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君爱国,爱国在先,忠君在后。”

一个沙哑的女音沉沉响起。

这个嗓音特殊至极,在大靖的军营里只可能是一个人。

众人回头,便见脸色苍白、身披斗篷的大元帅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缓缓朝这边走来,纷纷连忙向大元帅施礼。

这是司马妧受伤以后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她走得很慢,走两步便要喘一喘,几乎大半身体都靠在侍女身上。她尽力挺直身板,让自己的精神头显得好一些,这反而更让许多人看得眼眶一热,心里直发酸——

几天前,大元帅还亲自领着他们杀南诏来着。

“左甫,你为天子,我为大靖,各为其主,我不怪你。”司马妧挥了挥手,示意暗卫们将左甫从猪圈里头带出来,不再让猪圈继续刺激在场将士。

“左甫,你听好了,”司马妧注视着他,认真到,“即便司马诚要杀我,我也必将西部一线的战事平定,保大靖太平、百姓安康。其余的,恕本帅…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她的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沉稳,激得众人心头涌起一阵激荡的热血,一时忘记直呼皇帝名是大不敬,只觉得如此忍辱负重的大元帅太酷炫、太令人佩服!

齐熠也觉兴奋起来,恰在此时,顾乐飞扔给他一个眼神。齐熠立即会意,第一个带头跪下抱拳,大吼道:“末将愿追随殿下,平定西南!万死不辞!”

许多人如梦方醒般也跟着跪下来:“追随殿下,平定西南,万死不辞!”

齐熠身边的三四个将领,有两个毫不犹豫跪下,其余的却是犹豫了一下方才很不情愿地下跪,这些细节顾乐飞都看在眼里。

容后算账。

从众效应是可怕的,看到上百人齐刷刷下跪表忠心的壮观场景,被灌了解药的左甫心里一阵阵发寒。他的直觉很灵验,他隐约感觉这就是一场算计好了的作秀,而作秀的目的…他不敢再往下想。

目前西南战事未平,那…等到平定之后呢?她想带这十多万府兵干什么去?

左甫的身体猛地一抖,他下意识望向司马妧,竟有些不敢直视,只觉得她平静坚定的面容下藏的是杀机无限的黑暗深渊。

第 94jjwxc 章

“驸马爷,您可以进来了。”

顾乐飞在中军大帐前独自站立许久,吹了不知道多少夜风,受了不知道多少个过路军士既惧怕又好奇的注目礼,终于得了掀帘侍女的一句放行令。

因着审问左甫那事,顾乐飞现在军营中是大大的名人,没人不知道大长公主的驸马是个玉树临风却手段变态的恶魔。

其实那场作秀之后,顾乐飞私底下审问左甫有无同党的时候,没用什么手段,反而很温和地与他聊家常一般谈天,可惜这些士兵们都没看见。

对付左甫这种人,只要攻破了他心理的第一道防线,后面的就不攻自破。横竖都是交代,最大的秘密都交代出去了,干脆不如把自己知道的全说了,或许还能换个坦白从宽,而且把同党拉下水,还能防止他们来暗杀自己灭口。

左甫是聪明人。

不过,当审问工作结束的顾乐飞欲回中军大帐看妧妧的时候,却被暗卫拦在了门口。

“殿下伤口崩裂,医官和侍女在帮她换药,”暗卫大叔低低在他耳边道,“殿下吩咐,若驸马来了,不许放行。”

换药,要脱衣服。

顾乐飞抓关键词很快。

然后他觉得很不高兴。

凭什么一把年纪老掉牙的医官能看她的后背,他身为驸马却不可以?

以前她还允他给自己做全身按摩来着!她还抱着自己睡觉来着!她还把脑袋枕在自己的肚子上滚来滚去来着!

凭什么现在不让他进去!

于是,因着被暗卫大叔这么一拦,原本因着左甫配合而心情不错的顾乐飞,整张脸顿时阴下来。

他冷笑一声,黑眸沉沉地盯着暗卫大叔:“我乃驸马,莫非还需要避嫌?”

暗卫大叔摊摊手:“是殿下的意思。”言下之意与我无关,大长公主既然不想让你进去,那肯定是你不讨喜咯,难道还怪我?

顾乐飞气结。

他也知道暗卫大叔做不了主,因为这是司马妧的意思,所以…他的心情更不好了。

冬夜的云南还是很冷的,风也大,不过他就是赌气要站在大帐门口,不肯去别帐取暖,导致过路士兵都好奇地纷纷张望,奇怪为什么驸马不进去陪大元帅,偏偏要站在门口吹冷风。

听说大元帅嫌驸马爷长得丑,刚醒来的时候都不认他——士兵甲乙丙丁窃窃私语。

啊,不会吧,长这么好看还被嫌丑?看来驸马也过得挺不容易,难怪手段那么变态——士兵戊己庚辛交头接耳。

谁说男人不八卦。

顾乐飞脸色阴沉地站在帐外,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彻底议论过一通。

待到侍女通知驸马爷终于被准许入内的时候,里头的医官已经在收拾药箱嘱咐各种注意事项。换药完毕的大长公主也已经将上衣穿好,帐中暖和,可她包得严严实实,除了脸、脖子、手,一点多余的肉都不给顾乐飞露。

顾乐飞真是好伤心。

“你们退下罢,”再次心碎的驸马爷幽幽吩咐,“殿下这边我来伺候。”

司马妧微愣,抬头对上顾乐飞黑黝黝的眸子,不知怎的有些心虚。不过她正好也有事情要问他,便点头道:“你们先出去。”

她一发话,帐中其余本来不动的人立即行动,纷纷退了出去。

待闲杂人等都走光了,顾乐飞方才幽幽开口:“妧妧,你可知我在外头站了多久?”语气哀怨悠长,如同弃妇。

司马妧更觉心虚,她轻咳一声,问:“左甫那边,已经审完了?”

她还学会转移话题了。

顾乐飞怨念十足地望着她,继续用幽幽的语气说话:“对啊,审完后我便站在帐外候着,吹了半夜的冷风。”

说得司马妧越发心虚。

可是…可是她绝对不希望自己换药的时候顾乐飞在场,会很尴尬啊!

她不说话,一时间两人又陷入沉默。

顾乐飞幽幽叹了口气,知道自己不能太着急,便主动从袖中抽出一张名单:“左甫咬出来的人,是你亲自料理还是我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人都是军中的,他连给她过目都不用,自己就先把他们处理掉了。

司马妧接过名单,数目大约十来人的样子,她倒也不觉惊奇,这个数量在十来万人中是很小的比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迅速浏览一遍,沉吟片刻,道:“我来。”

如今不需要顾忌司马诚的皇帝身份,处理他的人就像处理奸细一样便可,治军有方的大长公主抓过的奸细不少,操作流程还是相当熟练的。

这里毕竟是军营,她的权力在此处最大,既然她发话要自己动手,顾乐飞也不拦着,只是提醒到:“留两个活口,和左甫一起,日后有用。”

有什么用?自然是占据大义的最好人证。

“左甫…”想起这个人,就不自觉地想起今日白天那一幕,司马妧觉得自己真是大开眼界:“难怪你让我得了讯号再出现,原来是因为…”有如此重口味的一幕,竟让她也觉得…呃…印象深刻。

“他要杀你,我没把他千刀万剐,已经很放过他了,”顾乐飞表现平静,没有任何不适,“今天这事又没成,很值得稀奇?”

司马妧沉默。

顾乐飞继续这个越发无下限的话题,他淡淡道:“人发起情来,有时也与畜牲无异,镐京城中的腌臜事多了,只是你没见过。”言下之意,他见过比这更重口的。

司马妧竟无言以对。

“当然,纯粹令欲/望主宰身体的,那的确是畜牲。可是,若是…”他话锋一转,忽而压低嗓音,缓步朝司马妧走近,俯身缓缓道,“若是浓情蜜意、水到渠成,那便是阴阳调和,世间极乐,欢喜无限。”最后四个字,他的音咬得很低沉,好似慢慢在舌尖打了个转方才悠悠飞出去。

伴随着顾乐飞最后几个音沉沉落下,他的嘴唇已快碰到司马妧的耳尖。他分明看见那耳尖泛着微红,让人很想忍不住咬一口。

可是就在这时,司马妧忽而回过头来,清澈无波的两只眼睛直直盯着他瞧,好似要看透他的心思一样。

她道:“你说此话,是想shang我?”

!!

!!!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顾乐飞蹲在地上剧烈地咳起来,他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比起他委婉又挑/逗意味极浓的小情话,司马妧的大白话真是简单粗暴,赤果果表达出他最想干的一件事。

真是…把顾乐飞刺激到了。

这不能怪司马妧,她在军中待过的时间那样长,没受过多久的传统闺阁女子教育,反倒是军中士兵的简单直白的满口荤话听得最多。虽然也有害羞的汉子有意避着她,可是架不住她待的时间长,耳濡目染下来,她也不觉得自己说出来的话有什么问题,因为她常常接触的将士们都是这么直白。

所以顾乐飞的强烈反应真的令她疑惑了。

望着蹲在地上简直要把肺咳出来的男人,司马妧疑惑万分地偏了偏脑袋。她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自己料错了,顾乐飞并不是那个意思。

于是她便努力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如过去那样给他顺气,歉意道:“若我说错了话,莫要介意。”

虽然手感完全不一样了,不过她拍背顺气的动作倒还很熟练,顾乐飞感受着背后熟悉的触感,内心充满了莫名的悲愤。

他、他从来不知道妧妧居然是这么、这么…呃…简单粗暴的一个人,枉他情意绵绵,极尽挑/逗勾/引之能事,,却在她的一个shang字面前,尽数破功!

明明以前她不这样的!

他好悲愤好挫败。

顾乐飞也不想想,司马妧面对一个软软萌萌的抱枕,除了捏捏捏抱抱抱,她就只想着豁出命来也保护住他才好,脑子里根本没有过如此不纯洁的念头,当然更不会宣之于口。

但是现在不一样。

唉,顾乐飞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感觉自己好失策。

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果、如果他现在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她会是什么反应?

顾乐飞的心里忽然涌出一丝诡异的期待。

可惜司马妧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你,若觉得舒服些了,便坐下了罢,我有话问你。”为他顺背的那只手抽离开来,顾乐飞深感失落,耳边听得司马妧语气认真,便知她是有正事要问。

唉,真不想谈正事。

顾乐飞垂头丧气地坐下。

见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司马妧有些不好意思,心想是不是自己刚刚的话让他不高兴了。于是她沉吟片刻,再次道歉:“我出言直爽,想问就问,你也是知道的。若我刚刚冒犯了你,还请见谅,莫要介怀。”

谁知道此言一出,面前的男人“唉”了一声,看起来居然更加没精打采!

难道…自己又说错话了么?

司马妧疑惑不解。不过还是决定暂时将这件小事放一放,问自己心中关心的事情。

“陈先生在京中欲要做什么?”

第 95jjwxc 章

司马妧这句问话背后的意思,便是代表她知道陈庭早有反意,甚至也知道他和顾乐飞是一伙的了。

其实这不难推测,陈庭和顾乐飞与她走得近,种种细节和行为分析下来,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司马妧以前只是不去想而已,若她愿意去想,她便能分析出真相来。

她有能力,也有直觉。

那么,陈庭现在到底在做什么呢?

他正在和高延密谋,如何将郑青阳从尚书令的位置上拉下来。

高延接到自己女儿的信之后,得知前太子的事情又被人翻了出来,而且还和顾乐飞有关,不由得浑身冒出一身冷汗。

一个顾乐飞不足为惧,可是他的背后站着的是司马妧,皇帝亲口御封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当他得知司马妧被封这个头衔之后,他便知道司马妧这回凶多吉少,以司马诚的心胸,不可能让她活着回来。

除非,司马诚死。

再想到司马妧离京后,镐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的皇宫闹鬼传言,高延浑身一个激灵,立马联想到这是故意为之。

这传言直接质疑司马诚皇位继承的合法性,他相信背后之人肯定还有相应的证据没有拿出来。

一旦拿出,那估计…就是变天的时候了。

当然,司马诚不会那么傻,坐等别人将他拉下皇位。当年的事情做得缜密小心,司马诚本人只和呼延博见过一次面,除非呼延博本人死而复生亲自指证,不然司马诚完全可以找一只替罪羊,强力压下此事,同时派人除掉司马妧和她的同党。

而那只替罪羊,得让众人信服是真的,他才能继续安稳坐好皇位。

试问,还有谁比高延更合适?

就算不是现在,待高娴君诞下皇子,高家势力更上一层楼,等到那个时候,他也要对高延动手的。

如今只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高延一倒,高家人便只能仰他鼻息过活,高娴君的后位得不得全看他心情,其余世家的势力早年被高家奉命打压得差不多,此时很可能明里暗里互相踩两脚、内斗上位。如此,便是内无强敌,外无忧患,他可以安安心心做大靖真正随心所欲的皇帝了。

不愧是大靖官场最精的老狐狸,高延几乎算出了日后可能发生的每一步。

正当他思虑应当如何是好,是另外挑选一只替罪羊奉上,继续向皇帝投诚忠心,还是…

唉,娴君的孩子,还有几个月才降生呢,也不知是男是女。

高延以一介寒门之身混到如今的地位,靠的不是旁人,就是他自己的能力和那颗敢搏敢赌的狠心,方得步步高升。没想到年纪大了,非但没有享福,反而碰到如此棘手的困境,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候,陈庭再次找到了他。

“继续回去当你的尚书令吧,高相。你如今的身份,好多事都干不了呢。”

陈庭之意,便是无须示弱,向司马诚展示他高延在朝中的深厚根基,威逼司马诚让他重回相位。

“我要郑青阳,他不是当年的凉州刺史么?”陈庭好似算计透了一切:“你想要你的外孙当皇帝,怎么能忘了郑青阳的人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