一次收几万的回扣,这人不管干哪个行当都是迟早进局子的命。”

咽下嘴里的粥,桑杉突然很愉快地笑了,“今天晚上就会有人举报那个剧组有人违法劳动法私下不签合约就招工,京郊的演员工会那边已经收到消息了。他和那个副导演不至于进局子了,吃亏是一定的。”

隶属于各个影视城的演员工会都有着维护登记演员权益的职能和义务,这样的消息爆出来,不谈法律层面会出现的种种麻烦,那个剧组就算顶着非议继续拍摄,也很难在京郊影视城招到群演了,现在轻则他们停工十天半个月,重嘛…整个电视剧都泡汤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那两个让整个剧组这么倒霉的罪魁祸首,桑杉很期待他们的下场。

“你…”

肖景深心情复杂地看着桑杉,到了此时此刻,经过了这样的亲身经历,他才终于明白“长大”这个词儿与他脑海中那个黄毛丫头碰撞在一起之后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那个言辞犀利的女孩子已经从“敢想敢说”,成长到了“能说能做”,不仅能解决事情,还能给别人制造事情。

事情过去了不是就该算了嘛?这种一言不合就搞事情的作风她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贪婪就是要付出代价,非抓着你这一只蠢羊薅羊毛,不就是以为你好欺负么?你要是敢替他说一句话…”

桑杉皱着眉头想了一下措辞,她觉得自己的威胁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

“你要不要再来一碗粥?”男人歪着头问她。

保持着一脸霸气的年轻女人:“…加一勺吧。”

那之后两个人一个安静地吃饭,一个安静地收拾厨房,关于在剧组闹出来的事情,还在相互试探的两个人似乎已经就此翻篇儿了。

“对了,我昨天出手捞你的时候说你是我男朋友,这算是秀恩爱了,我会在账上扣掉你七万块钱。”

全部目前积蓄都不够扣三回的肖景深一脸震惊地看着桑杉。

“我出手秀恩爱就是七万一次,你没忘了吧?”

男人舔了一下发干的嘴唇:“没有。”

“昨天那个剧组给你定金了么?”

“直接给了我四万五。”

桑杉轻轻弹了一下手指说:“记得转三万一千五百给我。”

“知道你数学不好,我直接给你算好了,一共是十万零一千五百。”

名叫W先生的猫从墙上跳了下来,喵了一声走过被怼成了石像的男人。

去医院的路上,肖景深提出自己身体好的差不多了,可以滚回自己的狗窝了,被桑杉一个冷眼给堵了回来。

“你那个猪圈一样的地方藏着宝贝么?还让你念念不忘?未来几个月你就先住我这,正好我过几天要出去一段时间,你还可以帮我照顾W先生。”

“这样不太好吧?”和桑杉“同居”,肖景深觉得压力有点大。

“你觉得和我住在一起不太好?你以前睡我家沙发、半夜爬我窗台的时候怎么不说?”

男人想说的各种拒绝都被桑杉拿旧事给堵了回来。

这就是发小不好的地方,只要对方愿意,一开口都是你的黑历史,比她嘴里的牙还多。

打完针回到家里,桑杉把一个东西甩到了肖景深的面前。

正是肖景深失踪了一天的手机。

“今天白天我考虑了很久,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擅自接戏,完全无视我前一天和你签好的合约…”

桑杉看着肖景深把手机拿起来开机,极轻微地挑了一下眉毛。

开机后,老旧的手机很快就响了起来。

看见来电显示上的“朋友陈启”,肖景深没接,也没挂掉,微微皱着眉头,他目光复杂。

在不远的地方,桑杉抬眼直直地望着他。

电话响了一阵儿之后偃旗息鼓,过了瞬息,又锲而不舍地奏起了急促的音乐。

“肖景深。”在几乎无间断的噪音攻击中,桑杉突然叫了他的名字。

此时,她眸光沉沉,肖景深似乎能从里面看见自己的身影被一个黑洞给吸走了。

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他忘记了身旁的聒噪,挺直了自己的腰板。

“接戏这件事是我错了,后续处理我完全听你的。”男人认认真真地说。

“我想跟你说的不只是这一件事,你现在有什么资格不听我的么?对你的前期投资现在都是由我个人承担的,包括即将开始的健身、形体、造型…想要打造出一个明星,这些钱都是无底洞。肖景深,你觉得你要在其中得投入些什么呢?不是你的精力,也不是你的演技,不是你狭隘的善良,更不是你白痴一样的自以为是。

你现在没有足够准确的判断力,也没有让自己活得更好的社会生存能力,因为哪怕有一样你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所以你必须听我的,这跟某个具体的事情没关系,如果你想红,想达成你的目标,就要把以前的你完全扔掉。

哪怕你真的已经习惯了毫无尊严的生活,我麻烦你把这份贱劲儿全部都留给我。”

刺耳的电话铃声,完全遮挡不住桑杉此时的尖锐和冷厉,她的下巴收紧,哪怕只穿着灰色的家居拖鞋和同色系的家居服,哪怕身高依然没比当初高多少,却真切地显露出让肖景深甚至有几分畏惧的气势。

她在生气,或许是比生气更复杂的情绪。

“从今以后,我希望你在面对别人的时候能学着去当一个最骄傲的人,理直气壮地生气,理直气壮的拒绝,理直气壮地去争取自己应有的东西。如果你做不到这一点,我会随时考虑结束我们的合作。”

桑杉偏头去看了一眼自己的书架,又回来直视着自己面前的男人,良久,她深吸了一口气,态度中的激烈淡薄了下去,却变得更像是一个凛然面对逃兵的将军。

过去的那些年,有人且战且逃,最终丢盔卸甲,也有人愈战愈勇,踩着累累尸骨功成名就…此消彼长,他们变得过分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