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下的千户已经骂得口干舌燥,想着这么大的动静下,傅六怎么还不露面。

脑袋分神想,嘴里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了。

“要我说,你们将她推出来,平了我们主子的怒火,看在有功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你们这群‘为虎作伥’的刁民了,不然等我们进了城,你们的脑袋休想…”

“大人不是说,我傅六是你们的人吗?怎么突然和我站在一个阵营里的百姓们,就变成了为虎作伥?”

城门上突然传出一道清朗的声音,像是阳光化开陈年的积雪,变成了一滩涓涓细流,沿着青翠遍地的山间砂石小道,流入深不见底的小涧之中。

这是个和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声音。

千户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城墙上的人。

距离不远,他能看见那被雪白的裘衣簇拥着的精致人。

第一眼,惯常和男子打交道的千户只觉得这人长得太像个女子,五官各处太过精丽细致。但再看她的神情和通身气派,又觉得这是个成大事的男子。

无他,这人太过镇定自若,仿佛发生什么,都不会动摇她半分。

然事实上,傅挽很烦躁。

她刚才放缓了脚步,试图岔开自个的注意力,都失败了。

刚想起割在骨头里最痛的那一刀,她没有心情去猜测余持重这一招到底是为着什么,左右他所求的不变,败势也已逐渐明显。

她只想速战速决,伸手摸到了今日特意带上的袖箭。

“其实大人,要证明我是不是余持重的人,只需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

千户反应过来她说的那句话,知道她就是此次的目标傅六,刚要开口说话,冷不防就被她截了,皱了粗眉,没甚好气。

“你想问何事?”

傅六说能用一个问题就解决这特意为她设的局,他不信。

傅挽一笑,并不在意他话语中的轻蔑,只问,“大人可否滥杀过无辜?”

这话问出口,那千户首先就是一怔。

他几乎立即就想到了前不久那个村庄里,被他砍了爹娘而吓得哇哇大哭的幼童,抱着他的脚,磕破了头求他放过爹娘的妙龄少女…

他们都是无辜,但他需要功劳,于是他听令行事。

战争,哪有不牺牲。

千户觉得傅六这个问题问得愚蠢之极。

他抬起头来,看向城门上的人,带着十分的嘲弄,“傅六爷是被吓破胆了吗?”

这副模样,那就是杀过无疑了。

千户最后一个字刚说出口半个,就看见城墙上的傅六抬起了手,似乎做了个什么手势,然后他就感觉到胸口一凉,传来丝丝疼痛。

低头去看,才看清那穿胸而过的箭尖,就失去意识倒在地上。

伴随他杀敌的战马嘶鸣一声,惊醒了城上城下的众人。

傅挽收回手,低头看了眼尸体,居然发现自己没什么感觉。

没有害怕也没有同情,她脑子里想的,居然是——人真的很脆弱。

身后的衣摆突然被人扯了下,傅挽刚转身,一个温热的小身体就扑到了她怀里,还因为急促的呼吸而颤动。

傅十抬起头,喘了口气,问,“六哥,你有没有事?”

他的小脸上满是焦急。

看傅六看着他沉默,还以为她是不满他跑到危险的城墙上来,赶紧开口解释,“我听说,有人在城墙上给六哥造谣,心里担心就跑来了…我带着扶琴…”

傅十语速飞快,转头拉过扶琴,向六哥证明他不是冲动不懂事的。

他黑溜溜的大眼珠里,难得流露出来焦急和惶恐,还有慌乱和害怕。

傅挽把手放到了他的小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接着她抬头,看向城墙上的人。

“诸位,我傅六问心无愧。若我是,那城下之人为何当众喊话,而并不是私下与我见面?若我是,那为何我会自断后路,斩杀来人?”

她最后只一句话。

“傅六身在杨州城,心就在杨州城。”

说完之后,就牵着傅十的手,带着人下了城门。

就在她走出几步之后,城门上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城下那群骑兵又走了!带着他们头头,屁滚尿流地走了!”

惊叫之下,越来越多的人探看后连声欢呼。

周存看了眼傅挽的背影,突然双膝一磕,“扑通”跪在了落着鹅毛大雪的地上,“谢傅六爷再次救城之恩!”

他的声音洪亮,又是近半月城门上带头做事的人。

他一跪,跟着他的就跪了,喊的都是同一句话,“谢傅六爷再次救城之恩!”

“谢傅六爷再次救城之恩!”

声势浩大,半个城都能听清这三声呐喊。

傅十抬头,看了眼傅挽,“六哥,你不回去再说两句吗?”

傅挽曾教过他,面子是双方互相给予的,不管你有多少钱,你的脑袋有多聪明,你都不能在大庭广众让旁人下不了台,更不能无缘无故给人没脸。

这是最基本的礼貌问题。

而现在,这般浩大的声势下,他六哥一句话都不说…

傅挽没有转头看,她只是握紧了傅十的小手,低叹了声。

“这三声赞誉,你六哥还受不住。”

周存是好心,但是他办了坏事。

再半月之后,杨州城封城即将满一月时,前方传来了捷报,辰王的黑云骑大胜,余持重的十四万大军惨败,溃逃四方,怡州被朝廷收复。

紧接着,榴州,萱州,杨州…江平六州都重获生机。

在年节即将到来的最后几天,杨州城紧闭了一个半月的城门打开,所有战乱的痕迹被清扫干净,城门口又重新有了气势十足的士兵。

远逃在外的人也依次归来。

从七月开始就不停歇的天灾人祸,似乎就此终结。

但在市井中,在人们的嘴舌之中,一个消息正在快速地传播,不断地丰富,越说越确有其事,越来越多的人,在路过傅家大门时,露出鄙夷的神情。

毕竟,里面有一个卖城还贪图功劳的无耻小人。

当初远逃的人终于感受到自己的睿智,不断宣扬。

留在城中的,则开始后怕,不停告诫,庆幸劫后余生。

他们都在说,“想不到傅六爷居然是这样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还是例行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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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明里暗里

年节将至,四胞胎们的生辰也到了。

傅挽这几日空闲,专门腾出了时间给几个小娃子准备。

早上一碗香喷喷的长寿面打头,上午专门请了人到家里给他们演了一场新编好的皮影戏,讲的是个晋江书舍里刚出的小狐狸、小松鼠和一个流浪儿的故事。中午带着他们连着还在傅家的秦大宝石大贝几个,在后院办了场热闹的自助烧烤。

热闹到了夜幕低垂,打雪战打得一身汗的孩子们被带回去洗了热水澡又灌了姜汤,换了傅挽之前准备好的统一款式的衣服,笑闹着跑出了院门。

傅七冲得最快,头一个就跑到了说好的湖边,看着湖岸连成一条火龙的灯笼,小嘴长得大大的,无限惊喜地“哇——”。

他跑到傅挽身边,一把抱住了她,仰着头,满眼倒映着明灭的灯火,亮闪闪的,“六哥,你今年怎么这么好啊?”

傅挽被他逗笑,伸手捏了下他肉乎乎的小脸,“六哥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

傅七摇头,小嘴巴都撅了起来,“六哥当然是最最好的,但是你以前都没有这么多时间陪我们的,今年居然陪了我们一整天!”

他眨巴眨巴眼,“今年我一定要许愿让六哥每年都有时间陪我过生辰!这样我的每个生辰就都是最开心的了!”

“傅七!”

傅十在树丛里就听见了傅七的话,快步出来还是没拦住他的那张大嘴巴,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你知不知道六哥为什么会…”

话说到一半,从傅十身后出来的傅九就推了下他,穿着和傅七傅十近似的大红色兄妹装,看着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小火焰,“六哥,你是带我们来放灯的?”

话题就这样被饶开了去。

晚上的家宴,吃得比任何一年的年宴还热闹,一家人聚得全,只剩四哥和五姐夫不在,加上小辈,热闹得一张大圆桌都坐不下。

开宴。

傅七作为小寿星里的老大,像模像样地端起他盛着榨出来的鲜果汁的小杯子,往旁边盛满了的小杯子上一磕,“小八,生辰快乐!”

然后抬起来,与傅九傅十碰杯,“小九,小十,生辰快乐!”

傅九傅十也站起身,先端着酒杯与傅七碰,再磕了下桌上的那个酒杯,“七哥,八姐,生辰快乐!”

每年的保留项目完成之后,晚宴才算是开始。

纪氏坐在上首,看着下面和几个孩子完成一团,被一杯杯灌着酒的傅挽,眉头都皱到了一起,“小六这是做什么?陪孩子们玩闹,适可而止就罢了,她再这样一个劲地喝下去,等明日起来又要嚷嚷着头疼。”

傅爹吃饱了,这会儿正在吃花生米,一口一个,比街头耍猴戏的猴子还要溜得多,花生米往哪走,他的嘴就朝着哪里张,说着话都不带遗漏的。

“你让她喝就行了,她平日里在外陪人喝的还少了?就这点酒量…”

说起这个,纪氏对傅爹的气就消不下去。

若不是他当年非要堵着一口气把小六说成个男儿,她的宝贝闺女如今又怎会到如今的地步?整个家就指着她一个人,连口气都不让她多喘。

纪氏瞪了傅爹一眼,想到今日还是几个孩子的生辰,按捺住了没说话。

只晚宴一散,她就径直回了正房,让人把跟在她身后过来的傅爹关在了门外。

傅爹早年经常受这个待遇。

纪氏心软,最受不住人求情,真生气起来就干脆就眼不见为净,免得又心软。

放在平日,傅爹那倔劲,只会在这时候转头走人,过几日再抱着各种东西回来,也不说话,就往纪氏桌子上一堆,坐在旁边安静喝茶,保管她心软。

但今晚,他被酒气熏得有些发醉,桌子上那个空落落的位置和碗筷就像是针一样在扎着他的眼睛,让他又疼又气。

于是也不走了,就踉跄着一屁股坐下。

开始一声接着一声地喊娘子。

“娘子,当年见第一面,你都没告诉我,你也是一见钟情来着…二姐儿刚出生那会儿,我吓得腿都软了…娘子,你心疼我们小金宝,我也心疼啊…但金宝那种性子,你若是让她乖巧当个姐儿,反倒是委屈了她…娘子…”

傅爹鬼哭狼嚎的威力大得很,傅挽在自个的院子都听见了。

她今晚喝得实在是有点多,醉醺醺的,扶着扶书的胳膊,转了头,一手拎着耳朵,做出很用力很用力倾听的模样。

听了好一会儿,只听见声音,却听不清字。

傅挽伸手推开扶书,双手并用爬到了石头上,拢在嘴前,朝着傅爹那边喊话,“阿爹啊!你在说啥呢!听不清啊!是不是夸——我——了——”

最后三个字真是格外的响亮以及气息绵长。

傅爹居然还真听清了,颤巍巍站起身,也朝着声音来源喊话,“是呢!夸你呢!阿爹的心肝宝贝小金宝!”

傅挽嘻嘻傻笑,在石头上站的摇摇晃晃的,看着下面的扶书心惊不已,让人赶紧去把扶琴叫过来,不然靠她一个人,还真带不回去傅挽。

六爷就是这种半醉的时候最闹人。

真喝醉了,又乖得像是小奶猫,只要顺毛摸就服服帖帖的。

傅爹喊了话没得到回答,气息一提,再接再厉,“金宝啊——”

“啊”的音还卡在一半上呢,他身后的房门突然就打开了,纪氏伸出手来一把将他扯了进去,秀气的眉皱得死紧,“小六明日还有得忙,你闹她做什么?快让她早点去休息,当阿爹的没个阿爹样…”

话没说完,傅爹扯着她的胳膊一用力,蹲下身用肩膀接着被扯下来的她,站起身就将纪氏扛在了肩上,“当阿爹的也要去休息了,当阿娘的一起吧…”

傅挽在石头上差点一头磕下来时,正巧被扶琴接了个正着。

回到房里梳洗完毕,傅挽已经整个人扑在了软软的被褥上,卷着被子滚了两圈,只露出一双溜圆的大眼睛,轻轻的眨了几下,嘟囔着叫人,“扶书~”

扶书应声回头,一转眼就对上了她露出来的那双眼睛。

长而密的眼睫挡住了烛火,在她的卧蚕往下,打出一小片阴影,微微上扬的眼角因为染了醉意而显出难得的媚态,黑色的眼珠就像藏在深夜中的湖泊,月光被波光割碎,变成星星亮亮的明珠沉醉在其中。

傅挽丝毫不知自个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她无辜地眨了几下眼,露出几分难得的委屈,“扶书,我可能要完蛋了。”

酒意熏人,热闹更衬托孤寂,黑夜又是最容易让人软弱的时候。

傅挽清醒时绝对不会让自己露出来的颓丧,在此时终于禁不住叠加。

她在被褥上蹭了蹭,皱了鼻子撅了嘴,脸颊都鼓了起来。

“我知道肯定是有人在暗算我,而且八成就是刘四那个小人。余持重都要玩完了,他这条走狗自然没有了价值,就想找人背锅,正好我风头太大,碍了太多人的眼,最后被推出来当绵羊,连他们的争吵都避免了。”

傅挽越说,声音越憋闷。

最后干脆将整张脸都埋到了被褥里,声音都嗡嗡的。

那耸起来的一团被窝,看着真是无比的萧瑟可怜。

扶书突然就有些懊悔,在这的怎么就不是扶酒。

要是她在,那伶俐的小嘴,一定有千百种办法能讨六爷开心。

还不等扶书想好要怎么说,闷在被褥里的傅挽就抬起头来,用拳头狠狠地砸了一下床板,脚下一蹬,像只弹跳起来的毛虫。

“一定是六爷太帅了,把他们的狗眼都亮瞎了,他们才来报仇的!”

扶书,“…”

六爷需要人安慰的时间,还真是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