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司马妧是从哪里请来的这些人?

齐熠好奇。

日上中天,这场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挑战方才结束。先前站出来的几百人除了少部分主动退出的,其他都或多或少挂了彩,狼狈不堪,表情尴尬。

王腾默默地扭过头去,拿袖子擦汗,也借此掩盖自己的颜面无光。谁知道转头的瞬间正好看见韦尚德的孙子朝他看来,虽然蒙着面巾,但是眼神中的笑意十分明显,那是不怀好意的嘲笑。

王腾觉得更丢脸了。

“本将军、本将军觉得有点晕,这都深秋了,太阳怎么还这么毒啊,我要去、去歇息会。”王腾望了一眼天上并不炽热的阳光,睁着眼睛说瞎话,一脸晕乎乎的模样由人扶着退场。

“大人…”左千牛卫将军林荃想要说点什么,被王腾一眼制止。

王腾扫了一眼在场跃跃欲试的各个将领们,压低嗓音警告:“你们就看着,不要想下去帮忙!这脸丢得还不够么?” 说完他就拿袖子一边擦着脸上没有的汗,一边退场了。

司马妧没有注意到台上发生的这个小插曲,见校场上的对战已经基本结束,她扬声道:“比试结束,南衙十六卫中,赢了的人站出来。”

她的话音落下后,校场上寂静片刻。几百个挑战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尴尬。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我不服!”赵岩又是第一个站出来:“殿下找来的都是功夫高手,以一敌百,还不是轻轻松松,这不公平!”

“功夫高手?”司马妧十分惊奇地看了他一眼,回头对几十场对战下来,面色也有些疲惫的二十人说道:“还请各位介绍一下自己的身份罢。”

“在下左羽林军校尉吴勇。”

“在下右神策军副尉刘小七。”

“在下左神武军中侯曾云。”

“在下左神威军中侯…”

二十个人,声音嘹亮,一一抱拳将自己的名号和军职报上来,都是镐京中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即使说出名字也没人认得。

可是他们的军职一报出来,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他们是些什么人。

“艹,是北门四军的家伙!”

寂静的校场中,有人握着拳头低骂一句,他声音不大,可是周围静默的士兵们全都听见了。

即便司马妧把她的七十西北边兵带来,败于这些边兵手下,也比败在北门的手下要好。

实在是太丢脸了。

这下可好,以后交接岗位的时候,遇见北门的人,头都抬不起来!

“当年太/祖以义兵起太原,至天下初定,太/祖立朝,兵悉罢遣归,独有两万太/祖亲随,皆乱世中最骁勇善战之士,愿留镐京,守卫龙地。太/祖遂设南衙十二卫,以渭北白渠旁民弃腴田分之,号为元从禁军。”

司马妧所说,正是南衙十六卫的前身历史。太/祖的时候是十二卫最辉煌的时候,如今骁勇的北门四军,也是从这十二卫中分离出来组建的。

可是现在,他们却被从自己这里分离出的北门四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顿了顿,司马妧又道:“后老不任事,以其子弟代,谓之父子军。”

她扫了一眼校场上黑压压站着的万名府兵,淡淡笑了笑,不掩饰嘲讽之意:“父子军?你们还能为先辈背起南衙十六卫这个名号?”

全军静默。

气氛是可以感染人的。这个时候,即使还有许多如赵岩这般的世家子弟并不服气司马妧,即便自己输了,也觉得错都在司马妧和北门四军的人身上,可是周围的人皆是一脸沉重和羞愧的表情,连台子上站的十六卫将军们也低着头不说话。

形势比人强,这情况,逼得他们不得不低下头来,暂时服软。

“一百圈,还有谁不服?”

司马妧特殊的沙哑嗓音在校场上空回荡,场上没有一个人再敢说一个“不”字。

“在下有个小小的不情之请。”

死一般寂静沉重的沙场上,忽然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声音来自台上,来自司马妧身后,来自一个戴着面巾、始终没有存在感的人。

当他揭下面巾的时候,在场很多世家子弟都立即认出了他,那二十人则齐齐抱拳行礼:“韦骑尉!”

“韦、恺。”赵岩和他的小伙伴们在底下咬牙切齿,就像顾乐飞和高峥从小看不对眼一样,他们也和这家伙从小有仇。

因为韦恺总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不仅如此,这个“别人家的孩子”还一直十分看不起他们。

“南衙十六卫的人竟如此不堪一击,韦某深觉失望。不知今后要负责教导他们的大长公主殿下,以女子之身担任如此重大的任务,手上…到底有几分本事?”韦恺抱着剑站在那儿,慢条斯理地说出挑衅的话语:“不如,殿下屈尊和臣比上一场?”

这个人。

司马妧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韦恺的话,纯粹是为了挑衅而夸大其词,这几百人中多是目空一切的纨绔,并不能代表南衙十六卫的整体实力。他却偷换概念,将这场比试上升到南北禁军的实力对峙问题,似乎司马妧不打败他,就没有资格教导南衙十六卫。

其实,她今日借来的二十人乃是北门精锐中的精锐,在北门军中也是能以一当十的精兵。不过借人的时候被韦恺知晓,执意要跟着一块来,韦尚德和她私下里说,自己这个孙子有点傲气,还不太看得起女人,让她多多包涵。

傲气?看不起女人?之前没看出来。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可以。”司马妧的回答刚一出口,场下居然响起一阵骚动,是有人在欢呼。

“削他!殿下,削死他!”赵岩在队伍里大喊,此时他也顾不得和司马妧的个人恩怨问题,毕竟韦恺才是他的头号敌人。

韦恺扬了扬唇,不受场下那些他所认为的杂碎的干扰:“多谢大长公主。”

司马妧摆摆手,径直问:“你想同我比什么?”

“骑/射。”

韦恺的手往校场左侧的几排草靶一指:“韦某要和公主您,比、骑、射。”

骑/射?谁人不知道大长公主这个称号来自西北十年的守关之功,是谁收复嘉峪关,是谁灭了北狄,荡平草原?

场下的十六卫又开始骚动,而刚刚退场的王腾眼见形势不对,悄悄溜了回来。

韦恺这是自信过头了吧,虽然北门四军以骑/射见长,但是他竟然要和消灭了北狄的司马妧比骑射?

比起十六卫的怀疑和轻蔑,北门四军的二十人倒是气定神闲,显然对韦恺很有自信。韦恺的神射,在北门四军是大大的有名,即便对上司马妧,这些人也不认为他会输。

司马妧的表情却有些奇怪,她看了看校场左侧一排又一排纹丝不动的靶子,疑惑道:“你是要我们都骑在马上,搭弓射箭去射那些草靶,然后看谁的箭命中更多更准吗?”

韦恺愣了一下,自信的面部表情出现几秒空白。

“自然如此。公主边关十年,竟然连这么简单的骑/射规则也不知道?”韦恺的眼中浮现出些许轻蔑,他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人,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她是一个战功赫赫的女将军。

他宁愿相信她只是虚有其表,那些战功其实都是楼重打下的,只是为了这个外孙女以后能以军功傍身、日子好过,故而才把这些战绩都归于她的名下。反正西北偏远,皇帝也不会去核实。

如今司马妧居然提出这个白痴一样的疑问,仿佛印证了他的怀疑。

司马妧并不在意他的轻蔑目光,如实回答道:“哦,若是如此,我或许并非你的对手。”

什么?!

这回轮到王腾和手下将领以及万名府兵们表情空白了。

堂堂威远大将军、定国大长公主,竟然说自己的骑/射比不过韦恺这个小子?

相比之下,韦恺倒是最镇定的那一个,他冷冷道:“殿下是在说笑么?”

“我不说笑,这种固定的草靶,我还是在年幼的时候才练过,”司马妧指着那些呆呆的、固定不动的死靶子,认真解释道,“我们日常练骑射,都用移动的活靶。”

绑在马上的,在草地、山林等各种地形四处移动奔跑的活靶,西北边兵彪悍的战斗力和所向无敌的骑兵部队,都是在这种活靶的基础上练出来的。

真正打起仗来,哪家敌军会傻乎乎站在那里当固定靶子让你打?都是恨不得悄悄绕到你身后死角然后一棍子抡死你的狠角色。

韦恺本来觉得司马妧是在讽刺甚至看不起他,听她说完缘由,又觉得是自己目光短浅没见识,不由得有些难堪。

他望了眼校场上傻呆呆立着的那些草靶,咬了咬牙,大声道:“那就比活靶!”

第36./章

韦恺是每年要随皇帝行猎的人,灵巧聪慧的动物们为了逃命拼尽全力,远比人造的活动靶子更加难射,他依然每年收获颇丰。

故而他应下射活靶的规则之前,也是经过一番考量,并非全然冲动。

不过在司马妧的规则中,活靶不是射中就行,而是要在相同的时间内比谁射得多、射得准。放到战场上,那便是同时间内比谁杀的人多了。

由于时间有限,无法找到人形的活靶,只好将校场中的草靶绑在马背上,然后快鞭一甩,让马儿绕着校场自由奔跑起来。

其中还有一件事说来丢脸,南衙向来以步兵见长,故而马匹稀少。这些绑了草靶的马儿,有一半是临时凑的——来自各位世家子弟以及将军大人比如王腾的车驾所用马匹,这年头的马尤其是好马十分金贵,西北的大批骑兵可以说都是金子打造出来的,也只有不惜钱的司马妧才肯做。

王腾站在台上望着自己那两匹慌张乱跑的马儿,心惊胆战地暗自祈祷,大长公主和韦骑尉一定要箭法好,不要伤到他的马啊!

“王将军,这道开始的锣响,您来敲吧。”身边人递给他一支敲锣的锤子,眼神期待。校场边上,大长公主和韦骑尉已经坐在马上准备就绪。为了以示公平,司马妧没有骑她那匹大宛来的千里宝马无痕,而是借用了北门的人的马匹。

“诶,三少爷,你说大长公主和韦骑尉,谁会赢啊?”还是校场边的小树林,齐熠的小厮伸长脖子使劲望着校场中的情况,表情像看戏一样兴奋。

“废话,当然是大长公主!”齐熠伸手敲了自己小厮一个爆栗,眼睛继续不离望远镜:“你看姓韦的,他一只手操纵马匹,另一只手搭着弓,严阵以待,准备锣声一响就开弓射箭。而大长公主呢,双手拉着马缰,弓箭都背在身后,注视着校场中的靶子,气定神闲。不说结果,就看双方气势,一定是大长公主赢啊!”

“…哦,还是少爷聪明。”小厮看得没他清楚,闷闷地回了一句。可是心里其实很纳闷,韦骑尉都搭上弓了,锣声一响就能射,不需要再从背后取武器,故而速度应该比大长公主要快,怎么少爷认为他会输呢?

这问题齐熠也不能回答他,他也不知道,只是凭感觉,认为赢了一定是司马妧。

“铛!”

这时候锣声终于响了,两人同时一夹马肚,控制马缰朝校场中的群马奔去。韦恺双臂蓄力,欲要搭弓射箭,可是身下马儿却骚动不安,显然是被场中自己同类胡乱奔跑的情景给弄懵了。

马匹四处乱晃,令他控制不好准头,瞄了半天也不得法,只好放下弓来先安抚自己的马。

同样都是北门的军马,司马妧的座下马匹也是一样的慌张,但她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先控制好座下马儿,故而在几十匹绑着草靶晕头转向的马群中,她的马面对此种混乱状况,最先镇定下来。

马一镇定,司马妧方才抽出背后长弓,搭箭,瞄准,射出了她的第一箭。

一箭正中红心。

“好!”齐熠拍着草地大叫道。

小厮吓了一跳:“三少爷你小声点,别让人发现了!”

“他们没空注意我!”远处的齐熠都被这场面弄得热血沸腾,身处校场边上的士兵们则更是激动万分。

司马妧射箭的速度极快。第一箭中靶后,她根本不留时间控制马匹,仅靠双腿夹紧马肚,从背后箭袋抽出一支箭来,搭弓——甚至不怎么瞄准,便飞快地射出了她的第二箭。

第二箭的力道更猛,直接穿透前一个草靶的红心,射入刚好移动到这草靶后头的另一个靶子。

“好!”赵岩激动得跳了起来,扯着嗓子大喊:“殿下威武!”

此刻韦恺冷着脸搭弓,也射出了他的第一箭。

也不错,正中靶心。

“骑尉英武!”北门的人虽然少,音量却不小,奋力为自己的老大加油。

赵岩瞥了一眼北门这群眼中钉,再次扯着嗓子大喊:“殿下威武,干掉姓韦的小子!”

这是和北门的较上劲了,其实不光是他,南衙的许多人都在跟着一块助威呐喊。南衙一万三千人,除了一部分是权贵子弟,一部分是和这些权贵沾亲带故、拉关系进来的人,还有一部分是实打实凭本事进来的。这类人中有能量的想方设法挤进北门,没能量的只好老实待在南衙,或者违心地和那些权贵子弟打成一片,或者默默做好本职工作、本分度日。

但是不管选择哪条路,他们都觉得憋屈。

凭什么有本事的人要被埋没,没本事的权贵之子却能耀武扬威?

望着北门英姿飒爽的飞骑,他们内心不是不羡慕的。

年初的时候,护送定国大长公主进京的禁军队伍,绝大部分都是北门的飞骑。那日全城瞩目,何等威风,南衙的人现在想想,还觉得心里酸酸的。

如今又在比武上输给北门的人,若是大长公主不能帮他们扳回一城,以后别说见北门的人,连在镐京露个脸都觉丢人。

司马妧这一场比试,不仅关乎输赢,还关乎到南衙十六卫的士气。

好快。

怎么这么快。

她都不瞄准的吗?

韦恺射箭之际,余光屡屡瞥见司马妧的箭一支又一支射出,裹挟着风声直击靶心,当他的箭袋中还有一半的箭之时,司马妧的箭袋已经空了。

场上还有三四匹马的靶子没被射中,她也不觉可惜,轻松调转马头,朝校场外围去了。要不是知道她没箭了,还以为她是刻意留下三四匹给韦恺,好让他的面子上过得去。

比试结束,全场六十个活靶,根据各自箭上的不同标记,司马妧射中三十三,韦恺二十七。

统计结果一报出,南衙十六卫的人立即欢呼起来,其中又以赵岩的呼哨声最响亮。

比起韦恺一靶一箭的精准和一丝不苟,司马妧的靶面更有趣一些。三十三个靶中,有五个靶被司马妧的箭直接穿了个透心凉,另外十一个靶上留下两支她的箭,不知道是穿透草靶的箭射上去的,还是她多射了。

“是韦某输了。”韦恺下马向司马妧认输,他的脸色阴得很,看起来很不高兴,不过好歹敢作敢当,没有说什么赖皮话。

“承让。”

韦恺又道:“但是韦某有一个问题。”他注视司马妧空空如也的箭袋:“殿下骑射虽快且准,但过犹不及,箭袋一空,便等于没了武器,在沙场之上,该如何存活?”

司马妧觉得他的问题有点奇怪,但还是回答了:“骑兵的箭,不仅来自于大靖,还来自于敌方。射杀的对手越多,你的箭就越多。”顿了顿,她拍了拍空无一物的腰间,又道:“更何况箭,不是士兵唯一的武器。”

没了弓箭,还有刀,有矛。

快狠准,是西北边兵练骑射的唯一要求。其中又以快为练习的主要内容,为了战场上能抢到足够的时间,先发制人。

而北门飞骑,练箭则把“准”放在第一位,中靶一定要漂亮好看。

司马妧和韦恺的比试,折射出的正是两种不同的训练观念:一个重实用,一个重技术。不能说哪个更好,只是若放在战场上,司马妧的方法更有效。

“你的箭法很出色。若比固定靶,我一定不是你的对手。”司马妧笑了笑,将弓箭和马缰交还,转身步入了南衙十六卫的人群之中,立即受到一大群人的拥簇,被他们给团团围住,淹没在人群中了。

韦恺注视着她的身影,直到她被其他人遮盖住。他听到她亲口承认射定靶不是自己的对手,却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自己在镐京这么多年,空有一个神射手的名头,却其实是井底之蛙,看不见外头的世界有多么宽广。

透过司马妧凌厉而强悍的箭术,他依稀窥见了纵横西北边关无敌手的骑兵部队是何等彪悍,那些在血与泪中积累出来的经验和方法,远不是自己这么一个在镐京安乐窝中的花架子可比的。

他也终于相信,司马妧的确是凭自己的实力立下的赫赫战功。

望着欢呼雀跃的南衙人,他忽然有些羡慕,羡慕他们能得到定国大长公主的亲自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