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眸看过来的眼神让燕秋生忍不住心中发寒。

“也、也可能这不过是前辈跟我们开的玩笑,说不定泥人下面还有机关,我们再过一关就到了。”

嘴里这样说着,男人仿佛把自己都说服了似的,精致的脸庞上顿时浮现出了惊喜的笑容,如同用宣纸糊出来的脆弱面具。

看着他,剑未晚手中的剑轻轻一转,剑柄直直地击碎了那个泥人。

“机关在哪里?”

尘土飞扬,幽幽目光仍然盯牢了燕秋生,剑未晚的语气中充满了讥嘲。

“说不定先生本来就不在这儿…”

“说不定,这只是个玩笑…”

“你我行至此处,才真是个玩笑。”剑未晚手中拿着剑,人也像是把剑,说出来话,也刺着旁人的心。

此时此刻之前,燕秋生一直是一副高傲公子哥儿的模样,哪怕他是为了获取机关资料巧扮女装骗取男人的信任,他的眼睛里总有一段睥睨风流在,锐气十足,不可轻忽。可是现在,他是茫然的,他应该是茫然的。

茫然,还有惊惶,又要有足够心理内容的表现,不能被剑未晚抢走了荧幕前观众所有的关注,使得自己后续的转变缺乏渐进。

这一场戏看似简单,对肖景深的要求很高,池迟突然气场全开抢走了整场戏的所有节奏,更是让他在细节把握上变得无比艰难。

NG了两次,池迟端着剑笑眯眯地问他要不要重新捋一边感觉,男人看看她现在毫无气势的样子,默默摇了摇头。

他曾经演过无数配角,知道如何去烘托别人的多姿鲜艳,他也演过主角,一举一动吸引着别人的目光,现在,他是主角,还是配角?

肖景深觉得燕秋生这个角色跟他之间最大的相似点,就是既不择手段却又有那么一点做人底线,这一点与之前的路长河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因为路长河是一团灰烬中不灭的火,而燕秋生是一个凡人,一个有美好皮囊和庸俗心肠的凡人。

这样的凡人,如果肖景深把自己往那个名为“燕秋生”的壳子里挤,他就非常容易驾驭这种角色,可是他的表演方式已经有了变化,是万万不想走回头路的。

“你想明白了?”

肖景深在想戏,其他的人都在休息,自从承包了剧组饮食之后就来常驻剧组的C娱乐代理总经理傅先生趁机带人给工作人员送来了饮料和小吃。

“冰糖雪梨加了一点川贝,特别润喉,十分适合像池导演您这样说了很多话的人。”

池迟自己拿了一个玻璃瓶装的冰糖雪梨,又拿了一瓶甘蔗马蹄水给了肖景深。

面对她的问题,肖景深摇了摇头。

“我刚才以为是我对燕秋生这个角色的认识度不够,但是仔细想想,问题不在角色上。”

雪梨切成了丁儿,雪白的小块儿飘在冰糖水里,顺着水流儿就进了池迟的嘴里。

嚼着梨块儿,女人看着肖景深,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您的表演非常富有力量感,从角色的设定上来说,想要追上你的感觉,不被抢戏,我要表现出的东西可能会超过燕秋生这个角色的力量上限。”

傅经理又送来了几块核桃酥据说补脑,池迟用拿着玻璃瓶的那只手的小手指头勾着装点心的纸袋子,另一只手拈了一块儿点心放进嘴里。

“但是您的表现并没有让你脱离这个角色。”

嘴里蹦完了一个字儿,池迟又喝了一口饮料。

“所以问题是出在我的身上…”肖景深的大脑在急速思考,手上被池迟的动作带动着,也喝了一口饮料。

饮料喝完了,点心吃完了,年轻的女人拍拍手上的点心残渣,放下饮料瓶子,走到了拍摄场地中间,要所有人都准备好。

“从这场戏的对白来看,剑未晚拿到了气势上的胜利,可是逻辑上,整个电影的后续还是按照燕秋生所引导的方向发展着,为什么?”

再次走回到肖景深身边,对于亚洲女明星来说过高的女人歪了一下头,然后笑了:

“剑未晚的气势磅礴,建立在她的痴上,她是个武痴,一生追逐武学,喜爱是纯粹的,愤怒也是纯粹的。燕秋生是个世俗凡人,有着种种的考量和踌躇,但是他的思考是联系实际的,所以更具有可操作性,站在这个角度去看,燕秋生能够说服剑未晚的客观原因就找到了,主观的原因…是什么?”

是什么能让一个武力值不高的凡人去说服一个武林高手呢?

肖景深喝光了甘蔗马蹄水,任由一点微微的甜味在自己的嘴里弥散。

他是知道答案的。

剑未晚说一切都是错误,燕秋生自然是不认同的,纯粹的人连否定都是纯粹的,而世俗的人总能自我安慰。

“半个时辰之前,你带我突破密箭阵,死里逃生,你还说你的剑技又有了极大进境。”手掌轻轻握紧又松开,干涩的嘴唇抿了一下,燕秋生略微抬起自己的下巴。

他所能说,他所能做,就是别让剑未晚发疯,所以他的安慰必须充满了能够与这个女人气势对抗的勇气。

“若是行至此处是错,那你的剑技提升也是错?”

剑未晚冷哼了一声:“你不过是个报仇无门的诡辩小人,千两黄金都丢了,还敢来教训我?”

“我丢了千两黄金,我也没有像你一样哭天喊地。此处没有绝世高手,别处也会有,我报仇之心没死,你的比武之心就死了么?!”

四目相对。

随着两个人气势的不断提升,到了此时,旁边人都感受到了龙争虎斗的味道,池迟是入海蛟龙,肖景深是下山猛虎,有些情绪积累到了这里,他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人在这场争论中压倒另一个人。

银光一闪,剑未晚拔出自己的长剑。

在这银光中,燕秋生眼也不眨。

狭路相逢勇者胜,到了这个地步,他要想报仇,就必须把剑未晚牢牢绑在自己船上,这样即使没有了绝世高手,有这样武艺超群的剑客,他的复仇计划就还有希望。

这又是俗人的“妥协”和“谋算”,却在这个时候给了这个男人莫大的勇气。

他是不够纯粹和骄傲,可这并不是错误。

剑□□得极快,收回去也是极快,恰若一道流星消逝,一切的杀意与对峙随着剑未晚的转头而土崩瓦解。

女剑客看不见的地方,燕秋生身子一软。

剧组里的其他人已经看呆了,四目相对根本是这两个演员的临时发挥,后面那么多的小动作,那么多的情绪冲撞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最令人惊讶的应该是肖景深了,最后那一软一顿的动作,简直将燕秋生这个人的“俗”表现到了极致,这样即使他之前的气势强大到了不科学的地步,也因为这一下的“收”,而能被合情合理地解释了。

“在表演中,这种能放不算什么,到了最后能收才是大本事,有这份本事…老肖前途无量。”

导演池迟满意地点点头·。

“狭路相逢勇者胜,拍戏也一样。”

第二天早上吃着白水煮鸡蛋,池迟在电话里这样说道。

肖景深这个人并不是没有勇气,只是被压制了太久,总想当个太平角色。

“争强好胜这一点上,他还是太弱了。”

“一点心理惯性,底子早就改掉了,就差一点东西能激出更多的求胜欲,这次还是要谢谢你费心了。”另一头,女人的声音淡淡地。

“客气了,桑大老板。”

作者有话要说:老肖:加油!

香酥排骨味么么哒!

第231章 至美

Alex的全国巡回演唱会进展顺利, 精彩的舞台设计、还没有公开发行的新歌、Alex自己这段时间苦练的劲歌热舞, 再加上之前The King的几个男孩儿会突然出现当嘉宾, 让不少歌迷和粉丝大呼值回票价, 几乎每一场演唱会都有很不错的上座率。

也意味着有很不错的收入。

七月底的时候,卢穗明前后投资《倚剑叩仙门》的三千万元终于因为他跟初曜之间的投资协议作废而进入了退还流程, 这三千万元四个多月的高利贷利息就高达几百万, 让本就破产的卢穗明更加雪上加霜。

雷雅萍使出浑身解数终于保下了他,但也只是让他没有被各方追债的逼死, 或者被送进监狱。在雷永甫的病床前, 这对夫妻签下了一份财产协议, 雷雅萍从雷氏得到的每一分钱都与卢穗明无关, 雷雅萍如果发生意外,她的全部财产将有她的两个哥哥继承。

从此之后,卢穗明这个所谓“雷家女婿”只剩了一个头衔,从经济角度来说,没有任何财产支配权的他和雷雅萍养的一只宠物没什么两样。

“听说卢穗明又在想办法出来演戏了。”

廖云卿得到了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告诉了自己的老板。

桑杉对他的这个决定毫不意外, 没有了来自他妻子的财力支持,卢穗明想要赚钱就只能靠自己, 好在他还有那么点儿演戏的本事。

不过…

“娱乐圈这种地方一向是金钱说话的, 他身后没有了雷氏的支持, 雷雅萍受制于她的两个哥哥, 能给与他的帮助也很有限了。”

“老板,要不要我跟几个投资方通通气?”

自从知道了是卢穗明一直在暗中做手脚让老萨摩耶凄惨了这么多年,廖云卿心里也对他产生了仇视的情绪, 尤其是对方现在变成了一只落水狗,痛打落水狗这种事,她最喜欢了。

“暂时不用了,我们没必要用他用过的手段。”

初曜公司的墙面上挂了很多艺人的照片,除了造型清爽的各种硬照之外,歌手的照片有演唱会抓拍、专辑的封面,演员的照片则是各式各样的剧照。

作为当之无愧的“初曜影视一哥”,肖景深的照片是最多的。

其中一张照片正摆在桑杉办公桌前面,那是属于赵高的一张海报,男人穿着黑色的大袍,低首敛眉双手交握,让人看不清他的容颜。

演这场戏的时候,肖景深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桑杉很清楚,因为那是她让李许默去做的…仔细想想,这些年来她为肖景深挑选的每一部戏,似乎都与那个男人身上一些东西重合着。

比如赵高被亲人舍弃、又被不断践踏着尊严,比如路长河于绝望中重新成长,哪怕是谢安,也仿佛蕴含着某种隐隐的祝愿——哪怕沉寂多年,他还是会成为一个惊艳世人的风流人物。

到了现在,那个男人要自己去选喜欢的角色了,自然也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对付他曾经的敌人。

池迟说他不够争强好胜,那是因为他心里的火不够旺,要是跟他抢角色的人是卢穗明、是姚余庆、是从他手里买走了当年红星剧团名额的人…呢?

确定了自己会被学校录取之后,木宇又开始了自己在初曜当实习生的生活,抱着一摞刚整理好的文件走到桑杉的戳前,年轻的男人看见了桑杉此时此刻的表情。

似乎有些惆怅,又似乎有些开心。

当然,更多的是运筹帷幄的底气和自信。

以前的桑杉姐姐也是这样的么?让人感觉到强大,却也有些温和?

木宇用力地去回想桑杉曾经的模样,想到的只有她锋锐的眉目和冷诮的笑容。

夭寿啊,电影女主角兼导演跟电影男主角兼投资人家男人每天都剑拔弩张的怎么办?

《江湖远》剧组里,所有的演职人员说起来的时候都是一脸的惊慌失措,实际上都在暗搓搓地吃瓜看戏。

“昨天林子里那场戏,我听林老师的助理说林老师回去半夜都睡不着,被两个年轻人飚戏带的都想吃心脏病的药了。”

“要不是池迟导戏的时候还挺正常的,我还以为她真借戏发疯了呢,哎呀,上午她拿剑砍老肖的时候我都心慌了。”

“这也是看出来老肖真有两把刷子了,要是换了别人,池迟这种演法他一准儿得崩,没想到居然还能接住了。”

“真没点儿演技,这两年能上的这么猛啊?”

正在聊天的两个中年演员也都是圈子里响当当的演技派人物,被杜安请来出演逍遥镇上的住客,在电影中他们一直装腔作势,引着来找所谓“绝世高手”的人去闯机关道,等到那些人真进了机关道,这些人就会想尽办法在其中使坏让他们过不了关。

奈何燕秋生这人虽然长了一副俊逸非凡的样貌,其实心思狡诈又低得下身段儿,该合作的时候就紧紧地扒在剑未晚身边,就算被骂也绝不松手。而剑未晚又确实武功高强,心思又直率澄澈,让他们不忍心下狠手,这才让他们两个年轻人知道了“绝世高手”的所谓“真相”。

聊完了天,两个演员看看被吃光的果盘,其中一人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咱天天在剧组这么吃,是得胖啊!”

“我昨天去酒店健身房,那里面在锻炼的都是咱剧组的人,估计个个儿都这么想。”

“那我得少吃点儿了,过年的时候跑出去玩儿,膝盖有点受伤,现在健身都觉得不得劲儿了,要想维持体形,就得减减饭量。”

“减饭量?”

另一个人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忙乎的后勤餐饮工作人员,整整二十多号人为他们这两百人的剧组服务,这个待遇,怕是整个影视圈里也是独一份儿了。

“我他们说晚上吃海鲜,你真减得了?”

晚饭时间,池迟啃着一尺长的椒盐味儿泰国皮皮虾跟肖景深讨论剧情,说着说着,他们的讨论就从一部具体的电影拍摄到了另一个层面。

“巴赞说电影是完整的写实主义神话,从这个角度来说,你在细节上的表现力确实是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具有很强的代入感。”

“听你这么夸我,我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

“咔嚓咔嚓”池迟扒着虾壳,嘴上接着说:“可是,能够总结出生活的细节,是建立在一个人认同生活之美的基础上的。”

男人笑了,愉快地用牙签儿挑着花螺里的肉:

“生活当然是美的。”

“可我看你…三年前的作品,并没有发现这一点,你当时的表演是固定的、模式化的,不过与别人不同的是,你的感受力很强,所以你的模式化并不明显,对于一些导演来说,他们只会觉得你表达得‘准确’。”

就像是一个手握字典的人,每个字已经有了固定的模样,需要的时候只要查出来写上去就够了,不需要多少思考,只需要丰富的经验和使用频率。

那时候的肖景深和现在,简直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是什么能让一个人在短短三年间就在表演上获得这么大的突破呢?池迟很好奇,她见过很多一夜成名的人,这其中包括她自己,每个人在成名之后都会发现“明星”与“生活”的剥离,从而影响自己的感受和表演,可是肖景深并没有这个问题,在出名之后,他在作品中的表现越来越松弛自然、游刃有余,甚至还有了大幅度跨越式的进步。

“因为…”

看着不远处走过来的那个女人,肖景深顾不上说话,猛地站了起来,飞速用湿巾擦干净了自己的双手。

天热了,桑杉穿了一件剪裁得体的无袖衬衣裙,轻薄的外套被她拿在手里,看见肖景深向他跑过来的时候,她笑了。

“我后天要出国一趟,走之前让你看看这些剧本里有没有你感兴趣的。”

男人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我还以为今天我们的海鲜大餐是为了迎接你。正好,铁板煎大章鱼腿特别好吃,你一定要尝尝!”

“要是W先生知道我们在这里吃海鲜,它一定会气到挠墙。”

“在剧组了学了不少新菜,等回去了做给你吃,也给它做。”

另一张桌子前面,两个一边吃饭一边闲聊的演员看着突然挤过来的池迟,打趣道:

“池导,怎么投资方来了,你倒跑了?是不是咱们电影超支了?”

年轻的女人腮上挂了一点辣椒碎,自己却毫无所觉,看了在那边的两个人,她弯了一下眼睛:

“来得可不是投资方。”

“是什么?”

“咳,应该称呼她叫‘生活之美’吧。”池迟咂了咂嘴。

吃完饭,拍完晚上的戏份,酒店房间里,桑杉把她带来的资料一一摆在肖景深的面前。

《无归之路》票房表现不错,肖景深的身价也水涨船高,能让桑杉带过来给他看的,无一不是各个影视公司的精品和重点项目。

“《倒影人生》?这个名字有点眼熟。”

“红星剧团的经典剧目,想要搬上大荧幕,你要是想演的话,得先去试镜,干掉你的竞争对手们。”

灯光下,桑杉轻轻勾了一下唇角。

作者有话要说:老肖:新戏!

日姐:看戏!

坚定要在本月完结!

嗷嗷嗷!

你们都吃瓜不追文了!!!

今天没有么么哒!!!!

第232章 蝉鸣

只是试镜这么简单么?

被桑杉无声无息折腾过很多次的男人把《倒影人生》的剧本放在一边, 直觉告诉他这个本子里有他不得不踩的坑。

“池迟跟我说这部电影你还要再拍一个半月, 九月下旬才能彻底杀青。”

“之前男主角的戏我都要重拍, 我们最近碰撞出了新的想法, 很多地方可以再做一点尝试和修改。”

“看来你对档期延长是没有意见了?”

“嗯。”灯光下,男人笑意盈盈, “这场戏我拍的很开心。”

酒店外的树上, 有鸣蝉不知停歇地叫嚷着,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个夏天一样。

学校的礼堂里坐满了人, 有即将进入人生新阶段的毕业生, 有来凑热闹送别自己学长和学姐的高中生, 还有一些家长。

最后一排椅子后面有一条狭窄的小道, 那里也站满了没有位置可坐的学生们,接着他们,桑杉将自己的身影藏得严严实实。

舞台上,一个男孩儿在表演一段儿话剧里的独白,不是他们之前说好可以一起表演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也不是他最钟爱的《哈姆雷特》。

嘈杂的声音充斥着整个空间,桑杉还是能清楚地听见那个人的声音。

“一个快去死的人是有权利可以提出他个人的心事的, 我的一点心事就是要你心里明白…我是爱你的, 琼玛, 当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 穿着一件花格子布的罩衫,围着一个皱缩不平的胸褡,背上拖着一条小辫子的时候, 我已经爱上你了,我现在也还爱着你。…现在,我又在这张纸上写着你名字的地方吻过了。这样,我已经跟你亲过两次吻,两次都没有得到你的允许。话已经说完了,别了,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