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峤瞥了他一眼,继续用扁带给靠近缝隙的边缘锚点加后置预拉紧锚。

所谓后置预拉紧锚,其实就是在边缘锚点后方利用更加坚固锚点来保护边缘锚点。

山顶地方狭窄,那棵被他选做锚点的树木距离岩缝实在有点近。

他越看越不放心,便干脆磨平了树木后方巨岩上凸起的岩体,用扁带再做了一个后置预拉紧锚。

“都别闹了,人家泡妞关你们这些单身狗什么事儿!”宋繁缕喝止道,走过来拿手扯了扯应峤刚绑好的扁带,“也差不多了。”

应峤“嗯”了一声,总算跟着站了起身。

队员们本来还想和宋繁缕扯皮几句的,见自家队长脸黑黑的站起来,纷纷噤声。

许漫也已经老老实实地回到高楠旁边,排着队等待应峤讲解下撤注意事项。

“今天开始,保护器全部改用自锁式的,装备都是新购置的,你们要尽快熟悉起来。”

应峤才说完,高楠就憋不住举手了,“队长,那鲁士抓结和排式下降器、8字环这些都不用了?新人们都只模拟使用过,没有实地操作经验。”

“那些对个人的操作水平依赖过高,安全系数也没有自锁式的保护器高,不符合 ‘突然死亡原则’。”应峤理所当然地打断道,“你们可以在绳索系统里担任操作者,却不应该成为系统的一部分。”

所谓“突然死亡原则”(The Sudden Death Rule),指任何一个人的突然死亡都不能造成已经架设好的系统的瓦解,或是令其他人陷入生命危险当中。

国内的救援绳索技术最初引进自日本,后来才开始学习更加适应时代发展的欧洲、北美绳索救援技术。

这条现代绳索救援技术体系里最重要的安全法则,也开始逐步被大家所熟知。

应峤抬腕看了眼时间,向站在自己对面的一队队员道,“闵涛,你和许漫漫交换一下顺序。”

“啊?”闵涛愣住。

“她只有昨天一次做上方保护的经验,容易出问题。”

闵涛肃然起敬,这玩意一出问题可是能要命的,队长果然“身先士卒”!

高楠也感动不已:“谢谢队长舍己为我!”

许漫:“……”

双绳系统是双保险的,除了主绳还有保护绳。

大家的理解都是应峤从未失过手,自然不怕许漫控制的保护绳出错。

可这在许漫听来,就很有些受伤了。

她看着应峤重新蹲下,从背包里掏了主绳、五孔分力扣板之类的东西出来,胸口憋闷而酸胀。

这么不信任我,我明明已经不是那个什么也不懂,只能等着人来救的许漫漫了呀!

应峤绑完主绳,见她还直愣愣地站着,催促道:“绳包呢?”

许漫没吭声,默默解下绳包,将保护绳拿了出来。

应峤就着头灯的光亮,在主绳旁边的锚点上挂上安全钩,加上五孔分力扣板。

许漫忍着愤懑打好绳结,递了过去。

他拉了拉绳头,似乎是在检验她这个单圈8字结的牢固程度,又加了个安全结,才把绳子挂到五孔分力扣板大孔上,去拿MPD滑轮。

许漫到底没忍住,开口问道:“队长,你就这么不放心我吗?”

应峤愣了一下,抬头看定她。

许漫被看得紧张起来,讷讷道:“我、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应峤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相信你会尽力的,毕竟不久前你才和我……”

他蓦然意识到旁边还有那么多人,将剩下的话吞了下去,用力扯了下主绳。

许漫却还是听懂了,脸涨得通红,心跳也蓦然加快。

他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望了一眼山脚的方向,没能看到被遮挡住的蝙蝠车。

脑子里,却福至性灵地冒出了方勤的那句话:

爱的独占欲,当然需要刺激才能觉醒!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心情也瞬间明朗了。

就连应峤垂着头整理绳子的模样,都显得特别的合胃口。

她那目光太过炙热,烤得应峤都不自在起来,甚至不小心绕错了滑轮。

眼看着他绑了又拆,足足折腾了好几分钟。

许漫那颗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也和坚韧的救援绳一样,摩擦过他有些粗糙的指尖,最终被他紧握在掌心。

又是温暖,又是可靠。

第十章 漫漫萤火(三)

用MPD滑轮当缓降器,操作其实并不算难。许漫只要打开制动锁,提起滑轮手柄逆时针旋转,配合着应峤的下降速度匀速放绳就可以了。

一旦出现状况,松开手柄,滑轮自动锁死,保护绳停止下放。

许漫紧了紧手套,看着应峤和其他人一起做好准备——好几个新人装备不齐,他跟土豪派粥似的一个个发自锁下降器。

另外,还给每个人多配了个止坠器。

宋繁缕看得失笑,调侃道:“阿峤,咱们几个第一次去救援现场的时候,要有这装备,可不得激动死。”

应峤一愣,也笑了。

宋繁缕感慨道:“也怪我们几个不懂规矩,随便借个头盔就敢瞎往上冲,多亏你带了备份。晨光那时候也傻,背着只狗四处瞎跑,叫人当成神经病……”

他说得开怀,冷不丁被蹲在一旁准备帮他们收绳子原路返回的徐安拿小碎石轻砸了一下,蓦然回神。

“下、下去了。”宋繁缕心虚地拉了下手套,催促和自己结队的队员,偷眼去觑应峤。

应峤已经走到缝隙边缘,蹬着腿直接开始了下撤。

许漫赶紧做好准备,慢慢往下放保护绳。

晨光,也是野蜂的队员吗?

她有心想问一问宋繁缕,又担心自己分心,影响绳索上连着的应峤,一时间难以抉择。

会在这里碰到徐安,也是她完全没想到的。

这个胖胖的厨子大哥只第一次出任务时候见过,后来就跟神隐了一般,几次饭局都不见他的踪影。

今晚不知怎么的,居然赶来了。

他来的还不够准时,等他们锚点都做的差不多了,才气喘吁吁地从另一侧的小路上来。

也没穿队服或马甲,就一身休闲的裤子衬衫,手里的强光手电倒是尺寸超大。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可以当武器用。

绳子一点一点被放下去,徐安的喘息也终于渐渐停了。

他瘫坐在岩石上,不时地喷一下驱蚊剂,或者抬手拍一下叮在大腿上、胳膊上的蚊子。

在这只剩下绳索和手套摩擦声的寂静夜晚里,显得分外的清晰。

“安子哥,”宋繁缕终于忍不住了,“你坐小南边上去,他那边风大,没蚊子。”

徐安这才站起来,颠着大肚子,小步走向马小南。

待得他坐下,马小南只觉身侧多了一堵挡风的墙,头发丝都不怎么飞了。

许漫用余光瞥了一眼徐安,又看了眼宋繁缕,终于还是开口了:“那个晨光,也是咱们队里的吗?”

出乎她的意料,两人竟然都没吭声。

第二梯队的除了宋繁缕,全都是后入队的,其他人也都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看得出来,他们也不认识。

“这蚊子,不怕风啊!”徐安又一掌拍在大腿上,发出“啪”的巨响,“你们队长估计快落地了吧?”

许漫一愣,一直绷紧的主绳蓦然一松,她手里的保护绳也拉到了尽头。

保护绳全长15米,断岩高14.31米,许漫探头一看,应峤果然已经到底。

对讲机里也清晰地传来了应峤的声音:“许漫漫,检查一下主绳和岩石接触的部分,再检查下锚点的情况。”

许漫只得起身去检查,宋繁缕叹气:“阿峤这人,就是太较真。”

徐安看了他一眼,慢悠悠道:“较真有什么不好,小心驶得万年船。”

一向多话的宋繁缕,破例没反驳,等主绳变松弛,主动开了对讲机问自己保护的对象。

第一梯队的陆续都安全到达岩洞底部,第二梯队的新队员有几个绳索技术一般的,由宋繁缕依次做安全保护送下去。

许漫和闵涛这类队内考核分数高的,则直接自己撤下去了。

这种下撤其实和传统的消防撤离有所不同,也有别于风险极大的开荒探洞。

岩洞的状况应峤早在出发前介绍过了,也有老队员在下方接应了。

脚下灯光交织,目之所及都是水流在岩壁上留下的各种痕迹。

岩壁中段有个凹槽,应峤刚才还扔了根燃烧棒在那,把个一线天照得明如白天。

许漫才落地,就听高楠在吐槽:“有了妹子在队里就是不一样啊,训练都用上燃烧棒了,多好的待遇。”

另一个反驳道:“说得你入队时候没被照顾过似的,我就问问你队长牌止血带好不好用吧。”

高楠难得涨红脸,没反驳也没否认。

许漫扭头去看应峤,他正仰着头,看着闵涛等几个单绳技术一般的队员慢慢地靠着自锁下降器往下撤。

那张总是没啥温柔神色的表情专注而肃穆,她甚至怀疑自己在他脸上看到了心脏跳动的频率。

只要一和队员的安全相关,他总是特别的严苛。

严苛到,近乎刻薄的程度。

国际救援的4P理论,把救援人员的安全放在第一位,搭档和队员放在第二位,再往下才是群众和伤患。

许漫却总觉得,队员在他心里,几乎是直逼首位的。

宋繁缕下来之前,用绳索将用作保护绳的救援绳一个一个整理成绳包,用绳索依次放了下来。

然后,是多余的主绳和制作锚点用的各项装备。

最后下来的才是他自己。

徐安把他那条主绳和锚点拆走了,冲着对讲机和众人道了别。

“小宋,装备明儿给你送回去哈,负重不够自己装石头哈哈哈。”

宋繁缕说了声“我去”,看向应峤,“我还真得背石头回去?”

应峤理所当然地点头:“你是副队长,当然得以身作则。”

宋繁缕直骂他变态,骂完还是老老实实捡了一堆石头,用纱布包了好几层才装进背包。“我这新包呢,都还没出过任务,居然用来装石头!”

南方多雨,岩洞低洼处还有不少积水,大家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高楠问宋繁缕怎么不用可回收结绑绳子,宋繁缕瞪他:“我才发现你和欧阳一样多话!”

高楠嘿嘿直笑,完了说:“我明白,你想给安子哥找点事儿做,他每到这个季节就特别颓废。”

宋繁缕忍不住撸他脑袋:“知道还废话!”

……

应峤见他们闹得越来越夸张,终于开口喝止:

“都别闹了,看着点脚下的路!”

走出一线天的那一瞬,一群萤火虫被他们的脚步声惊起。

点点萤火星光一般自草丛升起,四散溃逃,仿佛星辰坠落尘间一般。

文艺青年闵涛叹息着夸了句:“真美!”

“我还美呢,”宋繁缕嘀咕道,“好歹我是脑门亮!”

大家哄笑出声,许漫也不禁莞尔。

确实,他们也人人都带着灯,拿着手电呢。

第十章 漫漫萤火(四)

下山比上山轻松,却也更容易踩空。

一行“萤火虫人”小跑在崎岖的山道上,时不时就有人没踩稳——幸而山腰上乔木密集,随手一抓就能抓到支撑得住体重的树干。

宋繁缕领头,应峤落在最后。

许漫跑着跑着,就有意无意地落到了后面。

应峤的脚步沉稳而有力,头灯光束晃动的频率都比别人规整。

许漫肚子装了一箩筐话,愣是鼓不起回头的勇气。

他的影子投射在她身侧的草丛上,又快速地移动到树干上、荆棘上……

步步跟随,却始终保持着一小段距离。

如果你不好意思,我可以慢下来呀——

许漫控制不住恋爱脑,恋爱脑一转动又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

跑步的速度便如同风中的烛火一般,一时快一时慢。

快的时候恨不得贴上前一个队员的背,慢的时候差点踩到应峤的脚。

她又一次放慢速度之后,应峤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许漫漫,你这样跑跑停停,身体机能怎么调节得过来?”

他的声音蓦然响起,许漫一个踉跄,差点踩空。

身后一只大手及时将他扯住,待她站稳后,很快又松开。

“别停,继续跑!”

“哦——”许漫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兴奋,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下小跑。

头灯晃动,人影也跟着晃动。

偶尔还有萤火虫被他们所惊动,流动的星光一般转瞬即逝。

她和其他人一样,渐渐地开始无暇顾及。

15公里的距离实在不能说近,15公斤的负重也着实不算轻,更何况还经历了精神高度集中的一次绳索下撤演练。

应峤仍旧不远不近跟着,说如影随形也可以,说亦步亦趋也不能算错。

林持瀚那辆骚黄色的蝙蝠车再一次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她已经连目光都有些涣散了。

林持瀚殷殷切切地跟过来,她只无力地摇了摇头,就咬着牙继续往前跑去。

林持瀚无奈,也小跑着跟了上来:“实在太累,就算了——这么多人,就你一个女孩,女人和男人的体力、身体极限本来就不一样。”

许漫自觉疲惫得连五官都曲扭了,也是不懂林少爷怎么就真的黏上自己了。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没漂亮到能让人一见钟情。

也不相信真有人会因为一次救助,就情根深种,乃至非卿不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