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是让人前行的强大动力,却不会让人快乐。无论如何,桑杉希望老爷子在人生余下时光中得到的是快乐。

“桑桑,人的一辈子啊,可以穷,但不可以穷困;可以傲,但不可以傲气;可以无知,但是不可以甘于无知;可以对不起自己,但是不可以对不起自己的良心。我一直是这么教景深的,所以他这半辈子下来,唯一对不起的人也就是自己了。

你想和他在一起,爷爷不拦着,爷爷只是拜托你一件事儿,你可以嫌弃他笨他傻,但是…但是啊,嫌弃归嫌弃,他走得慢了你等等他,给他一个追上你的机会,至少,他的心是真的。”

肖景深在自己亲外公的嘴里照旧是一无是处,可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去反呛老爷子,而是低下头,等着眼眶里泛起热度褪去。

“爷爷,我明白。”

年轻的女人站在老人的身边,拉住那双苍老干瘦的手,轻轻地拍了拍。

一老一少两个人,都希望用自己的方式去消解对方的痛苦,他们理解对方,又觉得对方比自己更脆弱。

给桑杉和老爷子拍合影的自然是肖景深,看见面带微笑的女人亲昵地站在自己外公身边,他忍不住又一次碎碎念道:“唉,你们两个果然才是亲生的。”

得到的回答是两双白眼儿。

合影弄的是定时拍摄,老人的腿上摆着自己老伴儿的遗像,身后是自己外孙,身边是桑杉。

拍照的时候,老人抓过两个年轻人的手,笑着将它们放到了一起。

W先生翘着尾巴路过,黑黑的尾巴尖儿刚好入镜,景老爷子觉得这样很好。

吃过午饭,老爷子又张罗着让他外孙给他唱戏。

“不是有个词儿叫彩衣娱亲么?”

桑杉轻轻揉了一下鼻子。

她和肖景深两个人都有点儿京剧底子,都是小时候跟着景老爷子学的。戏曲四功唱念做打,她只学了几段文戏,肖景深倒是什么都学了,可惜性子懒散贪玩儿,后来更是又爱上了流行音乐和现代话剧,纵然早先童子功扎实,后来在京剧方面也是“样样稀松”的。

当然,唱戏本身并不是让肖景深最无语的地方。

景老爷子的恶趣味在培养他们戏曲素养的时候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桑杉学的是坤生,他学的是乾旦。

换言之,若是唱《西厢》肖景深就是崔莺莺,桑杉唱的才是张生;若是唱《春秋配》,肖景深唱的是姜秋莲,桑杉唱的是李春发。

“前几年老吕说他儿孙都对京剧没兴趣,干脆把他攒的那些行头都捐了,我呀,也跟着他捐了点儿老披挂,他还给了我点儿绢花什么的。景深啊,你扮上给我唱一段儿?”

肖景深用眼角余光生生看着桑杉往旁边退了一步和他拉开了距离。

“老爷子,我都十几年没唱了…”

景老爷子嘴一撇:“我又不指望你唱得多好,我要想听个好的去公园里头坐着听人吊嗓子都比你唱得好。”

胸口被人捅成筛子的肖景深,现在深刻怀疑自己的外公是被某人带坏了。看看那个假装自己是路人的某人,肖景深垂死挣扎:“要不让桑杉和我一起唱戏?”

“我说的是彩衣娱亲,啥叫亲?桑桑还没嫁给你呢!我一把年纪了让自己外孙子给自己尽尽孝心怎么就这么难?!”

你确定你是要自己的外孙来彩衣娱亲,而不是要折腾自己刚上门的未来孙女婿?尽管内心戏十足,肖景深还是在自己外公的眼神逼视下屈服了。

“让我唱什么啊?”

景外公乐呵呵地说:“《朱楼》”

桑杉看见男人的脸上一瞬间浮现了想死的表情。

《朱楼》是《锁麟囊》里的一折,唱的是,当年娇俏善良的富户之女薛湘灵因为水灾与家人离散,沦落到一户人家做保姆,少爷玩耍时将绣球扔到了朱楼上,她寻找绣球的时候看见了自己当年出嫁时赠给别人的锁麟囊。

薛湘灵是京剧里有名的大青衣角色,她的几段戏说简单,初学者们都拿来入门,说难,真正想要唱得好,无一不是大家。

几分垂死挣扎未果,男人只能拖着步子一走一蹭地去化妆换衣服。

虽然老爷子似乎跃跃欲试,想看着自己外孙插上满头的珠翠,桑杉还是很有人道主义精神地劝他改变了想法。

当年肖景深第一次勒头的时候吐到昏天黑地,十几年没玩儿过这个了,要是再弄出点儿什么毛病,她和老人可摆弄不了他这么一个一米八五的大男人。

桑杉突然想起来自己当年第一次看见肖景深唱戏的时候,他好像才十六,一身红衣娇娇俏俏的小红娘突然出现,把十三岁的自己吓了一跳。

那时候的少年身高虽然已经很可观,身量却还没有长成,肩窄腰细,扮成红娘还颇有几分可爱味道。

也就是从那天起,不知道为什么,她也开始跟着老爷子学戏了。肖景深唱红娘,她唱张生,肖景深唱崔莺莺,她还唱张生。景老爷子并没有让自己的晚辈传承衣钵的想法,教唱戏完全是退休后打发自己闲散时光,对他们的要求也并不严格。

但是肖景深确实唱得好,按照老人的说法是“有神”的,唱花旦的时候俏丽可爱,唱青衣的时候眼波流转,很是动人。

上好了妆的男人手握水袖走出来的时候,桑杉脑海里的回忆一下子被打破了。

十六岁的少年和三十二岁的中年男人在化妆之后的视觉效果是完全不一样的,差异度可直追翠鸟与麻雀。

肖景深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呆头呆脑的麻雀。

“咳!我找一下调儿。”

大概也知道自己现在有些不伦不类,男人小心回避着别人的眼神,沉默地站在那儿,慢慢抬起手,用折袖遮住了自己的脸。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

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

又谁知祸福事顷刻分明。”

一段二黄慢板徐徐拉开,那手腕儿一落,一张略带轻愁的美人面出现在了桑杉眼前。

随着水袖的轻轻甩动,人们的情思也跟着动了起来。

铁富贵耐不过祸福事,好比一面富丽堂皇的镜子,纵使珠宝加身也是镜子,说碎了就是碎了。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

到今朝只落得旧衣破裙。”

从撒娇使性到旧衣破裙,说得是薛湘灵,还是他肖景深?

身形一转,长长的水袖从肩头垂下,描画精美的眉目里有回忆的喜悦,也有对人生无奈的哀与痛。

那眸里的一点微光轻轻闪动,是泪、是冰、是岁月打磨出的水晶。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薛湘灵”唇角轻勾,自我开解之余,笑容里带着微微的苦涩。

若能不信命,谁又肯认命?

听见此段台词,桑杉忍不住去看景老爷子。

这就是他想要的么?

让自己的外孙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老人笑眯眯地说:“桑桑,你最喜欢哪折戏?一会儿让他再唱一段儿?”

“我喜欢的戏,现在的他可唱不了。”

女人给老人倒了一杯茶。

她现在最喜欢的戏名叫《草船借箭》,演了好些天了,接下来还要再接一出瞒天过海的《空城计》。

清越哀婉的唱词还在继续。“到如今囊赠人娘又丧命,亲娘丧命,我的娘啊!”

“行了!!这几句太差了,听得我浑身不舒服。你呀,唱得连十四五的时候都不如…”

“你不是说不在乎我唱得是好是坏么?”

顶着一张芙蓉面,男人的反击都带着娇嗔气息。

又到了老人例行对外孙开嘲讽的时间,桑杉看看这对爷孙,眼睛轻轻弯了弯。

作者有话要说:兰因这个词有几重意思

一是兰花一样美好的前因,春秋时一个妹子兰花入梦,第二天就佩戴兰花,果然得到了夫主恩宠,后来生下了公子兰,也就是后来的郑穆公。有一个典故“燕姞梦兰”说的就是这个。

二是兰因絮果,美好的结合,离散的结局,可见《虞初新志.小青传》:“兰因絮果,现业谁深。”,还有龚自珍的《丑奴儿令》词:“兰因絮果从头问,吟也凄迷,掐也凄迷,梦向楼心灯火归。”

三是被佛教拿去把这个词化用了,早悟兰因,就是早日明白凡事必有因果的意思,与佛家因果报应的思想是一致的。

嗯,这三个意思是我纠结了很久总结出来的,网上的解释比较混乱。

《锁麟囊》这场戏是我人生中第一场完整看完的京剧,很有趣,薛湘灵的善良帮助了穷困的赵守贞,后来薛湘灵遭遇洪水与家人离散生活落魄,辗转到了赵守贞家里当保姆,认出锁麟囊,在赵守贞的帮助下一家团聚,又依靠被换回来的锁麟囊重新过上了好日子。

开头两折,两个妹子的真萌啊,捧大脸。

因为文里用了一百多字的戏文,下面给你们补个小剧场:

桑杉敲门的时候只是想跟景爷爷借两根黄瓜的,没想到景爷爷家门一打开,她就看见了新世界。

“红、红裙子?”

“什么红裙子!我一个大老爷们儿!谁穿裙子了!!!小黄毛儿,这叫戏服!戏服懂么?”

穿着戏服开门的肖景深脸一下子就红了。

“…”矮个子的女孩儿眨眨眼睛,“肖姐姐,你真好看!”

“啊!”大男孩儿突然暴走,冲进了房间里。

景爷爷从屋里踱步出来,笑眯眯地说:“小桑桑,要不要跟爷爷学唱戏啊?可以调戏你‘肖姐姐’哦。”

上面是渣作者说的。

在她给我做了心脏复苏之后,我好歹还活着。

可喜可贺!

————by劫后余生的存稿箱菌

第40章 好奇

上午拍全家福, 下午看孙子唱戏, 到了晚上吃过饭, 景老爷子看着肖景深主动收拾碗筷赶着桑杉去洗澡了, 坐在沙发上嘿嘿一笑。

“折腾一天了,我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了, 我先睡了啊, 你们也早点儿休息。”

说完,老人有些吃力地站起身, 拄着拐杖进了房间。

站在房间门口, 他挤眉弄眼地把肖景深招了过来。

“桑桑忙了这么多天了, 你今天晚上陪她好好坐坐, 我就不当那个…那个棒打鸳鸯的崔老太太了。”景老爷子咬着自己外孙的耳朵说道。

忙了这么多天的人可不只桑杉一个啊,肖景深皮笑肉不笑地对自己家亲外公说:“您这胳膊肘可是已经拐出五十里地去了啊。”

“哼!”用拐棍轻轻戳了一下自己外孙的腰,老人小声说,“就你当年干的事儿,我就该一辈子不见你!当着桑桑的面我不揭你的短你又来劲了是不是?”

“总是翻旧账人老得快啊!”

“老得快那是被你气的!”

桑桑在浴室里洗澡, W先生就在外面的垫子上蹲成了一块镇纸。

猫突然叫了一声,吓得祖孙二人立刻闭嘴一起往浴室看。见等了几秒钟都再没有什么动静, 老爷子头一扬, 甩了一对白眼儿给肖景深, 转身关上了房门。

差点被打到鼻子的男人对着门笑了一下, 继续去干家务。

碗洗完了,地面要扫一遍再擦出来,桌子、凳子摆好…桑杉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 肖景深正在整理阳台的地面,浇花的时候总是有水渍洇在地上,时间长了很是影响美观,男人纠结了很久,考虑把阳台上重新铺一层瓷砖。

“老爷子去睡了?”

女人穿着拖鞋哒哒哒从浴室走到了自己卧室门口。

“嗯,说是有点累。”想想外公自以为给自己创造机会的样子,肖景深苦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你也早点休息吧。”

“嗯…我尽量。”

桑杉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有点敷衍地点了点头。

肖景深给W先生清理完猫砂盆,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几天没有发微博了,回家的感觉太好,固有的生活节奏总是在不经意间就打破了。

好在健身已经成了习惯,每天照照镜子就知道自己现在最大的资本就是自己的身材…还有脸。

拿着手机,肖景深走到客厅,看见刚刚说“尽量早睡”的年轻女人正披着没有干透的头发在工作。

“这几天真是谢谢你,如果不是有你在,老爷子的生日肯定不会过的这么痛快。”

声音轻轻的,似乎太轻了,不远处那个人没有听见。

不过这样浅薄的道谢,肖景深在说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

不知不觉,他欠下桑杉的已经太多了,刨除掉事业上的步步支撑,桑杉能让他重新振奋起来,已经值得千次百次的致谢了。在老人过生日的事情上突然矫情起来,肖景深觉得一定是这些天桑杉对他太温柔的缘故,他才又犯了蠢。

看来桑杉天天怼他,确实能让他的头脑更清醒。

“你知道我给你投出去的简历收到了几份试镜通知么?”

穿着棉裙坐在沙发上专注处理工作邮件的桑杉突然开口道。

男人有些莫名,在桑杉旁边的位置上坐下,轻声问道:“几份?”

“六份,只是今天一天的。”

女人勾着唇角笑了一下,把电脑屏幕转向了男人的方向。

“两个网剧,两个电视剧,两个电影,倒是挺平均的。”

这个数字真的有点吓到了肖景深。

“你的简历我投的不多,不然数字还会更夸张一些。”

这几个角色大部分是男三男四,倒有一个网剧给的角色是男二,因为前几天他们的一个投资人跑路了。

肖景深:“这是发生了什么?”

“恭喜你,你开始有点名气了,不过这点名气还只能说是借来的,接下来就得看你能不能做到你应该做到的。”

借来的?

肖景深一脸茫然,手上一抖,把他原本想发的微博发了出去。

一张图是今天晚上的晚饭,肖景深使出浑身解数给他家老爷子做了一顿既隆重又合口味的寿宴。

一张图是今天晚上的猫饭,虾肉鱼肉鸡肉分别烹饪之后撕成小块,加一点煮好的胡萝卜碎,还有一根冻干兔肉条作为餐后零食给猫磨牙。

最后一张图,肖景深选用的是背景虚化模式,前景清晰的是黑色圆滚滚的猫头扒在饭碗里吃的香甜,模糊的背景里能看见一个老人拄着拐棍弯下腰打量餐桌上的佳肴。

@演员肖景深:“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桑杉的手机响了一下,她低头看了一眼,笑着说:“你可以先在微博上感受一下被人关注的感觉…别回复任何人。”

说完,女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左手拿着电脑右手把趴在她身边睡觉的W先生扛在肩上。

“晚安,真正开启了事业新篇章的肖先生,未来的日子你得好好努力了。”

桑杉走了,留下肖景深独自坐在灯下。

演员肖景深这个微博账号原本有五万粉丝,经过这几个月他不懈的经营,粉丝数量已经达到了五万五千。

单条微博的阅读量从原本可怜的三百上升到了三千,当然,在这喜人的进步之下,也有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地方,身为一个演员账号这下面的评论居然大多都是跟猫有关的。

“前排!日常吸猫!”

“终于又吸到了警长猫的粉爪垫儿!人生圆满了!”

“马克一记猫食谱,博主你试过在鸡肉饼里放鱼肝油么?”

“博主你这个演员是演宠物美食家么?”

诸如此类的评论经常让肖景深怀疑自己这条路是不是走偏了,桑杉对他提出的什么自我定位,他是不是定错了?脱网十年的老男人早就失去了对网络流行的把控能力,目前这种能力正在缓慢恢复中。

因为一直监控他动向的桑杉并没有对他的这种做法提出任何异议,肖景深又觉得这样发微博的方式让他十分舒服,干脆就一直坚持了下来,隔三差五发一点猫与猫饭的缠绵生活,不提及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安心晒猫(饭)之余,他偶尔还会回复评论,跟大家探讨一下怎么给猫做饭更好吃的问题,还有因为这样他还获得了很多新的猫食谱。

今天他发的这条微博下面的评论数量呈现出了一种肉眼可见的暴增趋势。

“滴,绿帽卡!”

“滴,微博观光团打卡。”

“你真是阿Sun姐的男朋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