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安锦。“要不…我先带元宵回去?”

雀儿把元宵拉走,房里又只剩了我们两个。我偷偷看了看他,发现他正柔情万千地盯着我看。见我望他,他快步上前,被我一瞪又顿住脚,指了指凳子讷讷道:“…坐着说罢。”

我摇了摇头,正色道:“其实,我的确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我将泓帝给了三个月期限要我对付他的事详详细细对他一说,他却没什么反应,只垂着眼平静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你来找我,就是为这个?”

“当然。你打算怎么做?”

他笑了笑。“什么也不做。”

“那怎么行?”我有些着急。“即使我不动手,泓帝他自己也会动手!你不做些布置,一定会被他——”

“没关系。”他突然出言打断了我的话。“与其让泓帝动手,不如你做罢。我不会做任何安排,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你——”我突然明白了过来,赌气道:“别想用这种自损的方法让我原谅你。你要是什么力量都没有了,只会落得失去自由被困在后宫的下场,懂不懂?”

“我愿意。”他却像有些欣欣然。“只要你别再不理我,我怎样都可以。”

我噎了噎,又去瞪他。越瞪他还越来劲,居然又朝我凑了凑。“阿遥,我愿意。”

“我——我不跟你说了。”他身上的槐花香隐隐飘进我鼻子里,令我一阵心慌意乱,索性起身,退了好几步。“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要怎么做你自己决定。”说完这句,我夺路而逃。

话我是带到了,但安锦只是看上去心情好了些,出现在我面前的频率高了些,其余的动作一概没有。他显得挺悠哉,我却心急如焚。难不成他这回还真打算自毁爪牙了?如果他真的不打算做任何事,我只能赶在三个月期限之前先动手,这样还能为他留下些余地,否则等到泓帝出手,怕是连个渣也不剩了。

然而我正要动手,南瑞国东部却突然爆发了一场地震。这次地震的波及范围甚广,其中就包括了云翘的封地饶城。

这回地震灾情严重,带来了不小的损失和伤亡。地方官员将灾情,受灾地区和受灾民众数目呈报户部后,泓帝立刻决定委任钦差携带救援物资和医疗队伍前往灾区查探灾情并赈灾抚民。

我主动请缨,表示愿意前往。

一方面,我作为南瑞皇室,作为储君,于情于理都应该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刻挺身而出,为南瑞人民做些事;另一方面,云翘去了饶城之后迟迟未有消息传来,我也担忧她在这场地震里出了什么状况,想趁这个机会亲自去一趟,看看她是否安好。

自古以来,地震都很容易被作为一个话柄,对皇室的统治造成负面影响。也只有我亲自去这么一趟,才能将这类不利的谣言平息下来。

安锦听说之后,一定要与我同去。我不肯,命人好好看着他。谁知他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最后混在随行的大夫之中跟了过来,被我发现的时候还挺得意地说:“我也是大夫,治好了你的风寒症,难道你忘记了?”

于是我无法,只能让他这么死皮赖脸地跟着了。

这回受灾的区域包括南瑞东部的五城三州,我和安锦带着人马一路走来,忙着监察当地官员勘灾情况,抚恤灾民发放物资并安排救援,处理了不少中饱私囊的州官,走完四城三州才到了最为偏远的饶城。谁知一进了饶城,我才发现这儿竟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饶城里的民居已经坍塌得七七八八,地上全是狰狞的裂缝。家禽牛猪和人的躯体混在一处,空气中散发出怪异的味道。无家可归的饶城平民们互相搀扶着,缩在路边瑟瑟发抖,连身上的伤也来不及处理。

我和安锦赶紧分头做事,他去安排处理尸首和救援,我则命人集中了受灾的灾民,让随行的大夫进行治疗,分发棉衣食物。

饶城城官听说都城派了钦差,连忙跑来迎接。我让随行兵士把他给押了下来,要治他不作为之罪,他连连告饶道:“宁王不在,下官实在不敢擅自决定啊…请瑜王明察!”

“宁王去了哪儿?”

“前几天宁王还带我们一道赈灾,后来有人来报说是什么公子逃了,宁王便匆匆离开,后来一直没回来。”

“公子逃了?”我心中暗忖,难道是指夏之渊?也只有他能让云翘那么紧张在意。“她没回来,你就没派人找找?”

城官苦着脸道:“城里的人手不够,实在——”

“她往哪个方向去的你总知道了罢?”

“听说是往西边的流霞山去了。”

我先去探了岑驸马和阿福,确认的确是夏之渊逃走,云翘骑马追了上去,便再也没回来。驸马虽然担忧,却依然挺镇定,把宁王府里的上上下下安顿得妥妥当当。阿福大概是在地震里受了惊吓,看见我时眼眶里转着泪,到了我怀里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别怕,别怕。”我安抚他。“阿福是男子汉,要坚强些,跟爹爹一起等姨姨把娘亲找回来。”

人手实在不多,我只带了几个人,骑马朝流霞山飞驰而去。

流霞山显然也受了灾,倒下的树木和塌方的泥土阻塞了道路,不时还有山石和着泥浆滚落而下。我们在半山腰上的一道裂开的缝隙旁发现了云翘的马,这缝隙有一丈宽,深不见底,多半也是地震形成的山体裂缝。难不成云翘是掉了下去?

我试着朝裂缝里喊了几声,毫无回应,便吩咐侍卫们分成两组,一组到周围找找,另一组去取绳子,越长越好。

我站在缝隙前努力朝里看,却什么也看不清,只隐隐约约能听到些水声,大概下面有地下水。我心中稍慰,只要有水,那就代表还有活着的希望。

“阿遥!”

我回过头,却见安锦匆匆上来,满面焦灼。“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太危险了,听说——”

正在这时,一阵低沉的轰响伴随着脚下的摇晃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这——”我以为自己是累着了头晕,接着却发现整个世界都在摇动。

“小心!”安锦惊骇的脸在我面前一晃,随即周围的景色迅速上升。不对,是我在往下沉——之前踩着的土地,不知在何时已经塌陷了下去。我忽地反应过来,难道又地震了?!我下意识地伸手欲抓住周围的东西,却一把抓到一个温暖修长的东西。

“阿遥!”安锦的脸在我上方,眉头紧蹙。“抓紧我的手,千万别放开!”

原来我抓住的竟然是安锦的左手臂。他用右手挂住崖边的岩石,双腿悬空,无处借力。

“只可惜我的手…”他脸色渐渐苍白,额上泛汗。“阿遥,别放开我的手…很快会有人来的!”

我费力地抓住他的手,点了点头。周围依然在不停地摇动,碎石纷纷而下,这道裂缝越来越宽。他的左臂没有力道,只能由我自己努力,抓住这一线生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也许没过多久,也许已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抓住他的一双手上,觉得自己的整个躯壳仿佛只剩了那一双无比苍白的手。思想渐渐麻木,放佛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蛊惑:放弃吧,放手吧,很快就过去了…

“阿遥!”安锦的声音把我从幻觉里惊醒。“坚持住,很快他们就会来的。”

不,不会。这儿发生了地震,大家各自奔命,谁会在这个时候折回来送死?

安锦努力地对我微笑。“阿遥…想想别的。想想你小的时候,拼命…欺负我的事儿…”

我无力地笑了笑。“这个时候…你就…就记得这个?”

他笑得更温柔。“我都…记得。”

我喘了喘气,睁开眼,仔细地看了他一回。我知道,他也已经支持到了极限。“锦哥哥。”

“嗯?”

“你…会不会爱上…别人?”

他怔了怔。“不会。这辈子,都不会。”

我满足地笑着,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虽然…这样有点自私…”

他脸色突变。“阿遥——”

“我撑不住了。”我抱歉地看了他一眼。“锦哥哥,帮我照顾爹娘他们,还有——”

“不行!”他打断我的话。“别胡来!”

这话已晚。我只微微地松了手,立刻感觉到自己快速地下坠,伴随着一阵解脱般的快意。

七十六章 得来不易

我很幸运。这缝隙虽然看上去可怕,实际上却并没有我想象的深,掉下来的一路上我被树藤岩石绊了好几次,最后还奇迹般地落到一堆松软的泥土上,胸膛震痛,四肢麻木,动弹不得,偏偏意识还挺清醒。

虽然暂时动不了,我却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性命无碍了。哪知这口气还没松完,忽闻头顶上一阵动静,我心知不好,一定有山石坍塌落了下来,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居然扯动全身往旁边一滚,双腿又是一阵剧痛。

一件物事轰然落地,不偏不巧正落到我刚刚的地方。我无比庆幸,却听得那物事处传来一声熟悉的闷哼。“唔——”

安锦?!我大惊,摸索着挪过去。“安锦…是你么?”

“阿遥?”果然是他的声音。“你没事吧?”

我哭笑不得。“你怎么下来了?”

“我担心你…一个人,会害怕。”他顿了顿,呼唤我。“阿遥,你受伤了没有?”

我苦笑着朝他的方向摸了摸,摸到他的手握上。“伤得不重,你呢?”

“还好。”他舒了一口气。

“好什么好?你留在上面叫人来救我不是更好么?”我捏了捏他的手,忍住渐渐布满全身的疼痛。“笨蛋…要不是我反应快,恐怕已经被你给压死了…”

他没出声,隔了好一会儿才低低笑了一声。“我一急,就什么也忘了。”

我仔细地感受了一会儿周围的动静。“好像已经没有在摇了。过一会儿,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遥遥…”

“嗯?”

“对不起。”他像是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我忽略你太多了。”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我在黑暗里弯了弯唇角。“其实我也有错。我以为你什么都能应付,便只顾着做自己的事,忘了多问问你在想什么。”

他又隔了一会儿才回答。“其实我一直很在意绝子酒的事。我知道,你喜欢孩子。可是——绝子酒没有解药。我怕你会因此离开我,所以…”

“我知道。”我心中发酸,握住他的手又紧了紧。“我都知道。我是喜欢孩子,可是跟你比起来,什么都不重要。锦哥哥,我只要你就够了,没人可以代替你。”

“阿遥…”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锦哥哥,我早就想好了。没有孩子,我便从宗室中的孩子中过继一个过来,等着孩子满了十六岁,我便将皇位传给他,我们两个再回萧家去,跟爹娘他们一起生活。你说好不好?”

“…好…”他的呼吸紊乱了些许。“若能早些说明白多好。”

“现在也不晚。等上去以后,我们就重新开始,一切都跟从前一样,好不好?”

“好。”说完这个字之后,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说:“阿遥,要是没有我,你会不会嫁给别人?”

我一乐,带动胸口的伤,疼得嘶哑咧嘴,怕他担心没敢发声。等缓过劲儿来,我才笑他:“你是在仿效我之前那个问题么?”

“会么?”

“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这样…我就放心了。”他的声音渐弱。“不过,你嫁了别人,心里也要一直想着我。”

我没好气地推了推他。“是是是,想着你。”

他安静了下来。我有些心慌,又摇了摇他的手。他这才又缓缓地说:“我想了想,还是不能让你嫁给别人。”

“你——”我哭笑不得。

他自顾自地往下说:“你要是嫁了别人,心里又想着我,一定也过得不好。不过——要是有人能让你忘了我,你就嫁他吧。”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还真来劲儿了?不许说了。”

他又含糊地应了一声。“阿遥。我有些困了,先睡一会儿。”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睡得着?我忽然反应过来,朝他身上摸去。刚一摸到胸腹处,滑腻粘稠的触感便令我一惊。

“别睡!”我吓得轻轻摇晃他。“锦哥哥,你别睡好不好?别吓我…你-你究竟受了什么伤?为什么你身上都是血?”

他没有回答。我不敢用力,只哆嗦着把手凑近他的鼻端。

所幸还有呼吸,虽然挺微弱。他应该只是晕了过去。但眼前一片黑暗,不知道他究竟伤在哪儿,我也不敢随便动他,只能扯下衣裳勉强地替他包了包,祈祷救援者快些到来。

黑暗之中,时间的流逝仿佛也停了下来。若不是耳边还有水流滴答的声音和若有似无的石头敲击声,我几乎以为自己也失去了意识。

等等,石头敲击?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努力地辨认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试探地问了一声。“谁?有人么?”

没人回答,但敲击的声音更大了些,频率也快了很多。我分辨出敲击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便努力地拖着腿挪了过去。挪了好一会儿,我摸到一块坚硬的石壁,声音像是从另一侧传来。

“谁?”

敲击声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微弱的女声。“阿遥…”

“云翘?!”我听出这声音,一阵狂喜。还好,她还活着。“云翘,是你么?”

“是我…”她顿了顿。“你怎么会…”

“我来赈灾,听人说你来了这儿一直没回去,特地来找你。谁想到碰上了余震,我和安锦都掉了下来。不过我带了人来,他们很快会来救我们!”

“那…就好。”她似乎说得有些吃力。“否则连累了你…”

“别说傻话了。”我松了口气。“你受伤了么?伤得重不重?”

“阿遥,之前的事,真抱歉。”她叹了一口气,说得断断续续。“有件事…怕是还得拜托你。”

“什么事?”

“帮我照顾驸马,还有阿福。”

“云翘,你坚持住。”我焦灼无比,又看不到那边的情形,只能干着急。“能救我们的人很快就来,你坚持住,驸马和阿福还在等你回去,还有——还有夏之渊,难道你不想再见他一面?”

云翘过了好一阵子才回答我,声音微弱,语气却挺平静。“他就在我身边。”

我呆了呆,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

“他终于可以安静下来,什么也不用想了。”她的语气充满了爱怜。“虽生未同衾,死能同穴,也不错。”

“你在胡说些什么?”夏之渊多半已经死了,但我不能看着云翘放弃生的希望。“要是你就这么去了,驸马该怎么办,阿福会怎么想?他会认为自家娘亲为了一个男人就不要他了!你已经够不负责任了,难不成还想落个被自家孩子憎恨的下场?”

她没有回答。

“你说话啊!”我用力地扒拉着石壁,恨不得把这石壁扒下一条缝来。“你这没出息的!不负责任,你算是姜家的女儿么?为了个男人——”

“对不起。”她低低地说了一声。“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阿遥…请你替我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

我听见她喘息的声音,渐渐趋于平静。四周恢复了一片寂静,只余水滴声,滴答,滴答。

我等了一会儿,再没听到别的动静,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想什么。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我又挪回到安锦的身边,抱住他的腰。他的呼吸很微弱,却依然在持续。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也许会彻底崩溃。

“锦哥哥…”我伏在他肩上。“如果你丢下我,我也一样活不了。”

说出这句话后,我反而安稳了些。抱着他的手臂,闭上眼。

“阿遥。”

听到这声音时,我还当是自己的幻觉。直到我的手掌被他握住,我才发现他真的醒了。

“阿遥,别害怕。”他拍着我的手,如同梦呓。我刚一惊讶,又听到从上面传来的声响。

“瑜王!”一个声音从上面不远处传来,犹如天籁。“瑜王,您在下面么?”

我以为在下面待了有好几个时辰,但事实上,我们只待了小半个时辰。

余震开始,安锦跟着我跳下来的那一刻,其实救援的人就已经快到了。他们眼睁睁看着安锦跟随着我跳下了地缝,喊叫也来不及了。震动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周围平静之后,他们便立刻去寻找绳子,下来救我们。

我和安锦被拉了上去,另外一批人同时也在营救姜云翘。安锦的腹部像是被一根树枝穿过,伤口十分狰狞,所幸无性命之忧。而我只是折了右腿。

云翘和夏之渊,被人抱了出来。他们两个人,被压在一块石板底下,双手紧握,没有了气息,身体却还有余温。随行的大夫说,夏之渊去得稍早些,云翘稍后,死去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如果我没有想错,他们应该是被困在裂缝下待了好几天,并没有死。谁知之前的那次余震,反而使得石板倒下,带走了他们的性命。

若能早些来救她,也许根本不会出现这样的悲剧。云翘闭着眼,神情凝在离去的那一刻,半是忧愁,半是愉悦,也许正代表了她的心。

回到饶城,我处死了那名城官,但这并未令我的心情轻松些许。待安锦的伤势稍好之后,我带着岑驸马和阿福,以及云翘和夏之渊的尸骨回了奉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