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晰!”闻言,陶老爷子尚不及开口,陶云先眯起眼,英俊的脸庞布满了阴郁,指关节紧绷,心下有些不舒服,不禁站起,撑桌而立,咄咄逼人道,“、、、、我父亲敬你,我可不敬你,你莫要对我与我父亲这般口气!这现下谁不知你们明家与日本人关系匪浅,狼狈为奸已久,你父亲亦是个墙头草,风往哪边往哪倒,如今日本人对你家步步紧逼,若不是你身后有一个赵家当靠山,你们明家早就名存实亡了!且不说你们明家现下的日子不好过,你如今虽是赵家底下好乘凉,却早已失势,现城中谁人不知你的闺中心腹在背后刺你一刀,趁你不在赵先生身旁顶替了你这妻子的位子,明晰,你休要在这里做好人,我告诉你,我父亲怕你,我可不吃你这套!”

自然,艺术家皆是羁傲不驯,何况他早已是国内文化界最令人瞩目的新锐人物,亦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之一,不屑政治这一套,天性自由横溢,这番话毫不避讳地直言,颇有方才要执意要离婚的气势。

话落,陶老爷子这眼见局面失控,方要救场,只见明晰淡淡一笑并无怒意,连陶老爷子心下都不禁感慨一句果然是出自名门之后,这等修养,却也是感到与传闻不符,当日只听说明家大小姐艳冠全城,嚣张跋扈,今日所见全不是那样。

这番揭破,若说心里无感,倒是自欺欺人了,只是这次她既来了,自是能想到所有会发生可能,人说言语如春寒冬暖,她此刻竟是凉到了心底,甚无所觉,连她自己都不觉自己的脾性竟万般好了,倒也真是不气,有何可气的,何况陶云先说的本就是事实,她倒不是不认真相的主。

不过,她还是笑了笑,道了句:“想来,陶先生忘了一句俗语,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她并不高,站立在那儿,玉身直立,眉目疏朗坦荡,她眼中皆是淡淡的冷意。

终于她方坐下,握住董香之的手,眼神坚定,眼梢尽是仿若积雪,融不开的清冷,深吸一口气道:“我今日来有一事要说,我本人已决意全权资助香之赴洋进修、、、、一个月后有一艘赴法的渡轮,我已帮她联系了法兰西学院,我在那儿亦有校友,香之在那儿会得到稳妥的照顾,此次离婚后,她同陶家便再甚关系,今后桥归桥路归路,陶先生,您也可新妻入怀,享受你艺术家脱俗的生活,此后,便再无像香之这等死心塌地、傻里傻气的女子叨扰你了,你可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死心便要彻底的死,否则徒留烦恼,她明晰一向干脆利落,方才问陶云先是否会后悔也不过是想让董香之彻底明白,彻底了悟,毫无遗憾地放下,也避免明晰悉心安排许久,董香之却心在这陶府逗留,走得不干不脆。

话一出,皆是一怔,宴上出奇寂静无声,连陶云先亦一时沉默不语,仿佛沉静在思绪里,随后淡淡又看了一眼董香之,神色不明。

闻言,董香之亦惊诧得不得了,只是瞪大了眼,半启着唇,好半天说不出话。

“若只是赴洋求学,我亦可安排、、、、”陶老爷子吹胡子瞪眼,不曾想明晰竟是来添一把火的,人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怎料是这般,他倒真是有些按耐不住,直说道。

还未说完,明晰便淡淡地打断道:“您若想安排早便安排了,您明知他们的婚事僵直至此颇有这方原因,却是香之侍奉您二老已久,真要离了你们,你们亦不习惯,您才一直无这个打算,虽是出于私心,我亦可以理解,且不说您这边是否愿意,既然今日已决意离婚,如若之后再拿您陶家一分一毫,想来别说令郎心生排斥,他人亦会有微词,所以,您便宽心罢,如果注定做不成您家永远的媳妇,做了数载您的媳妇也算是有缘了、、、、”

话中有理,亦不缺情意,只是字字合情合理叫人不能不心生赞同,亦不可轻易反驳,这一番话,不痛不痒却叫陶老爷子霎时百感交集,想起这些年的相伴,即使桩桩件件他的儿子皆对董香之错待不已,她却依旧勤勤恳恳侍奉他们,若真的隔着洋,从此再无见面可能,他实在是无法接受,多年承欢膝下,他二老早已将董香之当作自家孩子,这一下子觉得生离就在眼前,竟不禁老泪纵横,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

陶太太亦暗自抹泪,更不甚想去看那儿子带来的女子一眼,即使貌美娇丽又如何,在他们看来,如此登堂入室,毫无礼数,追求真爱的坚决和自由不顾他人,反倒端端让他们生厌。

看着明晰决绝笃定的样子,再看董香之虽惊诧像是毫无准备亦没有反驳拒绝明晰的好意,陶老爷子也是风雨过来之人,这一下便明白再无甚能说的了,略有失神,半晌他缓过了些许情绪,最后只是呆坐在椅子上喃喃絮叨着:“作孽啊,这真是作孽啊、、、、”

第十一章 男女致命之谎言

“香之,香之、、、、”

绢帕无声地擦着自己的眼泪,随后看自己丈夫亦再无法子,陶太太再也坐不住,连一丝不苟的发髻都有了些许小碎发的凌乱,嗓音温婉暖和呢喃着唤道,眼见得失态发展已不若自己想象的那般,再也坐不住地站起,小跌跌撞撞地小碎步走到了香之的面前,也顾不得多少礼仪,只是执起了董香之满是冷汗的手,曾经的点点滴滴亦上了心头,不无痛心,她一下下慈祥而感伤地抚着董香之的柔荑,感慨万千道:

“香之,莫要走,你若走了,我可如何是好,你素来知晓,这么多年,我早已把你当成半个女儿,你怎能如此狠心、、、、你、、、、”

丝丝是留恋与钟爱,声声逼得在场的那年轻娇媚的女子好不自在,这便是她往后要侍奉的公婆了,可如今他们一个痛心疾首不能言语,一个晓之以情地挽留他的原配夫人,她这般女子自是聪颖的,只想着将来她的日子想来不会好过。

来之前,她如何说的,哦,她信誓旦旦,像许许多多受过新式教育,由来顺着自己的意愿,不管不顾他人感受,那样自信对他说:我定会让你父母喜爱与我,就如你喜爱我一般。那不过是旧式的女子,你父母亲终会看到我的好。

可现下,她如坐针毡,禁不住地感到冷气袭来,这等场面,与爱情无关,却是婚姻与亲情的关系。

她本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坐在这方的,却不曾想,莫名其妙位置倒了过来,她仿佛能感到自己的样子在他人的眼里如此狼狈不堪。

“云先,我想走了、、、、”不适地动了动身子,曹英佩凑在陶云先的耳畔,低声道。

“、、、、莫怕。”

陶云先自是知晓她心里在想甚,手握紧了她一下,低低安慰了一句,抬起眼,眼眸淡得若静水,英俊的脸庞望向董香之像一个陌生人,见自己母亲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地劝慰,他只是接着淡漠地道了句:“也罢,你既决意离开,往后便请勿踏进陶家一步。”

话末,一瞬抬头望,董香之浑身一震,不禁松开了陶太太死死握着自己的手,霎时言语不能反应,只是泪又在眼眶中打转,原低头暗自哭了许久,红红的血丝布满了眼球,泪光摇曳,这些生生又被逼出了泪水再次让她变得看起来那样软弱。

这次,她没有避开或低头,只是与陶云先直直地对视,桌下冰凉极致的手抓得明晰生疼,明晰亦没有言语,只是看着董香之僵硬直立着身板,死咬着发白的唇,冷声道:

“好,我定如你所愿。”

话刚落,董香之含在泪眶的眼泪,刹那滴落,却无法叫人生出懦弱之感,反倒让人顿感她从未有过的坚强。

只见话毕,她跪在地上,向陶老爷子和陶太太磕了三个头,抹了抹眼泪,道:“多谢爹爹同娘娘照顾我多年,亦素来待我亲厚,香之永生不忘其恩,只现下缘分已尽矣,望爹爹同娘娘日后多多保重。”

“爹爹娘娘,请容我一天收拾行李,可好?”

陶太太还想说什么,陶老爷子摆摆手,叹了口气,像是老了有些,拿起家仆送上的新烟斗,淡淡地吸了口,靠在椅背上,然后沉吟了一声,应道:“、、、、好罢。”

终于覆水难收,陶太太含着泪,又目光深深责备了陶云先,俯下身子,将董香之扶了起来,众人只听见陶老爷子沧桑年老的声音又响起寥寥数语:“不论将来你是否回陶家,你都是我陶某的女儿、、、、”

言如万金,室内所有人亦倒抽了口气,暗暗感慨其话的分量。

点点头,她不住地点头颔首,絮乱无章地擦着自己的眼泪,直到明晰从兜里掏出锦帕,替她仔细擦了面,然后莞尔地看着董香之哭得红红的鼻尖,白皙略显苍白的脸上温柔亦淡然,只浅笑道:“香之、、、、无事,都过去了,明日我派车来接你,你今日甚么都莫想,好生休息。”

话毕,明晰略略向陶家长辈点了点头示意,随后家仆见状领着她走下楼,出了陶府。

一路走着脚下略有虚浮,她深吸一口气,眼前稍有模糊,抬脚低头钻进了车内,只一刹那,便眼神微眯,车内有些许烟草味还有那人特有的硝烟硫磺的气息,有些许烟雾缭绕。

她方手撑了下,没摸到车垫却触到了一只冰凉清冷指节分明的手,一惊之下,她刚要抽离却被那人扣住,有些许微疼,她嘶了声,挣扎了半晌亦挣不开也便不动了,只是方回过神定眼一看,那人的脸在车内忽明忽暗,轮廓分明的五官侧面硬朗疏淡,眉目浓密,薄唇紧抿,也不看她,军人的坐姿硬挺笔直,他目视前方,神色不明。

瞧不清他的意图,这车四面皆拉起了黑帘,车内光线不好,她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讽笑,想来他是亏心事做多了,如今竟是连窗都遮起来了。

正意识恍惚着,虽被他死死扣着手,她却不禁挪动了身子,坐得离他远了些。

她的动作不着痕迹,他亦没有转头瞧她,却还是刺痛了他的眼,他扣着她的手更紧了些,明明听见她暗暗咬唇嘶了好几声,亦狠心抓紧着,不容她多动弹。

他不开口,她亦不启口,只是双双直视着前方,而手在那儿无端端的较劲。

车内死寂般的安静,只有车子碾过路上些许垃圾发出的声响。

无声地叹了口气,终是他败下阵来,道:“听说你近日身体微恙?”

闻言,她淡淡地回道:“无事。”

“盛儿那儿你也不管了?”

“他已长大。”

“前日里听闻你胃口不佳,你该多吃点。”

“既是听闻,你怎知是真是假?”

“、、、、你是在怨我只是‘听闻’而已?”

闻言,他手放松了些,想来前一句极得他欢喜,他眼一眯,薄唇不着痕迹地勾起,低声问道。

“不,我是在劝你不必多费时间,你自有你的事,我省得。”

竟是低眉顺耳的话,却在他耳畔极度刺耳,她这般懂事听话,他却知她不是,可她现下就是如此。

早在前段时日,他便隐隐感到有些许事情已然脱离了他的控制,他的副官曾笑言他当局者迷,关心则乱,从来头脑冷静,却在大太太这边时常跌跟头。

何况听暗中看管她的部下说,她竟是来助人离婚的,真真是她能做得出来之事,赵钧默不知怎么地,听闻这事,便匆忙放下手上的公务,匆忙赶来,此番干涩日常的对话极为平淡,却平添了几许陌生。

空气有些许凝滞,赵钧默缓缓收回思绪,手心传来她手背的丝丝暖意,他将她的柔荑又捏紧了几分,垂下眼,然后转首斜睨着明晰,眼神像在探究,亦像琢磨,深吸一口气,沉吟几声,再将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往自己那边扣,指腹不着痕迹无规则地在她肤如凝脂的手背上划了几下,她亦无动于衷,他眼眸一深,又启唇道:“、、、、你今日劝他们俩离婚,你可知你又在胡闹了。劝人离和这等事、、、、”

“最后一次了,再不会胡闹了。”

她气色不好,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撇开眼,淡淡地答道,仿若不甚再想听他至多的声音与言语。

眉宇间霎时冷冽起来,闻言脑中嗡地一响,衣上锃亮的徽章闪着微弱清冷的光泽,他动了动身子,面色晦暗了几分。

她如此这般的听话,他满腹的话竟不知从何说起,她倒是像他所愿的那样子,却再不会与他斗嘴争执,他望着她平静沉思犹如身旁无人的神情,手心被他一瞬失控掐疼了些,亦没有开口。

心一点点不知怎么地渐渐沉了下去,好似这被黑帘遮掩的车内,一丝光线都无,从来未感到恐惧的心沉甸甸得紧,周遭的冷气逼近,车似是开得不平稳,一阵颠,更叫他蹙眉,薄唇紧抿,略有心烦地解开了戎装的几颗扣子,喉结微动,嘴角微微一沉,目色颇深,低声冷喝了声:“老张,你今日怎开车的!”

“这、、、、对不住,对不住,先生,这路不平坦,前方有学生游行,我们可能得绕开得远些。”

见状,那司机赶忙应声道,大气都不敢出,心里倒思忖着,这自家主子一向脾气尚好,冷静逼人,略有孤僻,怎料得每逢大太太在皆沉不住气,当年大太太跋扈霸道,他亦气不可遏,如今大太太莫名收敛许多,他亦怒气熏天,这到底是如何一桩事,饶他跟了赵钧默这么多年亦没法子看清,只道这世道纷乱,万事皆谜。

外界喧闹声天,车内死寂如雪,静得只听得那么几丝呼吸声,连司机老张的开车动作都莫名放轻巧了许多。

终究像是软了几分下去,他声音低压略柔,另一手揉了揉自己微疼的太阳穴,垂下眼,淡淡地问道:“、、、、为何不问我为了什么?”

忽然问了一句,而他信她自是懂得的,话落,她终于瞥了他一眼,攥紧了另一手心,然后抬眼,明媚的眼眸浅淡地望向他,他的模样与当年遇见并无区别,只是眼眸不似当年那么炯亮生辉,反倒晦暗不明了些,轮廓依旧分明如世间最冷硬精致的雕塑,脖子上是一道狰狞猩红的疤痕,那么多年都不曾淡些,胡渣还有些残留在他的下巴,显然今日诸事烦忧,如他这般一丝不苟的人都有些不甚仔细了,麦色而硬朗的脸庞对着她,蹙眉问着,像是叹息又如迷惘的絮语。

“近日芳儿和孩子可好?”

她答非所问,好似一弦绷断,他冷黑的眸子霎时眯起。

话毕,他尚来不及言语,终于,只见她看向了他,这是她近日第一次那样瞧他,随后她伸出手,在他神色不明,略有粗糙的面上,轻轻抚了抚,她如今脾性静了许多,连气质都因时常的体力不支而嬴弱轻飘了几分,她笑了笑,唤着他的表字,声音似在卧榻间的私语,却是最冷静决然的意味:

“默卿、、、、你盼望我说些甚么?”

她的指腹移致他冰凉的唇,如世间最柔软的羽毛轻刷过他的,言语却不若这般温柔。

呵了口气,她浅笑,眼眸温婉而静谧,丝毫甚是无感他捏得她手心愈发紧,只淌着笑,吐字轻得如耳语呢喃:“默卿,你盼望我对你说,若你道出真话我便原谅你么,还是其他甚么,然后我便如一切都无发生过、、、、信你,爱你,并支持你、、、、”

“默卿,你听过一句话吗、、、、女子对男子至大的谎言,便是你若说真话我便原谅你,然,我笃定你素来知晓,我生平最不喜说谎,即便真的得到真话,我亦,不会原谅。”

第十二章 他竟丢失了她

“吱——”

明晰的话音未落,车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巷口,老张倒抽一口气,险些碰上了一个躲避军警的游行学生,正要重新起火,只听得一个冷冷的声音散着冰冷之气,像是隐忍又怒意阴满,低沉略嘶哑地道:“下车。”

“先生!”老张心一抖,不禁老声沉吟了一句。

闻言,她抿了抿唇,明晰瞧他撑在窗前,神色不明,只周身散发着森冷之意,她笑了笑,早知他反应定会不好,只是她素来不爱说谎,即使他问她千百遍,她还是这个答案。

“下车。”这样若无其事,冷淡自持的脸,既是他所愿,却不是他能忍受的,他青筋都迸起,只一下一下地深呼吸,手指弹着车窗沿,好似努力平复,又像是在挣扎。“、、、、我现下不想对着你的脸。”

闻言,她淡淡点了点头,好似火上浇油般清淡地应和了声:“也好,我亦不想多见你。”

关节一僵,赵钧默一下子捏紧了拳,脸色忽然更阴冷的几分,霎时冰寒逼人,眼一眯,方转头冷睨她时,才见她狠狠地关上车门,一身华服与这巷子的各色人丝毫不搭,她亦没有在意巷头街尾些许路人异样的眼光,没回头望他,只径自往前走。

“先生,还走吗?”

老张也不开,只是回头见赵钧默稍有动容,趁机探问道。

冷冷勾起唇角,赵钧默亦没有给老张好脸色,只不怒反笑:“走,为何不走,去月华路的萧公馆。”

闻言,老张也不知为何,衣襟染了些冷汗,头上密密沁出了虚汗,这真是让他不知如何是好,这位亦不是真心想去,他若开了车好似也觉得对不住刚刚下徒脚走路的大太太。

“先生、、、、这、、、、”呐呐地启口道,老张心里真真是五味杂陈。

打断老张的话,赵钧寒铁般冷了许多,只抽出了根烟,透过袅袅眼圈,冷眸深眯,似慵懒道:“怎么,连同你都要拂我的意?”

猛咳了几声,老张再说不出口其他话,只好腹诽着:也罢,看你能撑多久。

车一路行驶,与刚刚停驻的小巷子不同,这街道越来越宽,这月华路与赵公馆所在的路一样,皆是住着许多达官贵人,管制得极好,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干净祥和,路旁大片树荫,更有几座西式精致雕像,开着开着便到了萧公关,那是完全欧式的洋房,萧念梳虽是唱戏的,但极追求生活质量,跟崇尚洋人做派,因此将这楼房打扮装潢得如欧洲建筑极像。

到了地方,也不见赵钧默有何动作,只一根根抽着比金条还矜贵的烟,一根根的浪费,皆为抽完便捏灭,然后继续点,老张心下着急也不便再直接说,见赵钧默无下车的意思,倒是壮着胆子,絮絮叨叨似喃喃自语起来:

“唉,这世道真真是越来越艰难了,现下这路也愈是不稳当了,到处有打砸抢的游行队伍,这帮军警从来不手软,还经常把人抓错、、、、真是乱成一团了,这路上还什么人都有,唉,真是乱透了,饶我再仔细开都觉得这路是越发难开了、、、、”

赵钧默怎会不知老张的意思,只是她适才的笑容太叫他生恨,他若不是真的不想再对着她,又怎么会一时忍不住气让她就那样毫无防备地下了车,偏生她再心平气和,再乖觉听话还是去不掉骨子里那刚烈执拗的性子,将他气得耐不住,只得让她下车,只当全是发泄,怎料得她还真下了车去,半丝不怕死。、

他越想越气,不自觉整了整军服的袖扣,逼急了恨不得现在就打她那跟主人一般不受教的臀。

“先生、、、、”

眼见有了戏,老张刚要发动车子转方向便走,只见萧念梳不知从何看着他的车,便上前迎了过来,敲了敲他的车窗,步步摇曳生辉,稍有露骨的洋服透出几许风情,她娇媚的凤眼一挑,只等他把车窗摇下。

她嘴里还柔柔地念叨着:“怎地终于来了,我已有许久没见你了,你可知我都要恨死你了、、、、”

他眉头未舒展,只一贯蹙眉,车窗没有摇下,只是问到:“老张这天是不是好似快下雨了?”

“是啊,这般看来是大雨了。”

经赵钧默一提,老张方才抬头,只瞧得那乌云布满,沉甸甸地犹如黑云压进地面,空气都颇为冷了几分。

风似乎还挺大的,隔着窗户只见着萧念梳精心叫人梳理的头发都被吹得凌乱了几分,她见他毫无反应,有些气,要着唇娇嗔道:“你怎地这般、、、、”

话音未落,他摇下车窗,眼见她欣喜地露出笑意,他只眼色隐晦,眼眸微眯,轻柔地伸出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扣在耳后,还来不及娇喜若狂,她只耳听到他清冷淡漠的嗓音低低似呢喃地道:“看来这风确是挺大了。”

风不止大,还颇冷。

天色一变,比人的脸有过之无不及。

还未反应过来,他像是服了输一般叹了口气,揉了揉法疼的太阳穴,无可奈何嘴角淡淡地勾起道:“罢了,总归是没赢过她一次、、、、老张,回去。”

“诶——”

“赵、钧、默——”

来不及跺脚撒气,那名贵性能极好的车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一阵刺耳的掉头声中绝尘而去,萧念梳一头雾水,一阵冰凉侵入肌肤,原是真的下雨了,瓢泼大雨,罢了,她蹙起黛眉,不自觉又想起他在车窗雾气中写的“怀珠”二字,像是了悟了几分,冷笑一声,疾步走进了自家楼里。

、、、、

竟是下雨了,她有些好笑,自己明明都想好了,为了明家为了孩子,即使淡漠失望到不闻不问她亦放心不下。

一个旧时的好友,一封信她便倾囊相救,何况是自己血脉相融的亲人,只是她些许再心平气和亦逃不开生来就种下的执拗习性,他让她下车,她竟如一个年少气盛,心高气傲的学生少女一般真真就下了车了。但转回想,哪里错了,若是重新来过,她又岂会不下。

只是这雨来得太急,她这方没走多少路,穿得亦少,冷意逼人,豆大的雨滴渗入她的肌肤,鼻尖冻得生红,还未来得及躲到屋檐下,只一下子感到雨滴减弱,这方抬头,才见到一把伞撑在她的头上,那个曾经少时熟悉至深的男子对她笑了笑道:“随安,许久不见了。”

、、、、

“先生,我找了许久皆不见太太的身影,许是回去了?”

老张急得满头是汗,见赵钧默也不撑伞,只冷着黑眸,急急地在她走下车的四周来回寻觅,怎一个狼狈了得,他的戎装早已势头,显得松垮,大雨磅礴,巷子里早已没有人影,皆躲了起来避雨,连小贩都逃得精光,他亦从未有过的心急,只心下头脑发昏,迷迷糊糊地想着一遍遍的话:

他竟是丢了她!他这番竟是丢了她!

终是看不过去,老张好不容易将伞撑在了赵钧默的头上,在旁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其实也不甚是什么大问题,只叫警察厅派人寻,总能寻得到的,也许大太太也已在家中了,只是这方他知晓先生是半点都听不进去了,情深不寿,过犹而不及,他也不知怎地开了口,老张早先便是赵钧默父亲的心腹,当年受伤已不能上战场,有儿有女,早已过了想一展宏图,万般筹志的年龄,所求不过是安稳,因此赵钧默便在父亲死后留了他在司机,虽不如以往意气风发,倒是甚感心静,连他家中妻子亦宽怀不少。

其实各种道理,身为曾经战场浴血过的人如何不懂,何况,政治黑暗比战场有过之而无不及,赵钧默这位主子的心思,他如何不懂,只是、、、、有些事情不是想来的这般简单容易的。

“先生、、、、”似是感叹,又似叹息,老张低沉这嗓音,在赵钧默的身旁道。“您这是何苦来哉、、、、”

大风卷了落叶四乱,巷子里多是宣传大标语的纸胡乱飞舞,吹得人脑子发晕,冷得人直直不由抖颤,那雨似是永不会停般,倒了一阵又一阵。

老张沧桑亦慈爱的嗓音,略有沙哑,也不如方才保持缄默了,只因眼前的人现在不是位居高职的赵钧默,而是他自小看着长大,从小意气风发却又冷漠硬朗,铁血温柔的孩子。

他撑着伞,语气还是一贯恭敬,只是带着作为长辈的安慰,淡淡地对双目略有空洞失神的赵钧默道:

“其实、、、、我知杜先生那件事对您影响极大了。他是曾是您最得力的部下,也是您最信赖的战友,他死得惨极,他的太太与孩子亦是可怜至极、、、、”

“有一事,我知您未对任何人言,那便是他的太太不是被暗杀惨死在那家西点店里的,而是死在了您的枪下。那帮人得知杜先生太太在外的美名颇对之有兴致,杜太太是社交场上的名人,蕙质兰心,貌美如花,亦是高官之爱妻,那帮人将她凌辱至极,您是废了好大的功夫将她暗中救出,怎料得她安全后一上来便死死求您杀了她,我知您下不了手,却还是忍痛送了她归天,了却她一桩心愿。从那日起您日日睡不安稳,我知您心下有碍,您一方想护着她不想大太太将来受明家与日本人之事的牵连,一方又想将她往日里的风头劲压下让人渐遗忘,只是杜先生是杜先生,您是您,不可同日而语。”

“您啊、、、、且莫要折磨自己,也莫要折磨大太太了、、、、”

第十三章 幸福本不堪抱紧

“今时今日我与你下棋若还是让你,你是否会回心转意?”

“随安,我现下已可以保护你了。”

是张梁笙将她送了回来,一路上都只是平常的寒暄,到底许久未见,的确颇有些许疏离,只是到了赵公馆那华丽精致的西式大门口,门房渐迎了过来,他长衫伫立在那儿,然后道了两句,不等她回答,只是说往后再答复我便走了。

提起以往的事情,她又不禁想起数年前,他曾经在她耳畔低低笑道:“我是军人,你若脾气好我倒还不稀罕了,我就喜有个性,泼辣的女子,与我相称。”

只是辗转经年,他却道她的性格终是要吃亏,后来又叫她改性子。物是人非,连说法亦是变了。许是她太执拗了,才会到这般田地还舍不下素来骨子里的偏执,否则又怎么会在渐生冷意的时候还与他顶撞抬杠,不管不顾地下了车穿着华服在狭窄纷乱的小巷里徒步走路。

她勾起了唇角,浓不开的自嘲。

这方才回来,却是周妈见着她便疾步走了上来,边走边在她耳畔道:“哎,这怎地回事,姑爷也是刚刚回来,淋得一身的雨未打理,只脸色倒真不大好,现下在你房里呆着呢。”

沉吟应了一声,她倒无反应,只是颇觉得无力,淋了雨浑身湿哒哒的,又冷气渗身,她没当回事,被周妈搀扶着到了中院,走进自己屋内时,正见郑副官附在赵钧默的耳边低语了几句,然后他瞧见明晰示意颔首了下,离开的时候经过明晰身旁不由蹙了蹙眉,眉宇间有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谨慎,和周妈离开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回望了屋里一眼,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周妈见状道:“怎地,莫非有事?”

郑副官也不答声,只是边走着边摇头。

屋内,她不管他,只拿着毛巾擦拭着她的头发,抿着唇没有言语,他周遭都是寒气,坐在她的铜质榻上,湿漉漉的戎装让被褥都沾湿了好几块地方,想来今日她睡不了好觉了。

明晰不禁皱眉起来,愈发瞧不清他的意思,是他让她下的车,她回来了,他倒淋湿了,淋湿也便罢了,何必坐在她的榻上,糟蹋她的东西。

终于,他终是动了动身,眼神微凉,没有说话,只是略有强硬地接过她的毛巾在她的妆台前,站在她身后,低头给她擦拭青丝,粗糙而有长年厚茧的手掌很有力度又不失温柔,擦得很仔细也很干净,她恍惚有一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感觉,但只一瞬间而已,思及过几月,许芳便要临盆了,她仿佛像吞了苍蝇一般的恶心,只一刹那便忽然瑟抖了下,他亦眼眸便深,道:“怎么,面对我,让你那么难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