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睡?”明晰搂了搂自己有些发凉的肩膀,倒没有质问,只是心下早已一紧,半晌抿了抿唇,转身便推开雨伞疾步走下了楼。

“哎、、、、”周妈是唤也唤不住。这下好了,全白搭了,造了什么孽,事情怎会变成这般。

一路冲在了细雨中,她猛然抬头竟这般快走到了西院,夜已深了,她不知为何脚步变轻了,站在门边,只听见那个曾经在她肚中待着的血肉稚嫩又温柔的嗓音响起关切的问候:“芳姨,你无事吧?母亲的脾气就是这般、、、、怎能让你跪在地上那么久!芳姨你疼不疼,有没有事啊!”

冷湿的衣裳贴在她的皮肤上那般的阴冷,可都及不上她至亲的苦肉对着那个女子说的这般关切的话给她至毒的冰冷。

她从未当过逃兵,从未有过胆怯而逃,即使伤也是被伤得透彻才会懂得疼痛,因是如此,明明早已站不稳,她却还来不及深想就推门而入,只见那人坐在一侧,而她的儿子倚靠在许芳卧榻的一侧,关切地询问,稚气可爱的脸庞有些少年老成的模样,煞是可爱万分,只是这等场景,在她明晰的眼里尽是讽刺不堪。

“大小姐、、、、”房里的三个人循声而抬头,许芳作势要起,嚅嗫道。

“盛儿,过来。”

她也不瞧许芳,不瞧那人,只是淡淡地道,心里却是热切地盼望曾是她血肉的一部分可以奔向她的怀里,这竟是她最后那么点点的奢望。

何其可笑,她本以为她的所有皆是骄傲,如今竟全是笑话,眼见那孩子久久不应声,她的眼角竟干涩得不能落泪。

“我不。”

孩子执拗的样子如此像她与他,咬着小唇煞是义气填膺:“母亲好不讲理,好不厚道,芳姨怀着小宝宝,母亲为何如此待她,你可知芳姨待我有多好!”

气急了竟哭了起来,她蹲下身,擦着他小眼里的泪,感觉不到任何,只听见自己低哑到不行的声音似如静水,其像暗涛般地问道:“难道,母亲待你不好吗?”

“你整日只知道逼我学这,学那,琴弹得不好你便要我弹数十遍,旁人的孩子早就出去玩耍,只有你不放我去,幸好芳姨会偷偷带我出去玩,有时课学得不好,你气急打我,也是芳姨护着我疼着我、、、、她,她才像我的母亲!”

、、、、

“住口!”

竟不是明晰斥责了他,只见那人神色不变,声音却渗出了冷意,站起身来,身姿笔挺,军姿慑人,剑眉星目的冷峻如最深的夜色,眸色忽暗,薄唇紧抿,无端端顿现的压迫感。

赵小少爷赵延盛见父亲冷斥,倒也懂得察言观色,只见父亲面色不豫,再无话语,只是怔怔地盯着神色出奇平静的母亲,蹙眉不解。

“呵、、、、”

她笑了,她竟笑得出奇的美丽万分,没有一丝苦楚,倒像痛到了极点不觉疼了,只是摸了摸他的小脸,也不去看赵钧默,只是道,“一巴掌你记得,一个馒头你倒不记得了,待你好的人记得,为你好的人倒不记得了、、、、盛儿,你还小,我不怨你。”

盛儿、、、、盛儿、、、、溢满则亏,当初为彼此的孩子取名盛字,怎会早已预料到今日的情景。

无悲无喜,她从至怒到平静,好似过了上千年。

她本醇厚响亮的声音竟变得清清冷冷,连说出话的语调都从未有过的平静,眼神盯着人却也像没有看着。

天翻地覆也不过是一朝之间,平心静气也不过在地覆天翻之内。她素净的手描着他稚嫩已现俊俏的小脸,觉着他竟如此大了,大到可以像一个真正的男子一样与她对立,与她争执。

深吸一口气,她依旧保持着笑意,站起身不再蹲着,婀娜的身子挺立,朱红色的旗袍将她的身子描绘得那边轻盈如纸,就像一幅画,静得让时间停止在当下,她看起来如此狼狈却又如此明艳动人,叫人不能移开视线。

她与他的视线交织在一刹那,她眼中带笑,笑靥明媚好似数年前,她指着鼻子,颐指气使地对他道:“你完了,赵钧默,你爱我,你不笑不说,我也知道,你爱我,你逃不掉了、、、、”

稳稳地转身,踏步,明晰一步一步地走出房内,走下台阶。

他见她一步步走离自己的视线,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崩塌碎裂,到底是何事不对头了,到底是什么脱出了掌控,头一蒙,他早已来不及后悔,只是脚下虚浮。

赵钧默解开自己的制服顶端的前几颗扣子,腰间的枪支不自觉握紧,只是一个来不及思考的瞬间,他竟对着赵延盛直直地扣紧枪,对准孩子的眉心,漠然的声音淡淡地道:“盛儿,怕吗?”

“姑爷!”

“、、、、父亲!”

两个不敢置信的声音不约而同的响起,他随后只是缓缓地收回抢别在自己的腰间,冷漠坚硬的脸庞忽明忽暗,眼眸渐渐复又无比锐利和清明。

“、、、、晚了,都回去歇息吧。”

待父亲冷冷地离开,赵延盛不由自主地发抖着小身子,扑在了许芳的怀里,有些早熟又稚嫩的脸上满是泪水,嘴唇发白,嚅嗫不已道:“芳姨、、、、芳姨、、、、父亲他不爱我了,他竟这样,他竟、、、、”

“不、、、、”许芳也在瑟瑟发抖,房内壁炉的暖意悄然挥发,只是心下已然像是顿时明了什么,眼神空洞,浑浑噩噩地抚着自己的腹部,周身感到冰凉,声音朦朦胧胧地应答道,“、、、、他爱你,你父亲比谁都爱你,他爱你、、、、因你是他们的孩子。”

第六章 笼中鸟

是夜,她满身湿透地归去自己的房中,周妈见她一身狼狈回来,赶忙送上暖手的炉,不禁嘘寒问暖,扶着她坐在铜质地的卧榻,一番下来却见她面上如常,半晌终于晃过神来,淡淡的觑着周妈,那眸中竟无半丝光亮,只闻声音从她唇中吐出:“晚晚呢?”

那是她留学归来,费了好大的周折叫人由渡轮带回来的波斯猫,本是她在法兰西时室友的宠物,只是她室友时常不在,她又因在新年舞会上不小心扭伤了脚踝休养在宿舍中,常常与晚晚相伴,竟也生出了些许感情,她犹记得要回国的那几日,晚晚才不到一岁,小小的懒懒的身子,眯着波斯猫特有的鸳鸯眼,日日伏在她的脚边,挨着她。她本就不是享寂寞的人,那几日不得而出,她便与她说说话,喂喂她,抱着她像抱着暖炉,明晰时常想,若不是爱上一个人,她便要和晚晚过一生,即使猫的寿命不及十几年,她亦终会珍惜。

当年最后不得已,眼见得她与晚晚难分难舍,晚晚又整日冲着她叫唤不停,那亲昵劲倒像足了人,谁都不忍心将她与这猫分开,于是室友只得割爱让出。

晚晚很乖,喜静,有一对漂亮而眸色均匀的鸳鸯眼,很少动,往日只懒洋洋地趴在她的贵妃椅上,久久不动,如今倒连它都不见了身影,心下不觉有些揪心,面上虽无任何不对,只是喉咙略有些干渴,舌苔泛涩。

正想着,只听见一声尖细柔美的叫声,窗口落下一个一团白雪,那猫步步优雅,毛色剔亮,眯着鸳鸯眼,眸色如天灯。

明晰心下一舒,手一伸,它一伸懒腰赖在她怀里撒娇,细声叫唤着。

周妈觑着明晰神情有些松缓下来,顿时舒了口气,只打趣道:“这猫想是同隔壁姚公馆家的那只猫玩耍回来的吧。”

“姚公馆家的猫?”

“是呀,听闻是姚四公子从洋人那儿花大价钱买来的,晚晚可喜欢它了,只要出现那猫的身影,晚晚便不会安安分分地呆在这屋子里了,想来啊是春天快来了、、、、”

语末,那趣味的口气,连明晰都顿时忘了身上的寒冷,莞尔一笑:“你倒真是,我舍不得你受生育之苦,仔细让人看着你,这回怕是防不住了,可是喜欢上人家了?”边逗弄着晚晚,边对着晚晚说着,说完,不知想到了何事,她嘴角有些僵硬,冷气又扑面而来,伤到至多反而累极哀默,她不禁住了口,然后顺着晚晚的毛发,仔细梳着又道:“晚晚,连你都免不了要受这般的苦楚了?”

“、、、、那猫可喜欢我们晚晚吗?”

“听闻是一只叫甚么暹罗猫,可难伺候的很,老是见晚晚跟着他后头,那猫连头都不回,听姚公馆家的家仆说,这猫有皇室血统,他们小心养着,比养着他们家四少爷还要花大力气得多了。”

“那可是挺犯愁的、、、、”明晰不由地抱紧了晚晚,眸色忽明忽暗,只感到晚晚不舒服地扭动了身体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失态、、、、

今日她已是几番失态了。

她犹记起数十分钟前,她的独子维护着那女子,犹如仇敌般地凝眉瞪视着她,虽是被赵钧默叫住了,可她到这番地步,怎受得起他这可笑的善心?

是她错了吧,她从来争强好胜,也盼望这唯一的儿子能伟岸成材,他岂能不敌视她,她对他如此严苛,只因他的日后是她的全部,而许芳待他极好,只因到底不是亲子,未来哪管得了其他,只知道一味爱护而已。

这般比较,是人都晓得如何选,她不怨,但不能不痛彻心扉。

只是临到头来,已是不能用言语去诉说,只是心痛到极致,却愈发静了。美艳精致的脸庞如今眉梢都带着颓废静婉的气质。

身体涩涩发抖,终是撑不住了,她嚅嗫地唤道:“周妈,我冷。”

“小姐,我们赶紧仔细沐浴吧。”

见明晰唇色发白,周妈终是不能再由着她,不禁开口,年迈的嗓音带着关切的强制口吻。

“好。”

一洗漱下来,已好了许多。

她住的是三楼洋房的最顶楼,为中院,他来的时候,她屋内的灯光已熄灭,掐灭烟,终是在楼下伫立了良久,然后离至书房。

、、、、

翌日,她收到两封信笺,一封是她母亲的,信上说:吾女,这几日传闻舆论已尽入吾耳中,吾足足想了五日,实在是气难平,本欲直奔赵公馆而来,只是汝父如今行事举步维艰,凡事多有不便,多数要赖于钧默周旋,故此,望你多忍,多思,莫要冲动,三思而行。

她母亲劝她三思,从来要她莫要被欺辱的母亲也不免在当今局势下,虚软至此。

涩笑几声,她在妆台前看的,脸色不禁惨白,原是本不用梳妆已经够白了。

再一封竟是自泸寄来的,是她幼年时私塾学堂的旧友,董香之。

信上有些好似沾湿的印记,想来许是沾上了水渍,许是哭了一番,那人字迹清秀,写得并不那么流畅,明晰记得那人没读几年书便嫁给了与自己已有婚约的男子,听闻对方还是名门望族,见着这字迹,就如她性格般,想到她低眉顺耳,腼腆羞涩的样子。信上竟透露出多了明晰记忆中董香之几分少有的情绪。

把母亲的信笺放在一旁,她方好不易收回情绪,努力地平心静气地开始看起来。

只见信笺上写道:

“随安,这方与你通信,望你莫要计较,你我已有家室,原不该扰你,只是我心有不甘,实难平心静气。

随安、、、、

他不爱我,这些年来,我侍奉公婆,谨守妇道,可他顽固地不爱我,就如我顽固地爱着他,想来自是我多年一厢情愿,原以为他也是愿意的。后来我本想顺了他的意同他离婚孑然离开,但我自幼举目无亲寄人篱下,自懂事以来便呆在陶府,不及成年便嫁与他为妻,维持生计的本事竟是半丝没有,我恼,更恨我自己,我再三忍让却已不知让到何种地步才能叫他满意。三日前,他受邀任职国立中央大学艺术系主任,我们将举家搬迁至南京。此信不知你几时收到,甚至能否收到,眼见如今政局混乱,我这等妇人亦感到忧心忡忡,我曾妄想申请公费留学,到时归来令他另眼相待也算不枉受冷落一场,只是皆是隐忍之恨的奢望一场,我本没读过多少书,亦没走过多少路,至多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罢了,我也不知为何头里一热写这封信与你,你我已不见数年,只是当年学堂里,你带着我们造那八股文许先生的反,好似还在眼前,我想着这世间没有你不能解决的问题,因你一贯是干脆决绝,傲然刚烈,熠熠生辉,你应是觉着我的话过于恭维了罢,可这却是我心里话。

心中满是飘摇竟不知向谁诉说,只能向你,向那个小时领着我们造反的你诉说,若是能与你在南京见上一面,想来应是我至大的安慰。

在此,望你一切安好,勿回。”

凝眉许久,才一牵动唇齿,竟是一阵哭笑不得。

这世间没有你不能解决的问题。

她原以为也是这样,不曾想,是她多心了。

“小姐,茶。”

这时,周妈推开门,送上上好的景德镇白瓷杯,刹那茶香四溢,这时,一低头,才低呼道:“小姐,你怎地连鞋都不穿?”

竟是赤足在妆台前,一双脚冻红得不行,她知自家小姐生平最重视颜面,特别是着装礼仪。

明晰上头原是有个姐姐,一次,老爷牵着那孩子出门,只是因老爷一时不查那孩子竟从二楼铜质楼梯间的细缝中跌落至一楼客厅,其模样叫人不忍心去看,因此,自小姐出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冥冥中的有意弥补,明晰显然是明家唯一也是就连明铉都不可及的掌上明珠,从前乳名竟是“怀珠”,可见其受宠的程度,只是懂事后连同家族长辈皆略嫌此名甚是俗不可耐,老爷夫人也便不再那么叫了,反而“随安”二字唤得多了。

而自小老爷夫人请来的家庭教师在课后交与她的便是各国礼仪与着装考究,每季都有裁缝师傅来赶制衣裳,对搭配也素有心得,从不见她浑身有一丝丝不对,即使淋过雨,跌过脚亦是明媚倾城,艳姿得体,怎会如现下这般,连鞋都不穿,甚至半丝胭脂不上,素颜惨白,竟是比昨日整个身子湿得浑透还要不堪。

她没有作答,只是望着窗前,微雨过后,斑驳树叶皆像是焕然新生。

半晌,回神。她轻轻折好两封信,完好地将其放入乳白色法式家具的一格抽屉里,方道:“周妈,将我那些首饰拿去变卖些,能筹多少是多少。加上我以往的积蓄,应是足够了。”

“小姐?您、、、、”

周妈不由瞠目,已是不知该如何问其原由,只见那素白冻红的手关起窗,只听得窗外鸟鸣阵阵,叫人心怜。

半晌,她目光如水,从未有过的寂静透着淡色的光泽,方缓缓道:

“我已是笼中鸟,但盼望他人能自此、、、、海阔天空。”

第七章 困兽

许芳有孕在身,赵钧默多日呆于书房中处理公务,和衣而睡,一众家仆皆猜测主子竟如此钟爱即将入门的二姨太,而眼见得自家主子忍耐至此不由叹道中院果然失势,女子啊,饶是你有城中商会会长父亲做后台又如何,钱怕权,如今日本人又愈是猖獗,商会众老爷不是都得仰仗着枪杆子和政治势力活着护着。

只是又一日城中刚刚名声鹊起的梨园名角萧念梳差人送来的邀约帖子被赵钧默的贴身副官接下,这才叫人明白,原来自总是有了新人忘旧人。

一众家仆倒是好些嘴多好事之人,面上不说,私下倒窃窃私语,好不欢快。直说是自家主子先生又腻了一位,只待新人,再添一个。

往日,虽先生总是不笑,略显孤僻冷硬,只是大太太在侧时倒有几分亲切之感,众人皆以为这先生不是留情之徒,不曾想现下倒是新欢不断,不过这等景象倒是合了众人的意思,毕竟自来男子多意女子多情,这般才像是真正握权在手的男子。

好事者皆想看这后院失火的景象,只是不曾想到,这赵公馆内竟不见一丝硝烟,却又像平静得如暴风雨来之前的宁静,紧绷得犹如一根快要断裂的弦。

往日里最是我行我素的大太太也不知怎么地就焉了下去,终日在她那三层洋楼里,唤了些唱昆曲的热闹热闹,边听还边睡,素日里也就是逗逗猫,倒像是毫无烦忧。

二姨太也渐渐开始管起事情来,许芳虽没有明白的名分,但呆在府中毕竟多年,早前又是大太太房中的,大家早已视为二姨太,众家仆想着,这二姨太的脾气估计也翻不出什么大天来,于是便悻悻然每逢谈到这事时便散了。

这日,明晰又自睡梦中醒来,这些日子她总是怕冷,许是那几天淋雨淋的,但后半夜半梦半醒之间倒好些,好似房内暖和了很多,那被子就似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将她瑟瑟发抖的身子容在了里面。每次醒来,她都能闻到被子里有些还未散去的薄荷和烟草味,还带着些许硫磺炮弹的气味儿,只是她不敢想,亦觉得好笑。

想是周妈好意或许是为了她能睡得稍安稳些从那儿带过来的被褥,她从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便会不思不想不回头之人,每回她也就当是房中烧的热水管子的作用,醒后让周妈用些熏炉将被褥的气味熏走点。

几日不出房门,天气渐晴,她自房中出来,中庭两侧是极高大的树木,落下一地斑驳树影,她见院内几辆名贵轿车停靠着,而他常外出坐的车子不在,这才下来的,想是他已出门了。

甚少再出来了,不知为何她已不太愿意见着他。他爱她,却素来不喜她桀骜不驯骄傲太重的性子,她早知她与他终是在有些地方要有所折磨,只是不曾想,竟是在婚姻里,他磨着她的性子,磨着她所有的棱角和刺。

他爱她,所以奈何不了她,如今她已不知他是否还爱她,如果还爱,又怎会让她徒然到这般田地、、、、

思绪恍惚着,她这才见远处是肚子微显的许芳领着她的儿子远远地走过来,四目相对,赵延盛有些许惊诧又有些许歉疚与怕意。

许是心境不同,如今竟忽如死水,见她的儿子拉着许芳面上露出怕意,她心下一窒,喉中有些许哽咽,面庞却没有丝毫的反应,只是淡淡地望着他们走来。

他竟是这般怕她,怕她这个母亲、、、、

常言道,慈母严父,她与他父亲一个性子,莫怪他如此怕她,即便她心中疼他疼得紧,他是她历经艰险犹如生死关头走了一趟换来的命,如今竟也疏如陌路。

可笑,她此刻才看清那么多,原来她是这般孤立无援,原来她的性子竟半丝讨不了好。

许芳多好、、、、

明晰淡眼瞧着,神色不变,只是观望着面前那个温婉柔情的女子,细声柔气地问着她儿子,要不要休息,瞧练琴手都长茧了,咱们不练了好不好?你瞧你,你别累着自己啊、、、、

视线再往下,许芳抬头已见着她,只是行了个礼,然后让赵延盛自己一边玩去,赵延盛听话转头跑去,只是半晌还不远回头望这边一眼,也不知是看许芳还是看明晰。

而明晰注视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往下,眼角倏地一紧,几日功夫已经显怀明显,她以为她不会感到半丝疼痛,只是亲眼那么见着,再看到她一身贴身着装,尽显身形婉约而秀丽,那腹部更是突起,像是宣告她是这般得意。

心像是霎时一刻揪了起来,又仿佛痛到了极点静静刺疼,她依旧是神色如静水,瞧着许芳淡妆稍抹,领口还别着深蓝色宝石别针,衬得皮肤有些楚楚动人的风情。

“小姐、、、、”

轻柔地唤了一句,她抚上自己微凸的腹部,抿唇淡笑。

语末半晌,明晰依旧没有声响,在许芳面前,她这般竟是前所未有的素雅,不着粉末,不戴装饰,只是木簪子轻插在发髻上,甚是无风情胜风情。

只是她这般的静默衬着她往日自来的气势,竟依旧有些让人胆颤,早前熟学礼仪,后赴法国留学,形体课自是在那边要学不用说,虽明铉调侃自家阿姐如山中老虎在笼中却是遮掩不住的气质,如今不施粉黛,心境较疏淡,姿态玉立,竟是平白无端端生出比往日更叫人不敢侵犯的气势。

“小姐、、、、你近来可好?”

不由后退一步,许芳抚着自己的肚子,又问了句。

“好。”

冷静自持,明晰深吸一口气,竟万般都淡了下来,只是轻轻扯了扯嘴角回道。

“你听说了吗?那唱戏的萧念梳、、、、听闻明艳照人毫不逊你当日未嫁时的风光,小姐、、、、我替你不值。”

似真心又似假意,许芳咬牙抿唇道。

明晰恍若未闻,只是眯着淡眼望着远处铜质大门,雕栏画柱,门岗哨兵肃然站岗,天际蓝白,她竟有些羡慕晚晚,她是猫,来去轻巧,如今她若是要出去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来去自是有家仆跟随,再有司机探地,她虽是自由人,却非真的孑然一身,怎能像一只猫一阵风般归去无踪、、、、

思绪纷乱,她适才想起许芳正与自己对话。

呵,如今,她竟那么容易失神了,莫怪周妈说她魔怔了,仿佛一丝一毫都不甚感觉了。

许芳见明晰不语,亦视线不在她身上,略是一阵不甘,言语不择地道:“那日,我与他在国外,他是真心待我的,你总是惹恼他,总是肆无忌惮地撒脾气,可我不是,我将他伺候得那样好,他不让我走,他揪着我的手不放,小姐,他不是你一人的,绝不是你一人的,他这般的人凭什么就给你一个人?凭什么,什么好的皆是你明晰一人的——不,小姐,他不该只是你一人的,那么好怎么能就你一人占了,就让你占了——”

她甚至有些胡乱了,词句一冲蹦出,字字敲在明晰一人的身上。

伺候,她听不得这两个字,亦对这个两个字反胃至极,她能想得到那般的场景,是怎生得让她痛彻心扉,睚眦尽裂。

只是她些许真是那几天淋了太久的雨了,淋得麻木了,竟没有感觉到冷,只是心尖还是不由揪起,神色静如死水。

是的,渐渐看不真切那个人的身影了,渐渐模糊在她的眼前,她目光一恍惚,仿佛伸手都抓不住,亦在察觉的时候已然放下了手。她有多久没见到他了,好几日了吧,听闻他从国外回来,她满心等待,他却一直未曾回府邸,纵是那天归来,她亦恍若未见,半丝没有看清他的模样。

许久了吧,或许再许久,他们连彼此的样貌都会渐渐忘记了,人不就是如此这般么,这公馆有多大,想不见亦不是难事。

恍惚间,脚边竟有些许酥麻,她方才低头看了下去,是晚晚不知何时毫无声息地踱步到了她跟前,亲昵地冲她尖细柔声地唤着,昂着倨傲慵懒的头,鸳鸯眼舒服的眯着,舒润的毛发蹭得她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半晌,抬手,她含一丝浅笑,抚了抚被风吹乱了的发丝,见她抬手许芳竟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以为她要一掌掴过来,眼神惶恐地望着她,而她只是将发往耳际拨,淡淡地放下素手,轻淡地道了句:“好生休息。”

她利落地蹲下,将腻着她的晚晚牢牢抱了起来,仿佛抱着唯一的珍宝,抚了抚晚晚的毛发,指间温柔。

转身,回头,一丝一毫都没有迟疑,那样轻巧,仿佛她怀着的不是她丈夫的孩子,仿佛她所说的那个女子不是她丈夫的新欢。

她一直以为明晰是那样的,恣意刚烈,霸道决绝,可她的决绝竟像是骨子里的了,不像是外表面上而已,她怒她摔杯撒泼,她笑睚眦尽裂,她如今不言不语,清清淡淡如好捏的柿子,却又像是根本无法让人捏碎的棉花,比往日里更坚毅决绝,自我自护。

饶是许芳跟了明晰这么多年,竟是真的如今才明了,竟是一直不曾懂她、、、、她原来也可以静得无坚不摧,静得让你找不到可攻击的地方。

竟是那个男人如此地了解她、、、、

一阵无法言说的百感交集,含笑似哭,许芳不由后退两步,“啪”的跌坐在了地上,淡妆掩饰不了的惨淡,抚着肚子,一下又一下,冰冷彻骨,终是不由唇齿微颤着,喃喃自语起来:“小姐,小姐、、、、我竟是盼你能打我骂我的了,若是你能真的去掉了我的孩子倒也好了、、、、因我也不知,他将来会是怎生的命运、、、、小姐,这难道便是报应?报应我偷了你的人、、、、往后,我们就真的是陌路了罢、、、、”

犹记得,那人将她覆在身下,神色冷静自持,半丝没有任何触动,只是硬朗的面庞薄唇紧紧抿着,疲倦的皱痕因蹙眉而显露,眼眸蒙上她看不清的纱,她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当是上天见怜她一番真心,至此她与明晰共事一夫,身份高贵,也算幸事。

只是,不曾想,结果,她失了她对她的信任,而她也看清了这一路往后的苍凉。

名贵轿车引得路人侧目纷纷,转过弯,从戏院出发,路上人多,开得稍慢,路经一家电影院,灰红砖砌的建筑,门庭若市,众人排着队,旁边是西伯利亚皮货店,再望过去是一家后台极硬开店许久的仿西式小店,卖得也皆是众名流夫人喜爱的舶来品,价高得令人咋呼,却是预订者络绎不绝,早已是城中有名的旺铺门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