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为此。

郑易没有注意到她用词的微妙变化,她说的是“本将”。威远大将军,虽是虚衔,但她的确可以自称“本将”。

他只是想,居然过了那么些日子这女人才发难,倒也不屑说假话,大咧咧道:“确有此事!可是并非诋毁,只是认为顾二郎配不上殿下!不说别的,就说房中事,驸马爷胖成那样,吃不吃力啊?”

此言一出,在台下站成一列的二十来个西北边兵,脸色刷就变了。

没想到此人这般没脸没皮,竟敢公然当着殿下的面说这种污言秽语。只听“刷”的一声,郑易直觉一片寒光忽然闪了一下自己的眼,再睁开,便见符扬等人齐刷刷将腰间佩刀拔出半身来。

校场上响起一阵骚动。

有些人愤怒不已,有些人面无表情,有些人窃窃私语。他们毕竟只跟了司马妧短短数月,即便折服于她的本领和气度,却不是死忠于她的嫡系。其中不少人又是能自己就指使人的权贵子弟,想要他们彻底服气是很难的。

面对郑易公开的挑衅,他们更多地选择观望,看大长公主如何做出反应。若她不能以压倒性优势压制住郑易,不少人很可能不会继续听从她的话。

场面已经演变成司马妧在威信上的一次危机。

齐熠捏了捏拳头,知道自己此刻不能站出来做什么,只能看司马妧的本事。

面对有些失控的场面,司马妧却表现得十分平静:“收刀。”

她的口令一下,即便符扬等人并不乐意,也只得重新将佩刀收入鞘中。

“那日和郑校尉一道以本将为谈笑者,也站出来。”

校场中有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动作。

郑易拍拍胸脯,大喇喇嚷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有顾某一个人!想惩罚就朝我一人来,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有什么错,大家说是不是啊?”他说完就哈哈哈大笑起来,可是尴尬的是,在场的除了他以外,没有一个人笑。

郑易的大笑也因此变成干笑。

司马妧目光一扫,语气里这时才有了几分怒意:“连这种事也不敢承担?算什么男人?滚出来!”

她的气势全开,校场的温度似乎骤然降低,连窃窃私语的声音都忽然消失,静默之中,依然没有人走出来。

“没有?”司马妧沙哑的嗓音里仿佛带着冷笑,那是极度的轻蔑和嘲讽。

“禀大长公主,属下只是在旁边听着,一句中伤殿下的话也未曾说过,”队伍中有人突然举起手来,“我可以对天发誓!”

“我也发誓!”

有好几个人同时举起手来急急辩解。

郑易的脸色顿时变了:“你、你们…”他有义气一力承担责任,这些平日围在他身边拍马屁的家伙竟然连承认都不敢?

“本就如此啊…当时在场那么多人,谁中伤殿下,谁没说话,一清二楚…”有人面对郑易铁青的脸色小声辩解道。

“若有说谎者,一百军棍。”司马妧淡淡道。

依然没有人站出来。

看来是真的了。

“如此,”司马妧点了点头,转而对郑易道:“郑校尉,你可以走了。”

“什么?”郑易愣了一下,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他失声道:“就这么简单?你让我走?”

司马妧颌首:“自然。”

“以后本将的训练,郑校尉无须再来。”

她说什么?

郑易怔住。

司马妧淡淡道:“本将不带无法之兵,你不必再来。”

她说他是“无法”。十六卫的子弟都是读过书也习军法的,明白虽然大长公主只说了短短两个字,但却是给郑易盖棺定论,道他不尊上级、不敬长官、不服从命令,带不上战场,当不得猛将。

总之就是此人无用,趁早改行。

“郑易被大长公主放弃了。”

——有人轻轻在下面说到,很细微的声音,却还是钻入了郑易的耳朵里。

他紧紧攥住拳头,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屈辱。

自南衙十六卫的训练被司马妧接管以来,不少人开始以“第二支西北边兵”来夸耀自己如今多么厉害。虽然比武输给了北门,可是大长公主为他们找回了场子,很多人扬言要在明年的比武中让北门四军屁滚尿流。

虽然他们心知肚明,自己的本事不如人家,但是司马妧从未说过一句丧气的话,无论刮风下雨,她都从未放弃过对他们的训练。

长久的坚持,和不断的自我催眠,到了现在,很多人开始真的相信,只要跟着大长公主好好练,或许真的能打败北门四军,真的能成为和传说中的西北边兵一样彪悍的猛将。

飞黄腾达,人中吕布,谁不想啊?

可是今天,可是郑易…

他竟然被弃了。

这一刻,便是十六卫中最弱小的人也有资格对他报以嘲笑的目光。

大长公主连条件最差的士兵都悉心教导,谁想到她也会有不愿训导的家伙?

郑易,他是有多糟糕、多没用啊?

——郑易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这般窃窃私语。

司马妧,司马妧她不按理出牌!

“你凭什么不让我来!”他吼道。

她若恼羞成怒惩罚他,那正中他的下怀,正好秀一把自己的威武不屈。可是,可是她竟然直接拒绝训导,这是羞辱!赤果果的羞辱!

“我无权罢去郑校尉的职位,你仍是十六卫的人,想来这校场自然可以来,无人会拦。但我不会再教你,因为没用。”

司马妧似乎并没感觉到这是羞辱或是报复,对郑易铁青铁青的脸色不感兴趣,也没有同情心。她的目光依然很冷淡,说完这段话后便下达“解散”的口令,随即转身离开了高台之上。

“你站住!”

郑易猛地一声大吼。

“我要向你挑战!”

“输者滚出这里,永远不可再来!”

第44./章

“不是任何人向我挑战,我都会接受。”司马妧目光淡淡地看了郑易一眼,随即越过他往外走去。

这是对他更大的侮辱,郑易猛地转身,朝她大吼:“难道殿下怕了吗!”

司马妧连走路的节奏都没有改变,更别说回答他,她完全无视了这个人的存在。

“呵…”陆陆续续离开校场的十六卫们走过他的周围,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如果让司马妧走出校场,恐怕此生这件事都将是他的污点,他会永远在镐京的权贵子弟圈子里抬不起头来!郑易下意识摸了一下腰间所携的一个小小硬物,确认它在,然后气沉丹田,怒吼一声:“不许走!”

司马妧感觉背后一道劲风袭来,身体比头脑的反应更快,她往左一偏,然后才回头看是谁偷袭她。

郑易一招扑空,很快又缠了上去:“今日郑某便以八卦阵,向大长公主讨教一番!”

八卦阵?

他不是只有一个人?

司马妧微愕,便见郑易铁青着脸色斥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出来!”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七个人面有难色地从人群中走出来,抱拳道:“殿下得罪。”然后纷纷摆开阵势,将司马妧一人围在中央。

“哦?看来早有准备?”司马妧扫了一眼他们各人所站的位置:“这是不许我走的架势?”

郑易冷笑一声:“不错!”他高声道:“谁也不许插手,否则就是与我郑家为敌!”说着他挥起拳头朝司马妧冲了过去。

这话说得着实嚣张,在场想要替大长公主出头的人俱是一愣,掂量着郑易这句话的真假,毕竟郑右丞不支持他儿子,郑易的威胁就是放屁。就是众人迟疑的短短十几秒中,郑易和他的跟班们多日以来一齐练出的八卦阵发挥出了效果,他们彼此配合,将司马妧缠斗在中央,令她防不胜防、疲于奔命。

“这是公然欺负殿下!”齐熠怒了。以多打一,对手还是女子,这是简直比地痞流氓还要无赖的做法,即便赢了也没什么好值得骄傲。

郑易脑子进水了吗?

他欲要上前帮忙,却被符扬按住肩膀:“既然这群人不识好歹,便让殿下亲自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回头见符扬一脸镇定,不光是他,司马妧的卫兵都十分镇定,齐熠愣住:“但是她如今处于下风啊!”

符扬冷笑:“谁说的?”

只是试探一下此阵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而已。

符扬面上冷笑还未收起,只听阵中一声“咔嚓”脆响,有人惨叫一声,被司马妧一脚踢了出去,倒地呻吟。

阵破。

“还来?”司马妧冷冷道:“我已是手下留情。”

“变、变阵!”郑易咬牙:“七煞阵!”

“啊?”其余六人愣了一下,这个阵他们还没练好呢,而且阵眼是郑易,他就不怕自己也被大长公主踢出去?

“愣着做什么!”郑易大吼。

看到这里,还有谁不明白郑易这是外强中干,完全不是大长公主的对手。有人在一旁凉凉道:“八卦阵,七煞阵,名字倒是取得很霸气,只是这人阵着实不咋地。想必是武侠话本看多了,把自己当成江湖高手了吧?”

众人立即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次的破阵速度更快,像对待上一个人一样,司马妧捏住郑易的拳头,手腕用力,一个巧劲,咔嚓一声手臂脱臼。

“还要再打?”望着郑易惨白的脸色,她冷冷道。

就在此时,郑易的唇边忽然划过一个诡异的微笑,司马妧一惊,感觉有古怪,欲要松开他往后退去,可是郑易另一只手忽然朝她挥过来。他的速度很快,司马妧只看见什么亮亮的东西在他袖中一闪,直觉那是兵器,警铃大作,立时飞起一脚。她的目的本是打落郑易手中兵器,可是郑易却忽然收了动作,直直用胸口去接司马妧的飞脚。

“不好,那小子故意的!”符扬脸色突变。

这电光火石间的突变,许多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便见郑易被大长公主一脚踹飞,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来。

这是脏器损伤,可比刚才那个小子的重多了。

若非看他手中可能是兵器,司马妧这一脚根本不会踢得这么重。

“他故意让殿下踢他!”符扬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并非所有人都看明白了,有的人还在愣神:“他干嘛自讨苦吃?”没有道理啊,苦心练了半天,不是为了赢大长公主,而是为了败给她?

眼见郑易根本爬不起来,司马妧的眉头在这个时候方才皱了起来:“符扬,请大夫去。”

十六卫们大多数没见过这种场面,从小到大哪里有人敢把他们踢出内伤,破个皮都有人心疼半天。看着郑易倒在地上不起来,还吐了血,不由得都慌张起来,有人问:“殿下,他伤得重不重啊?”

几个跟班纷纷惊慌失措地跑了过去:“郑小公子,你没事吧?”几个人将郑易围住,齐熠走过去也想看看他是不是伤得很重,却好像看见郑易迅速灌了什么东西吃下去,但是那个瞬间很短,又被人挡住。他怀疑自己眼花,或许不是在吃什么东西,只是一个抹掉唇边血的动作而已。

校场这边乱起来的时候,顾乐飞还在公主府里请许麻子看猫食。

许老头来历不详,胡子花白,据说以前出过天花,所以脸上坑坑洼洼,人称许麻子。他孤家寡人一个,平日就在嘉会坊前摆个小摊卖狗皮膏药。卖的膏药效果不错,常有人特意来买,维持生计没有问题。但是少有人知道他的医术精湛,不比太医院的那些院判差多少。

许麻子年纪虽然大了点,嗅觉倒还是十分灵敏,他仔细嗅了嗅猫食的味道,皱着眉头从随身携带的小竹盒里抓出一只活老鼠来。

老鼠?!顾玩吓了一跳,却看公子和许麻子都镇定得很,他就没好意思惊叫。

那猫食是郑府人自己用剩的食物混合做的,老鼠也能吃,只见这小东西嗅了嗅,然后把纸包上的一点点食物都吃了个干干净净。很快,它吱吱叫了两声,倒了。

“有毒?!”顾玩终于叫了出来、

许老头却将老鼠重新放回篮子里去,道:“热的,没死。先在您府上放着,什么时候活过来了,麻烦顾少给我送回去。小东西与我作伴好些日子了,我舍不得呢。”

与老鼠作伴,顾玩一阵鸡皮疙瘩,暗道这老头子果然很古怪。

“先生看出这是何物了?”顾乐飞少有如此尊称别人的时候。

“一种让人手足发冷、口唇发绀、心跳加快、意识模糊的药,短时间内的症状会让人产生错觉,以为这人快要不行了,其实药劲缓过去,一点事也没有,”许老头抽了一口旱烟,“我年轻的时候倒是接触过这种药,也不知是谁调弄出来的,除了拿来戏弄人,根本没用。不过听说深宅大院里的女人有拿它做陷害的,顾少这是…得罪女人了?”

顾乐飞没理他的最后一句,追问道:“此药可有解?”

许老头摇了摇头:“要什么解药?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过段时间自己就好了。这药看剂量不同,持续时间长短也不同。但不可长期服用,不然对身体有损伤。”

“原来如此。”顾乐飞点了点头,没有什么表情上的变化,只对许老头拱了拱手:“多谢许先生,顾玩,替我送一送许先生。”

许老头离去后,顾乐飞看了一眼桌上放着老鼠的小竹篮和空纸包,眉头微微拧起来。

他心中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只是这招数不像郑易能想出来的。

除非郑青阳也插手了此事。

可是那只老狐狸,比高延谨小慎微得多,不会为了给儿子出口气就得罪大长公主,除非…有好处。

能有什么好处呢?

顾乐飞的食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忽而道:“顾玩,去南衙的校场看看,问公主何时回来。”

“是。”

侯在门外的顾玩得令离开,不多时就折返回来,只是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好看:“公子,校场那边出事了。”

顾乐飞眼皮一跳:“何事?”

“听说是郑家五公子郑易带人挑衅大长公主,结果被殿下踢伤脏器,吐血之后昏迷不醒,人已经被送回郑府。郑右丞的继室李氏拉着殿下不放,非要她给一个说法,还要叫人把郑右丞喊回来,向圣上讨公道。”

顾玩忧虑地问:“公子,怎么办?”

“备车,去郑府。”若他猜得没错,郑青阳很快就会进宫面圣,要求司马诚主持公道。他要在那之前见到司马妧,让她顶住压力,一直到郑易醒来。

这件事现在比的就是谁快。

郑府此刻已乱作一团,这种乱是真实不作伪的,因为除了很少的几个人之外,没人知道躺在床上随时要死的那个五少爷,过两天就会生龙活虎。

这招数着实阴损不入流,只是敢用在自己儿子身上,还结结实实真的挨了司马妧一脚,不得不说郑氏父子还是有些魄力的。

敢对自己狠的人是真狠。

郑府平日没有那么好进,但顾乐飞仗着大长公主在内的名义,再加上郑府混乱,进去没有多难。他赶到的时候李氏正抓着司马妧哭诉,好几个太医院的医官都在郑易床前诊断,诊断的结果当然是纷纷摇头,表示无能为力,让赶紧准备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