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塵?”姜雲翹微笑。“很好听的名字。我叫——”

 

“我沒興趣知道。”

 

這是當時夏之淵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說完這句話之後,姜雲翹跟著腳步聲傳來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雖然他沒有放慢腳步,她卻覺得他是故意加重了腳步聲好讓她容易跟上。這個表面上冷酷無情的少年,內里一定也有溫柔的部分,只是不願輕易展露于人前罷了。

 

她這麼想著,雖然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見前路,雖然能感覺到冰涼的雪花落在自己的臉頰,她的心中卻一片暖意。無論如何,也要跟著他。

 

她不知跟著這腳步聲走了多久,終于听到人聲犬吠。當沈丹定扶住她的時候,她卻下意識地問︰“在我前面的那個少年呢?”

 

沈丹定愕然四顧,卻早已經失去了少年的蹤跡。姜雲翹後來派人在鄴城四處打听白塵的下落,自然無果。這一回雪中的邂逅,當真只成了一場邂逅,再無下文。

 

姜雲翹後悔了很久,後悔自己沒有死皮賴臉地拽著他,弄清他的來龍去脈。然而世上並沒有後悔藥可吃,她惆悵了許久,再沒了游玩的心思,悻悻返回了南瑞。

 

這場邂逅,對姜雲翹而言是無法磨滅的記憶,而對夏之淵而言,卻是轉瞬即忘的瑣事。他當時正被另外一件事煩擾著,這也是他離開燕豐來到鄴城行宮散心的原因。

 

夏之淵生來優越,有美貌,有財富,更有權勢,正是眾星拱月式的人物。他的母後曹皇後亦出身顯赫,與杞皇也算得結發夫妻,地位穩固,而夏之淵身為長子,更是極為受寵。在這樣的環境下,夏之淵難免有些天之驕子的優越感,對他而言,任何事物都得來容易,因此也不值得珍惜,包括兒女之情。

 

他十三歲那年知曉男女之事後,曹皇後便為他安排了一些姬妾,各有所長,無不美貌。嘗得多了,他也漸漸麻木,覺得女人大多像是寵物,可以寵愛,卻不必上心。然而這樣的生活過得久了,也未免有些無趣。

 

也正在這時,他注意到了自己的三皇弟夏之淳。

 

夏之淳的生母是位宮女,生下夏之淳後不久便已過世,他被一位不受寵的宮妃過繼撫養,雖然貴為皇子,卻絲毫不受重視,在東宮的光芒下顯得黯淡不堪,時常受到宮人的輕慢對待。而圍繞在夏之淵身邊的貴族子弟也常常故意欺辱夏之淳來討夏之淵歡心。對于這些不公平的對待,夏之淳從來都只是默默忍受,很少反抗。

 

夏之淵一開始還抱著戲耍的心態,見夏之淳始終都是一副溫良謙和的模樣,他也提不起興趣再看他受人欺負,再加上好歹還有那麼一些血脈之情,他將夏之淳納入他的保護範圍里,令人不得再欺辱于他。

 

這算是夏之淵做的為數不多的好事之一。他以為自己這皇弟生性軟弱溫和,成不了大氣,也對他產生不了威脅,然而不久之後,他就發現自己錯了。

 

夏之淳表面上不爭,暗地里卻處處針對他,做了不少布置。夏之淵吃了好幾回啞巴虧後,才發現了這個皇弟的可疑之處。所幸杞皇對他偏愛甚重,他的地位並未因此受到太大的影響。夏之淵雖然知道夏之淳可疑,但找不到證據,也就只好漸漸疏遠他,並命人好生注意他的舉動。夏之淳也知道自己操之過急引起了夏之淵的懷疑,索性也就順其自然地暫停了動作,不再做些惹人懷疑的舉動。

 

盡管如此,夏之淵心中依然怨憤難平。他未想到自己難得做回好人,竟然就救了只白眼兒狼。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離開燕豐,去了鄴城行宮,遇上了姜雲翹,也很快把她忘在了腦後。

 

姜雲翹私自偷跑出國的事令南瑞泓帝大怒,罰她禁足三個月。與此同時,他也開始為姜雲翹張羅婚事,第一個想到的,自然是沈家的長子。然而姜雲翹說什麼也不肯答應,說與沈丹定只是朋友知己,並無情意,又說自己年紀尚輕,就這麼拖了下來。這一拖,便拖了兩年,直到姜雲翹滿十六歲,成婚之事才被舊事重提。這一回,泓帝無論如何也要為她指婚。

 

這兩年里,姜雲翹並未放棄尋找白塵的下落,然而始終無果。心灰意冷之下,她只得答應了泓帝的賜婚。除了心中那個少年白塵,嫁給誰其實都無所謂。

 

泓帝最終賜了岑太宰家的兒子給她,兩人很快完婚。駙馬人很好,只是——不是她要的那個人。

 

盡管如此,生活還得照常地過下去。她只得把這份求而不得的情愫埋在心底,試著與駙馬相處,過著相敬如賓的日子。如果一直就這麼下去,也許終有一天她會忘了那個令她深深為之心折的少年,與駙馬日久生情。

 

又過了兩年,姜雲翹生下了長子阿福。得子的喜悅令她歡欣,更令泓帝欣慰。泓帝開始漸漸將一些政務交給她負責。不久後,杞國派使者向南瑞求婚,希望南瑞能嫁一位公主予杞國東宮為妃。泓帝知道杞國與西涼不和,此舉意在尋求南瑞的支持,因此並不欲答應。見此情況,夏之淵親自來了一趟南瑞,以表誠意。

 

這麼一來,兩人在十分正式的場合下見了面。

 

姜雲翹一眼便認出這個男子就是自己掛念了四年的那個少年,而夏之淵自然早已將她忘得一干二淨,壓根兒沒認出來。夏之淵在南瑞待了半個月,這半個月,姜雲翹表面上是熱情的東道主,內心卻受著期盼卻絕不能得的苦楚。她知道,自己再沒有立場再追求心中所愛,只能壓抑。

 

出于這份壓抑的情感和私心,姜雲翹促成了兩國的聯姻。雖然她不能嫁給他,能讓自己的姐妹嫁給他,令兩國交好,今後也能多些機會去杞國探望他們,以解相思之苦。奈何南瑞尚未婚配的公主只剩下五公主,偏偏五公主年紀尚幼,所以兩國約定,三年之後再行大婚。

 

由于杞國和南瑞交好,姜雲翹也就有了借口每年作為使者出使杞國。一開始,她只是想遠遠地看他一眼,到了後來,這種期望見到他,期望與他接近的渴盼越來越強。再後來,終于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可悲的是,這樣痴狂的愛戀,在夏之淵的眼里卻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罷了。痴戀他的女子,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只不過這一個的身份比較特殊而已。他不動聲色地看她對自己示好,心中半是不屑,半是得意。

 

當然,就算是夏之淵這樣的人,也不是沒有動過情。

 

他最初動情的對象,是甦慧。

 

當然,說動情也許有些不妥當。夏之淵自視甚高,美貌財富地位,他什麼都有,能入得了他的眼的女人,在燕豐城寥寥無幾。甦慧,算得上其中的佼佼者,夏之淵也只覺得她還能稍微配得上自己,因此對她稍微多了些心思。對于他而言,已經算難得。

 

然而甦慧卻愛上了夏之淳。

 

也正因為如此,夏之淵對夏之淳的憎惡更甚。不是為了區區一個女人,而是一種尊嚴和地位受到挑釁的危機感,令他如芒刺在背,不得安生。

 

正在這時,夏之淵得知夏之淳頻頻外出,似乎愛上了一個翰林編修的女兒。他對夏之淳的品味深感不屑之余,一時興起也打算會會這姑娘,想看看她究竟是哪一點吸引了夏之淳。然而不偏不巧,此時杞國戰敗,夏之淳被送去了西涼。夏之淵心頭大快,自然也就把這件事拋諸腦後。

 

直到三年後,他按照約定,迎娶了南瑞五公主。新婚之夜,他揭開喜帕,看見一張揉和了驚嚇和窘迫,卻依然努力維持鎮定的臉。

 

夏之淵身邊的女人,無不時時刻刻注意姿態,要在他面前表現出最美好的一面,從未有人會把這樣真實的神情展露給他看。這個女子卻是個例外。她不是他見過的女子中最美的一個,卻很有一種真實生動的親切感,令人印象深刻。

 

然而夏之淵肯定她絕對不是他所娶的南瑞五公主,雖然跟他之前見過的五公主長得很有些相似。

 

他還未來得及反應,那女人卻訕訕一笑,吐了吐舌頭。“東宮殿下,很抱歉打擾了您的洞房花燭——那些嬤嬤們好像誤會了什麼…”

 

他哭笑不得。“你是誰?”

 

“妾身安蕭氏。”她手忙腳亂地取下頭上的鳳冠,朝他行了個禮,差點踩到裙角栽倒在地。“是安錦安大人的妻室。”

 

“你怎麼會在這兒?”

 

“誤會,完全是個誤會!”她瞪大了眼。“妾身本來是跟隨夫君參加筵席來著,誰想到半路出恭,被她們給硬塞了進來。究竟怎麼回事,連妾身自己也搞不明白。請殿下寬恕!”

 

他蹙眉。“你說你是安夫人?”

 

“沒錯!”她豎起手掌。“我保證說的都是實情。”

 

目前的狀況很糟糕,他卻忽地笑出聲來。這位安夫人實在有趣得很。

 

當然,不久之後,他也發現這個安夫人,竟然也就是夏之淳當年愛上的那個姑娘。如此多的巧合聯系在一起,不能不讓他起了疑心。沿著這線索查下去,她的身份便呼之欲出。

 

如果她真的就是南瑞始終的那位大公主,很有可能將成為南瑞將來的女帝,也難怪夏之淳會想方設法與她接近。夏之淵心中盤算,亦開始了自己的籌劃。

 

在這場籌劃中,他究竟對蕭遙有幾分真心,恐怕連他自己也搞不清。他甚至也不清楚自己對蕭遙的興趣,究竟是因為她背後的身份,還是因為她本身。但他也沒有搞清的興趣,不管他究竟出于何種目的,結果都是一樣,他要得到這個女人。

 

籌謀過後,當他終于與這個女人拜天地的時候,心中洋溢的的確是喜悅。就算她後來逃了婚,他卻依然不願放棄。對于夏之淵來說,她是除了皇位之外,另一個令他執著的事物,無論這執著是為了什麼。

 

也正因為這執著,他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錯誤,失去了皇位,狼狽出逃。哪怕是逃亡,他依然還惦記著要去南瑞,親口問她,為什麼要對他這般算計。

 

然而這趟逃亡,卻把他和姜雲翹聯系到了一起。

 

姜雲翹為了他極盡全力爭奪皇位,他看在眼里,心中不是不觸動。他也曾執著,很明白執著之苦。然而他心中的不甘和怨恨顯然遠遠超過了這種觸動。他利用著姜雲翹的執著和真心,也摒棄了自己的最後一點清明良善。

 

姜雲翹努力地朝他靠近,而他卻努力地朝復仇的方向靠近。兩個同樣執著的人,卻總走不到一起。

 

誰會想到,一場地震,最終令他們困在一處,生死不過只在一線之間。

 

在黑暗的地底,兩人相依取暖。直到這一刻,姜雲翹才有機會把許多年前的那一場雪中相遇重新地回憶了一遍。而夏之淵也直到這時才知道,原來她的愛,竟然埋藏得那麼深,那麼久。此時此刻,她也許將陪他共赴黃泉,依然無怨無悔。他終于品嘗到一絲悔意,握住了她的手。

 

“值得麼?”他苦澀地問。“為我這樣的人——”

 

“值得。”她的聲音依然平靜,依然堅定。“我,不悔。”

 

“如果——”他沒有說下去。如果能出去,他也許該放下一切了。老天會不會,能不能再給他,也給她一個機會?

 

他握著她的手,在黑暗里,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微笑。

 

 

 

 

七十九章 福喜雙全

我是姜喜,爹娘和天子哥哥都叫我阿喜,今年十歲。

 

爹娘在咱們南瑞國大大地有名,坊間流行的戲本子里有好幾出都講的是他們的故事,雀姨姨領著我看過幾遍,每回都看得又哭又笑,樣子可丑了。我偷偷在心里笑她,若是她知道那些戲本大多是娘無所事事時的杰作,又該是什麼表情?

 

娘說過,戲本子里說的事,大部分都信不得。我想也是,戲本子里說前帝後即我家爹爹是一名溫厚寬容的謙謙君子,我非常不認同。爹爹他平日總是笑眯眯沒錯,但每回夜里我要求跟娘一道睡覺時,他的眼神就跟臘月里的寒風似的直往我身上招呼,壓根也沒因為我是他唯一的小囡而留些情面。妙音舅娘說爹這麼做是為了給我添個小弟弟或是小妹妹,但他和娘努力那麼久也沒成果,還不肯讓我參與幫幫忙,實在令人費解。

 

爹爹做的壞事還遠遠不止這些。為了不讓我纏著娘親,他逼我從五歲起就開始到國子監上學,六歲起開始習武,說是將來可以保護娘親和未來的夫君。

 

好吧,保護娘親我可以理解,為什麼我還要保護夫君?!那麼沒用的夫君,我才不要。

 

皇舅公說得沒錯,爹爹是壞蛋。%>_<%

 

雖然爹爹惡行滔天罪大莫及,但我一直都覺得爹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其次是天子哥哥和老實舅舅。因為爹爹會給我和娘做糖餅,天子哥哥會帶我放紙鳶,老實舅舅常抱我逛街,給我買一大堆小玩意兒。

 

天子哥哥小名叫阿福,娘親常說,我和天子哥哥的名字連起來便福喜雙全。說到天子哥哥的時候,她總是帶著笑,笑里又帶了些說不出的灰,像是勾起了什麼回憶。

 

天子哥哥的娘子妙妙姐姐是老實舅舅的女兒,算輩分他們?排的上表兄妹。但天子哥哥不是我娘的親生兒子,其實是我娘的表佷子;而我娘也不是老實舅舅的親妹妹…我家的人物關系極其復雜,每回想到這兒,我總是頭疼,也難怪爹總是遺憾地摸著我的腦袋,說我完全繼承了娘親的思考方式,想不得復雜的事情。

 

我挺難過,天子哥哥安慰我說這不是笨,是大智若愚。雖然依然有些怪怪的,但總比笨好听了不少。

天子哥哥很疼我,卻跟爹娘挺疏遠。他每月出宮來看爹娘時,總是站得遠遠地,規規矩矩行禮,不像我那樣抱著爹的胳膊撲進娘懷里撒嬌。雀姨姨說天子哥哥長大了,又做了一國之君,自然不能像小時候那樣隨心所欲地粘著爹娘,我卻覺得不是。天子哥哥看我和妙妙姐姐的時候眼神很溫暖,看娘親和爹爹的時候卻不太一樣,我可都看得明白得很。 後來,我跟娘親進宮去看天子哥哥和妙妙姐姐的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