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漫一推开门,就见亲妈披着个丝巾当水袖,跟着电视机唱:“许郎啊,为妻是千年白蛇峨眉修,羡红尘远离洞府下山走——”

“白老师,您这身段了不得了呀!”

“尽瞎……哎呦,你的头发呢?!”许妈妈戏也不唱了,跑得手上的丝巾旗子一般飞扬起来,直冲到玄关。

她才抓着许漫的胳膊,又发现了女儿裹着纱布的手掌,“手又怎么了?你到底在哪儿勤工俭学,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妈,妈,先让我进来呀。”许漫抽回手,推着许妈妈往屋里走。

许峰跟在母女俩后头,吭哧吭哧搬行李。

许妈妈不像许峰那么好糊弄,不问出个子丑寅卯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许漫只能老老实实交代:“我找到那个救过我的救援小哥了,还有他的狗都找到了。但是吧,他对我的实力不是很认可,还嫌我的头发长碍事……”

许峰和许妈妈对视一眼,一齐问:“那你剃完头,他就认可你的实力了?”

许漫哀伤地摇头,顺便举起受伤的爪子给父母看:“我又和他比了绳索技术。”

“赢了?”

许漫的背弓得更厉害了,刚才的活泼劲儿也全没了:“输了。”

许妈妈有些心疼,“输了就输了,咱们又不是学这个的。”

“就是,”许峰也跟屁虫似的接腔道,“什么时候请恩人来家里吃个饭,好好跟他道谢不就行了。”

说到这个,许漫更发愁了,“我还没告诉他这事儿呢,他救过那么多人,没准早就把我忘了。”

“他忘了他的,咱们不能忘。”许峰道,“你可以提醒他呀!”

“我……”许漫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晃晃荡荡地往卧室走去。

***

家里蹲的生活糜烂而肆意,许漫每天除了开着许峰的车出去练习车技,就是躺沙发上听许妈妈唱《白蛇传》。

许妈妈对这个故事爱得深沉,唱到动情处,简直声泪俱下。

什么风雨同舟感情深,什么西湖花烛结鸾铸,字字含怨,句句泣血。

许漫听得哈欠连连,忍不住问:“妈,您怎么就不肯把户口本交给我,让我去掉一个漫字呢?”

许妈妈唱到“舍身往死盗仙草”,“仙”字还没出口,硬生生把“草”字咽了下去:“漫漫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的?又浪漫又温柔,还寓意着白娘娘冲冠一怒为蓝颜的勇气!”

“那一个字和两个字有什么区别嘛,不都还是那个漫?”

“一个字都不许少!”

“哎——”许漫长叹口气,懒洋洋地起身,踢踢踏踏地打算回卧室。

睡衣兜里的手机却响了起来,她随手摸出来,“应峤”两个明晃晃的。

“喂——?”

许漫捧着电话,试探着出声。

“手伤怎么样了?”

应峤的声音冷峻而干净。

“好、好多了。”她简直受宠若惊。

“现在有空的话,”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带你出趟任务吧。”

第四章 告别的尊严(二)

许峰刚拎着菜走到楼梯口,就撞见许漫背着大包自楼梯拐角直冲下来。

“都11点半了,慌慌张张去哪儿?”他一把抓住女儿那顶挂在背包带子上的棒球帽。

“有事!”许漫一把夺回帽子,三步并做两步往下蹿,转瞬就跑到下一层了。

“什么事儿啊,这么急——”许峰朝下伸着脖子提高声音,“不吃饭了?”

“路上吃!”

许漫遥遥答了一句,人已经奔出楼道了。

许漫扫了辆单车,一边往地铁口骑去,一边在心里规划路线。

2号线到小商品站下车,转1号线,再坐2站,差不多就到集合地点了。

既然选择在鹿城集合,难道这次的救援任务是在鹿城?

上了地铁,她一边往嘴里塞面包,一边翻着方勤的朋友圈出来看——只要有任务,她基本都是第一时间发出来的。

然而,方勤的朋友圈也并没有更新。

出了地铁口,许漫大老远就看到印着野蜂标志的那辆装备车了。

她小跑着过去,后排的车窗降了下来,露出欧阳畅想的脸:“快上车!”

许漫气喘吁吁地拉了两下车门,才把门打开。

车里空荡荡的,后面几排座椅全拆了,空出一大块区域,摆着橙红色的卷式转运担架、救生衣和各种山地装备。

欧阳畅想和其他2个队员挤在仅剩的一排座椅上,看起来滑稽而搞笑。

“我坐哪儿?”她茫然地问。

欧阳畅想使劲往里挤了挤,挤出大约10厘米宽的空位来:“来,坐这儿!”

许漫“哦”了一声,硬着头皮坐下。

但位置是在太小了,车子一发动,她就整个往外滑,她靠撑着车壁才勉强坐稳。

欧阳畅想忍不住道:“哎,你扶车不如抱我呀,再不然坐我腿上也成……”

许漫毕竟年轻,给他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下意识就往外挪。

车子恰好驶过缓冲带,她“啪”一声摔到了地上。

欧阳畅想哈哈大笑,还没笑几声呢,车子猛地停住了。

许漫才刚抓着椅背爬起来一半,“砰”一声,又摔了回去。

“老宋,”应峤的声音凉飕飕地自驾驶座传来,“你和她换一下位子。”

“我个子大,坐不下的呀。”副驾驶座的宋繁缕反抗道。

“坐不下就坐欧阳腿上,”应峤停顿了下,又道,“他坐你腿上也行。”

宋繁缕:“……”

欧阳畅想:“……”

许漫忍着笑和宋繁缕换了座,不但空间一下子宽敞了,连视野也开阔起来。

应峤压根没等宋繁缕坐好,就直接发动了车子。

“哎哟我去,你等我坐好啊!”

“宋哥我腿要断了!”欧阳畅想抱怨,“换我在上面吧!”

“不行!”

“不然你坐小高那去呀,小高屁股比我大多了。”

……

后座吵成一团,前面却安静到空气都仿佛凝结了。

许漫眼睁睁看着车子开出城区,爬上山道,向着峡谷旅游区驶去。

“是有驴友出事吗?”许漫忍不住开口问道。

应峤瞥了她一眼,没吭声。

许漫抿了下嘴唇,又问:“怎么不带Black?”

“Black平时做的都是呼吸探嗅的训练,这个任务用不到。”过了好一会儿,应峤才回道。

许漫似懂非懂。

“老宋,你还没把任务指南发给她?”

“早发了!”宋繁缕坐在欧阳畅想的腿上,显得特别的雄赳赳。

许漫打开手机,果然看到了未读消息。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出任务呀!

许漫有些激动地点开指南链接,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显眼的“B类任务”几个字。

B类,寻回确认离世死者的任务。

许漫呆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下看。

任务指南十分的详细,遗体的位置,警方的自杀案定性结果,死者家属的援助请求,对接的殡仪馆地址……

车在峡谷入口处停了下来,不远处几个景区工作人员围着一个神情恍惚的老妇在说着什么,旁边还有个穿着警服的中年人。

许漫跟着应峤他们下了车,中年警察小跑了过来。

“没把家属劝回去吗?”宋繁缕道,“这是运送遗体的必经之路,我们是比较建议去殡仪馆等的,不然……”他迟疑着望了那老人一眼。

年纪这么大,看到丈夫的遗体,那画面恐怕受不了刺激。

中年警察也很无奈,“我们做了大半天思想工作了,劝不走——老夫妻俩感情好,就一个孩子,生下来就走不了路,为了治病把家都掏空了。今年老头查出来癌症,不想给家里再添负担,直接就来这儿……”

他的声音更轻了,几乎要消失在山风里。

众人也都没有吭声,就连一向爱闹腾的欧阳畅想,也垂着头不说话。

那几个工作人员又劝了一阵,终于把老人劝进了树荫下。

宋繁缕看向应峤,“怎么办?”

应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们再劝劝她,我们从另一边上去。”

“另一边……”中年警察犹豫了下,点头。

这片峡谷旅游宣传为“江南峡谷”,他们所处的东面山势还算缓和,车辆可以驶到比较靠近遗体所在的激流滩。

北面山势陡峻,得多爬近半个小时山才能赶到任务点。

看着老人苍白的头发,全部队员都默然同意了应峤的这个决定。

他们重新上了车,再没人开玩笑。

许漫看着转运担架和橘红色的救生衣,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如果救援不能挽救生命,哪还有什么意义?

到达下车点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宋繁缕递过来的救生衣充满了讽刺。

宋繁缕背起担架,应峤拿了开路包,一行6人顶着大太阳往密林走去。

初时,靠着GPRS定位的APP还能搜索到驴友们的推荐路线,下中段的激流滩附近后,便只能靠他们自己摸索了。

身上的救生衣和装备又沉又累赘,谷底的水势湍急,也没办法像平常的山地越野一样涉水过去。

热汗一层层往外渗,在脸上蜿蜒出了小溪。

前面的应峤却丝毫没有放慢速度,宋繁缕因为背了担架,稍微落后几步,但也算遥遥领先。

许漫咬咬牙,加快步伐跟上。

第四章 告别的尊严(三)

他们费了40多分钟,才终于到达任务点。

老人是跳崖自杀的,遗体卡在激流与一处峭壁之间,水面上只隐约可见半个脑袋。

应峤他们带了防水裤,四个人一组换上。

许漫没这装备,按着吩咐在转运担架上铺好尸袋。

她看着他们抬着担架慢慢靠近遗体,看着应峤和宋繁缕在尸体两侧蹲下去……

他们似乎说了句什么,接着二人合力,将尸体抱上担架,盖好尸袋,再一起抬着往回走。

黑色的尸袋躺在艳丽的担架里,显得沉重而巨大。

许漫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上岸之后,他们把防水裤换了下来,以方便走山路。

宋繁缕正打算把尸袋的拉链拉好,应峤先一步蹲了下来。

他不知从哪拿的毛巾,揭开尸袋,近乎温柔地给老人擦起了头发。

“一会儿就见到家里人了,我帮你收拾得整齐点,干干净净告别。”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手里的毛巾轻轻拭过老人有些浮肿的脸颊,顺便将翻到肚子上的衬衫拉平,遮盖住已然因为浸泡而变色的皮肤。

宋繁缕弓着腰呆了好一会儿,才直起身,粗着声音招呼许漫等人:“大家都过来,和大爷鞠个躬。”

应峤也很快整理完了,封好尸袋,站起了身。

宋繁缕示意其他人再围近一点,带头脱了头盔。

“大爷,我们来带您回家了!”

许漫跟着念了一遍,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老妇苍老而又茫然的脸。

她鼻头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

他们把遗体运到殡仪馆,便直接离开了,压根没再见到景区入口的老妇人的面。

回去的路上,车里沉寂一片。

许漫坐在副驾驶座上,无神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看得出来,他们都不是第一次出这种任务。

但是,全部人仍还是情绪低落。

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脆弱和渺小。

她忍不住扭头去看应峤,他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面对尸体的那点温柔,似乎全部留在了荆棘遍地的峡谷深处。

但他袖子和腰上被涧水濡湿的部分还发着黑,额前的汗水也还没完全干透。

那只装逼的蓝牙耳机也还挂在耳朵上,勒得耳廓都有些发红。

“你……”许漫开了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居然哑了,那句“有没有想过老人一家怎么办”就没能问出口。

应峤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许漫指了下耳朵,改口道:“你为什么总戴着这个?”

“工作需要,”应峤打了转向灯,将车驶上右转车道,进入市区。

为了摆脱这种近乎窒息的气氛,许漫打开了手机。

欧阳畅想的头像突然跳动了下,发了条消息过来。

“队长的耳机连着我们野蜂对外的求助热线,24小时的。”

***

回去之后,许漫连晚饭都没吃,裹着毯子睡了个昏天暗地。

再醒来时已经是深夜,屋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壁挂式空调呼呼地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