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效远听他有些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半晌才回过神来。本以为自己触了军令,擅离职守,被他狠狠训斥一通是必定少不了的,明日说不定还要责罚。不想就这样被放了过去,倒是有些不敢置信了。一个人呆呆又愣了片刻,这才慢慢站了起来,心中羞愧不已,这下暗自下定决心,今夜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潜去她大帐了。

他这决心下不下其实都一样。天明之后,军中就传开了个消息,大将军突然下令,为保西戎王子的登基大典万无一失,命步驸马带上一队人马,行在大队前方肃清道路先行入城,在戎阳城内迎接昌平公主和王子的驾辇。

这样的安排也是出于谨慎,本也正常,只是偏偏在公主来的时候派走步效远,就显得有些引人注目了。不知道哪个传出去的,说驸马昨夜大半夜的都不在值守军帐中,不知去了哪里,今日大将军这突然决定,莫非竟是和这有关?一时私下里又各种猜测纷纷出炉。淺-草--微-露-整-理***

昌平昨夜和步效远一样,也是差不多一宿没睡,直到他四更多离开了,这才倦极略微合了下眼。女孩家身子到底娇弱些,没他那样能熬。天亮时分,虽还正困乏,只是怕自己若是起身迟了,整个大军就要等候,不能拔营,这才强行撑着眼皮子起了身。等梳洗过后精神略好了些,这才听茯苓说道:“一早的,驸马就被大将军派了出去,要先行入城呢。”

茯苓和另些侍女们的帐子离她的很近,昨夜她和步效远一起,虽尽量压低了声,大帐毡壁厚,加上外面风声大,远些虽听不到动静,只晓得她们几个却是瞒不过的。此刻听她这样说,眉头略皱了下:“动身了没?”

“听说天刚亮,就被派着上了路。”

茯苓小心看她一眼,低声说道。

昌平哼了一声,却也没再说话了。

***

第三天正午时分,戎阳大小街道洒水除净,从城门到王宫的大路之上,挤满了夹道相迎的百姓。

步效远站在城墙上,远远看见飘扬的旗帜和着了鲜明甲胄的骑兵正朝着城门方向过来,一阵激动,急忙命人大开了城门。

三天前,他虽被鲁大将军突然调遣,先行入了戎阳,只是心里并无任何怨艾,和戎阳的郡官一道,加强守备,迎接他们的到来。

昌平和西戎王子同坐一车,在卫兵的护送下,通过了城门,朝着王宫缓缓行进。车辇所过之处,两边百姓无不纷纷下跪。

步效远跟随大队人马在侧,看着高坐在车辇之上的昌平被侍女扶下了车,和年幼的王子一道,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消失在王宫的大门之后,想起刚才一路过来之时,听到众百姓口中无不称叹,这来自中昭上国的公主殿下有着天神般的美丽和威仪,心潮澎湃,久久仍难散去。正发怔着,肩上突然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去,见是鲁鹿。

步效远一见他,立刻就想起那夜的事,仍是有些尴尬,正想翻身下马见礼,已是被他用马鞭给拦住了。

“城防做得不错!”鲁鹿朝他笑着点了下头,“公主和王子殿下都已安然入了王宫。逆首吴拓虽还没捉到,只料想也没那么大本事会在我大军的眼皮底下混入城中生事了。等明日王子的加冕之礼结束,留下部分军队继续驻扎在此以防生变,大部队就可班师回朝了。”

步效远被他称赞,原先的尴尬之意顿时消了不少,听说大军要班师回朝,离乡已是半年多的军士闻讯,想必会欢天喜地,脸上也露出了笑。

“公主这几日见了我,总没好脸色。你晚上见了她,代我老头子说几句好话。我这把胡子好容易才留长了些,可不想被她扯去!”

鲁鹿朝他突然挤了下眼睛,一张老脸上竟然也带上了几分孩童般的促狭。

步效远一愣,等反应了过来,心里涌上一阵欢喜,脸却也是微微有些发红了,讷讷看了过去,他已是大笑数声,转身拍马而去。

四十二章

戎阳王宫虽比不上太宁宫屋宇广阔,气势磅礴,里面却也是雕梁画栋,加上前两年的西戎王贪图享乐,又大肆加以扩建,有些殿室比起太宁宫还要奢侈华美上几分。

西戎王子自然住进了历代王上所居的寝宫之中,昌平则在熙春阁里。这是从前西戎王后所居的寝宫,里面飞檐重阁,长廊穿池,也是极尽精美。

昌平前次在军中大帐之中,也算是初尝**滋味,几天不见他,难免更是想念。现在没了顾忌,步效远又任她折腾,这一夜可谓是满室生春,直到倦极了,这才被他抱着沉沉睡去。

第二天吉时,王宫大殿之上,昌平公主为年幼的西戎王子加冕就位,众臣高声恭贺,钟鼓齐鸣,守在王宫门外的众多百姓跪拜。新王年幼,由从前护他逃亡到中昭的王叔辅佐政事。

加冕大典顺利结束,中昭大军第二天就开始陆续撤离戎阳,启程返回中昭的帝都,但是步效远却要率两千兵马继续留驻戎阳,以防意外。

鲁大将军本意并不想留下步效远的。毕竟,昌平公主完成了圣命,再滞留他国不太适宜,所以要随大军一道返回帝都复命,再这样留下驸马的话,生生让这两人分离,也不是他意思。只是戎阳的众多百姓好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听说中昭大军要拔营离开,只剩两千兵马留驻,生怕残余叛兵卷土再来,推举了年长之人出面,一起到了鲁鹿面前苦苦哀告。有人想起破城当日步效远当众保证过的话,说道:“大将军若真要走,也请务必留下驸马将军。他从前曾对满城百姓说过,有他在的一日,就绝不会叫我们吃亏。我们都信他,有他在,我们才放心!”原来经过前次戎阳的保卫之战,到现在,戎阳百姓心目之中,他俨然已经成了继鲁大将军之后的又一稳重可靠的人物。所以话音刚落,身后立刻附和声一片。鲁鹿无奈,为安人心,这才命人叫了他过来,询问他的意思。淺草微露整理前几个夜里,昌平就仿佛一只充满了精力的野猫,不知疲倦地变着法和步效远厮缠,那其中的甘美苦痛消魂,却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了。正是如漆似胶的时候,心中自然是一万个不舍就这样与她再次分离。只是戎阳百姓这样点他名苦苦相留,怕鲁鹿为难,且以他的性子,也真的说不出推拒的话,自然一口应了下来。

因为原定明日就要随军启程的,所以昌平所携的日用之物,早早都已经整理妥当。晚间步效远进去熙春阁的时候,看到堆叠在外屋之中的层层箱笼,想到明天就要送她离去,自己一人留下,她此刻却还不知道这消息。若是等下知道了,不知道会怎样反应,心情有些沉了下来,仿佛压坠了块石头。

侍女见他过来,叫了声“驸马爷”,笑容满面地挑起帘。步效远刚进去内室,就觉一阵香风迎面袭来,一张软馥馥的嘴已经贴到了他唇边。原来她已是听见声音扑了过来,重重亲了下他。

“怎么这么晚才来?”

昌平放开了他,背手立在他面前,微微歪着头打量,眼神里带了微微的责备。

内室里暖意融融,她大概刚沐浴过,头发还有些潮意,身上穿得很薄,两颊泛出了淡淡红晕。

步效远愣愣地看着她。她一定又等了他许久。但是明天,他只能送她独自东归,而他继续留在这里,直到彻底剿灭叛军余党。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此刻却仿佛重如千钧,压得他没有力气张开口。

“璎珞,我……”

他咬牙,终于开口了,却被她打断了。

“又是老头子不放你回来?明天都要走了,还有什么军务要你忙到这时候……”

她皱起秀气的眉,抱怨了两句,突然仿佛闻到了什么,在鼻头前扇了下风,“一股泥尘味,呛死人了,快点去洗洗!”

步效远在外一天,身上确实沾了不少风沙,见她嫌弃,把肚子里的话压了回去,应了一声。

一侧的浴房里已经放了大桶的热水,应该是新注的,还冒着蒸腾的热气。步效远几下脱了衣物浸泡了下去,泼了把水把脸浸湿,正在想着等下怎么开口跟她说才好,突然见对面那副帘子被挑开,昌平已是靠在雕了十字海棠的门廊上,笑吟吟地看了过来。

这几天两人在床帐里虽十分亲密,只是自己洗澡之时她这样进来,倒还是第一次。步效远习惯性地想站起来迎她,在水里刚蹲起半个身子,突然又意识到不妥,有些难为情地朝她笑了下,抹了下脸上沾着的水珠。

“驸马爷,奴奴来伺候你沐浴更衣可好?”

她看着他说话的时候,眸光盈盈,眼底仿佛有水波在流动,娇媚柔软的声音,一声声入虫般,钻进了他的五脏六腑,在里面翻腾搅动起来。

就算已经有过几夜的肌肤相亲,他也见识过她的大胆火辣,但是现在这样的她,对他娇媚入骨般地自称奴奴,又说出这样的话,他的心里还是呼地一下仿佛着了把火,胸口一阵憋闷,突然热得有些透不出气来了。

他还在发怔,她已经笑着,踩着轻快的脚步到了他背后。他觉得肩膀搭上了一双柔软的手,那手轻轻一按,他立刻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搅出了一阵轻微的水声。

“驸马爷,你想让奴奴从哪开始伺候你呢?”

耳边一热,她的唇贴到了自己的耳后,柔声在说话。微凉的鼻尖轻轻碰擦了下他滚烫的耳廓,他的半边身子都软了下来。

她又有什么新的念头,要开始折磨他了吗?

“璎珞……”

他吞咽了下口水,低声叫她,想要回头,她的一只手却已经扶住了他的脸抵住,另只手伸了过来,微微探身捞起了漂在他身前水中的那方布巾。

“驸马爷,乖乖地坐着,不要乱动,让奴奴好好地伺候你……”

她不让他回头,所以他看不见她说话的样子。但他知道她现在一定眉开眼笑,她刚才贴过来的时候,胸口的衣衫也一定已经被他后背的水珠沾湿了……

他的身体一紧,喉头有些发干了,靠坐在木桶的壁沿上,一动不动,任由她拿了吸饱了水的布巾,开始横一下竖一下地洗擦着他的后背。

“驸马爷,以前有被人这么伺候过吗?”

他感觉到她的指尖沿着他后背中间的那道凹槽,慢慢地一路按压了下去,又听见她这样轻轻软软地问自己,急忙摇了摇头,于是身后立刻响起了活泼的笑声,仿佛风中的银铃。

“奴奴会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呢……”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能任由那双手在他后背之上揉捏不停,再用布巾胡乱抹擦几下,直到最后,停留在了他的一侧肩背,用她的指轻轻抚摸了下那里。

那是从前从行宫回来的路上遇刺,被砍伤后留下的一道疤痕。现在摸起来,疤痕处还是有些狰狞不平。

他怕她不喜欢看,想侧过身体避开,但是下一刻,他却动弹不得了,浑身酸软。

她竟然低头亲了上来,正用她柔软温热的舌尖轻轻地扫过那里,然后从上到下,慢慢地亲吻着。

“还疼吗?”

他终于回过神来,听见她低声这样问自己,声音里满是爱怜之意。

“不……疼……”

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动了一下,极力忍住了才没有回身把她一把拖入水中。

“不许乱动,还没洗完呢……”

她制止了他,俯身再次伏了过来,尖尖的下巴颏就停在他的一侧肩膀之上,手臂从后穿过他的下腋探到了身前,用手掌和布巾继续慢慢揉擦着他的胸膛。她胸口的柔软也压了过来,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随了她的动作慢慢地揉蹭着他。

步效远窒息了下,低头看着她浸泡在水中的宽大袖摆漂浮了起来,在水面上鼓得像一朵盛开的花。

“驸马爷,这里要不要奴奴也帮你洗下,嗯?”

她的一只手慢慢探到了他的下腹,打着旋轻轻揉了几下,然后侧头叼住了他的耳垂,吹气如兰。

步效远一阵血脉贲张,猛地转过了身,哗啦一声,带得水花涌出了浴桶,溅湿了她半条裙幅,紧紧地贴在她腿上。

“讨厌,叫你不许动的!”

她仿佛吓了一跳,直起了身,睁大眼在埋怨他,嘴角边却是掩饰不住的笑意,手上的那条布巾还在滴滴答答地不住滴水。

“璎珞,我明天不能陪你一道回去了,我还要留驻在这里……”

他仰头看着她,一口气地终于说了出来,心怦怦直跳,仿佛做错了事担心被责的孩童。

她唇边的笑意果然渐渐消失,一张脸绷了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前几天怎么没听你说?”

“是今天……”

“鲁老头子非要你留下?”

“不是……,是这里的百姓听说大军要走,找到大将军苦苦挽留,要我留下……”

“然后你就自告奋勇地留下?”

她打断了他的话,居高冷冷地看着他。

步效远低下了头,应不出来。

不算自告奋勇,但是……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了。总之就是他一时冲动答应了下来,然后现在只能留下了。

昌平盯他片刻,突然把手上的布巾重重地掷在了水中,“扑通”一声,他被溅了满脸的水。抬眼看去,她已经转身拂袖而去,早没了片刻前的柔情蜜意,只剩一个带了怒气的背影。

步效远急忙从水里出来,擦了下,胡乱套上衣服追了出去。见她已经换去了刚才那身被弄得湿湿嗒嗒的衣服,现在正背对着他躺在床上。

四十三章

步效远到了她身侧坐在床沿边上,轻声叫道:“璎珞……”见她仍是一动不动,知道没那么快就睡过去,犹豫了下,终于伸手轻轻扯了下她身后的衣角。

昌平看也不看,回手“啪”一下就重重打在他手背上。他倒没什么,她手心却是被他手背突出的骨节硌得痛了,“嘶”一声,一骨碌地已经爬了起来,半跪在榻上看着步效远,一双眼睛睁得滚圆,嘴里嚷了起来:“谁准许你动我了?快给我走开!”

这若是放在从前,步效远大概真就会听她的,不知所措地乖乖出去了。只是现在,两人处了这么久,他多少有些知道她的性情。片刻之前还那般甜腻地缠在他身后,现在却骤然换成了这样的横眉冷对,再迟钝也知道她在为自己要留下的这个突然消息在生闷气,若真就这么出去了,还不知道会怎样。这次虽然不敢再动她,却也没离开,只是下了榻,蹲跪在她身前,小声问道:“还疼不疼?”

昌平那只打了他的手掌心本来还在自己衣角上微微地蹭,听他问起,反倒是不动了,哼了一声,侧头不去看他。

步效远有些苦恼地抓了下头,想起张龙从前曾在他面前卖弄,说大凡女人,最喜欢听的就是男人的甜言蜜语。你在她面前早也说晚也说,多说这不要本钱的话,早晚有一日这女人总会让你说到手。此刻他倒真恨不得自己也有张龙那样的一张嘴,好把她说得回心转意,至少不要这样负气地明日与他分开,偏偏脑子里又像灌了浆糊一样,什么话也想不出来。呆了半晌,终于憋出了一句:“璎珞,我不想和你分开的……”

昌平用眼角瞟他一下,见他脸涨得通红,说完一句就紧紧闭上了嘴巴,只拿一双眼睛望着自己,满是恳切之意。也不知怎的,看到他这样的目光,心就不由自主软了下来。

“那你现在就去跟鲁大将军说,说你明天要随大军东归,叫他另派别人留驻!”

步效远一怔,望着她说不出话来。

昌平见他脸上现出为难之色,心里刚有些消下去的火便又突突蹿了上来,盯着他怒道:“现在大战既然已经消停,留下兵马也不过是和西戎军士一道留守为防万一,军中那么多人,我就不信非要你不可!”

步效远微微低下头去,额头的汗又细细密密地冒出了一层。

昌平大怒,一下已是下榻,趿了鞋一边往外去,一边气道:“你不说,我去找你的大将军说!”

步效远见她真生气了,急忙起身赶了上去,拉住她衣袖解释道:“璎珞,今天你没看见……,他们都要我留下,我推拒不了,这才答应了他们……”

昌平本已在穿外衫了,听他这样说,突然停下动作,回头看着他冷笑道:“说了半天,原来都是我不好,妨碍了你逞能的机会。你心里是不是也在怪我不识大体,这样让你为难?算了,你爱留下就留下,我可没那心思去跟你置气!你自己既然舍不得离开,我就算真拿绳子把你五花大绑地带走,你心里只怕也不痛快!”

昌平说完,把穿了一半的外衫脱下,卷成一团随手抛在地上,自己已是重新上了榻,放下了帐子躺了下去。

步效远被她这样一顿抢白,脸阵阵发热,听里面寂寂无声,知道她真的是生气了。把她丢地上的衣衫拣了起来放好,又在帐外呆呆立了许久,终于掀开帐子,见她身上紧紧裹着被,仍是朝里睡着。慢慢在她外侧躺了下来,这才望着她背影,鼓起勇气说道:“璎珞你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我真的不是想逞能……,只是当时没想那么多,就应了下来……既然已经答应了,就一定要做到……,我一定会尽早回去的,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璎珞……”

他几乎是恳求着叫她的名字,心跳得厉害,期盼她能回身对他说,她已经不生气了,她相信他的话……,但是一刻钟过去了,再一刻钟过去了,她还是那样背朝着他,连头发丝都没动一下。心里这才明白了过来,原来这次真的是狠狠得罪她了,只怕前几日两人那梦幻般的甜蜜相处随她明日离开,再也一去不返了。

步效远心里一阵难过,恨不得就这样扑过去把她身子从后紧紧抱住,要她对他说,她已经不生他的气了。

她力气没他大,如果他抱住她,她一定挣脱不开的。但是……,他几次伸出了手,最终却都缩了回来。直到最后,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就这样抱住咫尺之外的她。

他已经惹她生气了,再这样冒犯,她会不会更讨厌他?

***

第二天他睁开了眼睛,一眼就看到她已经起身坐在他的里侧,低头正看着他,眼睛略微有些浮肿。

从来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她昨夜难道竟被气得哭了?

步效远一阵心疼,又一阵后悔,猛地坐了起来,下意识地就包住了她的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