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漫忙完了手上的事,爬上了指挥车。

这其实就是辆改装过的房车,除了无线电,还在驾驶座后面做了个小小的指挥台,电脑、打印机一应俱全,车厢上的网兜里悬着备用的头灯、安全头盔,架子上更是放满了搜救手电、应急灯、平板等物。

再后面是应急用的厕所和可供简单烹饪的小厨房,最里面则是个双人床铺。

许漫微弓着身体走近指挥座,上面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

她想象了下应峤坐着办公的模样,歪嘴一笑,正打算坐下,冷不丁底下窜出个黑影,“汪汪汪”直吠。

她往后退了一步,无奈地看着眼前威风凛凛的黑狗:“Black,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Black叫得更大声了,仿佛在咆哮:鬼才认识你!

狗随主人,真的一点儿都不错啊——

许漫四下一张望,在架子上拿了个磨牙棒,冲着黑狗轻挥了一下。

搜救犬选的全是性情温和,热爱“工作”的大中型犬,看到玩具整只狗都兴奋了起来,尾巴更是疯狂摇曳。

许漫将玩具往前一递,它立刻咬住往后扯动。

她握紧了绳子陪它玩角斗,拉得它心花怒放,恨不得整只狗都扑上来。

她只得松开玩具, Black便咬着玩具开始在车里转圈。

“Black,”方勤探头进来,“Nein!”

黑狗侧头看了她一眼,犹豫着停了下来。

方勤冲许漫笑笑:“不要紧的,它很听人话。”

许漫羡慕道:“它就听你们的。”

方勤笑得更开心了:“口令不难,下次我教你——队长他们来消息了,半小时后回撤,下来帮忙。”

两批前线搜救队员,加上他们这些后勤,一共足有20多个,指挥车上的小厨房约等于没用。

还好带来的干粮够多,矿泉水也管够。

一直到1点整,第一批搜救人员才撤了下来,其中却没有应峤的身影。

烈日炎炎,他们全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

不少人还没下车就已经打了赤膊,裤子也都挽到了膝盖上。

方勤也不管认识不认识,招呼着他们到阴凉处坐下,矿泉水、清凉油、毛巾和装了清水的脸盆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靠近水源的好处,在这时候就体现出来了,在密林里钻了大半天的男人们恨不得拿水盆冲头到脚冲上一遍。

许漫送完毛巾,回头见同事后勤组的林中磷在车上翻找,奇怪地问:“你找什么?”

“看见食盐了吗?”

许漫往前走了两步,把压在底下的未拆封食盐拿了出来,“这个?”

林中磷夺过去,谢也不说一句,扭头就走。

许漫好奇跟上,就见他一边走一边拆,在一个穿着警服的小哥面前蹲下。

那小哥长着张娃娃脸,胳膊上全是腱子肉,这时正挽着裤管,小腿上叮着两条黑亮的蚂蟥。

林中磷捏了撮盐撒上去,蚂蟥没几下就扭动着滚落下来,血水把食盐逐渐染红,狰狞而可怖。

“谢谢呀!”

那小哥一边喝水一边道谢,林中磷没吭声,随手把蚂蟥处理了,拿着盐包继续问其他人“有被蚂蟥咬了的没?”

好几个人应声,其中一个指着脑门问:“我叫马蜂咬了,有药吗?”

许漫记得车里放着药膏,赶紧回头去找。

……

应峤等人回来的时候,正看到许漫拿着清凉油,在帮一个志愿者抹脑门上的大包。

那人衣服也不好好穿,赤着膊,裤子挽到大腿上,活脱脱一只褪了毛的山鸡。

应峤眼皮跳了下,拿了湿毛巾往指挥车走——和其他人一样,他的衣服也湿透了,袖子还被荆棘勾破了,小布条迎着风抖啊抖的。

许漫涂完药就瞅见他了,巴巴地跟过来。

应峤一上车,Black就扑了上来。

他拍了拍狗头,就开始脱衣服。

救援服外面有腰带,解开腰带才好脱上衣,里面的T恤湿漉漉的贴在上身,又热又黏糊……

车身轻微晃动了下,他又将卷起的T恤下摆放了回去,诧异地回过头。

许漫拿着盒清凉油,站在车门边,眼睛闪亮亮地盯着他。

应峤:“……什么事?”

许漫弯着眼睛笑,还举了下盒子:“要清凉油吗?”

“不用。”

“那盐呢?云南白药呢?”许漫像哆啦A梦一样拉开马甲上的衣兜,一样一样拿出来。

应峤本来长得就不是善良温和的类型,锋利的眉毛狠狠地折出个锐利的突起,“下去。”

许漫无奈,垂着头转身准备下车。

一只脚落了地,她又忍不住回过头——应峤已经把上衣脱下来了,汗津津的背脊上纵横着几条狰狞的疤痕,一路蜿蜒至腰际,没入裤子深处。

这也是救援时候受的伤吗?

这么大的疤痕,当时一定流了很多血……

许漫正看得出神,冷不丁一件T恤从头罩下,将眼前的裸背遮得严严实实的。

“还有什么事?”

应峤是真有些不耐烦了,人找不到,这小丫头还这么多管闲事。

不知道男女有别吗?!

“你背上的伤……”许漫小声道,“也是救人时候留下的吗?”

应峤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又冷又疏离,比刀子还可怕。

许漫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中学时代,对面站着的,则是不怒自威的政教处主任。

她有些心虚地强挤出微笑,不由自主往后缩了下,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一直到她落荒而逃为止,应峤也没再向她吐露一言半语。

第二章 失踪的青年(二)

简单的修整之后,搜救人员再次上山。

这一次,搜索范围扩大了整整一倍,几乎把三分之二座山都囊括进去了,其中还有层层叠叠的十八潭瀑布。

趁着这个空隙,方勤让队里的安子把装备车开上来,和许漫一起往洗衣店送队员们换下来的救援服,以免到时候不够换——毕竟是夏天,一趟下来衣服全湿透了,也不知多久能找到人,他们做后勤的,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安子,就是后勤组的徐安。

白白胖胖一个人,本职是个厨师,车技也不错。

许漫坐在副驾驶座上,主动攀话道:“安子哥,应队对谁都那么凶吗?”

徐安笑得两腮的肉都在颤抖,“这都算好的,之前有一次呀,他爬下枯井救个失足跌下去的小女孩。那女孩愣是被他的黑脸吓到,死活不肯让他抱。最后,还是宋副队下去把人抱上来的哈哈哈哈哈哈。”

许漫也跟着笑,不由自主想起多年前那个下午,那一角湛蓝的青天下挺拔而可靠的身影。

那时候,她好像完全都没被吓到呀。

送完衣服,天气忽变,乌云自西侧天际开始蔓延,没多久便淅淅沥沥开始下雨。

许漫在后车厢整理雨披,就听方勤拿着对讲机,断断续续地说:“雨披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干净衣服也够……耽误不了太多时间……行……没问题……”

挂了电话,许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小方姐,他们要回来修整?”

方勤点头:“雨披都抱安子那个车上去吧。”

话是这样说,许漫和徐安一直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有几个队员和志愿者回来取雨披。

他们也真是不客气,直接就在装备车的后车厢里换下湿衣服。

大部分人换了衣服,取了雨披,就又回去了——雨势不大,如果能赶在这个时候找到人就好了。

偶尔有几个体力透支的,靠在小巴车的座椅上休息。

应峤那一队人是最后来取雨披的,他当先拉开车门,就见一群大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在后座扒衣服脱裤子,他阻止道:“没看到有姑娘在,去小巴车上换!”

许漫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过头,“没、没关系的呀——外面雨大,就在这儿换好了。”

她不说话还好,这一出声,真把衣衫不整的男人们吓了一跳。

这小寸头背影看着就是个大男孩啊,居然是女生!

其中一个志愿者脱的彻底的,屁股都露出来了,惨叫着蹲了下去。

应峤:“……”

许漫:“……”

一直安安静静靠在驾驶座休息的徐安爬了起来,挺着大肚子,笑嘻嘻地将许漫的脑袋掰正:“咱们不乱看哈,坐好坐好——队长你们换吧,这下真看不到了,我监督着。”

他那语气无不调侃,应峤脸更黑了,其他人也被吓到,纷纷抱着衣服奔去了小巴车。

小巴车上以赵知骞为首的几个队员正昏昏欲睡呢,冷不丁车门被拉开,冲进来一帮衣衫不整的裸男、半裸男,也是受惊不小。

“我去,大男人半露不露的,搞这么风骚干什么?!”

裸露的男人们可不管这些,一边往里钻一边嘀咕:“叫什么叫,人家姑娘都见怪不怪,就你废话多。”

赵知骞等人:“……”

应峤赶完了人,抱起一大摞雨衣,头也不回地往小巴车走。

许漫欲言又止地追着他坚毅的背影,嘀咕:“哎,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

徐安大笑出声,感慨:“你们这些小孩啊……”

话说到一半,方勤在外面敲车窗:“王会长来电话,晚餐他这边预定好了,安子哥你得把装备车开下去,给他们腾点地方——小许你也一起下去帮帮忙,一会儿一起跟着送餐车上来。”

许漫“哦”了一声,有些不舍地望了眼车窗外:“安子哥,我也好想跟着队长他们去帮忙。”

徐安瞥她一眼,立刻发动车子,“想都不要想,你不怕挨队长的骂,我可受不了这刺激。”

说着,让车子滑入山道,小舟一般颠簸在蜿蜒缠绕的盘山公路之上。

许漫无奈,靠在窗边发呆。

雨势越来越大,雨滴敲打在车窗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再汇聚成大股的水流,沿着车窗流淌下来。

整座兰田山也似被从头到脚冲刷了一遍,绿得发黑,山谷间云烟氤氲,恍若仙境。

大雨滂沱,石缝间到处都是汩汩流淌的山泉,偶尔遇到错落的山岩,便喷薄而下,气势恢宏。

车子自银白的护栏内驶过,雨声与泉水声交叠,如金石鸣响。

许漫眼尖,一眼看到一处积水浅潭上漂浮着的几个塑料袋——似乎是压缩饼干的包装袋。

“安子哥,你停一下。”

徐安诧然:“怎么了?”

许漫指了指那些塑料袋:“你看。”

“没办法,没素质的人就是那么多。”

“不是,”许漫道,“这些袋子都很新——会不会是那个失联的人……”话没说话,又有一只浅色的塑料袋自岩石上顺着水流跌跌撞撞落下来。

这一次,徐安也看到了,他把车停下来,拿起对讲机:“我通知应队。”

许漫“嗯”了一声,一把将车门拉开,“我先下去看看。”

“哎,”徐安急了,“下着雨呢!”

许漫只做听不到,灵活地穿过草丛,绕过山岩,沿着水流往上爬去。

徐安急了,拼命按了两下喇叭试图阻止——这地方这么狭窄,车子这么横在路中央,肯定是不行的。

等他把车子驶到空旷处,再回头来找,许漫早没了踪影。

他惴惴不安地联系了方勤,方勤吓了一跳:“你怎么不拦着她?!”

“我哪儿拦得住,”徐安道,“她跑的比兔子还快,一转眼就没影了!”

方勤有些焦急地联系了,应峤意外地没开骂,只问了详细的地点,便挂断了。

***

许漫冒雨走了好几分钟,也没看到什么人影,倒是水流越收越窄,最后分成数股,伸入密林深处。

她犹豫片刻,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继续溯着最大的一股山泉往里走去。

这里距离山腰有段距离,还没被搜救队搜索过,苔藓厚而鲜嫩,一脚踩下去全是水。

林木茂盛,树与树间密度极大,许漫全身都湿透了,有些吃力地从两棵松树之间挤过去,终于看到了水流的来处——松林尽头是个废弃的防空洞,年久失修,一汪清水汩汩地往外排出。

洞口附近生长着不少灌木,里面隐约似有白色的杂物。她走近了捞起来一看,是半只T恤袖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洞内有人,救命!”几个大字。

许漫愣了一下,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打开手机电筒功能,快步往里走去。

“有人吗?我来救你了,有人吗?”

她一路喊一路踩着积水往里走,才走了约莫几分钟,就有个虚弱的声音回应:“救命,救命——”

声音虽然有气无力,吐字却还是清晰的。

许漫加快步伐,再往里走了几步,终于见到了声音的源头——那人浑身又臭又脏,靠在洞壁上,面前扔了一堆吃空的压缩食品包装袋,只两个眼睛在黑暗里亮的发光。

“您是林持翰先生吧?”许漫拿手机照了过去,骤然到来的光明让对方往里缩了缩,抬手挡住眼睛。

许漫将手机光亮往下挪去,照到了他血迹斑斑的小腿。

她蹲下来,想要检查他的状态,“你的腿流血了,我帮你看看……”

林持翰犹若未闻,张臂直扑过来,紧紧地拥抱住她。

许漫觉得脖子一热,似有液体滴落在颈项间,沿着锁骨滑入衣领深处。

她呆了呆,慢慢地回抱住他,轻拍后背安慰。

这种绝处逢生的感觉,她亦体会过。

男人的眼泪不多,却灼热而沉默。

许漫等了好一会,才犹豫着催促:“林先生,我先帮你处理下伤口,然后扶您出去吧?”

林持翰没吭声。

许漫又唤了一声,他仍维持着拥住她肩膀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她愣了下,耳畔的呼吸声绵长而清浅——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许漫哭笑不得地将他轻轻推开,让人靠在洞壁上,借着手机的微光,帮他简单处理了下伤口——也不知他到底在什么地方磕伤的,包扎的时候又没把伤口清理干净,拆开一个大血洞,看着就可怖。

他随身的背包更是几乎全空了,水和食物全部吃完了,手机和电筒充电宝一丝电都没有了……

就残存的这些垃圾残骸来看,他掉队,确确实实是非常正常的。

哪个玩骑行的,会随身携带火龙果这种又大又重的非必要负重呢?!

许漫把空瘪的背包绑在他身上,再将人背起,扶着墙小心翼翼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