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

“没有,只是…最近银钱紧缺,没有材料了,所以…”单大公子颇为尴尬地红了脸,眼神左躲右闪。齐熠了然,哈哈一笑,从旁替他接话:“所以他要趁着赌坊还在下赌此事的时候,去押上几把,好赚回他本月的材料钱!”

“哦?如此说来,你也去下注了?”顾乐飞闭上眼睛,双手顺势放在高高鼓起的肚皮上,一副打算吃饱就睡的样子:“嗯…容我想…”

第二个“想”字尚未说出口,忽而一阵破空之声。

一柄利剑穿透隔壁雅间的碧纱窗,蛮横地从上往下劈碎窗棂,只听噼里啪啦的碎裂巨响,长剑寒光一闪,直朝仰躺在塌上的顾乐飞刺去。

“顾家小贼纳命来!”

闻声,顾乐飞一个麻利翻身,卧榻不高,他就势一滚,滚下地去。那柄剑虽利虽快,也只刺破了顾家二郎右臀的一点皮肉。大概由于这个部位的肉堆积得实在过多,顾乐飞只觉得好像被针扎了一下,除此之外,无甚痛感。

不过来人显然不肯善罢甘休,索性一脚踢碎隔间那扇厚实的雕花大窗,提剑迎头劈来。

齐熠热血沸腾,终于遇到他梦寐以求的刺杀桥段,岂有不抓住机会的理由!他立即拔出腰间佩剑,虽然没有开锋,但聊胜于无,一招挡下来人的长剑,一声大喝:“好大胆的刺客!吃我一剑!”

可是话音刚落,他只觉两手一松,听得“咣当”一声,自己那柄不离身的佩剑居然被人从中生生削成两段!掉在地上成了两截废铁。

好、好利的剑!

齐熠目瞪口呆。

“你且让开,我只要他的命。”来者是个年轻人,有一双很浅的琥珀色眼珠,本是文弱的面相,却因为杀意而显得凶狠。他长剑一抖,嗡嗡作响,直往地上那只还在打滚的球一指,冷冷道:“懦夫!给我站起…”

“来”字未出口,砰的一声响,年轻刺客只觉脑后一凉,鼻中一阵酒香弥漫,眼前天昏地暗,不受控制地软软倒地。

单大公子站在刺客身后,手上还捏着半只碎掉的酒坛子,心有余悸地拍拍胸脯:“今日果然不、不宜出门!”

“哈哈,晕了!我还以为这家伙有多大本事!” 在此人剑下受挫的齐熠顿时幸灾乐祸起来,他绕着晕过去的刺客转了两圈:“这家伙什么来历?咱们要不要把他送官?或是就地…”他嘿嘿一笑,做出一个割脖子的手势。

顾乐飞两眼一翻:“送什么官?至于灭口,更不要想。”

齐熠奇怪地看向他:“为何?莫非你认识此人?”

“对啊,”顾乐飞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不肯起来,道了一句,“他是我未来大表舅子。”

第 15 章

天启三年春,河西走廊上的水草肥美,从西域归来的商队驼铃又频繁地响起,前羽林军最高将领——骑都尉哥舒那其手捧圣旨,从司马妧手中正式接过调兵遣将的半块虎符。

交接过后,司马妧带着她的七十卫兵,携楼重和楼夫人一道,在帝都派来的一千骑兵的保护下,正式踏上归京的旅途。

临走之前,司马妧深深地看了一眼河西走廊的新任最高军事统帅哥舒那其:“吾记得四十年前,焉支山下乃是哥舒部的故土。往事成灰,如今哥舒部已是大靖臣民,望君为大靖百姓守好这片富饶之地,永享太平。”

哥舒那其坦然与她对视,抱拳道:“哥舒那其谨记大长公主所言!臣,定不负所托!”这个年长她十岁有余的新统帅,毫无疑问应当是司马诚最可信的臣子。四十年的部族汉化令他的官话说得十分标准,除了长相的些微差异,几乎与普通的大靖人无异。

司马妧不知道司马诚选择哥舒那其,是不是因为他出自曾经的游牧部落,打的是以胡制胡的想法。

她希望司马诚看人的眼光精准。

总而言之,敢于直视她眼睛的人,不会太差。

“河西走廊,便交托予君了。”司马妧飞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张掖城上飘扬的旌旗,勒马转身,马鞭高扬:“启程!”

黑锦滚银边的长袍勾得她腰身纤细,背脊挺直,奔跑起来的大宛宝马令风扬起她乌黑的长发。

“臣周奇恭送殿下!恭送楼老将军!”

“臣田大雷恭送殿下!恭送楼老将军!”

“臣姜朔祖恭送殿下!恭送楼老将军!”

“臣…”

扯着嗓子吼出来的道别几乎同时在她的背后响起,坐在马车上的楼重偷偷掀开帘子,望着张掖城下整齐单膝下跪的一排老将,潸然泪下。他急急合上帘子,转过身去,不愿让任何人、包括结发老妻看见他的眼泪。

司马妧没有回头,她不敢回头。

如同往日出征一样,她挺起胸脯,微扬下巴。她的身后,是清一色的黑衣骑兵卫队,袖口特殊的银色飞鹰,将这七十个沙场历练的老兵与紧随其后的镐京兵区分开来。

浩浩汤汤的队伍途径山丹、金昌、武威、永登、金城、陇西、天水…一路向镐京东行而去,漫长的三千里土地,大半都是司马妧策马踏足过的地方,也是每一代楼家人守护过的地方。毫不意外的,队伍每驻扎停留在一地,当地长官皆是亲自出迎,百姓自发地奉上猪牛羊肉和好酒,甚至唱起歌跳起舞,既是热烈欢迎,又是依依不舍的送别。

奉旨亲自接大长公主和楼将军入京的乃是宰相高延的左右手——尚书右丞郑青阳。十年前曾任凉州刺史,对西北的情况比较熟悉。派他前来,亦是因为他的熟悉和机敏,万一司马妧拒交兵权,他袖中的密令和虎符可紧急调兵,手下异士擅用奇药暂时制住人之行动。

郑青阳虽曾在凉州待过,却也是初次见此盛况,他又是惊讶又是感慨,捻须赞道:“大长公主在河西走廊苦心经营多年,方得今日富庶,百姓看在眼里,将殿下记在心里,来日当立功德碑啊!”

如愿辞官当司马妧的侍卫长的符扬,就在司马妧的身后站着。此时他恰好听到了郑右丞的感叹,颇不以为然。心道帝都的官就是大惊小怪,等多路过一些府县,见多了百姓相迎,这位大人就应该习惯了。

事实如符扬所料,每到一地,无不如此。

郑青阳即便有意奉承这位传奇的长公主,也只能暗叹搜肠刮肚,却发现该说的好话都已说尽。

而且,如果每次见到这种场景都如此奉承,倒显得他见识短浅、溜须拍马了。

不过他也暗暗记下沿路经过的府县,哪些地方格外热情,这些地方的长官又是谁,以便回京向高延禀报。

这样的盛况在出了大震关后,突然一变。

大震关以东以南,已经不是司马妧曾辖制的地带,队伍沿着秦岭北侧所修直道,一路向镐京进发。

队伍经过阡陌纵横的田野村落时,司马妧和她的士兵们都觉得很奇怪。

明明是春忙时节,可是田里却不见人,只有几头明显犁了一半就被扔下不管、甩着尾巴悠闲吃草的耕牛,可见这些农田并非无主。

有眼尖的老兵暗自告诉伙伴,他发现有十几双眼睛透过农屋的破窗往外窥视。结果伙伴告诉他,不止十几双,因为他也发现其他的农屋中有同样窥视的眼睛。

这些人察觉到被他们发现,立即埋头缩腰,似乎很怕被发现。

莫非是敌人派来的斥候?

可是从大震关到镐京这一段距离,乃是要中之要,军府众多,屯兵甚重,什么样的人居然能打到这里?

而且没听说最近有战事啊?

身经百战的老兵们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最有可能正确的一种猜测——这些都是普通的种田良民,躲起来暗中窥视乃是因为对他们又畏惧又好奇。

因为此次回京并非行军打仗,再加上楼重和楼夫人年事已高,不适合长途跋涉,所以队伍走得比较慢,太阳还未落山之前就必定要找到府城或是县城驻扎休息。

和途径村庄遇到的情况一样,每一个临时驻扎的小城主街俱都是安安静静、不见一人,而许许多多的房屋和街角又都探出无数双窥视的招子。

无一例外。

真是奇了怪了。

尚书右丞郑青阳也是一肚子疑问。他从镐京出来的时候,这些府县可不是这样子,明明有很多人跪在地上可以让他显摆官威的!

当这种疑惑无人可以解答而持续积蓄到顶峰时,终于有一天,司马妧忍不住拦下当地来招待的县官去路,沉声质问:“是你令此地百姓不得出门?”

冰冷沙哑的女音一出,县官的腿肚子没来由地一抖,就势跪在地上:“小臣不敢。”

“那为何吾到此地,除了县中官员和仆役,不见任何百姓踪影,倒有人频频在背后窥视?”司马妧追问。

她的声音沙哑,不似寻常女子。为免吓着接待的官员,她不经常说话,反正事情都有郑青阳或者楼重代劳。

此时她连发一串质问,站在她身后横刀立马的七十卫兵亦是十分好奇,心痒难耐,纷纷侧头向县官看去。

结果在县官的眼中,便是这七十大汉凶狠地盯着自己,似乎自己如果不好好回答公主的问题,他们那杀过胡虏的刀就要齐齐砍向他的脑袋。

于是县官的腿肚子抖得更厉害了:“他们、他们都是敬仰大长公主殿下、殿下的威严啊…”

司马妧奇道:“所以他们透过门窗、墙缝来观看吾之‘威严’?郑右丞,吾二十年不出关,不回京,倒不知如今关中的风俗竟变得如此奇特?”

郑右丞捻起胡须,笑得有些尴尬:“这个、这个…嘿嘿嘿,老夫年纪大了,不清楚,不清楚。”

他不是不清楚,而是不敢说。

其实他在县官说敬仰“殿下威严”的时候,心里就明白过来了,八成是关于大长公主杀人如麻、凶悍非常的谣言流传太广,关中平原的这些百姓无人不晓,所以一旦知道这进京的队伍乃是司马妧的,立即家家闭户,如临大敌。

可是闭户就闭户吧,透过缝缝眼眼偷看又算怎么回事呢?

还不是好奇,好奇传闻中那个样貌吓人又草菅人命的女将军、长公主到底长成啥样?

这些郑右丞都猜得到,可是他哪里敢说。

他也怕这位军功赫赫的大长公主一怒之下砍人啊。

不过,郑右丞不知道的是,队伍每经过一地,离开之后,那个地方又会掀起一阵热烈讨论长公主的高潮。什么“长公主殿下的五官生得真好,英气勃勃”,什么“她的身材修长高挑,根本不是虎背熊腰,好看极了”,又或是什么“长公主治军可严呢,她手下的卫兵拿了东西都给钱的,从来不骚扰我们”…

诸如此类的,这些原本亲眼所见的事实,经过一番添油加醋后,渐渐传到那些司马妧没有经过的地方,然后又传越神,譬如:“长公主美貌非常,气度高贵,乃是天上武曲星下凡,注定百战百胜,是老天赐给大靖的女战神!”

诸如此类。

从一串谣言变为另一串谣言,总之是止不住的。

在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怪异气氛下,长途跋涉的这支队伍终于站在了帝都城下,朱雀门前。

此时距离幼年的司马妧离开镐京,已过去二十年。

第 16 章

高峥今早天未亮便起床了。

前日从父亲口中得知,大长公主的队伍离镐京只有几十里地,估计今日即可抵京,他足足两个晚上没有睡好觉。

幼年的记忆已经模糊,唯有一些片段十分清晰,印象深刻,大概永远也不会忘记。高峥记得自己在冰冷的湖水中绝望挣扎,是谁有力的手臂将他托起,朦胧中又是谁软软的唇对着自己的嘴吹气,默默注视他狼狈地吐出脏水。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已经是二十年了。

那个总是没什么表情,不喜欢说话,却很爱捏自己脸蛋的女孩儿,如今是什么样子呢?

高峥面对铜镜,仔仔细细地将发簪束好,自妻子因为产后血崩离世,他不爱宿于妾室处,常常早上起来自行打理衣物,早已习惯。

一切准备妥当后,高峥理顺衣袍上多余的褶皱,天色刚亮,他便准备乘车出门。

今日正逢休沐,对于司马妧和楼重归京的礼节和宴会事宜,鸿胪寺和光禄寺等相关官署早已准备妥当,早早协调好了今日值班的官员,高峥不在其列。

这其实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楼重没什么,毕竟是来颐养天年而已,大长公主归京的礼节和仪式却势必庄重且繁琐,偏偏皇帝陛下对于自己这位皇妹态度戒慎,朝中臣子都看在眼里。

再加上这位公主纵横边关多年的战名在外,官员们直觉不是个好相与的对象,故而此次是能躲则躲。

高峥恰恰相反,他很想负责,可是父亲不许。

所以他只好早早出门,去往朱雀大街——这是司马妧入城的必经之路。

朱雀大街上最高的建筑乃是五层的天香楼,高峥昨日已差人订好第三层上视野最好的雅间。

可是待他一到,不由目瞪口呆。东边的太阳刚刚升起不久,空气里还带着朝露的清新,可是天香楼里竟然已人声鼎沸。

大堂里的普通百姓居多,而越往高层楼上去,满目所见,俱是同僚。

“高主簿,早,早啊,”太仆寺的熟人口称高峥的官职,笑容满面道,“可已订好雅间?我现在听掌柜说,今日天香楼的雅间全部满了,你若无处可去,不妨与我来挤一挤。”

“他那间在五楼,地方小得很。高大人,不如来我这里,距离大街近,视野好得很。”一旁又有少府监的官员过来邀请。

“诶,你那位置确实不错,不过我可是带来了今年的新茶。高主簿,不如一边等着一边同我品茗?”连宗正寺的人也过来套近乎。

大家都知道尚书令高延深得皇帝信任,乃是宰相之首,如日中天,春风得意。高峥身为高延嫡长子,不找机会来巴结他,还能巴结谁?

面对一群人的争相邀请,高峥只觉得脑袋晕得很:“你们、你们怎么起、起得如此早?莫非都是特地、特地来看…”

“来看那位二十年不在京城的定国大长公主啊,”有人接口,笑容意味深长,“今日恰逢休沐,虽然那位殿下身份敏感,可是谁不好奇呢?”

对啊,谁不好奇呢?

传闻中的人物终于要正式登场亮相,谁不好奇呢?

日上三竿之时,天香楼里的雅间已全部满客,大厅中也是挤满了人。朱雀大街上的每间屋子皆是如此,甚至有人每处可去,干脆爬到树上,也算占了个视野好的位置。

今日的镐京城,似乎连早上叫卖餐点的声音都少了许多,东西二市的店铺十家倒有九家挂着“本日休息”。

仿佛今天全城都只剩下一件事情——看大长公主,看大长公主,看大长公主。

皇宫中的司马诚刚刚从高娴君的床上起来,并不知道自己这位皇妹还没有进京,居然就引起了如此大的轰动。

准驸马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即便大清早他的两位朋友就来叫人,也无法动摇顾二郎继续睡觉的决心。

前段时间不慎遭遇酒瓶袭击后脑勺的楼宁,眩晕的症状刚刚好全,早早赶到皇城门前,迎接他的表妹和爷爷。

高峥在他订下的雅间中沏上一杯茶,桌上摆着几盘点心,但是他无心享用,眼睛一直盯着城南的朱雀门。

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春日的阳光已经十分灿烂,天空中有鸟儿叽叽喳喳飞过,忽然。远处传来马儿的长嘶。

紧接着便是许许多多的马蹄踏在土地上的声音。

不知道是谁隔空喊了一声“来了”!

高峥倏地站立起来,身子情不自禁地往楼外探去。

确实是来了。

远远的,排成两队的黑衣甲士如同两条长长的巨龙,骑在马上,昂首挺胸,缓缓向前进发。那能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的上好明光铠,属于皇城的羽林卫。

羽林卫前是两架坐人的黑漆雕花大马车,以及十辆载货所用的牛车。

而车前是七十名排成两队的士兵,黑色劲装,袖口纹鹰,皆是身板结实、眼神坚韧的汉子,他们□□的马远比羽林卫的更加体形优美、骨骼匀称,敏锐又温顺。

这些士兵腰挎短刀和□□,背后一柄陌刀和长矛交叉,饮过血的兵器在太阳下闪着寒光,利得慑人。

而为首者,是一名女子。

当她策马步入朱雀门时,高峥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和所有楼家人一样,她拥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珠,那是因为楼家祖上曾娶过一个外族女子,她的血统被代代传承了下来。

初初看去,直觉这个女子整个人便如一柄入鞘的剑,那样英气十足,那样精神百倍,可是谁也不知道她若出鞘,会是何等的惊天动地、风云变色。

她的气质太强,以至于让人第一眼看去,竟然忽略了五官。

和传闻中不一样,她没有虎背熊腰,身形高挑修长,黑色的衣袍服帖地包裹着她的身体,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赘肉。肤色因为常年日照而呈小麦色,长而细的眉毛几乎入鬓,非但不柔媚,反而令人感觉她不好亲近。

但是她的鼻子小巧秀气,鼻梁高挺,红唇微抿,下巴尖翘,都是明显的女性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