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漫迟疑着唤了一声:“队长?”

“你要睡不着,”许漫放软声音,劝道,“咱们聊聊天吧?”

这样每天对着墙壁不说话,可别憋出事来。

玻璃倒映里的应峤垂下眼睑,好一会儿,才重新把头转过来:“聊什么?”

“聊……宋哥今天来我们学校,给我们新社员讲课了,还带了赵子龙和皇甫公羊。”许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兴奋,“可受欢迎了,路佳佳拍了好多照片和视频!你要看不,我这儿都有……”

许漫说得嘴巴都干了,手机里存的照片和视频也都放完了,应峤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呆了一呆,又另起一个话头:

“还有欧阳,他可好玩儿了,一直问我为什么不邀请他去讲课。我还以为他是喜欢热闹,后来才知道,他是喜欢吃我们学校外面的网红肉夹馍。不过那个肉夹馍真的很好吃,特别地道,每次都要排好久的队。而且还限购,每人限买两个,每天限卖1000个,卖完收摊……”

“你是想问我晨光的事吧?”

许漫的声音戛然而止。

应峤接着道:“荆思瑶说的没错,我当年确实……”

“我相信你一定不是故意的,”许漫焦急道,“你一定比谁都希望他没事!”

应峤定定地看着她,一直紧蹙的眉头也终于有了一丝松懈:“谢谢。”

“你千万别有负担,”许漫趁机安慰道,“好好养伤,过去的事情就让……”

“那天的责任,的确在我。”他撑着枕头坐起来,“我是现场指挥,是我没有评估好水下环境,贸然同意他下水作业……我们甚至没有联系警方和救捞局,连第二备选的方案都没做,直接让晨光进入到满是积水的洞穴内部。”

“洞潜专家海尼斯说过,洞潜救援的第一原则是永远不用着急,因为大部分时候所能找到的仅只是一具尸体而已。我们偏偏不相信,以为自己能创造奇迹。荆思瑶说我技术比他好,确实,大约也就是因为这样,我比他更自信,自信到认为我们能胜任这样的任务……”

结果,人没救回来,反而多赔上了一条生命。

许漫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从当年接到消息时候的紧迫,到制定方案的不成熟……一路说到了打捞到尸体时的绝望。

那个记忆里的“应峤”不再沉稳,不再步步谨慎。

轻狂张扬得,简直不像是她认识的这个人。

她印象里的应峤,刻板自律得像是钟表大楼上那只定点报时的老旧大钟。

日日夜夜,一分不差。

他会因为年龄不达标就直接将考核成绩最高的队员踢出队伍,会因为马小南一个不规范操作骂上半天……甚至,宁可背着人暴走几十公里,也不放弃惩戒。

“晨光”两个字,像是一道画地为牢的闭环。

禁锢住了年少的那个他,背负枷锁,苦行至今。

窗外的树影哗啦啦响着,仿佛摇曳着整个初秋的哀伤。

雨愈下愈大,天色也愈来愈黑。

“可你知道,在我们这些获救者心里,你们这些决定意味着什么吗?”许漫的手在微微蜷曲了下,下定决心一般说道,“五年前,我被埋在废墟下面的时候,什么未来,什么过往,都没来得及想。我一刻也不敢闭上眼睛,哪怕什么都看不到,就瞪着眼前黑漆漆的一切,拼尽了全力去听动静……听不到声音的时候,害怕是不是永远不会被人发现了。听到声音的时候,又担心再发生坍塌,唯一的那点生存空间都没有了……看到你和Black的时候,我简直像是看到了生命里的光……给生者希望,予逝者尊严,你们确实做到了。”

对面的那双眼睛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涟漪一般,细细地漾出纹理,缓慢而绵延地震颤、跃动……

许漫大着胆子握住他一直紧攥着拳头的手,仰起头凝视他,“没有人舍得随意付出生命,晨光去世,你当然会自责。可是,如果你是他,如果那个牺牲的人是你……你会后悔吗?”

“我……”应峤看了她半晌,苦笑道:“我当然不后悔,但我……不是晨光。”

“所以你就替他后悔?”

应峤沉默。

楼下,一白色的急救车鸣着笛,自绿色通道驶出,冲出医院大门。

车轮溅起一朵朵无声的水花,不知开错了哪一朵,道边的路灯蓦然一盏接一盏地亮起。

华灯初上,一路通明。

***

秘密,有一种神奇的羁绊力量。

你把秘密透露给一个人之后,无形中,也和他一起构建起一个对抗外界的保护屏障。

那夜之后,许漫总觉得自己似乎与应峤走近了许多。

那微妙的距离变化虽然看不见也摸不着,却比初夏的栀子花还要芬芳。

方勤最先发现了表哥的转变,拉着许漫到走廊上咬耳朵:“你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许漫茫然的“啊”了一声,“什么怎么回事?”

“我表哥刚才居然吃了你削的苹果,我从来没见他从别人手里拿过削好的苹果!”方勤一惊一乍的。

“他趴着不方便削呀。”许漫无奈地解释道。

“不对,不对,一定有问题!”方晴拿手指头敲着墙面表示。

回到病房,应峤已经把苹果吃完了。

方勤顺手拿起一只水蜜桃,费了半天劲才把皮剥掉,递给应峤道:“表哥,吃桃子。”

应峤嫌弃地看了一眼坑坑洼洼的桃子,果断摇头。

方勤冲许漫使眼色:看吧,我没说错!

许漫:……

剥得这么惨不忍睹的桃子,正常人都不会吃好嘛!

但期待的种子,一旦种了下去,便总有些蠢蠢欲动。

许漫借口老师年假,主动要求和轮到陪夜的欧阳畅想调班。

出乎欧阳等人的意料,应峤居然干脆利落地答应了。

“不是,我晚上调课了呀!”欧阳畅想大呼小叫道。

“你不还有泳队的训练?” 应峤难得有些结巴,“晚上我和林老师约好一起调试新电台,她明天早上没课,也正好学习观摩一下。”

既然是为了“学习”,欧阳老实闭嘴了。

马小南红着脸,磕磕碰碰道:“照顾老板也算我的工作吧,我顺便也能……”

“你不是答应帮我一起整理仓库吗?”方勤立刻提醒他道,“可不能反悔!”

“可我的呼号也刚下来……很想参加……”马小南难得勇敢一回,争取道,“仓库可以晚点整理吧?

“那你就跟着我吧,我这边也缺帮手。”一直沉默的林中磷这才出声道。

许漫感激地看他一眼,在心里比了个巨大的v。

林中磷似毫无所觉,照旧横着眼睛看人。

“那咱们就约晚上7点吧,我到时候会把指挥车开到医院门口。”

许漫连连点头答应,顺便还回学校背了自己的小毯子和小睡袋,一路哼着歌回到病房。

一推开门,她却意外的发现,野蜂的人都走完了。

而应峤,沉沉地睡着了。

不是前几天那种稍一有动静就睁开眼睛的睡法,他几乎把整个头都埋进了枕头里,胳膊挂到了床外面,被子也半耷拉着,还轻轻地打着鼾。

那模样意外的有些孩子气,甚至可以说有点可爱。

许漫放下东西,先帮他把胳膊放回床上,再把被子盖回去。

凑得近了,呼吸间全是对方的味道。

她忍不住轻轻地摸了摸对方蓬乱的头发,粗短的头发磨砺在指缝间,像是一簇簇满是生机的松针。

以后,我也会努力保护你的!

少年人总是容易被自己的热情感动,许漫这样想着,胸膛里满是翻涌的热血和缱绻的情思。

她不由自主的,低头轻吻了一下他头顶的空气。

投映在墙上变形影子,却将这凌空的一吻结结实实地落到了他的发间。

就仿佛,这一吻当真存在一般。

许漫盯着那对影子看了良久,自觉怂得有些可悲,正要起身,脑子里蓦然警铃大作。

屋里那规律起伏着的呼噜声,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房间里霎时,安静得有些可怕。

第十八章 怵惕梦生魇(五)

醒了?

许漫咽了下口水,有些僵硬地直起身,“队长……你醒了?”

“嗯。”

应峤应了一声,却没把头抬起来。

她更尴尬了,往后退了一步,“我、我去打开水。”

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外冲去。

许漫跑得极快,一路冲到开水房才想起来自己连热水瓶都没带。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走廊瞎走,脸上火辣辣的发烫,羞耻感逼得她眼泪都涌了上来,终于“哇”的一声蹲下来,将头埋进膝盖间。

被发现了!

也一定被嫌弃了!

自己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实在是太猥琐,太难看了!

***

马小南吃过饭,就兴冲冲地跟着林中磷上了通讯指挥车。

徐安挺着个大肚子,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和林中磷唠嗑:“又换新设备?最近队里经济状况不错啊。”

林中磷从来不关心这些,坐在指挥台后面埋头擦拭新机器。

“小南?”徐安点名。

马小南这才依依不舍地收起自己新买的对讲机:“射击馆不是招了几个新人,终于不用老是关门,营业额上去了。”

徐安愣了下,恍然失笑。

车子开到了医院,却迟迟不见应峤和许漫出来。

林中磷焦虑地直抖腿,打应峤电话一直通话中,打许漫电话则干脆关机了。

“搞什么!”

“会不会队长家里人来了,不让出来”马小南揣测。

“不可能,”林中磷道,“他压根就没告诉家里人他受伤——小南你上去瞧瞧,再晚出不来了!”

这边医院9点钟停止接待访客,病号想要偷溜,当然也没门了。

马小南只得下车,裹紧外套往住院楼跑。

他才出电梯,就听到了对门病房应峤和护士的响亮争吵声。

应峤不知怎么回事居然下床了,被个纤细的小个子护士拦在病房门口,“说了你得卧床休息,怎么就听不懂?”

“我联系不上照顾我的朋友,”应峤解释道,“得出去找一找。”

护士两手一叉腰,提高声音,“你打个电话不就得了?”

“关机了。”他无奈地冲她展示还在拨出的手机。

“那也不行!”

……

“队长,”马小南没勇气和小护士怼来怼去,但也不能不管自家队长,干脆埋头往里闯,“我回来了!”

小护士被他挤得往边上退了好几步,瞪圆了眼睛骂:“慢点!有你这么照顾人的吗?看把病人急成什么样了?”

应峤:“……”

马小南:“……”

这两人一个不耐烦解释,一个没胆子解释,结结实实挨了护士一顿好训,终于借着“上厕所”的借口溜出了病房。

应峤一出病房就走得飞快,马小南当然不敢拦他,扶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队长,许漫漫怎么就走了?”

应峤看了他一眼,脸颊诡异地红了起来,“她刚才以为我睡着了,就……”

“骂您了?”马小南蚊吶似的猜测道。

应峤脸唰的黑了,狠瞪了他一眼,闭紧嘴唇走得更快。

看那表情,一定骂得很难听!

然后,队长肯定就直接暴起回骂……马小南脑补完,浑身都是一个激灵。

这要是他,确实死也不敢接电话了。

两人绕着病区转了两圈,连女厕门口都瞄了好几眼,始终没能发现许漫的踪影。

林中磷在楼下已经急得火烧眉毛了:“你们不是想在医院试吧?医院不让调试这玩意啊!”

“你再等等。”应峤只简短的四个字就给他打发了,看得马小南佩服之极。

林中磷的骂人功力,马小南是见识过的。

不说能把死人骂活吧,游乐玫做心理危机干预的时候最不许他插嘴。

一插嘴必然破坏人心情,从天台上抱下来的轻生者,也能给骂得跑回去跳楼。

想到这里,马小南提醒应峤:“队长,你说她会不会一时想不开,上顶楼了?”

应峤愣了下,下意识想要摇头,最后还是转身往电梯间跑。

住院部的电梯最高只到21层,再往上直接被铁栏锁住了,压根上不去。

应峤仰头望着那个铁栅栏半晌,狠撸了一下马小南脑袋,干脆沿着楼梯一层层往下找。

马小南也挺委屈的,他看电视剧里绝症病人动不动爬顶楼自杀,哪儿知道这边医院直接给封死了隐患。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安全防范才是最重要!

应峤的病房在5楼,这一层层爬下来,还真是个体力活。

马小南跟在后面,明显看到自家队长的病号服颜色不大对。

“队长,您背上又流血了,咱们还是坐电梯吧!”

应峤没搭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继续往下走。

走到10楼左右,下一层的感应灯早早地透了光上来。

应峤的脚步蓦然慢了下来,忐忑地探头往下看去。

马小南也看到了——蜷在楼梯角的那个,可不就是许漫。

小姑娘大约真是受了大委屈,小小的一团缩在墙角,肩膀还一抽一抽的。

手机黑着屏,随意地扔在脚边。

那模样,狼狈而凄惨。

马小南正要往下走,被应峤抓住胳膊,拉开10层的安全门直接塞进了病区走廊:“你从电梯下去,和林老师说今晚不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