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娴君想着他不过一个大夫,翻不了什么浪子,而且医术又好,便不许旁人将他和公主有旧的事情说出去,算是保了一把许老头,让他能在宫中行走。

这天,给皇长子看完病开了方子,然后得了端贵妃的赏赐和腰牌便可出宫去了。不过他没走多远,便想起来忘了嘱咐皇长子的奶妈,那药房的药引有些特别要注意的事项。故而他和带他出宫的宦官说了一声,宦官带着他往回走。

皇长子的住所在端贵妃的偏殿,离正殿有些距离。许老头一时尿急,跑去出了个恭,宦官想着这才多长时间,也懒得跟着,让他快快回来。结果许老头回来的时候走叉了路,好巧不巧路过正殿下的窗棂,听见殿中有一男一女在争吵。

女的声音有些奇怪的嘶哑,她道:“这…如何能怪我?”

男的似乎很生气,声音隔很远都能听见:“你父亲这是逼着朕死,想让朕给你们高家登极铺路!”

许老头一个哆嗦,他知道这肯定是皇帝的声音,值此多事之秋,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决意快快溜得远远的。不过终究还是抵不过好奇心,他伸长脖子往雕花窗里偷看了一眼。

就那么很短的一眼,他看见穿着明黄衣袍的人正死死掐住女子的脖子,那女子的身形很熟悉,正是端贵妃。电光火石间,许老头见端贵妃随手将一个花瓶抓起,狠狠砸在男子的后颈部,鲜血直流。

只这么一眼,他便立即捂住嘴巴,迈着小碎步快速地悄悄溜掉,然后到了偏殿,同宦官说他饿了,要赶紧回家。

这宦官带着许老头入了不知多少次宫,早已习惯他的怪脾气,闻言也不多想,想着这事早点了结为好,便麻利带着他出了数道宫门,往皇城外去。

一路上许老头都走得很快,他担心自己再不走就走不出去了,事实上的确在他离开后不久,端贵妃就发布了关闭宫门的命令。许老头忘不了那一幕,他脑子里一直反复回想着,他的眼神很好,看得清端贵妃那一下很狠,一块花瓶碎片深深扎进皇帝的血管里。

后颈那个部位…

端贵妃下手真准啊。

这一下虽不致死,不过听他们的对话明显是因互相仇恨而争吵。许老头见得多了,他知道在权贵指甲,通常这种争吵如果动起手来,还流了血,往往会越发不可收拾。

甚至,直接一不做二不休,为了避免皇帝好了之后治罪,直接将人杀了也不一定。

以端贵妃那个女人的平日做派…

有何不可能?

许老头越想越慌,他想端贵妃肯定是事出突然没反应过来,一旦清醒了,肯定会追查当时在她宫中的有谁,不允许任何弑君的消息透露出去。如此一来,顺藤摸瓜查到自己头上,不是很轻易的事情?

叙述完来龙去脉,许老头完全不顾自己的形象,一把抱住顾乐飞的手,哼哼唧唧道:“顾公子,你救了老朽一次,就得救老朽第二次啊!若不是为了帮你的忙,老朽压根不会进宫惹上这档子事!你得罩着老朽啊!”

突然得知这么一个重大消息,只是还不能确定,顾乐飞心神剧震。对于许老头痛哭流涕的求庇护,他只是心不在焉地拍了拍老头的肩,嗯嗯两声:“罩你,当然罩你。”

*

彼时,高娴君也和许老头一样,在惊慌失措地寻找人罩她。

她要找的,当然就是她最信任的父亲,当朝宰相高延。

高延被召进宫,看到躺在龙榻上那具早已失去呼吸、面色青紫的尸体,整个人都懵了。

高娴君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司马诚气急败坏地来掐她,她觉得整个人都喘不过气,她很害怕,因为这一次她感觉到那种力度很可能真的掐死自己。

于是她胡乱抓住案几上摆放的花瓶,用力往司马诚的后脑砸去。她的本意只是想砸昏他,却不料没能砸晕司马诚,却让他鲜血直流。

“高娴君,你这个贱/人…”司马诚捂着脖子上的血,晃晃悠悠地朝她一步步走来,她看见他眼中的怒火和赤果果的杀意。

司马诚忘了,他和高娴君吵架,为了避免自己丢脸,他屏退了殿内的所有人,还命令他们在殿外一丈之外等候。

所以,这句谩骂的话,竟成了他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

高娴君盯着他的脸,脸上没有恐惧。她一步步后退,然后突然间,她毫不犹豫地抄起手上残破的半个花瓶,朝司马诚的咽喉狠狠扎过去。

她成功了。

她成功杀死了她的现任夫君,当朝皇帝司马诚。望着还在地上垂死挣扎的那个男人,高娴君的心中居然并无多少害怕、惶恐和难过,她只觉得快意,非常非常的快意。

“咯,咯。”气管被扎破的司马诚只能发出这种难听的声音,临死之前的他似乎终于感到何为恐惧,企图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抓住高娴君的脚踝,向她祈求什么。

高娴君无情地将他的手踩在地上。

“去死!”她恶狠狠地踩住当今天子的手,狠狠碾压数下。

司马诚如濒死的鱼一般挣扎数下,眼珠凸出,不动了。

没气了?

高娴君不可置信地探了一下他的鼻息。

原来,杀一个皇帝不比杀一个普通人更难?

高娴君楞了半晌,忽然笑了。

终于,自己终于不再向他曲意逢迎、刻意谄媚,他死了,她的儿子就是皇帝!

什么皇后,她根本不稀罕。

要做就做皇、太、后!

她眼睁睁看着司马诚断气,高娴君几乎是畅快地大笑起来,她觉得自己终于解脱了!皇太后的位置唾手可得,她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违心侍奉任何男人,不用担心色衰失宠,她可以为所欲为!

因为她的儿子就是皇帝!

她笑得很疯狂,很大声。直到殿外有宦官敲门询问娘娘出了何事,高娴君才终于清醒过来,意寒毛直竖,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如何大逆不道的事情——

弑君。

一个弑君的女人,还想让儿子当皇帝?

不,不能让这件事传出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司马诚死了,还是她杀的!

反应过来的高娴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锁宫门、清洗现场、掩盖消息。负责部分皇宫守卫的神武军将领本就和高家亲密,自她生下皇子后更是言听计从。

于是,高娴君以雷霆手段迅速掌控后宫,将除神武军外的其余禁军一律替换,曾生下孩子但未入太庙的几个女人被迅速处决,孩子也严加看管。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随意走动,否则二话不说,投入司礼监大狱!

她雷厉风行,煞气重重。除了一个心腹宫女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躺在那儿“休息”的皇帝已经死了。

高延听完来龙去脉,只觉一阵眩晕。

他万万没想到,踏出最关键一步——足以改变全盘棋势的这一步,竟然会是自己的女儿在如此突然的情况下做出的。

可是、可是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父亲,今后该如何是好?”这个刚刚亲手杀了自己丈夫的女人,脸上并无任何悲伤,她仰起头,微微茫然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疑惑又担忧地问道:“可否假拟诏书,传位于我皇儿?”

假拟诏书?!

高延又觉脑袋一嗡,这件件全是死罪,哪一件都足够诛九族的,写上史书也是遗臭万年的那种。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这个女儿,豁出去之后竟是这般不顾后果、肆意妄为?

“让、让为父想想…”高延叹了口气想要坐下,结果因为位置离那具新鲜的皇帝尸体太近,他觉得膈应,便又站了起来,在殿中踱步。

“为今之计,只有两条。”

高延思虑半天,方才缓缓如此道。

“第一,便是做不好便身死异处的法子,假拟诏书,传位皇长子,以皇长子之令率军援京,诛杀叛贼司马妧。”

高娴君眼前一亮,正要说什么,却听父亲转而道:“这法子十有*不会成功。连司马诚都拿司马妧没有办法,凭什么指望一个刚登基、毫无威望的小婴儿,况且登基一事…恐怕难以服众。”

“可还有别的法子?”高娴君急急问。

“别的法子…”高延回头,深深看她一眼:“那便只有看司马妧的意思了。”

108|第 108WXC 章

“高相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烛光下,陈庭微笑的神情一如既往从容。

正所谓狡兔三窟,陈庭在镐京城布下的偏僻院子有数处,若非他故意将自己的行迹透露给高延手底下的人,那些跟踪他的人汇报给高延的只会是一处空宅院。

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想着若事情有变,两人恐怕还有合作机会。

没曾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高延倒也沉得住气,明明心里装着火急火燎的事情,面上依然不动如山,回以微笑:“此话怎讲?老夫若无事,就不能来找陈大人叙旧了?”

“叙旧,陈某不知道你我有什么旧好叙,”陈庭习惯性将手拢于袖中,这是他心中有算计时的常用姿势,此时他又如此做了,且对高延笑道,“若高相无事,陈某倒有件事情,想请高相帮忙。”

高延心中微微一动。

帮忙?

这不就意味着是谈判的条件,有交易的可能?

他心下窃喜,面上却依然淡淡的:“哦?陈大人竟然有事相求,那不妨说上一说,老夫若能相帮,必定不会推辞。”

“其实准确地说,也不是我要帮忙。”陈庭微微笑了一下,忽然起身站了起来,身体侧了侧,好似在为何人让道一般。

正当高延疑惑的时候,从屏风后缓缓走出一个人来。因着光线并不好,阴影过深,高延起先并未看到此人的样貌,但是他行步之时,飘起的纯白衣袍一角的四爪龙纹却首先映入高延的眼中,顿时咯噔一跳——

四爪,九蟒,是亲王才能穿的服制。

这时,陈庭的声音又在高延的头顶响起:“是十二王爷想要见你。”

高延下意识一抬头,便见一个面目有些熟悉的中年男子站在烛光之下,对着他微微一笑。那上挑的眉尾,还有眼下独特的泪痣,都令他迅速想到二十年前在帝都风光无限的十二王爷。

那时候,高延还是一个没什么权力的小京官而已。

这么多年,除了多出几条皱纹,此人竟是变化不大。

“老臣参见十二王爷。”

纵使心中大骇,不明白这时候司马无易出来搅什么局,高延明面上还是正经行了大礼。可是在行礼的瞬间,他突然想起面前这位乃是先皇的亲弟弟,论起继承的正当性和合理性,他恐怕比司马诚的儿子、甚至司马妧本人都更有分量。

陈庭到底想干什么?

高延心中惊疑不定,就在此时,他听见司马无易说:“高相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是。”高延恭恭敬敬地坐下,其实心里很不情愿,他宁愿像刚刚那样低着头,别让面前的人发现自己的表情有异。

但是不等他多想,司马无易已再次开口道:“高相,本王想请你帮一个忙。”

“老臣不敢,请王爷直说,老臣若能做到,必将赴汤蹈…”

“我要见皇帝一面。”

不等高延说完,司马无易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并且生怕他没听清楚一般,一字一顿地重复:“高相,烦你带本王入宫,本王要见我的侄儿,当今皇帝司马诚一面。”

什么?

刹那之间,高延脸上浮现出来的惊恐、慌乱、无措被司马无易和陈庭尽数收入眼帘,即便他努力恢复镇定,可是下意识时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看来是真的了。

即便司马诚没有死,想必也伤得很重,爬不起来。

陈庭的眼珠微微偏了偏,感觉到一直藏在屏风后没有出现的那人轻轻从后面离开,他方才安然敛了敛眉,垂眸盖住眼中的笑意。

和高延合作,不是不可以,但是前提是他们得掌握主动权。

而现在,主动权终于在他们手中了。

*

深夜的镐京实行宵禁,尤其是在大军围城的敏感时刻,任何一个在入夜后随便于街上乱走的人,若无证明,都可能被禁军抓起来。

但是今天,南衙十六卫的人却抓到几个不同寻常的无证明分子。

当为首者,一个全身裹在黑色披风中的人缓缓抬起头来,他们并没有认出面前的人是谁。然而这个人却朝他们亮了亮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封信。

署名——司马妧。

大长公主殿下。

十六卫的人握剑的手俱是一抖。

“若想这次围城安然无恙度过,便带我去见你们的长官林荃,”此人将信件翻过来,露出封漆的大元帅印来,他微微笑道,“你们也不希望家族在此次内乱中出事吧?李七郎,杨三郎,孙五郎,张大公子…”

他竟挨个将这队禁军士兵点了一遍名。

众人惊骇:“你是谁?”

“这不重要,”此人淡淡笑了笑,“重要的是,速速领我去见林荃。”

*

从镐京城内飞出了一只毛色发灰鸽子。

若是平常,一只鸽子并没有什么奇怪。可是如今的镐京城全城戒备,这种情况下,在深夜飞出一只灰鸽子,而且是往城外的军营去的,若不是白虎门的守军集体失明,就只能说这只鸽子的隐蔽色做得好,没让人发现了。

可怜这只鸽子好不容易飞出镐京,却差点在军营里让人抓住烤了吃,幸而巡查的什长发觉这鸽子腿上绑着东西,及时将这件事报了上去。

绑着的是纸条。摊开来,上面的字迹潇洒飘逸,司马妧一眼便认出,这正是顾乐飞的亲笔书。

他说得很简单,只道司马诚出事,恐有宫变。

不多时,帐外又有士兵来报,道又抓到一只鸽子,上面写的是一模一样的内容。

“它从什么方向飞来?”司马妧抽开纸条询问道。

“东边!”

那便是白虎门的方向了。

莫非…白虎门的守军主要是南衙十六卫?司马妧摊开纸条,复又凝神细思,心中隐隐有了一种预感。

“传令下去,全军集结。”

今夜值勤的齐熠在她身旁,听她如此说,不由得微微一愣:“殿下,现在?”

“就是现在,”司马妧颌首,“全军列阵,中军随我往白虎门!”

“是!”齐熠抱拳道,末了又忍不住问:“今夜开战?”

司马妧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只是深深看了齐熠一眼,道:“他们能不能看到明早的太阳,便全看我们的威慑是否足够。”

他们,包括顾乐飞、陈庭、十二皇叔、吃喝玩乐,还有众多在镐京城中秘密为他们做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