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在说笑?”接过侍女奉的茶,我漱了漱口方道。

“说不说笑,你明日就知道了。”他突然横过桌面覆住我的手背:“阿衍,我会重新给你一个郑重的婚礼,在天地面前真正地迎娶你。”

我缓缓抽出手:“殿下你不知道,对于一个女人而言,再奢华再隆重的婚礼如果不是与自己的心上人举行,于她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

“阿衍,你有心上人?”他敏锐地抓住我话中一角。

我一愣,短暂的慌张后镇定道:“没有。”我像对他说又像是对自己说:“我没有喜欢的人,所以,我不能嫁给你。”我无奈道:“殿下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人心是最不可强迫的,何必强扭了你我凑成一对怨偶?”

“那你当初又为什么执意嫁给我?”景晟的话说得平静,但仍可听出其中的怒气,少见他这样一个沉稳如斯的人会生起气来:“阿衍,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既然招惹了,就不由你不负责地了结它。”

是啊,是我先要嫁给你的。可那时候在大煜,有我娘,有云溯…如果没有云溯,没有他的咄咄相逼,你我又怎么会结下这段前缘?说到底,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天意这回事,一切缘起于云溯,云溯一死我与景晟之间竟也断干净了。我喜欢过景晟么?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问过自己,如果喜欢过,那么我喜欢的也是那个在银合欢树下将请婚圣旨交在我手里沉默寡言的将军,而不是现在这个一而再再而三强迫我的云苍太子。

这顿饭不欢而散,我宫中伺候的宦官侍女既是欢喜又是忧心,一面欢喜我这个无名无分的主子终于快转正了,一面唯恐我这个未来的瞎眼太子妃总是与他们的太子爷质气,哪一天就失宠了。一时间周围的人皆纷纷打着贺喜的旗号委婉地点醒我:“殿下虽与娘娘之间恩爱非常,待娘娘亦是无人可比的。可这东宫中尚有赵良娣、楚良娣之流,将来殿下登基更有其他大臣家的女儿进宫,娘娘若此时便与殿下生了嫌隙,往后保不定被谁钻了空子。”

我摇着扇子的手一停,玉镯子顺着胳膊滑下来噔的撞在塌肘上:“等等,你方才说的赵良娣、楚良娣是个什么东西?”

那小宦官自知失言,死活不肯再开口。团扇柄慢慢地吊人心弦在塌边上敲了三下,我轻声说:“我的眼睛看不见,在这里也不是什么正经主子,平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不是这样你们觉得我就是好欺瞒的?”我支手托着腮很认真地用一双没有光泽的眼睛盯着前方:“我不妨告诉你们,我能容很多事唯独容不得别人支支吾吾,不老实。”

一片咚咚地跪地声,那小宦官抖着音道:“小人不敢,万万不敢。娘娘才住进这东宫,殿下又、又不准我们在娘娘面前提及,所以小人们才不敢与娘娘说。”

“哦,那我现在知道了,该罚的不该罚你们都躲不掉。与其同时惹怒了你们太子殿下与我,还不如告诉了我顺了我的意,说不定还能在你们殿下面前为你们说说情。”我循循善诱道。

他们陷入一片沉默,我好耐心地往后靠了靠,摇摇扇子、撸撸镯子,终于那小宦官以壮士断腕地绝望语气道:“娘娘可一定要保住小人的性命啊。”

我笑道:“好说好说。”

“这赵良娣、楚良娣是太子殿下刚封为东宫时陛下赐下来的,在这东宫也有三五年了,平日住在西边殿里。两个主子都出自云苍名门,皆是副温婉、和气的心肠。”

“然后呢?”

“然后?”小宦官咽了口口水见我没什么或怒或悲的表情继续道:“殿下替国君打理国务,甚少去她们那里。娘娘放心,那二位主子绝不会和娘娘争宠的。”

“就这样啊。”我失望道,挥挥扇子:“好了,不要哭丧样的说下去了。今日这番话,你们要是还想要脑袋出了这个门就统统忘个干净,我不会和你们殿下说的。下去吧。”景晟东宫中有其他的嫔妃,这一点虽然今天知晓时有点儿惊讶,可没惊讶个俄而我就十分的理解了。景晟年纪也不小了,放在其他国家,哪怕是民间早该娶妻生子了。以他太子之尊,仅有两个良娣,简直可以说是清心寡欲、不食烟火。以我短暂稀少的宫斗经历,我原以为云苍后宫与我大煜一般人才辈出、刀光剑影,没料到这云苍闺秀《女戒》之类学得甚少,远不如我大煜后宫的妃子们活得丰富多彩、波澜起伏。

在他们的脚步声踏出门槛时我脑中灵光一闪忙道:“等等,那楚良娣是不是‘米沛’楚家的女儿?”

宫人小小讶然:“正是,娘娘从何得知?”

我扇了扇风,微微笑道:“猜的。”

“米沛”楚家在云苍以贩卖米粮起家,后来生意越做越大,楚家的祖辈花钱捐了官,商行不弃同时培养族中子弟入朝出仕。乍一看,简直就是云苍版的封家,实际上楚家与封子息家在前几代就结了姻亲。这算起来,这辈的楚家公子与小姐和封子息是表亲。这夜我依旧睡得很晚,抱着被子缩在墙角初初理出个头绪时一更天过了,眼皮沉的很,很难得的极快地睡着了。

这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国师府的后山,后山四季不败的花草红红绿绿,一如往昔鲜艳。榕树上蝉鸣嘶嘶,夕阳的昏黄笼着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我瞧见了自己顺着那条入山的小径,牵着阿岚熟门熟路地走了过来。那时数年前的自己,五官尚未长开,小小的眉尖攒着股阴沉之气。我站在一旁看了会,才明白自己这副被欠了千儿百万银子的模样是为何。那时的我刚到国师府眼睛看不见,心情非一般的低沉,连每日拿方晋出气都出不够。我瞧着那时的自己步履蹒跚地走在黄昏里,步子时而小心翼翼的慢又时而自暴自弃的快,跌跌撞撞走得很艰辛。

“不是告诉你别来了么?”榕树背后的阴影下突然响起道少年的声音。

“我”鼻子里哼出一道气道:“你不让我来我就不来,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围观的我莫名地紧张起来了,我情不自禁地摸了下自己的眼睛,那时的自己看不见,可现在我能看见了,是不是我就能知道他是谁,至少看见他是个什么样子?可当我越想看清楚那人时面前的画面就越是模样,最后就剩下我一人面对着片茫茫武器听着他们的对话。

“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就不怕我是个坏人?”

“你在我的地盘,用着我给的伤药,吃着我给食物。笑话,为什么我要怕你?”如今看自己当年,觉着确实嚣张跋扈了些,难怪云溯恨我入骨。如果是现在的我,也不会喜欢这样一个脾气的姑娘的。

我一人站在大雾之后,落日余霞落满双肩,满身的萧凉。

“你这个脾气迟早是要吃苦头的。”少年淡淡道。

“我爹是皇帝,我师父是国师,这天下有谁敢给我吃苦头?”

“假如这些你都没有了呢?”

“没有了…”‘我’迟疑起来,马上又梗着脖子道:“不可能,除非大煜亡国了!”

而后悉悉索索的对话和条长线一点点牵着我回忆起过去,那个决心被我遗忘的少年重新在我的记忆中亮起。起初因着那声“缙德”我以为他是太一,可后来与太一接触过一二后又觉着不是,现在之前,我还以为他是…景晟。景晟替我梳头时说的话,看到匕首时的不自在,我几乎以为是他了。而现在,这个想法动摇了。

“与其以后落在别人手上,不如…”少年的最后一句被无限拉长,尾音拖得虚无缥缈。

日头升起时我自然醒了,醒时唇边一个名字余音未泯。我抱着被子恍了好一会儿的神,感觉自己再这么下去不疯也该傻了。知道太阳升得老高,是因为侍女一声塞过一声高压抑着的唤起声,着急之情从中可见。

我慢吞吞地爬出轻罗幔子,在她们的伺候下洗漱,吐了细盐问道:“今日有什么要紧事?”我身子没有调理好,景晟早嘱咐下去,任何人不得扰我清眠,任凭我睡到日上三竿这宫里也没人敢吱个声的。

“今日陛下传了旨意来,让娘娘去后宫一趟,说皇后娘娘想见一见娘娘。”贴身伺候我的侍女一边麻利地替我挽发一边嘴和落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皇后娘娘吃斋念佛多年,素喜雅质清淡的女子,娘娘放心,今儿奴婢定让娘娘得皇后娘娘的欢心。”

我照着黑漆漆的镜子半会功夫,道:“我不去。”

钿花擦过耳朵掉到了妆台上,耳垂一抹疼从浅到深,侍女的哭腔惊慌失措响在膝下:“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捏了捏划伤的那处,有血渗出,我道:“你要是不想死,就去说我旧疾复发又添了新伤。”捻去血珠子:“血流不止,觐见不了皇后娘娘了。”

侍女惶然地依照我的话去了,虽然这个理由谁听了都只有两个字“太假”。

用了些早点,我抹了抹嘴,刚开口要唤人就听外面传西殿的楚良娣来请安了。我这身份在这潜龙邸中可谓是尴尬至极,说主子不是主子,说不是主子谁见了我都喊“娘娘”,景晟一大早去前朝了,也不晓得她来这请的是什么安。

左右她比我这“娘娘”更称的上是个主子,直接拒之门外是不行的,我施施然请了她进来。可惜我看不见她的模样,不晓得是个怎么样的美人,不过听她请安那声,料想的到合该是个温婉如烟的女子。

“姑娘来这宫中数日,未来看姑娘是我不是。”她这一嗓子软语和春烟似的,任谁听了心都软了三分。

听她没如他人称呼我为娘娘,我心里舒坦了几分,说话也客气了几分:“我来此地算是外客,该我去拜访。”我向她那处偏了偏:“娘娘来我这是所为何事?”

昨儿我才问及了她们,今日她便登门拜访,可见消息之灵通。看来意不似不善,难道是听闻景晟要娶我,过来与我联络姐妹感情,我的脸黑了几分。

“楚烟有个表哥,姓封名子息,前些日从外地远道而来。”这个楚良娣听声音温柔,说起话却是直白,一来就直奔主题:“表哥与姑娘来自同一地,说是姑娘的旧识。”

“于是呢?”

楚良娣笑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表哥托我,想见一见姑娘,姑娘可愿见他?”

“他见我作甚?”我一挑眉。

“姑娘托他的事他尚未完成,这一趟便是来成全姑娘好讨了姑娘答应给他的东西的。”

我奇道:“你不是太子良娣么?这么做好么?”

“我是太子良娣。”楚烟笑意融融:“但我更是楚家人。”

封子息千里迢迢来到云苍,这是我远远没有想到的。但他既然来了,对我只有益无害。但而后的日子里,因为景晟将婚期定的十分迫近,每一日我都被尚宫礼官们折腾得□无暇,而身份的宫娥宦官自从与我说了楚良娣她们的事后齐齐就和哑巴了似的,话是能省就省,盯我也盯得十分紧凑。

七月初七一步步逼近,景晟与我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每当二人独处时,那种无形之中的危险感也越来越强烈。景晟就和一头对猎物势在必得的狮子,沉默地等待着我这个猎物最后的妥协。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快完结了ORZ看文快乐~

皇寺密谋

“娘娘,殿下今日陪同圣上去了西郊犒赏大捷归来的神机军,命奴才传话,不能来陪娘娘用午膳了。”景晟身边的侍官跪在一旁低低道。

大捷归来?躺在树影下听宫女念书的我心一抽,不用想就知道是从哪里大捷归来了。看来曾经的“大燕”江山,如今已落入他手,离又一次改名换姓不久了。这一切似乎都在无声地嘲讽当初我对云溯切齿的仇恨是那么的可笑。

其实我发现吧,人总是活在矛盾中的,就例如我曾读过的书中道“世无恒世,国无永国。”改朝换代是历史上一种司空见惯的现象,几乎快要等同于日落月升这样的自然规律了。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自己的主观情感是另外一回事,那时的我无法控制自己恨着云溯、想杀他的心情,就和方晋明知会被扎得满头包仍视死如归地去偷野蜂蜜一样。简单点说就是欲望作祟,方晋对野蜂蜜有欲望,我对云溯有欲望,这么说好像略微淫/荡了点…

旁边念书的宫女轻轻咳了声,我才发现报信的侍官似乎还跪在那等着我的反应,我想了想张口咬小宫女递来的橘果,含糊道:“知道了,太子殿下每日那么忙,其实这种小事不用特意来报的。当然了,也不用特意每天来陪我用膳。”他一来,我顿顿都消化不良,估摸已超额完成了减肥目标…

显见的,那侍官只敢把前半段话回给景晟,至于后半段就算他听见了大概也会当做没听见。

盖着帕子晒了会太阳,楚良娣携着一众宫娥侍从浩浩荡荡地来了我宫中,就和来到自家地一样意气风发地指挥着宫娥们收拾这收拾那,大有搬家的迹象。我宫中主事的尚宫显然没跟上这位温婉如水的楚良娣突如其来的雷厉风行的做派,一头雾水却也严谨地拦道:“娘娘伤病未愈,殿下下命要我等伺候娘娘静养。良娣这是?”

楚良娣轻轻拨弄了下发上流苏,叮叮铃铃,柔柔一笑:“嬷嬷莫急,皇后娘娘正是听闻了娘娘她身子不好,特意下了旨,命本宫携娘娘去宫中皇寺祈福,还赐浴凤藻池。那凤藻池可是历来国母沐浴之地,这等天大喜事殿下也有意拦着吗?”

这等同于侧面说明,皇宫娘娘已应允了我与景晟的婚事,而皇后的态度如此,皇帝的态度就不用猜想了。认为我终于熬出头,得到认可的主事尚宫显然十分的激动,连率着小宫娥们帮忙收拾行李起来。

我继续懒洋洋地躺着晒太阳,心想,这云苍皇宫原来这般大,皇寺居然建在了宫中,真是好大的手笔。

“姑娘近日饮食作息可好?”微微颠簸的马车之中,楚良娣和声问道,语中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关切之色。

我虽有些诧异以自己与她并不熟络的关系,这关切来得有些莫名。不过俗话说伸手不打笑面人,何况就目前来看她勉强算是站在我这边的人,遂也笑了笑道:“尚好,就是…睡得不怎么安稳。”在此地此情下,我纵是再没心眼却也是睡不好的,何况眼盲之后日夜分辨不清,作息也是颠三倒四。

“皇寺旁的橘花开得正好,姑娘此行不妨多采撷些回来让下面的人做了枕头,橘花花香清甜,可助姑娘安睡。”楚良娣贴心地建议道。

我嗯了声,应下,心中却生了疑云,有个荒唐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慢慢成形。

乃至马车蓦地停住,我被惊得浑身一颤。楚良娣瞧出我的异色,温热的手覆住我冰凉的手背,提醒道:“姑娘,太子殿下人不在,但他的眼睛却无时不刻不在这宫中。”

我点点头,拍了拍脸,放缓了心情与她一同下了马车。

皇寺里的僧人早已迎接在了门前,看起来楚良娣是这里的常客,一开口就与方丈论了几句佛法,略略说了几句,她转首对着我笑道:“方丈,这是即将与太子殿下大婚的未来太子妃娘娘,今日之行主要是为了她与太子殿下的大婚祈福。今夜应是住下了,要劳烦方丈备下香房了。”

哎?留宿皇寺这一出好像不在我们原本的计划中,不知景晟知道后是否会勃然大怒,休了楚良娣再休了我…

“善哉善哉,寺中早做下了准备。二位娘娘,还是先请往寺中休憩片刻。”老方丈和蔼道。

皇寺之中没有我想象的戒备森严,楚良娣道,当今的皇后娘娘是个信佛之人,不愿扰了佛家净地。所以寺中并无重病把守,而皇寺处于云苍皇宫的腹地,料来也没有几个人可以有胆闯进的。

我私以为,一般来闯皇宫的人无一不是抱有要么谋反要么盗宝这两个伟大目标,而千辛万苦潜进皇宫只为闯一所破庙的实际价值未免高于了风险价值,但凡智商没有问题的都不会选择的。

封子息的智商当然没有问题,他是别有目的而来,至于是为了目的我暂时不得而知,不过我还是小小地、小小地敬佩了一下他的狗胆包天。

我非佛教徒,师门勉强可算的上道教学派。作为一个坚定的师门拥护者,对于聆听佛法这种事情我自然没有多大兴趣。因此略作修正后,我委婉地拒绝了楚良娣兴致勃勃同往大雄宝殿的邀请,她临走前暗示我封子息会在月上梢头之时来我厢房相会。

对于这种月夜于庙中私会的戏码,贞洁如斯的我微微有些压力,主要是怕封子息一见面就开口:“公主啊,既然云溯已经死了,你我之间的契约也算达成了,快把辛氏宝藏给我吧。”

初夏时分,白日已显得有些漫长。在香房里无所事事了一回,无聊之下我只得选择爬上床去小睡片刻。许是房中檀香浓厚,这一觉难得睡的十分香甜,被吵醒时一旁的嬷嬷道快至掌灯时分了。

我是被一阵箫声吵醒的,熟悉的我人都知道我的起床气一般比较大,尤其是因非自然原因而醒的。底下伺候我了一段时间的嬷嬷显然也知晓我这点,说起话来都是屏气凝神的,好像我随时就要甩盆砸碗一样。

“这是谁在吹箫?”我侧耳凝听了会,不冷不热道。

嬷嬷很意外我平静的反应,迟钝了下,忙遣人去打探究竟。

被遣去的小宫娥,俄而折身回了来:“回娘娘,是住在西厢的一位僧人,道是主持好友。此次是受了皇后娘娘的诏命,来宫中宣讲佛法的。”

我咂咂嘴:“真难听。”

“…”

“主持好友?那岂不亦是位年长的得道高僧吗?”我低头抿了口茶,漫不经心问道。

小宫娥回想了下道:“奴婢隔着远远看去,貌似也算不得年长,约摸四十上下吧。气度确实非凡,比拟方丈不差些。”

“能得皇后娘娘青眼的自然不差。”我放下茶盏,问道:“楚良娣还没回来吗?”

“在娘娘小憩间楚良娣曾来过一次,相邀娘娘一同用素斋。但观娘娘睡得憨实,就悄然离去了,道是晚间再来邀娘娘一同饮茶,手谈。”主事嬷嬷一一道来,后问:“娘娘睡了许久,已过了寺间晚膳时分,奴婢让人去小厨房做了些膳食,娘娘可要用些?”她知我喜欢吃肉,便揣揣道:“皇寺之中只有素食,娘娘若不喜,要不移驾去近处的宫所用膳?”

我懒懒摇头道:“入乡随俗,就用素斋吧。”

晚间时候吃着点心时,楚良娣仍未来,我看这天色,莫非是要带封子息一起来不成?可这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晓得封子息如何能现身在我面前。我放下筷子,接过茶水漱口道:“这点心做得甚合我意,赏了。”

这一赏,自然是上到尚宫下到厨子一起赏了。嬷嬷喜不自禁道:“娘娘可要宣来厨子,让他给娘娘磕两个头谢恩?”

“反正我也看不见,不见罢了。”我摆摆手。

我的眼疾算是众所周知的忌讳,曾有个活泼的小宫娥就在我面前说了句“娘娘,今日的花开得真好,可要出去观赏”,不巧被踏进门的景晟听到,从此以后就再没见着那小宫娥了。嬷嬷自感说错了话,忙谢起罪。我头有点大,扶起她道:“看不见就看不见,太子殿下又不在这,在我面前,你们不须过多忌讳。”见她仍是惶惶,我转道:“吃的有些多了,我出去走走。”

在整个潜龙邸的人眼中,我都是个完全没有行动能力宛若的婴儿之人,就说这出个门吧,尚宫就要从穿着的斗篷面纱,吃的茶水点心万般备好。

众星捧月样地出了门,没走几步,我就觉着这出来散步是个实在很不明智的决定。没走几步,原本热闹的地方就立马变得寸草不生犹如蝗虫过境,那些僧人见我如见蛇蝎,搞得我还没开口搭讪,就只能兴致缺缺地往回走。

“娘娘要回去了吗?”嬷嬷小心问道。

“回…”

那阵吵醒我的箫声又传了来,还是…那么难听。我一想,往院中的石凳上一坐,道:“等等,将西厢的得道高僧给我请过来。”

没多久,一阵脚步声传来,我装腔作势地赏了会黑漆漆的橘花道:“大师来了?”

“贫僧见过女施主。”

拈糕点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收回:“大师可知我为何召你前来?”

“贫僧不知。”对方不卑不吭道。

我很诚实道:“不瞒大师,大师吹得箫…略有些不中听。我这人呢,一向睡得不扎实,所以劳烦大师暂时停一停。”

“…”得道高僧约是没见过如我这般直接而又专横之人,沉默了会道:“这寺乃佛寺,贫僧乃佛中人,在这寺吹箫似是正当之行,女施主未免过于霸道了些。”

嬷嬷一听便呵斥道:“放肆,你可知在对谁说话吗?我家主子可是未来的东宫之主。”大约是得了皇后娘娘的默认,底下人的腰杆直了很多,这呵斥的中气也比以往足了许多。

我想他们总算圆了很久的愿望,便没有阻拦,在嬷嬷训斥完方悠悠道:“这寺虽是佛寺,但却在皇宫之中,大师还是不能随性所欲而为的。”

这一番谈话算是不欢而散,高僧在我淫威之下被迫妥协答应不在吹箫,我心满意足率众而归。回去时,楚良娣早已候在香房中,笑曰:“娘娘有如此好的兴致就好,也不枉来寺中一趟。娘娘心情似是很好,将在外见着了什么人吗?”最后一句是对着尚宫嬷嬷问的。

尚宫嬷嬷扶我坐下,道:“回良娣的话,只是娘娘将将在外教训了个不懂规矩的僧人罢了。”

“哦?”楚良娣在桌对面坐下:“僧人而已,只知佛理,不通人情也是正常。娘娘不必为此劳心劳神。皇后娘娘赐了明日娘娘凤藻池一行,凤藻池离皇寺尚有些距离,你们下去为明日之行做好准备,我与娘娘说些贴己话,不必近前伺候。”

嬷嬷有些犹豫:“娘娘这…”

楚良娣笑骂:“怎么,还怕我吃了你们娘娘不成?”

嬷嬷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去。”

待尚宫率人退下,房中一时无人说话,好半天楚良娣低低笑道:“娘娘可见了想见之人?”

我偏头看着她的方向,凝视了会,道:“想见之人,不就在眼前吗?扮相我看不见,你这声音却真真是惟妙惟肖,”

“娘娘是从何看出来的?”

“楚良娣私下里只会唤我姑娘,而非娘娘。”我慢吞吞,压低了声音:“封公子冒这么大风险来见我这个废人是为什么?”

封子息咳了咳:“公主如此自我菲薄,光子息听了就甚是心痛,若陛下有知,不知会不会心痛落泪?”

陛下…我的心钝钝一痛,他这么说就是说明云溯真的死了吗…我忍不住确认道:“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了?”

封子息沉默着没有回话,我若遭了重重一击,晃了一晃,才气息不稳惨然一笑道:“没想到我处心积虑这么久的事,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我说不下去,只一个劲地笑,也不知自己笑着什么,眼角凝着冷冷的湿意,我单手捂住眼道:“抱歉,我太激动了,因为,因为这仇报得太简单了…”

“公主有没有想过,公主的父亲和兄长们并没有丧生,尚在人世?”封子息突然道:“公主的三哥不正是个好证明吗?”

我被这一问问得当场愣住,喃喃道:“云溯那么恨我,恨我的父亲,怎么会放过他们?”

“看似那人将公主恨之入骨,可恨也是种感情。公主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心地比谁都明净透亮不是吗?”封子息步步紧逼:“谁好谁坏,谁才是情真意切,公主心中真的不知晓吗?那人恨公主入了骨血,可也将公主看重得远胜于自己骨血。他若真的只是痛恨公主,那现在就不会是三王占领着属于他的龙座,也不会是公主好端端地在我面前。至于公主你…”

封子息的话撞破了我一直苦苦建在心上那堵密不可封的墙:“他死时,公主你真的没有流一滴泪吗?”

“你来只是想告诉我,云溯对我的情谊吗?”我干哑着嗓子道。

封子息道:“我只是之前受了他的恩惠,来替他完成心愿而已。公主难道真已认了命,要留在云苍做太子妃吗?”

我闭了闭眼睛:“竟说废话。”

“这样便好,救出公主你,我也才能拿到公主当初允诺给我的东西。”封子息笑道。

次日,我仍是被一阵刺耳的箫声惊醒。我迷糊着一甩被子,怒气冲冲道:“将那个不要命的和尚给我叫过来!”

昨夜与封子息没有谈多久,尚宫嬷嬷就敲了门道,太子殿下有口信送来。唯恐底下人生疑,我与他便没有再多说。

如我所料,景晟对我没有打招呼来皇寺表现出了不满,但也没有多少严厉话语,只道,既然来了就好生地静养。而他因为犒赏一事,今夜却也不得回潜龙邸,明日再来看我。

他是个言出必行之人,在我与那吹箫僧人一坐一站,正待我开口时他来了。

“阿衍。”他的声音里有难掩的疲倦,一进来就挨着我坐下,顺手掠过我手中的茶:“你还好吗?”

我察觉出他话语里的一丝紧张,不动声色道:“寺宇安静,是个适合休养的地方。”

他的掌心拊过我额发,欲言又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