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爱她到了这步田地。

身处在绿茵茵的草坪旁,假山水池,天倦云舒,眺望着前方围再绿丛的红砖洋楼,许芳失神伫立着,浑身似乎传来满满的寒意,她唇齿都开始略微发颤了,腹部的孩子似乎多有调皮,感到了她的情绪波动,动了几下,她方回神,脚下却不免虚浮,只得在院子的藤椅上坐了好些时候才缓回来。

她前日里听闻萧念梳多次在公开场合表明将会是赵家的三姨太,她还在费翠斋同她不约而遇,见她娇眉微挑,高傲不堪,心下不免一惊,却是凉得麻木了。

“慢着,你可认识一人,名唤怀珠?”萧念梳在她走离的片刻,生生将她拦住,随性而倨傲地问道。

这名字已是少有人记得,恐怕就连明府的族内长辈都忘了许久了,自懂事长大以来明晰素是不喜欢这个艳俗不堪的名字,何况就连明老爷子和明太太亦是觉得此名不堪入耳,这福气有余,雅意不足,早已不谈不唤了,如今知这个名字是明晰的,不出五六人。而,许芳听闻萧念梳此话,身子便一下瘫软了几分,抚着肚子,神色略动,终是舒了口气,黛眉微蹙:淡淡地道:“我不识此人。”

说完,便走了,再不想听到任何话,亦不想再多见到萧念梳。

她与张梁笙亦有几番寒暄,只是她不欲同他多说,有一日,他带风筝来,擦肩而过之时她瞧上了一眼,心中不知是甚么滋味,只是注视着前方,站在张梁笙的身侧,清冷地道:“你自小知她欢喜做什么,你知她嗜好什么,你知她素来的习惯,即使你知她几时上如厕,几时安睡又如何?张梁笙,你太可笑了。”

“赵钧默对不起她,我自是总有一日会带她走的。”张梁笙一贯斯文,此时此刻却是眉目分明,黑眸紧眯,拳头紧握,长衫在身,挺立着自是一派毅然的味道。

闻言,许芳竟是低低地发笑起来,心一点点地变灰暗。

“、、、、若是此生只一人最爱她,我告诉你,不会是别人,只会是她的赵默卿。”半晌,也不知是发泄,亦或是想见到另一人伤心难受,许芳站在那儿,眼神硬冷,咬着唇,名贵的旗袍紫色的罩衫,乌黑而鬈曲的烫发显露出如今摩登的身份及地位,只是再多却驱不走心底那空空洞洞的黑洞

可怜之人皆是相似,她的言语出口之时亦是苦涩凉凉的嘲讽与自嘲:“你以为是谁让你进赵公馆如入无人之境?呵,张梁笙,你莫不是以为赵家府邸那看门的小厮和那驻岗的警卫是摆着玩的吧,莫不是,你当真以为这门只是开门那小厮替你开的?”

话落,也不瞧张梁笙,许芳垂下眼,抿着唇,牢牢抱着自己的肚子,往前方一步步走开,一大块空地,赵公馆的两旁大片绿荫,树影斑驳,耳边还响彻着赵府邸里那位于正中位置西式的白色雕塑内哗哗的喷泉声,许芳说完离开,只留下张梁笙一人在原地怔愣了许久。

第十七章 没了我你会过好

已近黄昏时分,听着昆曲,偶尔明晰还会淡淡地哼上几句。董香之在她旁坐着,总觉得不甚自在,直到明晰询问的目光望来她方才道:“随安,我已看不清你了。那许芳的肚子一日日大起来,你竟丝毫不在意?”

闻言,她略一怔,然后对董香之笑了笑,挥了挥手叫旁人退下,周妈亦关上了门,给香之斟上了茶,看着晕晕的雾气,袅袅朦胧茶叶片舒舒地展开,眼神温软下来,疏淡长长的睫毛在眼窝下落下一片阴影:“香之,你未明白,从她肚子大起来的那一天,在我的心里早已有千千万万的肚子都大了起来,我若要管,管到何时?管到你我都老的那一天?香之、、、、你可还记得我们在学堂里念书,那日我自家中带来给你们看的金丝雀吗?”

闻言,董香之不禁莞尔:“自是记得的,谁人不爱新鲜东西,那是你父亲自德国谈生意回来给你带的礼物,黄绿色的一只鸟儿,顶顶得漂亮,那叫声跟摇铃似的。”

“可那日,它飞走了、、、、”淡淡的,眼底竟弥漫了些许迷离与伤感,明晰呷了口茶,搂紧了些身上的外衫,明艳精致的脸庞在温热的室内略显得朦胧而飘渺,嗓音低低的,“我素来不爱关着东西,你瞧,对晚晚亦是如此,如今它想必定是去找隔壁那只暹罗猫了,可到了晚上它定会回来陪着我,可那只雀不是如此,那是我第一次养一样东西,极是珍惜,自它从未关的笼子飞走后,我一直一直等着,直到我终是死心,五日后我扔了笼子方在学堂里是石桌上见着它,可我已没有笼子了,香之,我没有笼子再重新将它养起,亦不想再费心思去照管它,之后它活生生饿死我亦没有动容,你可明白,我虽素来狠心却不是不留希望的,可一旦无了希望,自然便狠心了、、、、之后它去哪里,去何方,谁认养,都与我无关。”

心略略揪了起来,董香之垂下了眼,浅抿了抿茶,还未开口,只听闻明晰轻轻地开口道:“那你呢,我听闻陶家要办喜事了。”

不是不心痛的,她与他那么多的日子,却抵不过他与那个人相识的这么点日子,不能不去想她嫁给他的情景同如今他将要另娶的景象,舌苔泛苦,到口中也只道出一句:“我自然是祝福他的。”

“我倒希望他不好过。”

淡笑了一声,明晰侧头睨了眼董香之,饶有深意:“香之,他不会好过的,许是你看不清,他对你不是没有感情的。”

“可我依旧会走的,随安,我不能再允许自己回去。”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亦是为了你。心里暗道,她岂能辜负明晰的帮助,岂能懦弱地再逃回曾经的牢笼。

她知她是明白的,明晰不能不动容,但是面上只是浅淡的样子,握着董香之的手:“好,明日你便要走了,听你这番话,我便也放心了。”然,话方出口,已有些鼻尖酸涩,明晰看着董香之,就仿佛看见自己,许是不像,却又如此相似,她如今是困在牢笼的鸟,而今,她费尽心思百般努力亦不过是希望自己的好友能展翅高飞,能替她完成未了的心愿。

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繁琐,国恨,家愁,去到另一个地方,孑然一身去,孑然一身来。

忽然,轻轻叩门的声音传自耳畔,明晰低低道了两字“进来”,只见是一个浅色长衫的男子,端得是温润如玉,笑容斯文有礼,手上似是拿着一幅字画,就那样跨步进来。

董香之不必抬头便能瞧见张梁笙望着明晰的眼眸那般的温柔似水,满腹的眷恋,饶是她都有些不忍心拒绝这方的柔情,何况这数日,明晰亦不常出门,若不是张梁笙找些乐子来,她与明晰自是生活有些寡淡了,可她亦不知为何,总是心底略有忐忑,时不时还会心惊,她望张梁笙能带明晰走,亦怕明晰一旦走,赵明两家将横生枝节,心里不是没有替明晰打算,却是不知从何打算。

“你同明晰好好聊聊吧,我有些乏了,先去休憩会儿。”自是不愿打扰两人,董香之亦觉得在二人之中不大合适,说完便退了下去。

见状,张梁笙亦习惯了,只是对明晰笑了笑,在极好的梨花木桌上摊开那原本握在手中的画卷,轻声道:“你瞧瞧,这画可好?”

那是一幅极简单的画作,瞧得出作画之人尚未年幼,只是寥寥数笔,画出了一个穿着学堂校服的女童剪影,夕阳霞光,苍山葱绿,极是用心。

“这幅画是我回明家在我少时的书桌抽屉里找到的,颇为惊喜,你瞧我少时功力可好?”张梁笙低声在明晰耳畔问道,因是一同赏画的姿势,离得极近,他亦不偏不倚地俯在她略微冰凉的耳畔边上,觑着她眉眼如画,明媚显静的五官,那一件茜色的西式长裙,衬得她在通热温暖的室内肌肤若雪,晶莹剔透,半丝不像已嫁人有过身孕的女子,而长年身子的微恙也让明晰如今多了几丝无法掩饰的虚弱与莫名的渺意,张梁笙的眼神渐渐朦胧,心神荡漾,许多情感无法言语出来,却快要溢出了心坎。

她本磊落,却听了他的话不由心一颤,芊芊玉指摸上他的旧作,纸质粗糙却满是心意,不知何来的伤感,她一个不察,张梁笙已离得她极近,面对面的两人,呼吸都快到了一起,这时急那时快,张梁笙心眼一动,不由自主地贴近了上去,随之而来的冰凉感叫他心神一晃。

“砰——”一刹那巨响,下意识双双来不及反应回眼望去,房内琉璃窗户早已霎时破碎于地,散落一片的狼藉。

“先生!且慢——”

早已有了不详之感,郑副官骤然失色,还未来得及反应,只一脚随着赵钧默进了房内,方瞧见屋内因这一枪早已狼狈不堪,此光景极其尴尬,他心底喟然长叹,却不知如何反应。

幸好,幸好自家主子还留有理智,未伤到人。

他知自家主子是黄埔出了名的神枪手,以他的枪法,一枪出去,当可放倒张梁笙,可在太太面前杀了张梁笙可谓是下下策,若是枪中肺腑,太太岂能善罢甘休。

房门本是虚掩,这数日来,郑副官几番劝诫,好不容易让赵钧默有所动摇,方让他鼓起勇气希望求好,个中情况亦望大太太知晓体谅自家主子这其中的如履薄冰、行差错步,若是将来无法安排,也盼能重修旧好,再找多一些的法子应对便是了,总好过如今活着,但比活着更痛的是互相伤害,人在,亦是有希望的,如今虽不是死别,却真真是生离。

却不料郑副官此番好不易地做好了功夫,欢喜喜地同赵钧默来了西院,却是大太太这房门不巧虚掩着,赵钧默军人出身,眼力自是不必说的极好,只是略微一眼,就见那两张贴得极近的脸庞,眉目间似含春意,叫他一下子踉跄了几步,心下揪得甚紧,眼神仅仅一眯的时间,佩枪已猝不及防地掏出,一枪穿过了明晰和张梁笙之间的细微裂缝直接崩裂了尚好的琉璃窗户,余留一室怒响后的死寂。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哗哗的,些许雨滴飘进了已未有遮挡窗的室内,忽如而至的冷气与室内的温热染起来阵阵湿冷的雾气,空气仿若变得稀薄,窒息得叫人生惧。

她那样木然冷冷的瞧他,仿若想瞧进他的心里,犹如最强硬的抗拒,只是空洞地对视,半丝没有温度的眼眸,没有一丝光亮。

“你若是想杀了我,可以往这儿开枪,下回莫要开错了方向。”

第十八章 活该

“你若是想杀了我,可以往这儿开枪,下回莫要开错了方向。”语气冷淡得极为可怕,她隔着十几步路凝视着他,看了眼碎了一地的碎片,忽地心下一凉,勾笑了一声,直直点了点自己的额心,那模样仿佛在一寸寸一步步地逼他。

“太太,你切莫生气,你误会先生了,他若是、、、、”郑副官眼见场面难以收拾,只得赶紧阻止明晰再说甚么气话,只好插嘴道。

然,郑副官话未落,心眼实的人岂止明晰一个,赵钧默静静地回望她,冷峻的脸庞渗着丝丝的凛冽之气,动作极快地再次执起佩枪,依明晰所言端端对着她的眉心,真真是彻骨冷到了极点,连表情都无,冷声道:“就你素来聪明,的确,我亦想就地,一枪崩了你。”

恍惚间,他方忆起昨日,他还同友人浅聊,那人语重心长地同他道:“默卿兄,我可断言中日必有一战,两党亦将可能势如水火,如今周围杀机四伏,你我千万小心行事,万望珍重。”

他岂会没料到自己这番难辨的立场,两党关系早就是岌岌可危,自他入校后,两党之间抢夺军校学生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而日本人连连伪装华人造谣生事已是寻常,他知这其中已显露出万般的端倪,而他亦是心事沉重,朝那人连连拱手,冷漠寂静的面上只淡笑:“多谢学礼兄提点,我自是知晓的。”

其实,对方未道出的言是,明家这烫手的山芋,他需尽快收手,可他即使同明晰两人相互撕咬得厉害,亦不敢轻易放手。然,若是真能狠心一枪毙了她,该多好、、、、

从此,再无远虑同近忧,他只会是他,再无其他的感受,去了战场亦不会惧怕回不家,在政界亦不惧将来有一日他不复辉煌,是否还能保得她明家百年无忧,是否能将她妥帖暗自收藏,叫人不能伤害与窥探。

也许男人与女人确是不同的,明明结合却又如此相斥,他以为爱便是挚爱,她以为爱便是不再同他人在一块。你我眺望的远方如此不同,以至于渐行渐远,不得不怅然,只是短短的光景,早已是地覆天翻。

“、、、、那好,你快些,我亦好早些休息。”

闻言,她渗出了些许薄汗,脊梁发凉,一步步,脚下生辉般步步逼近他,眸色干净,神情娴静温和,淡笑着,虚弱的身子早不堪负荷,生生的冷意一点点地渗入她的骨髓,她适才听见他恨不得杀了她的时候才真正地知晓,她早已是他想挥之即去的包袱,如今明家对他而言不过是荡手山芋,明家的生意如今处处受制于日本人,他身居高位,岂能沾染上可能会被认为是汉奸的夫妻关系。

怨吗,她等了他连连几日,等来的是她以为至亲的心腹挺着肚子的相见,他亦毫不避讳承认是他的孩子,她平生最恨的莫过于他与她相似极深的诚实与执拗。

怎么会忘记,即使表现得再平静又岂会忘记那日许芳抚着肚子那一幕幕与自己丈夫相缠的画面,心底是那般的愤恨与心凉,她瞧见她视若珍宝的儿子就那样生生地站在了怀着她丈夫孩子的女人生病对她讲:“母亲,你不疼我,芳姨才像是我的母亲。”

原以为,她能求得自家的爱护,却是换来从来叫她决绝刚烈的母亲一个“忍”字。

是呵,她想走很久了,若是不能远赴海外,终结在这儿亦是解脱。

然,他赵钧默偏不如她的愿,他见不得,他最见不得她如此的神情,仿佛看透了一切,亦仿佛不愿再瞧他一眼,他突然捏过她的下巴,别过她的脸,叫她牢牢对上他的冷眸,张梁笙见状方要上来拽明晰亦被他强硬生狠地一把推开,猝不及防地踉跄跌在了满是玻璃的碎片上,连连抽了口气。

他望她安好,望她平安,她却在那儿若无其事地叫他毙了她,她怎么能这般狠心,这般逼他,这世间最望她安好的便是他赵钧默,然,今时今日,她却仿佛万般不怕地叫他了解自己。

目光沉沉,心一点点地跌了下去,仿若一个黑洞再也填不满合不住,今生今世都无法再缝合。

他额角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身体颤得顶顶的厉害,冷声道:“明、晰!你以为我不敢,你当真以为我非你不可?!明晰,我今日可以同你身旁的许芳在一起,明日我亦可以同其他女子在一起,明晰,你当真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只爱你一人?明晰,你不值得,你不值得我为你至此、、、、”语气一点点的低了下来,最后竟像是呢喃梦呓,冷凝着脸,他攥得她下巴生生的疼,眉头紧锁,甚是慑人,至最后,竟平添了几抹怅然,微微笑了笑,略是讥讽与自嘲,却是句句似针。

他自不是不敢,而是不忍。

“我若是再会想来讨好你,见你,我第一个崩了我自己。”

话已说到了绝处,他仿若丢弃一般,毫不犹豫地离开,郑副官心下哀嚎不已,蹙眉得紧,心里急得狠,却是同赵钧默一起离开时耳边顿是听闻明晰简单关切的声音道:“梁笙,你可无事?”

隐约传来的话语,一瞬间,叫他寒意逼人,郑副官分明觑见赵钧默下颚一紧,脚步略停,神色微变,若是郑副官没看错,他的眼眶里分明都晕满了红丝,真真叫人心惊肉跳。

连连起步,赵钧默又像是充耳未闻,却是到了楼下车内方神色稍动,像是一根尖锐的刺就那样生生地刺进了心底最细软最隐晦的地方,再没有拔出来过。

“呵、、、、你可记得我方才都说了些甚么?”他从未见自家主子这般声音瑟抖,就那样低下了头深深捂着脸,问完似是自言自语的话便低低莫名地笑了出来,仿佛尽是可笑。

郑副官一边用手帕不停擦拭着额间的汗,一边与开车的老张对视一眼,皆是奈何地连连摇头,半晌,只好劝道:“先生,太太、、、、不会怪你的。”后来那几个字,连他旁人都说得分外艰难生涩。

闻言,赵钧默竟是低低“恩”了一声,然后径自抽起了雪茄,淡淡的星光闪烁,他嘴角一处浅淡勾起,硬朗英俊的面上已恢复了平静,指间的略略抖颤还是透露出了他失衡的情绪,须臾他方吐出烟圈,眼眸极凉极淡。

她会的,她眼底的凉意分明就像冬至前最寒冷的月光,冷得他周身都寒了起来。

深深地闭了眼,他终清冷地道:“无事了,开车罢。”

、、、、

水面上略有波澜,远处传来呜咽一声悠长的汽笛,岸旁风较大,吹得岸上的人瑟瑟发抖,冰凉的恍惚的早晨水雾里,皆是送行同前行的人。岸上的人有些挤,背井离乡的人竟是如此多,若不是董香芝与明晰站的较近,真真会被人群与各式的行李箱子挤得老远老远。

“听闻昨日你同他发生了争执?”董香芝身旁放着简单的灰色行李,一身简装,脸色担忧地说道。

“无事,你莫要担心我,且安心赴洋,梁笙我已让他近日在家休息不用来探望我了,近日我倒也习惯了清静些了。”淡淡的,明晰穿着素衣倒也显得平静而祥和,替董香芝理了理吹乱的发,语气很是安抚。

船终是要开的,明晰见董香芝一步步地走上船,在最后回望一眼时,心下竟盛满伤感与安慰,她挥挥手让她好走,风吹乱了她的发丝,身子略略感到了些许凉意,她搂了搂肩,然后一直伫立在原地,眺望着董香芝乘船离开的方向,恍惚失神。

“、、、、她走了?”

直至一个略有慌乱的嗓音传自她的耳畔,来不及回神,强力而冰凉的手一把将她拽回神,入目是多日前曾碰过面的英俊脸庞,带着素来的阴郁气质,一身灰色剪裁合身的西装,却是穿着一双不相匹配一眼便叫人知道是自人手工的黑布鞋,分外不搭的行头,显而易见是匆匆而至,明晰静静从头看到那人的脚,也不恼,只是略微沉思的样子,道:“哦,你也是来给香之送行的?我倒是才发现,你与香之尚留几分交情、、、、”

“明、晰。”那人眯着清冷的凤眼,倨傲清俊的下巴紧绷扬起,眼里是生生的厌恶,而嗓音冷而淡,沙哑得叫人生怕。

半晌,他终是垂下来锐眼,仿佛心平气和又似暗涛汹涌,前额的发丝略有凌乱,遮掩住了他眼中的情绪,声音确是清淡喑哑的:“她、、、、她可留了什么话与我?”

“她祝福你。”

闻言,他状似莞尔,略有莫名神伤,眼中突兀显出几丝微弱的期待:“呵、、、、是祝我新婚快乐,或是离婚快乐?”

话落,明晰倏地微笑起来,眼淡淡一挑,似是明了几分,清冷地回答:“自是新婚快乐。”

他冷然地抿唇,刚要说些什么,明晰似乎已了然他的意图,道:“你不用去见她,亦不用去追她,陶先生,你本就该知晓你自己早无资格了,香之同你的孩子是怎么流掉的,我相信你比她这个母亲更清楚,要细查不难,同方药店里尚留有你的买药记录,你若对香之还有一丝良心,便不该再去打扰她的新生活,何况如今,你已要娶一心想娶的女子,办一场同你和香之从前截然不同的婚礼,这不是你一直以来的盼望吗?如今,陶先生,我亦恭喜你,心、想、事、成。”

“啪”,闻言,陶云先的脸上一点点的血色都褪了下去,灰败得叫人不忍再看,终是一下子放开了原本钳住明晰的凉手,神色如海,隐晦不看,然后略略自嘲地低笑,恍惚间,竟有些不明的呜咽,还有几分浓的化不开的讽刺:“、、、、明晰,我可怜你,亦可怜同你在一起的人,可怜赵钧默,可怜你身边的任何人,因你聪明却又这般狠毒,明晰,你不会幸福的,因你现在还不懂夫妻间何为妥协,何为忘记、、、、”

“是,我不懂,我从来亦不想懂。”

致死亦不想懂。这是她仅仅能留给自己最后的温暖与尊严。

第十九章 致命

明家是名门望族,祖父曾官拜一品,之后衣锦还乡退出仕途下海经商,因经营木材及丝绸、茶叶而发家,在城中更是无人不晓得富甲一方。

本是旧式的深宅大院,但因新潮思想的席卷,明府院内亦建有几幢红砖欧式的三楼小洋房,府里舶来的名贵乐器自是多得不在话下,明太太亦是贵族出身,父为清朝翰林,精于诗词,曾任户部主事、保定府知府,父亲身居高位亦常与洋人打交道,家中时常高朋满座,她少时也曾跟着洋人家教弹得一手好钢琴,只可惜膝下的一儿一女,儿子反倒承袭她的喜好,西洋乐器摆弄得有如天生便会,而女儿反倒丝毫不爱好这等优美之事,对下棋骑射却是嗜好不已,怨不得人人都说,明家的一对儿女像是生错了胎似的,叫她好生遗憾。

彼时,悠扬的钢琴声倾泻而出,明太太端坐在钢琴前,手指灵动,沧桑而稍有褶皱的脸上还能依稀瞧见当年少女时时精致的五官,眉目端庄,眼神犀利而温和。

在悠扬绝美的钢琴声后,还有婉转优美的小提琴声紧追其后,阳光洒落一片的安宁祥和,与这世道不相符合的明亮与宁静,是那颀长而俊挺的身影,扬着温暖如沐春风的笑颜,眼神似闭未闭,嘴角漾开了淡淡的梨涡,修长而干净的指尖在小提琴弧度微转的弦上跳跃,右手握弓,眼窝似是有情非情,西洋样式的薄纱帘布随风飘荡,他伫立在母亲的身旁静谧而悠然拉着小提琴的模样犹如用石刻雕塑的希腊王子却带着如梦的温暖,又似世间最懂女人的演奏家,叫人心生向往。

一曲方毕,是明老爷子一袭儒雅的长衫,留着极白的胡子,敲门进了房间,是人在未见真人以前都以为明家的老爷子自是一个唯钱是图奸猾狡诈之人,毕竟能与日本人周旋而保全自己的人岂是泛泛之辈,可不曾想,他却是一派儒生的模样,鬓发早白,眼神却是炯亮得紧。

“竞之,随我来下书房。”

话毕,便转身,微阖上了门,平心静气口气,却是让明铉心下一紧,轻轻放下小提琴,与母亲对视一眼,莫非又是训他公事上不尽心?他虽与自家姐夫一起共事,却是离核心较远,亦是赵钧默护着他,不希望他多接触到核心机密,毕竟知道得多,死得自然是快些,这世间有多少人是在了知晓秘密太多之上的、、、、何况他志亦不在此,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不是那种能在权力场上游刃有余之人,他可以写文、可以教书,可以加入革命之队,却真真对政治之间的事无法应对,亦是不想应对。

正想着,已到了书房,以为是父亲对他的表现十分失望,却不料,明老爷子深深注视了明铉许久,然后叹了口气,点起了烟斗,一身儒雅淡色的长衫显得明老爷子有着读书人的斯文和淡淡的倦意。

“竞之,我已不望你能在官场上有所成绩,当时是望你能多有出色在必要之时保全明家,如今我已看透了这方情况,我们明家立场艰难,只望你平日小心处事,切莫张扬,这几日日本人已在怀疑我是否窝藏革命之士,对他们阳奉阴违,我已乏于应对,在西房那几人伤势已好,我已派人暗自送走,只希望国家有朝一日能强盛民安,也不枉我明某做的这番事情。”

书房内有些冷飕飕的,却听得明铉心中起伏不定,血热微腾,父亲这些年来从来都被议论纷纷,暗骂汉奸,可谁能知晓他们明家有多难立足,他们不是小门小户,承载的亦不是一般人能明了的压力,父亲曾暗自挂在嘴上道:“、、、、位卑未敢忘忧国。”

他知父亲希望保全明家百年来的基业,又希望能报效国家,如若不然,一向疼爱家姐的父亲怎么会容忍家姐在赵家所受的欺辱,可是他父亲亦明白赵钧默的心思,如今,一切都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切不可叫人瞩目,明家虽是名门望族,可也抵不了日本人愈加明显的狼子野心,何况如今两党之争明显,赵钧默的立场亦是艰难不堪,内忧外患不打紧,更怕的是暗箭难防,明铉心知不能再大张旗鼓地发表抗日之言,只能暗自咬牙叹气,愤慨不已。

“父亲,我省得。”

胸闷气短得紧,出了书房,明铉便驶了轿车出去,打算去澳大利亚归国华侨兴办的百货大楼买些东西看望家姐,家中小厮亦连忙跟上,亦步亦趋,随着明铉领着他黑色西装外套,直嚷着:“少爷,这天虽是开春了,可还是凉的,您万万要重视身体。”

“怀博兄,你可真是啰嗦。”状似扣了扣耳朵,明铉明朗清俊的脸上露出些许无奈,整了整袖口,对自幼一起长大的家仆极是亲切,搂过那跟随他的小厮的项,吐露出几丝抱怨。

那厮自是有些拘束,但到底是跟了明铉许久了,知他不爱配警卫,亦不是身居高位对配副官亦无兴致,只让他跟着,平日里虽绅士,实则还有些孩子气的顽皮,他只好随着这爷的性子,好声好气地道:“少爷,且莫要唤我怀博兄了,到时候闻管事又要训我不知礼数了,你叫我的名字即可,我叫李强。”

“扑哧”明铉一下子轻笑了出来,没好气地道:“我给你取的字,你便应着,什么强强的,国家尚没强呢,你倒整日端着这名字当宝,得了,回头我跟闻管事提一句,便说这字是我给你取的,往后他们都得这样叫你,让他们要说便来说我便是了。”

挥了挥手,却是司机一个紧刹车,引得正在浅笑的明铉一下正色了脸,刚开了窗只听闻这路上,人声鼎沸,宣传纸漫天,纷乱的爱国口号声此起彼伏。

“拿热血换取民族的独立自由——”

“当汉奸者杀无赦——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

“又是游行,这已是这个月

第四回了。”

司机轻叹了口气,车只能停在了游行后头,他略略探出头去,碎碎念道。

他们停在后头,这路已不能开上去了,只见声势浩大的学生在那儿念着口号,前方是政府的人,彼此俨然是一场拉锯战,明铉皱了皱眉,还未想到办法如何绕过去,只听见一声尖锐的女学生的尖叫:“啊——救命啊!”

原来是不知哪个学生扔了什么,正砸中一名政府官员的头颅,顿时血肉横溅开了,霎时军警闻讯而来,围得严严实实,众多的学生乱成一团,逃的逃,叫的叫,被抓得还不停喊叫,军警亦开枪鸣炮,装作示警,却不料在混乱中,又是一名官员被暴打得哀嚎在地,学生们还在那儿喊:“中国人欺负中国人!汉奸!不要脸——”

再也忍不了了,军警只能被迫向人群中开枪。

“糟糕!”

“少爷——别!哎呀——”

眼见失态严重,明铉赶忙下车,疾步想跑上前帮忙,只一个恍惚突然撞到逃出包围的一名学生,那女学生手臂上正流着血,胸前亦有伤口,鲜血直流的,惹目得紧,明铉一把抓住她,往车里按,军警开了枪,学生队伍里有几个领袖已负伤在地,顿时气氛紧绷,静谧得可怕,霎时,倒也不乱了,军警们收了枪,军队一个个抓起游行的学生来,明铉见情势好转却是不能让这帮军警发现逃走的学生,眼看也帮不了太多人,他亦不好当众表明身份,思忖着能救一个救一个,这般只得将那女学生藏得更紧,不顾那女子的反抗,将她的头低低往下按,然后沉声道:“老刘,赶紧走。”

“别闹!”

那女学生极不安分,只是一味挣扎,力气倒是多得很,也顾不得鲜血染得整个蓝色上衣和黑色裙子上都是,只是在他的牵制下想挣脱开来。

“够了!我是救你的!你别闹了!”明铉再也顾不得什么分寸礼数,只得一把将那女学生紧紧抱在了怀里,剩下的手牢牢按住她臂上的伤口,挣扎间,他清爽的男性气息一向在她的鼻尖肆意,而她混着鲜血的清香体温亦让他有片刻的失神。

深吸一口气,她方抬头,眼神清冷冰冷,极冷静地道:“、、、、我不用你救。”

这一个对眼凝视,仿佛过了很久,他似乎没听见她如此凛冽不知好歹的话语,只是方才看清她的眼睛,很美,浓稠得像黑夜最深的颜色,眼角带着至冷的轻蔑,倨傲的鼻尖微红,明明身子因疼痛在瑟瑟发抖,却是那么镇静而抗拒地注视着他,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像一块冰凉的冰块,如果他家姐是火焰,那么她就是他从未见过的寒冰,氤氲着最冰凉的寒气,却引诱着他步步往前。

“疼么?”无奈地叹了口气,明铉轻轻漾开了嘴角,如春风过境,在她最冰冷抵触的眼神下,他轻柔地执起她凝脂白莹的手瞧见那手上还有几丝与人相挤的刮痕,红得叫人心疼,那么白皙没有瑕疵的皮肤,主人竟是如此不珍惜自己。

闻言,她怔了怔,几不可见地微眨了眼,不自然地撇开视线,眼神静若冰霜:“不疼。”

“骗人,明明很疼。你看。”他不以为意地睨了她一眼,然后坏心眼地碰了碰她臂上的伤口,顿时疼她得钻心。

混蛋、、、、他这个混蛋!她瞠目结舌,“嘶”一声,气得不行,面上薄怒,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人,她狠狠在他臂上咬了口,狠得紧,差点没把他的肉给咬开,但他见状不可抑制莫名地笑了起来:“你瞧,你有点表情的样子还是很美的。”

话毕,她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低下头不适地动了动身子,却是生生在他的怀里,动弹不得,她一仰头,除了能与他对视,还能瞧见他干净优雅的下颚,如温水柔和的嘴角,还有似有似无的梨涡,清俊的样貌叫人没办法设下心防。

怎会这样、、、、她今日分明设计好的路线本是完美无缺的,她趁势一个刚硬的东西砸上去引得众学生亦恼怒不已,顺势打砸,却不料事态过了头,连她都被牵连进去,幸好出来得快,却不料军警开枪极是神速,她还来不及避开便中了流弹,真真叫她气恨,此事是她未做到圆满,本来只想造成中国军民冲突的,却不曾想,没有极好的全身而退,反而中了弹,这还不算,倒被这人给多事地救了,叫她真是心下百感交集,恨起自己来。

正暗自思忖着,车内有些微凉,伤口亦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她抿着唇不喊不叫,只是握着双拳,神色冰寒如霜,姣好的容貌像是随时都染着一层层薄薄的冰雾,忽而,一个温热的东西罩上了身,是明铉的西装外套,带着些许他的体香,清朗干净,有些许柠檬味、、、、她似乎朦胧间还闻到了自己家乡樱花的味道,明明不可能却是第一次嗅到了有如家里的香气。

“这样可温暖些了?”

微笑低沉地问道,她一个失神颤抖,他将她抱得更紧些了。

第二十章 仁慈是爱的残忍

她不怕疼,却从来惧怕温暖,因温暖是至毒的东西,她素来硬冷,如今有伤在身,又被他搂在怀里,仿若被牵制束缚了一般动弹不得,顿觉身上的伤疼得比以往都要重,也许是他太过温柔的缘故,所以她方如此不适应,才觉晓原来中了弹是这般蚀骨的疼,从前她怎会如此不怕疼。

恍惚间,她万般惧怕忐忑,仿佛他脸上的笑意如潮水一样要将她席卷得再无理智。可她终究是她,她没忘记她曾对天皇的许诺,如若不能帮助日军顺利侵华便剖腹自杀。

冷汗因疼渗出了衣襟,一个机灵的寒战,她一阵哆嗦终于在内心百感交集时晕厥了过去,最后一点点的余留的意识画面是他慌忙将她抱得更贴近自己胸膛,沉声着急喊叫人帮忙的失措模样。

一室蒙蒙的温热,她的睡颜带着些许不安和紧绷,迷迷糊糊的面上微微蹙眉,耳边是几个男声说着地道的洋文,话中还夹杂着些许俄文,她不安地动了动身子,收回散乱纷扰的情绪,头疼得紧,她方想起自己受伤了,然后、、、、倏地,像是忽然惊醒,猛然坐起,周围人还来不及反应之时,她已警觉而抗拒地全身僵硬,右手已习惯性地摸上自己身后,没有似以往地摸到冰凉刚硬的触感,她下意识心一惊,面上无半死血色,意识一瞬间回笼,她方发现这是间极大的套间,欧式的水晶灯氤氲着淡淡的亮光,屋内却是有些许清浅的墨水味,想来主人是经常练字之人,朦胧入眼的还有床前赫然醒目的一架反射着灯光金贵而大气的钢琴可看得出主人的脾性应是柔情似水的。

突然,一片带着暖意的阴影落下,在她的额头,有着稍粗糙的质感,是他的手。

“幸好、、、、只是些许低烧,安德烈医生说你没有伤到要害,但还是需要静养,为防伤口感染,不宜四处走动。”明铉半坐在她的塌旁,为她掖了掖被子然后唇微勾起,清俊的面容像是松了口气。

指了指地上散乱一地的纱布,染着她斑斑的血迹,甚是有些触目惊心,明铉有些奈何又有着似有似无地情意道:“你瞧,皆是你换下的,安德烈医生还说,你这姑娘明明那么疼,倒喊都不喊一声连眉头都不皱,我看啊,你真是新中国的新女性,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最后那句是中国的成语,他称赞她,她却心下一紧,她不是不懂中国文化,可她担不上这个词,何况是被她一贯瞧不起的中国男人称赞。

垂下眼帘,她不以为意,冰霜精致的容貌有着最静谧如海的气质,引得人不由地去探索,一阵寂静地凝视,原本在屋里的旁人早就识趣地退下了,半晌,他倏地微微一笑道:“对了,还不知道姑娘你的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