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一想,困扰半月的问题竟豁然开朗。

傅挽提笔,略一沉吟,就开始下笔。

先是谴责了下谢宁池那日不等她送别就走的恶劣行径,这种行为大大地挫伤了他们之间的友谊,需要给出适当的赔偿。

再是与他说了近些日子她遇到的烦心事,家中几位长辈小辈竟也都打了鸡血一般为她物色未来伴侣人选,往日里最不想她出门谈生意的人,最近就像是打了鸡血一般,恨不得她出门就有艳遇,年底就能成婚,明年就能生子。

最后再是表明了她写这封信的目的。阿娘马上就要过整寿,寿礼却全无头绪,眼看着就要成为整个曦朝最不孝的孩子。

一口气写下来,傅挽搁了笔松快手腕时,才发现自己居然写了要有七张纸。

她逐个拿起瞧了瞧,想删又懒得写,最后干脆一股脑地塞到信封里,鼓鼓囊囊地涨起一个小肚子,像是被撑死了的黄皮鱼。

最后这封信,被嘱咐用了全驿馆最快的速度,在两日内送到了镐都。

谢宁池拿到这封信的前一刻,还站在大殿上,将一众老臣骂得抬不起头来。

不是旁的,他离开镐都的这些时日,这些老臣居然撺唆着小皇帝尽快大婚,找了各种理由将家中适龄姑娘送进宫中,丝毫不考虑小皇帝过了年都才十三。

而小皇帝在在宫中孤单得不知道哭湿了多少个龙椅的垫子,突然来了这么多“玩伴”,高兴得都要把新年未放的烟花拿出来燃放,哪里想得到其中的弯绕。

加之谢宁池回来得毫无预兆,进宫门就瞧见了与各家姑娘在踢毽子、玩投壶、打马吊得不亦乐乎的小皇帝,气得差点没将小皇帝打得三天下不了龙床。

便是过了好几日,皇叔祖终于放过了他,转而和那些大臣们算账,小皇帝都还能牢牢记得皇叔祖那日骂他的话。

左一句,“小小年纪不学好,就会和小姑娘玩闹,连点远近亲疏都分不清楚,万一负了人家的情意,你拿什么赔偿给人家?”

右一句,“枉费人家为了陪着你玩闹废了那么多心思,你连名字出身都说不清楚,你可有考虑过那些人的感受?”

小皇帝被骂得一头雾水,差点憋着嘴哭了出来。

先不说皇叔祖骂他时的那股子酸臭味为何那么重,就是负了人这事…皇叔祖莫不是老糊涂了不记事不成,他根本做不到啊!

抑郁地在龙床上翻了个身,想到今日差点又与那些大臣一块挨骂,小皇帝就更觉心情难受,握着前不久皇叔祖随在一封信里送给他的一颗外面圆润莹白如玉,中间却有红豆大小的一颗宝石放在两手间滚来滚去。

而后一转头,就瞧见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小太监。

小太监不认识,但是那托盘上的信囊,小皇帝却是再熟悉不过。

他走过去用手指拨弄了几下,看着那小太监仿佛被要了命的表情,哼了一声表示不屑,伸手将托盘接了过来,“下去吧,朕会给皇叔祖瞧的。”

小太监煞白了脸,却是不敢吭声,哭丧着脸下去了。

将殿中的人都遣散干净,小皇帝将托盘放到了桌上,拄着下巴瞧着那信囊,握着他新得的宝贝珠子笑了一下,眼里露出几分嗤笑。

那些想要离间他与皇叔祖的大臣们,是该再多挨一会儿骂。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这个更新多得呀,一天上了六节课的我都要被感动了…

第57章 好一出戏

议事殿中的朝臣们都已退下了许久, 谢宁池还坐殿中专为他而设的副位上,盯着桌上干涸了墨汁的砚台看,整个人就好似一座僵硬的石雕。

他在想方才那群朝臣中, 有个不怕死的喊出来的话。

“辰王若是这般担忧不休, 陛下又要到何时才能有担当与魄力?您说陛下还欠缺些火候,但您不在镐都时,陛下处理朝政, 也从未出过任何岔子!”

那人接着想说的话, 已是都没了出口的机会。同站在殿内的几位重臣,不等谢宁池变了脸色, 就早一步让人将那“胆大妄为之徒”拖出去了断了。

这场戏,从将家中适龄少女送进宫开始, 唱到这里,才算是落幕。

谢宁池懒得再看那些老臣们半遮半掩的意图, 只露了个意味不明的笑惊得他们摸不着他的想法而六神无主,挥了手手示意他们告退。

这其中的结症在何处, 谢宁池自是心知肚明。

小皇帝谢郁在他看来才不过十三的年纪,在朝臣们看来却已经十三,当是能总理朝政, 任用亲信的年纪了。

他这个把持朝政五年已久的皇叔祖, 是应该还政给小皇帝, 回府颐养天年。

毕竟,自曦太宗逝去,这座金碧辉煌的皇宫, 就不是他的家了。

只是…谢宁池扶了下额,谢郁本身的秘密若是曝光了,眼下有多少人争相要她上位,以后就会有多少人要将她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

再就是谢郁实在是太娇气了些,若是何时有了想要坚持的东西…

“皇叔祖,你坐在这里叹气做什么?”

谢郁在寝殿中等了许久都没等来要一同用膳的皇叔祖,只能自己摸了过来,蹭到桌子边,托着下巴眨巴着眼看着谢宁池,整张脸都在诉说着委屈。

“我还是在长身体的时候,你这么饿着我,是会被曾曾祖父骂的…”

“谢郁。”

谢宁池突然出声打断了他还没说完的话,语气中都透出了三分凝重。

从小只要皇叔祖这般叫她,就说明她干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需要挨骂了。

谢郁立即条件反射地站直身体,灵活的脑瓜子立即转动起来,左手伸到右手的袖袋里一摸索,拿出个皱巴巴的信囊递到了桌上。

“皇叔祖,你怎么知道我拿了你的信囊?”

谢郁干笑了两声,举起三根手指放在脑袋边上,神情要多真诚就有真诚,“但是我发誓,我只是盯着它看了看,绝对没有打开它。”

谢宁池原本要说的话被他截断,视线落到了那个信囊上。

他想打开,却不敢打开。

最后他伸手将信囊收到了袖袋里,抬起头来看了眼谢郁,“以后不必等我与你用膳了,”他停顿了下,在谢郁疑惑的眼神里说出了原因,“我今日便搬回辰王府,明日的早朝,也不用再在御阶上为我置座。”

谢郁愣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不是,”他动了动嘴唇,“皇叔祖你怎么这么生气,我只是拿来看一看…”

谢宁池安静地瞧着他,眼神沉静而深邃。

知道这个借口再用不了,谢郁闭了嘴,脑海里飞快掠过各种理由,“那些大臣家的人,我只是当玩伴罢了,皇叔祖你知道的,我很想有人陪我玩,我知晓分寸,不会真让他们抓到机会来拿捏我的…”

“那些大臣若是说了什么话,也定然是为了挑拨皇叔祖与我的关系,我都不曾上当,皇叔祖比我要睿智得多,自然也不会被他们蒙蔽。”

“还有这信囊,那小太监八成是新来的,被我硬夺了过来便不敢抢,并非是宫中的人对皇叔祖存了懈怠之意…皇叔祖…”

最后喊的那一声里,谢郁是真带上了哭音。

“皇叔祖,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现在连你也要抛弃我吗?”

谢郁的生母林贵妃在生下他一年多后就因病离世了,肃宗因着自己早年被当成嫡子寄养在萧皇后那里受过的委屈,不肯将谢郁养在皇后宫中,反而是将当时还在颤巍巍学步的谢郁抱给了当时也不过十二的皇叔谢宁池。

而当时已是皇族最好辈分的谢宁池,其实并不想照顾这个软塌塌的孩子。

所有跟随谢郁而来的宫人都不被允许进入他的寝殿,他就坐在桌边,看着无人照料的谢郁一个人撅着屁股在地上爬了几步,找到桌子腿扶着站起来,摇摇摆摆地走了两步,眼看着就要稳不住坐倒在地。

端着茶要喝的谢宁池一伸腿,正好接住了谢郁。

谢郁一屁股坐到了他伸出的腿上,坐下后还讶异地转过头来看了眼,裂开嘴笑了,拍了几下手,就半转过身来,伸手抱住了他的那条腿。

不但抱着,还用手拍了几下,告诉他,“晃,晃!”

谢宁池用力地晃了两下腿,想要把他晃下去,却不知在何处惹了这位小祖宗的开心,竟是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两只小手就紧紧攥住不放了。

肃宗坐在另一侧,瞧见这幅画面,启唇笑了下,引出了一连串的咳嗽却还是在接着说,“川泽皇叔,阿郁果然与你有缘。”

“川泽”是曦太宗在逝世前,握着刚接了继位诏书的长子的手,专门为最心爱的小儿子取的字,区别于马上就要登基的睿宗谢渊,意在睿宗乃为沉龙在渊,而辰王是如山川大泽般自由随意,多年不倒。

如今皇族中知晓这字的人已寥寥无几,能叫的人更已都逝去。

肃宗这般叫,是为了让谢宁池念及血缘之情。

谢宁池看着他苍白而瘦削的脸颊,再看他紧紧抓在手里的帕子,垂了眼眸。

正好对上了趴在他腿上,仰起头来朝他笑,全然不知地在重复这她父皇说的话的最后一个还偏移里音调说成了“圆”的谢郁。

于是这个小麻烦,在他腿上一挂就挂了十二年。

如今再看,谢郁的眼神与当年几乎都没有改变,只那双幼年时的圆溜溜大眼变成了谢家人特有的丹凤眼,也不如当年那般容易让他心软。

若是那双眼仍旧还是圆滚滚的…他或许还是会…

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某双眼睛,谢宁池就感觉到袖口也突然热了起来。原本薄薄的一封信,在似乎重似千斤之后,又滚烫得像是块烙铁。

“并不是,”他这话也不知是在否认什么,“若是我在,你永远学不会如何长大,或许在这事上,是我用错了法子,金宝…”

谢宁池止了嘴,伸手在谢郁的肩上拍了两下,就像他很多次看到傅挽对她那位明明年纪还小却已老成持重的十弟做的一般,“你放手去做,尽力而为,记住这些年来太傅、你父皇与我教给你的道理,若是真出了岔子,我为你兜着。”

话已说到这地步,谢郁知晓已无回旋之地。

但他却仍旧想要负隅顽抗几下,说了一连串朝中仍旧悬而未决的事,“…还有那派去杨州城的左莫离,他原本就因着在镐都中升值太快惹了众怒,虽皇叔祖将他远调是出于好心,可他也不知是否能胜任杨州刺史一职,若是余持重真的还在杨州城中,民心暴动,恐是会出了乱子…”

谢宁池按了下眉心,又伸手去摸了下耳垂,站起身来才与小皇帝说了一句,“所以你要随时做好我离开镐都去杨州城的准备。”

谢郁眨巴眼,张大嘴“啊”了一声。

他是知道皇叔祖在杨州城里逗留了那么多天,不管他去了多少封信都不肯回来,就是因为那里有个他宝贝得不得了的唯一好友。

但皇叔祖这话,不会是说,万一哪一日杨州城暴动了,他就要抛下他不管,去救只见了一面,相处了小半个月的个好友吧?

皇叔祖才不是这样不顾大局,不分亲疏的人。

谢郁成功地用皇叔祖一贯的品行说服了自己,为此还特意跟到了谢宁池的辰王府去混了顿晚饭,等到回宫也没看见谢宁池去拆那信囊。

连信都不急着看了,皇叔祖肯定还是喜欢他更多的。

所以上次在杨州城都顺带给他送了这么好看的珠子当礼物。

吃得饱饱,心情又好的小皇帝谢郁终于心满意足地回了宫,连皇叔祖突然搬出来的伤感都因此消散了大半,晚上躺在床上一觉睡得饱饱的。

明天还有一群这段时间上蹿下跳的大臣等着他去算账呢。

他们演了这么大的一出戏,皇叔祖肯定不会让他们这么轻飘飘地“赢了”,正好他再加把火,把这些不肯安分守己的大臣们整得安静个一年半载的。

却不知在他沉睡时,他“完全不在意那封信”的皇叔祖正彻夜挑灯坐在书桌前,看着摆着的那封信囊,犹豫了大半夜,才终于伸手将它拿了起来,撕开封口。

首先看的是信的最后。

看到上面写着的,与之前别无二致的,“静待衣兄回信”,他才大松了一口气,握着信纸的手放到桌上,紧绷了大半夜的肩也松懈下来。

差点将他吓得都不会呼吸了。

作者有话要说:男三?上场了…

第58章 寿宴变故

纪氏寿宴的前一日, 傅挽终于收到了谢宁池的回信。

她捏着信件看了一会儿,垂手将信纸放到了桌上,按着被前院的喧嚣吵得发涨的的太阳穴, 一偏头就看见了随着信囊被一同寄来的小匣子。

不用伸手打开, 就谢宁池写的那一张单子,她都能想见里面是怎样的璀璨。

衣兄还真是大手笔,比她这土豪还要土豪。

双鸾衔寿果金簪、镶宝寿字金簪、多宝流光步摇、石榴石镀金步摇…这恐怕是抢了哪个大家族的老太太的珠宝匣子, 直接就给她送过来了吧?

想是这般想, 傅挽还是抱着那匣子去了她阿娘的院子,也不废话, 直接就把那匣子往纪氏桌上一摆,打开匣子就给纪氏挑了一根插到她刚束好的发髻里。

“这是衣兄给阿娘送来的寿礼, 我不过玩笑了说了一句,却没想平白得了这么个大便宜, 倒是正好拿来给阿娘借花献佛了。”

纪氏往那匣子里看了眼。

小六这位镐都的好友,但是一身气势就可看出绝非一般人, 且几次送礼,出手都阔绰得像是家中富可敌国,又见惯了好物的人家。

便是他上次在驿馆时随手递给小十的一端墨钿, 老大看了都说绝非凡物, 难得软磨硬泡地从小十哪里借了过来, 关在房中三日画了一幅画,今日方才出房门,将新成的画作递给她做寿礼后, 转头就回房睡着了。

“那你记得谢过他有心了。”

纪氏伸手扶了下那根新插上的金簪,从镜子里瞧了眼站在身后的宝贝女儿,轻叹了口气,“小六,你这朋友,可是知晓了你的女儿身不成?”

普通往来的朋友,这种日子里备点礼上门喝杯酒便算是不错了。便是晏迩那自小养在她家的孩子,赶不回来庆贺也只是寄了几车的草药来,更别说她哪个从不记得归家,连个寿礼都不备的四儿。

这般对比下来,这一匣子的金银首饰,实是有些太重了。

不像是聊表敬意,倒像是毛脚女婿想要讨好未来的丈母娘。

“阿娘,”傅挽冷不丁被纪氏这一问,之前好不容易强制否决掉的念头又要死灰复燃,吓得她赶紧声辩,“莫说衣兄从不知晓我是女儿身,便是咱们家中知晓的,又有几个还能正经将我当成姑娘瞧的,您说这话…”

剩下的话不便说,傅挽便只给纪氏一个“您还不懂吗”的眼神。

纪氏听得这话,转过头来看她。

几眼之后,便是纪氏也没耐住别开了眼,保养得宜的玉手在小桌上一敲,又开始骂起傅爹来,“都是那混不吝的,将我好好一个小闺女养成了个爷!”

傅挽的男装扮久了,有她自个神乎其神的化妆术与小耳朵专门为她做出来的用以掩盖女子身份的小物件,一眼瞧去便是个舒朗大气的男儿。

偏偏她又常年在外与男子交流走动,做生意又干脆强势,自然举手投足间就愈发像个爷,偏又是个打从灵魂里不安分的,眉眼之间略一转,便是男儿的风流。

若着不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旁人便是拿出了证据说这是女子,纪氏也定会觉得诧异非常,难以想象她恢复女装时的面貌。

可偏偏这是她遭了大难,险些就被谋害了的宝贝孩子,纪氏只要略一作想,就恨不得当时从产床上爬起来将傅爹的头摁到荷花池里洗洗脑子。

她始终觉着,要不是傅爹一开始将傅挽当男孩养,她的小闺女定然还是个软绵绵又聪慧的小棉袄,又哪有眼下连个如意夫婿都挑不着的麻烦处境。

听着纪氏开始骂傅爹,傅挽立时就“不孝”地借机溜了,出了院门才抚着心口长喘了一口气,揉揉脸安慰自己,“六爷啊,没老婆的时候怕娘不丢脸的。”

这话音才落,面前的假山后就转出来两个托着托盘的丫鬟。

傅挽飞快地放下了手,“刷”的一声抽出袖中的扇子打开,潇洒地摇了几下。

她像是才发现了两人,抬起眼来,朝她们微微一笑,“前院可是忙完了?”

两个小丫鬟才刚进傅家不久,往日只听那些同屋的小姐妹怎么说六爷帅气俊朗,却不防今日突然撞见,一时间都是羞得满面通红。

左边那个只低着头不说话了,右边那个活泛上一些,抬起头来粉面桃腮地瞧了眼傅挽,用力抿了下嘴,“回六爷,前院还忙着。”

话说得没有任何出格之处,可那双眼里,却没藏住情绪。

傅挽眼里笑意不褪,只用扇遮了半边脸,一双显得愈发大而深邃的眼睛在两人脸上掠过,点了下头,“嗯,那你们去忙。”

说完就径直离开了,混像是没注意身后缠缠绵绵的两道视线。

绕过一个走廊正好遇见了脚步匆匆的扶画,待她站定行礼后说了几句,傅挽就转着扇子,说起了她刚遇见的那两个小丫鬟,“右边个高插了个包银簪子,鬓发间还藏了朵白梅的那个,找个理由打发出府去,赶在明日寿宴之前。”

扶画一怔,知晓她要打发人走,定是瞧出了不对劲。

立时也不敢再耽搁,安排了个小丫鬟引起争吵,借机撞了她拿着的托盘,砸了上面新上的流花玛瑙杯,借机责骂了,一个打发出府,一个扣了三月的例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