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副官怔愣地望着萧念梳娇傲领着好些丫鬟浩浩荡荡离去的背影,不禁低声呢喃起来。

“那,是先前小姐叫我扔掉的,皆是西街凤轩居的老裁缝赶制出来的,手工极其精妙,都是,都是姑爷为小姐自那儿订做的,没一件重样的,我都好些不舍,晚上曾去寻过,本想着捐给红十字会也是好,可我去寻时那扔的地方早就无了这些衣服的影子,原是、、、、原是在这儿了。”

后头脚步声略重,恍惚间郑副官身后响起周妈似叹息的沧桑声音,好些日子了,周妈脸色亦是愈发不好了,旧式发髻梳着,不似以往的一丝不苟,透露出了她内心的心绪不紊,着眼过去,萧念梳的背影叫她又叹了好几口气。

心脏猛地重击了一下,似是电击又似针扎,郑副官不由倒抽口气,竟是嚅嗫了半晌,终是放弃,摆了摆手,喟然长叹,语气低沉沙哑,话中极是婉转亲和,亦有些怅然道:“周妈,恕我仲安多言,几日前出卖我党投日分子韦萧已死,这事想必你在报上亦早已知晓,如今国内抗日情绪高涨,中日必有死战,且不说日后先生是否会被蒋先生调遣至一线,战争至最终伤的永远是无辜的孩童与妇孺。我仲安是极盼大太太好,只望大太太切莫再依心性行事,如今到处是寻大树遮阴之人,你亦该明白,大太太再无明家作依靠,如今讨好先生才是最紧要之事、、、、周妈,你应懂,先生心里是有大太太的,然大太太若是继续如此,不过是将先生往旁人身边推。”

“他!他赵钧默亦何尝不是把我家小姐望死里推!”气急不过,周妈寒声道,横眉冷竖。周妈此刻闻言再没有了平日的礼数,只是惨白了脸,痛心疾首亦愤慨不已。

话毕,郑副官适才听此言,方刹那明了明家的的确确是出有脾性之人,连已年迈的周妈亦不例外,平素里低眉顺眼,礼貌慈和,不曾想疾言厉色起来竟这般吓人,声音都冷得渗人。

收起莫名的情绪,奈何之感笼上心头,郑副官苦笑了一声,只好拱手道:“罢了罢了,你我亦不过是局外人,说至多亦有何用,且让大太太兀自珍重罢。”

周妈岂会不看小报不听广播,如今局势太乱,随时牵动一生,只是每每瞧见小姐虽是现下寡言少语,对着晚晚却是极好的,见得那样一人一猫的融洽反倒觉着外头发生何事又如何,只好这方地儿,她的小姐心有小愉亦是极好了,她不愿在惊扰如今早已封闭起自己的明晰,亦开不了口劝明晰道:小姐你就依了姑爷吧,你若是既往不咎,当做一切无发生过,姑爷还是会回到你身边的,你们还是会像以前一样一样的、、、、

她年纪大了,这话,是真真开不了口啊。

、、、、

“喵喵喵、、、、呜喵、、、、”

端茶进卧室时,周妈竟瞧见明晰在给晚晚擦着药,只听得晚晚哀哀地唤着,平日里尖细而慵懒的叫声竟无了傲意,细若蚊声。

“这是怎地了?”

周妈赶紧到了明晰旁,一同查看起来晚晚的伤势。只见她四肢上有些被抓伤的痕迹,渗出了点点血丝,鲜红未干涸的血渍在白色的毛发上显得愈发的渗人,再听着晚晚虚弱地哀嚎声,眼前的画面极是叫人心疼。

明晰平素里已经很少说话了,此时却是开了口回道:“能如何,还不是同邻屋的那只猫打起来了,那猫也真狠,抓得晚晚都是伤、、、、你也是,怎么这般叫人不省心,瞧你往后还跟不跟着它了,这下知道吃苦头了吧、、、、”是许久未开嗓了,明晰的嗓音发出,竟这般的低沉喑哑,霎时听得周妈心头一颤,一下子泪眶湿润了,却是不好表现出来,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满是褶皱颤颤巍巍的手亦抚上晚晚的脊梁,顺着它的毛发,抚了一下又一下,平复自己的心情。

“是姚公馆家的那只猫吧,那猫想来也不好受啊,好似伤得可比我们晚晚重多了,我今早路过姚家,我瞧着城西的那什么叫约翰的兽医师都被姚四公子请了过来,门边迎约翰医生的小厮说,那猫动都不能动了,姚四公子脸都变了,毕竟是好些大钱买来的,若是死了可就不剩下什么了。姚四公子多纨绔的人啊,这算盘算得可精了。”

闻言,明晰略略扯动了嘴角,心底想笑,竟是面上怎么都笑不出来。

两只猫打架,亦是两败俱伤啊。

何况,晚晚竟还那么喜欢它,想来一定不好受,虽是畜生,然畜生亦有畜生的感情罢。

思忖中,周妈觑着明晰寂静如水的侧面,心底渐渐生出心疼之感来,顾不得什么主仆身份,只是一下子将明晰揽在了怀里,如一个最诚挚的母亲一般,抚着明晰瘦弱的单肩,略有抑制不住的哽咽道:“小姐,我可怜的小姐,莫要怕,你不止有晚晚,你还有周妈啊,周妈我一定会陪着你的,我、、、、”

明晰怔愣了半晌,方回神,已周身都感觉到了周妈的体温,很温暖,像小时在母亲怀里一般,暖意悠长。

然,明晰却终是眼眸深渺起来,对周妈稍勾动了唇角,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稍有表情,周妈正是惊喜之际,却听闻明晰捧着周妈的脸,抚摸着自己眼角岁月细纹的地方道:“周妈,我虽有母亲,然,在我身侧陪我至多的却是你,我极感激却不是不知道,你,是四姨太自小派至我身边之人,周妈,当日你偷偷背着我在四姨太灵柩旁落泪,我是知晓的。”

“咯噔”一下,满脸通红,天旋地转,周妈一瞬间颓然垂手放开了明晰,面色一下红一下白,最后脸色变得铁青起来,无足无措亦是不能反应,只能哽着嗓音呢喃如梦呓着:“小姐,小姐不是这样的,我,我、、、、”

“周妈,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明家已经不在了,四姨太亦死了,你已无理由在留在我身边了。”

“不是的,不是的,小姐,我对你,是的,当日是四姨太派我,派我、、、、然,若说我对你无感情,我、、、、那么多年啊,那么多年、、、、我早就、、、、”实在是语无伦次起来,冷汗渐逼近了背上,周妈从未这般失态过,老迈的脸上俱是惨白,急得差点快要晕厥过去。

“周妈,我记起我小时做梦,总是梦见有人拿着丝巾将我勒得死紧死紧的,每回在梦里我都瞧不清那人是谁,可这些日子,我脑中的画面愈发清晰了、、、、周妈,能在夜间悄无声息地勒死我的只你一人、、、、”

依旧是沙哑而低沉的嗓音,像是沙砾在纸上沙沙地刮过,不甚好听,在此刻周妈的耳畔亦如针戳般的尖利,这么多年,她终于知晓了,她竟知道了。周妈浑身不禁抖索起来,声音如碎裂了一般,急声:“可我若是真的下得去手,小姐,我的小姐,你便不可能活至今日啊!是,四姨太是我的亲女,她儿时我同她走散,她嫁入明家时我方同她相认,她的要求不可能不答应,可我,可我对你、、、、”

一个是亲生的,一个却是自小看着长大的,若说感情深厚怎比得上亲自抚养,从小瞧大的人。

“周妈,你走吧,永不要回来,你回你乡下老家去吧,那儿有您真正的亲人。”

“小姐!我、、、、”

“周妈,你尚不懂吗,我明白,可我接受不了。”

刹那间,短短几个字,生生仰面逼视,周妈怔了半晌,张口结舌,最后只得泪雨凝噎,终是擦拭了面上的泪痕,半晌,正色地凝视着明晰,然后像往常那般笑,温热的手将明晰的衣襟整了整,哽声道:“小姐,你可要好好的。”

明晰鼻子嗡嗡的“恩”了声,直至周妈转身离开,许久,呆若木鸡,直至天色将晚,走廊无一人走动的声音,明晰方将晚晚抱得更紧了些,那身体里头的五脏六腑好似都扭在了一起,不觉咬破了早已甚是干裂的唇畔,接着静静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羽睫几不可闻地微颤,眼角如静水般的泪痕悄然无声地滑下,直至渗入唇边,是咸亦苦的。

“周妈、、、、走得越远越好,再不要回来,乡下总比这种地方安全,呆在我身边,总归是不安稳的、、、、不安稳的、、、、”

那如梦呓的沙哑咕哝自语消散在屋内的凉气中,月色渐冷,乌云遮月,屋内未关的窗外袭来一阵阵的凉风。

决绝隐忍的呜咽声充斥着卧室四周,接着只听得晚晚轻唤了一声,不安地在明晰的怀里动了动,然后睁着那双剔透如琉璃绝美的鸳鸯眼,探出头轻轻地舔了舔明晰酸涩的眼角,又轻声唤了好几声。

一室清冷,窗外无一点星光,空气中似有似无飘着哪里传来的硝烟味,这一晚,她身旁又少了一人。

番外 她手刃了枕边人

巡捕房到极斯菲尔路韦宅时,已是半夜,只因警卫员张皇失措地来报案,说是最近韦先生虽是深入简出,在外走动得少,却是从未有过失踪的情况,自从那日同大太太出去后就未回来过,那日傍晚竟只大太太一人回到韦宅。虽说大太太言明先生在外有事不便告知踪迹,但时间已是过了两天有余,哪有韦先生的踪影啊,急得那一帮小妾和警卫保镖皆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真真是没招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上海滩举足轻重的人,连日本人那儿都护着关照不已的人怎么就青天白日得再无出现过?

部下俱是担心韦萧是叫暗杀的人得手了、、、、偏生自那日起,大太太便足不出户,那天她同韦先生出去后在东街的西点店买了些糕点便叫丫鬟不得打扰她清净,只将自己关在了房里,众人虽是狐疑不已,却不得有任何动作,只因大太太如今不得势,然,到底是一路陪同先生过来的人,好些个一直跟着韦萧的部下依旧视她如嫂,所以一众家仆俱不敢轻扰。

只是,这众人皆不知其事的好坏,纷纷在私下猜测不已,而,韦宅在冥冥中亦染上了一股风雨欲来又扑朔迷离的迷雾。

却说这日,韦萧的部下半夜又再一次聚起商讨此事,皆是觉得不得再如此下去,非要弄个水落石出,这便请来巡捕房一同处理此事。

深夜,万籁俱静,虫鸣声微弱,空气里蕴含着诡谲朦胧的气息。

一连串急促地脚步声“咚咚咚”在韦宅响起,隐约听得见是皮靴和枪支因人疾步而蹭动的声音。

“大太太,大太太请开开门,巡捕房的人来了——是关心先生至今未回的事情的!”

韦家的吴管事到了大太太的房门跟前连连敲门,身后是穿着制服的一队巡捕,其中带队一人还是洋人,皆是真枪实弹的,气势汹汹。

只闻吴管事寒着声,焦急在喉,这几日未见着韦先生,连素来见惯大场面的吴管事都慌张了起来,敲着房门的手略略还有些发颤。

半晌,屋里还是没有一丝动静,吴管事这下心都揪起来,手心都是冷汗,对着巡捕们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一个两个皆这样,皆这样啊——”

“哟,她老大的排场,巡捕房的人都来了她都闭门不见,呵,还真当自己是旧式的皇后呢。”

至后是韦萧的几个小妾,出声的三姨太,右手挥着孔雀羽毛制成的团扇,那极是矜贵的物件在她纤细的手上摇晃着,依稀可见其被团扇半遮半掩的容貌,语气虽刻薄,但美目流转间她巧笑倩兮,确确实实是颇美的。可见韦萧定是喜爱她的,连这趾高气昂的样子都不加掩饰。

“就是,先生是同她出去后失踪的,我瞧她定是有脱不掉的干系!”四姨太恨恨地附和着。她容颜虽不如四姨太出挑,却是高挑清瘦,极有韵味四姨太帮衬着三姨太说不是没有关系的。

只因她向来厨艺精妙,却不料每每送上去的吃食,第一口皆是韦萧让他人先尝,如果一视同仁便也罢了,却好巧不巧还让她见着了他喝大太太递上去的补品却是眼都不眨地灌下去、、、、这好生不公平,那个早已失势,姿色一般的女人怎么好比过自己!

每每她忍不住在枕边同他隐晦抱怨了一句,他却不假思索地轻柔安抚她道:“她不一样。”

“如何不同?”

“就是不同罢。”她没好气地睨着韦萧,而他只是眯着眼,似是在深思,黝黑的眸子不算清明。想来谨言慎行,从不允许自己失神的人竟会在想到自己原配妻子时不由沉默了半晌,待到回神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三姨太不是笨人,深知男子三心二意是常事,她若是逼得急了恐怕惹他不高兴,二来,虽然韦萧早已不和大太太同榻已久,却是场面上事事都给予大太太礼遇,想来毕竟是患难夫妻,从贫至富,感情虽已淡,却不得不说彼此之间还是有些情分在的。

其实三姨太猜得不错,韦萧一直自认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可能对他不利,他的原配妻子却永不会,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欢那些小妾,所以觉得她们会害她,而是岁月荏苒,那些个信任早已渗入骨髓深处,不能自拔,也许爱可以消逝踪影,可除爱之外的些许东西恐怕不是那么简单可以消弭到的。

恍惚间回神过来,三姨太脑中嗡嗡不已,深更半夜的,哪能舒坦啊,她收回情绪亦咬牙恨了恨大太太将韦萧拐了出去之事。

倏地,耳边突然响彻两声“砰砰——”

“啊啊啊——”

两个男子大力地撞门,终是踉跄推开了门,却是还未定眼看只听到几声尖细惊恐到极致的女声响起,甚至一回头,发现韦家三姨太竟然晕厥了过去。

何等的画面会叫人如此瞠目结舌,触目惊心、、、、

只见韦家吴管事凝神目光一落,这一看,差点老腿也站立不住了。

“大太太!大太太、、、、天哪这是怎地了,这到底是怎地了!”

不由自主地扑上了榻前,吴管事脚下虚浮,眼里只见鲜血染红了苍白的丝绒被单,那纤瘦的身躯就那样卧睡在西式铜质的软榻上,姜颜华的手腕颓然无力地垂下,像极了西洋折翼的天使,静静地躺在那儿,被褥仿佛吸干了她身上所有的血,塌下还有些未干涸的血渍。

“来不及送医了,她已经没了。”

那巡捕房里的一洋人倒抽一口气,眼神顿变得幽暗,上前探了探她的鼻息,在吴管事打算拎起屋内电话时,淡淡地说了句。

“咯噔”一下,吴管事瘫痪在了室内的意大利羊绒地摊上,两眼呆滞,霎时潸然泪下,哀恸不已。

三日后,他们寻到了韦萧的尸体。

是在上海滩极破烂的一个简陋茅屋房里发现的,屋外有一棵青翠的松柏树,无花无果,开得极好,只是看着看着莫名叫人渗得慌。却说这是一个雨天,雨刷的冲刷下,一位在十米开外做农活的老人经过此处差点被东西绊倒,而那东西定眼一看竟像极了一个人的手臂!

是雨水的冲刷下,不小心将韦萧的尸体从泥土里显露了出来。

显然是凶手将他的尸体埋在这棵长年青翠盎然的松柏树下的,真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而一番调查下方知,这里曾是数年前韦萧新婚养病时居住的地方,当时两夫妻从老家来上海,囊中羞涩,清贫得紧,再加上水土不服,韦萧的身子不太好,在这儿他们住了好些日子。姜颜华,也就是他的大夫人陪着他休养身体,家中所有的支出都是姜颜华在外给人补鞋补衣服挣来的,那些日子,他身体不适,她没叫他花一分钱,只叫他好生休养、、、、早晚有一日,她信,他将是人上人。而她一定会帮着他支撑着他全力帮助他实现男人顶天立地的理想。

那些日子,是她鼓励他,陪伴他,而她手上因工作的活太多都磨出了好些老茧,皮肤都干燥得枯了许多,而日后的那些山珍海味皆补不回她曾经的年少清丽。

他韦萧日后将是人上人,一定不会让她再为了自己吃苦受罪,一定让她舒适安稳,享尽世上所有的荣华富贵,日后的韦萧的确是做到了,然,她姜颜华却忘了,当她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全力帮着他实现自己的理想,忽略自己,甚至不再爱惜自己的时候,她早已同那个功成名就的他不在一条路上了,她忘了,忘了在一贫如洗,艰难度日的以前,问他,到了那时,你,韦萧,是否依然还会爱我。

然,即使千叮咛万嘱咐,即使当时他对天发誓,说他会,她到了自尽的那刻却是真正明白,他若做得到,她根本不用要求亦不用期望,他若做不到,她姜颜华即使在佛前磕一百一千一万个响头,他亦是做不到的。

“应是你们大太太杀了韦先生,而且,是一刀致命,连心口那处都剜得烂了。”

巡捕房的人对着吴管事如是说道。

那样娴静不做声的女子竟然狠起来这般狠!吴管事心下已经混乱不已,脑子热得全然无法思考,差点晕厥,幸好在仆人的搀扶下方找了个地儿恢复起心绪来。

作孽,这都是怎番的痴缠!命运真真是作弄人!

次日,吴管事像是有苍老了十几岁,充满岁月褶皱的手颤颤巍巍地捂着面,喃喃自语,心底却是难以自抑的哀绝。

“太太,太太,你这又是何苦啊、、、、你,你永不会知道了,其实先生那日同你出去只是为了告诉你,他想要一个孩子了,现下人人都想将他除之后快,而若是早晚要死,他只想有一个同您的孩子、、、、这些年机关算尽,千夫所指,他终是希望让你过上好的日子,只是男人的劣性确是如此,他是悔了,却不知如何跟你开口,这些年来,你对他的态度是一日不如一日,他也是有脾性的男人啊,索性也便端着不理你了,然,他终究是没放下过你的。那日你一反常态独邀他去从前的老屋子瞧瞧,他欣喜的那副样子像极了我孙儿得到桃酥吃的模样、、、、我想着、、、、他那样谨小慎微的男子是永永远远不会猜着你对他难得的亲近竟只是为了,为了手刃他,亲手将他,将他、、、、

余下的话,吴管事是再说不下去了。

站在合葬的两个墓碑前,他年迈的双眼包含水光,闪烁着沉沉的萧瑟,内心悲恸不已。再多的遗憾都抵不过现今的结果,她是那样削瘦文气的女子,从未大声对先生说过话,即使先生娶再多的姨太太,她至多的反应也不过是失神同淡笑。先生说她是好脾气,好到叫你挑不出错,叫你进退两难,然,就是这样一个弱女子,趁着一个男人对自己妻子最最愧疚的时候亲手杀了连世间最厉害的间谍都无法子能杀得了的人物、、、、

她将他埋在曾经最美好的地方,来致敬他们最纯粹的时光,不得不让旁者吹嘘怅然。

的确,这是怎生的好笑,亦是怎生的悲凉,吴管事这一生想都不敢想,有一天,先生竟不是死在特务和间谍的手里,竟是死在了自己糟糠之妻的手里。

是命,亦是孽。

而,那日,他们的对话极其简单:

“绍笛,我时常在想,如何能让你像从前一样,只有我,只属于我一人。”

“如何?阿颜,你说,我听着。”

“你死了啊,你啊死了就是完全属于我了、、、、因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到时碑上,韦家的祖坟里,只有我一人有资格列入。”她斜睨着他,好似多年前与他调笑一般,眉眼温婉略带妩媚,嘴角爬上了一抹极灵动的笑意。好些年了,他再没有看过这样的她,心中不免一荡,霎时看迷了眼,心里最刚硬无情的东西都化作了柔水。

“阿颜,我的阿颜,瞧你说的、、、、其实,我啊!呃、、、、”

“绍笛,好多年没有过了吧,这次便在我怀里再睡一觉,可好?”

她笑靥如花,附在他的耳畔,贴着他温热的耳垂,一字一句亲昵地喊着她为他取的表字,轻柔如温暖至极的低语呢喃声在他的耳畔响起如同哄着一个顽劣的孩子。

就那样,苏颜华静静噙着微笑低眉顺目地将倏地双目瞪大,震惊哑口,不禁吃疼一声又颓然像被弓箭射下的飞鸟般无力的韦萧紧紧揽在了怀里。

她这一生最爱亦最恨的丈夫,韦萧,他的头颅好似没有支撑一样就那般生生垂落在她纤细的肩头,沉得那样紧,体温一点点地随鲜血的流逝而变冷变凉,直至韦萧的身躯仿佛变成作一座最最冰冷的雕塑,在她的怀里,安安静静的,只在她的怀里。

这一切开始前的那日,冯鸣隐在暗处对苏颜华低声道:

“这里有一包药和一把匕首。”

“一把匕首就够了。”

“你可会后悔?”

“不悔。”

“即使你失了他这个支柱可能会在上海滩无法呆下去,再不能过上像以前一样衣食无忧甚至纸醉金迷的日子。”

“冯先生,你多虑了,阿颜要的从来只有一样。”

第二十六章 余生守你子嗣

素衣黑服,西式黑帽子,帽子还带着黑色的网格遮住了她白皙紧致的脸庞,清丽冷漠的脸庞在黑色网格中若隐若现。

好些天不进食了,她瘦得单薄,像是风一吹便能吹跨,然后便可以飘飘然消逝在空气中,再无人发现。

室内一柱檀香徐徐燃着,手中的狼毫笔随着女子纤细不已的素手游走在波如蝉翼的宣纸上,地上亦是纷纷的宣纸错乱地叠在一起,内容与女子正在写的是一样的,皆是同样的两个字——竞之。

“穿着黑服倒像是为人守丧,辉夜小姐这样子多久了?”松井解开了军服衣襟的几颗扣子,同信子一起捡起地上的纸来,然这些纸像是捡都捡不完。

“许久了,这几日越来越瘦,我本想军医来瞧瞧的,可是小姐一直不许,她是存心要让自己活不好啊!”

闻言,松井眼一深,顿住手上的动作,怔怔地凝视着手中写着两个中文字的一叠宣纸,心底不是没有莫名悲凉的感觉的,声音随心情不免喑哑道:“将军这几日也是气得不来见辉夜小姐了,说是,他不可能会有爱上支那猪的女儿。”

“、、、、嗳,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这几日井上少爷发来的电报和信,小姐她连看都不看,你知道的,井上少爷一直在等着小姐回去完婚的,可看着情形,怎么办好啊!?”

“信子、、、、”沙哑低喃的声音飘飘地传自耳畔,西园寺辉夜停住笔,瘦得似竹竿的身子就那样直立在梨花木桌前,眼窝深陷,眸中一点亮光都无,灰暗得很,似个幽灵,恍恍惚惚地道,“竞之呢,竞之说,他要来娶我,竞之说他会来的。”

“小姐、、、、”

“怎么办,怎么办,信子,我还没梳妆,我忘了,信子,你看我,你看我是不是还没梳头?!怎么办,来不及了,他说他回来娶我的、、、、”忽地,像是被什么东西电击了一下,西园寺辉夜方回神过来,眸中倏地发亮,却那般叫人心惊胆寒,脸色愈发苍白,絮絮叨叨的样子仿佛是个无措的孤魂,手忙脚乱地飘至屋内木质的梳妆台时,镜子倒影出她几乎快要只剩下骨头的容颜,吓得她自己都丢了梳子捂着脸低声啜泣起来。

“小姐,小姐!他回来的,竞之少爷一定会回来的,他会来娶你的,一定会的。”

“真的吗,信子,他真的会回来吗?”西园寺辉夜颤颤巍巍地移开素手,那双惊恐而失神的眼眸叫人看着心生不忍,她似个出生的孩童藏在信子的怀里,死死抱着信子,如梦呓般喃喃着,“信子,我好难受,我真的好难受、、、、”

“我明白,小姐,我明白的、、、、”信子一下下地抚着西园寺颤抖单薄的后背,眼角渗出了几丝眼泪,在旁无声看着的松井不能言语,一种寒意从脚底一直抵到了心底。

半晌,却见怀中再无声响,信子一退开怀抱,倒抽一口气,素手小心翼翼地抬起西园寺辉夜的头颅,西园寺辉夜竟浑然失去了知觉,信子瞪大了双眼,赶忙用手触到她的鼻尖,幸好,还有呼吸,不免快速吁了口气,然后神色一正,赶忙高声道:“快来人,请军医来,小姐晕厥了!快——”

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斜阳横落,血染一方。

医院惨白寡淡的白墙似乎要与西园寺辉夜苍白的气色融为一体,心像被针刺一般般酥酥麻麻的,她脑子嗡嗡的,仿若有些清晰却不肯醒来,耳畔隐约传来松井厉声的吩咐着:“此事万不可传报给将军,否则我叫你们全部人头落地!”

话落,一众士兵齐齐并脚的声和听命声响起,朦胧间似还有几个唯唯诺诺细弱的声音附和着,想来应该是医生和护士。

这番话引得西园寺一惊,顾不及手背上的针孔,只下意识一挥手,信子已扑上她的病榻前道:“小姐,我们小姐怎么那么苦、、、、”

她眸色已恢复些许清明,幽静的眼眸闪着水光,瞧着信子满脸泪痕煞是六神无主的模样,倒是细若蚊音地安慰了一句:“不哭,怎么了?”

正说着,松井已然命退了病房中的众人,眉宇间竟是愁绪,那双眼睛闪动着不明的隐晦光芒,坐至西园寺辉夜身旁,看着曾经心底里最隐藏的情,心底里如今只剩下苍凉同伤感,望进西园寺略显飘忽的眼睛里,松井艰难地开口,语气中颇有些痛心疾首:“怎么能这样,这到底是怎么了、、、、小姐,你,你怀了。”话落,他生生地别开了眼,心中俱是凉意。

“啪——”手一松,信子给西园寺辉夜递上的水杯应声而碎。

一股酸流直冲鼻间,还未来得及反应,西园寺辉夜原是冰凉冰凉如墨漆黑的两个深陷的眼眸直直盯着眉头深锁的松井,心像被重锤一下捶醒了般,时间顷刻间凝滞,终于她忽然呜咽出声,潸然泪下,嗓音都在颤抖:“这是真的么,你们没有骗我,这是真的对不对!”

“是真的,小姐,是您和竞之少爷的孩子。”信子见她欣喜如此,像是凤凰涅槃般活了过来,终是一瞬间头脑发烫,替她高兴,握着西园寺辉夜的手急急说道。

松井闻声转头在一旁凝视着,虽是心底五味杂陈却是瞧见西园寺辉夜听闻此事气色好了些,亦嘴角爬上一抹释然的淡笑,随后又不由蹙起眉头道:“若是让将军知晓了,恐怕这孩子就留不得了。”

听闻松井之言,西园寺辉夜发紫惨淡的唇瓣紧咬,胸口泛疼,眼神顿现幽影,神色恢复如往日的决绝冰霜,眼睛眯起竟令人心生骇意,沉默了半晌她沙哑极致的嗓音淡淡的启口,最后话语消逝在充满盘尼西林味的医院病房中:

“给我父上大人捎话过去,我要即日回国同井上完婚。”

这短短几日,她极为配合,养得逐渐圆润起来,连腮帮都鼓了一圈,许是之前少食少眠,瘦得如薄纸,养了几日肚子还不是太显怀,幸的是她父上不愿见她更不愿听闻她任何事,她终是忍着妊娠反应连日安排,等抵达了日本时,又整整瘦了一轮,叫信子不忍直视。

井上是个有风度优雅的男人,一张翩翩公子的脸庞,穿着和服迎着她,还未来得及问候,她淡淡的只说了一句要密谈。

和风式的门在夕阳西下时终于打开,两人双双走了出来,西园寺辉夜神情疏淡冷漠,而井上熏的眼眸幽静如墨,紧抿着唇,在众仆人都跪地低眉顺眼心生狐疑时,寒着嗓音闭上眼,道:“我答应,辉夜,我应了。”

“井上,是我对不住你。”

她不再喊他“小薰”,也不喊“熏”,而是喊他“井上”,他明白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亦或者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日,西园寺将军宴请士兵将领,榻榻米上,众军官醉眼迷离,清酒配着乐师们用津轻三味弦弹奏的日本民谣“樱花”,古典而简单的弹奏隐约透着身处异乡的几分孤寂同悲凉,那艺妓随曲起舞,擦着雪白的底粉如一个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待到门卫领着松井进来时,这方都已经酒足饭饱了,西园寺将军原本眯着的双眼睁开,微有醉意的双眸望向姗姗来迟的松井,摆了摆手,一群醉得晕头转向的士兵齐齐抬了出去。

松井低垂着眼随着西园寺将军进了议事内厅。

西园寺将军鬓发已小发白,如鹰的锐利眼眸似笑非笑地盯着松井,松井颔首没有言语。

“你以为我当真不知你背着我帮辉夜瞒了我什么?”

“、、、、松井不知将军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