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好多日没见着哥哥,没想今儿能在花园里遇上。哥哥近日可好?听闻哥哥到军中练兵,怕是辛苦得很。”红珊倒出满满一车话,陆寅却不似往常,他现下像是让人施了定身咒,分毫动弹不得。一双狭长丹凤眼,不躲不闪直对风吹落花下,闲闲静立一美人。他像是闯进古时仕女图,不敢进一步,不敢多一声,只怕惊扰了画中人。

  云意被他瞧得后脊紧绷,下意识地往玉珍嬷嬷身后藏。这一幕落进他眼底,平添几分遐思,断定她是这样柔软怯怯地性子,蓦地惹人疼惜,怪只怪自己一时出神,唐突了佳人,实乃罪过。忙上前赔礼,“在下陆寅,见过殿下。久未归家,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冒犯,还请殿下恕罪。”

  云意侧着身,只留一片小小的影,细声细气说道:“世子爷言重——”

  陆寅还要说上两句,没等他开口,便听云意道:“我这乏了,嬷嬷留下教教丫鬟们如何熬胭脂,莺时陪着我我一道回去。”再叮嘱红珊,“按例午后是要歇觉的,我这实在困得厉害,倒是要叫四姑娘落单了。”

  红珊同她推辞一番,送她出了小花园才回。客套话而已,横来竖往都是那么一整套说辞,要不是住在人家府上,她都懒得应酬。

  人去楼空,陆寅仍立在原地,脑子里想的是——竟不知世间尚有如此美人,一颦一笑莫不叫人心驰神往。

  然而美人心心念念的却是——山鸡啊山鸡,我要吃山鸡。

  (●ω●)

  路上四下无人,莺时的嘴便跟连弩似的突突突个没完,“这都一家子什么人呀,老太婆镇日里显摆这个显摆那个,养出来的闺女也不像话,一个劲儿的啰啰嗦嗦没完没了,最可气是世子,一对招子灯笼似的亮,人都快凑到殿下跟前,这要在京城里,早给拖下去治罪,还有他说话的份儿?”

  云意捏了捏眉心,累得慌,“好啦,人家家里做客呢,你收敛着点。”

  莺时便乖乖闭紧嘴。

  谁晓得才逃开一堆聒噪,又遇上麻烦事。这宅子建得没有章法,她同莺时两个绕来绕去绕进一处荒僻院落,莺时伸长了脖子嘀咕说:“这可是个幽会偷情讲秘密听墙根儿的好地方呀。”

  话音刚落便听见女人哭,这俩人乐颠颠往拐角处躲,根本用不着打商量,光就一个眼神,“听吗?”“听听听!”立马都趴墙根底下。

  屋子里,女人哭哭啼啼闹上一阵,作了半晌没说话,自然是有人哄着,末了总算委委屈屈说句人话,“这日子…………我可再也熬不下去了…………你想想法子,总不能真叫他…………若如此,妾身宁可一头碰死!”

  那男人显然耐着性子,放软了语调劝慰说:“你放心,他这一趟出城,保管要他有去无回。”

  “可是…………他这是送公主回京,你难不成?那可不行,你这一下手,要牵连整个陆家,届时我又能往何处去?”唉,又是哭,呜呜咽咽无穷无尽,真是苦了观众,浪费时间。

  好在奸夫废话少,只不过酸的人倒牙,“傻丫头,我怎舍得害你?自然是等他送完了公主,城外栈道,要让他死在蒙古人手里,到时候拉出关外祭了长生天,尸骨无存,倒还是成全了他。”

  “我就知道…………你总是想着我的…………你可千万要小心,他…………不好对付。”

  “傻丫头…………”

  云意听见砸吧嘴嘤嘤叫,知道这是好戏开锣,余下的也懒得听,早几日听过她骂人,那声音粗不粗细不细的,听着忒没意思。同莺时对视一眼,拎着裙角偷偷摸摸溜了。

  走下廊下,莺时很是兴奋,红着一张脸,得意道:“您瞧,奴婢没说错吧,那地方一张破门四面高墙,闲的没事不偷个情都是浪费。”

  云意没搭话,在心里头把陆晋替换成绿晋,感叹人世间的情爱真是复杂,人长得好看、家世好、能打仗都不顶用,她要看不上你,你便是世上最绿的绿帽王。

  云意琢磨着,还是山鸡好,山鸡一定觉得她是这世上最可爱的人,能让它死得其所,死有所用。

  莺时啧啧两声,“要说陆二爷真是可怜,绿帽子戴得比天高,还要被奸夫淫妇算计死。殿下,您说咱们要不要仗义执言、斩杀奸佞、匡扶正义?”

  好不容易走回正道,她这会子是真困,只想赶紧的回房躺平。方才目睹奸情的兴奋劲早过了,只剩下懒,“省省吧,管好你那张嘴。天底下谁家丑事不想捂死在屋子里?你要敢跟他说,保管他头一个要杀的就是你。听说当日杀阿尔斯楞你可是吓得晕了过去,还想拿自己脑袋试一试?”

  莺时想起阿尔斯楞血溅三尺脑袋搬家的场面,只觉得眼晕,咽了咽口水,“殿下英明,那就让陆二爷一绿到底吧。”

  “行啦,人家的事情你操什么闲心?他要是真死在那俩偷情不关窗的傻蛋手里,往后也不必在官场上混了,迟早让人玩死。”这下想起陆晋,却想不起他的脸,脑子里浮现一只绿毛龟,“小绿绿,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给一顶绿帽,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呀。”

  这一觉睡到日落才醒,她还懵懵懂懂的想着梦里平白长出一身绿毛的陆晋,德安便将火漆封口的密信送到玉珍嬷嬷手里。

  云意抿一口温温的茶,眼风扫过帘帐,在外听候的丫鬟便都一溜退了出去。耳边静了一静,适才说:“拆吧,陆晋办起事来倒也牢靠,比官差还回来得早些。”

  玉珍嬷嬷将信纸摊开来,只有一个等字。

  她瞄上一眼就要发火,“家里怎么回事?就不能多写几个字么?等?是让我就地等,还是听旨意?等到什么时候?”

  玉珍嬷嬷道:“殿下莫急,娘娘自然有娘娘的寓意,或是时候尚早,再等等也无妨。”

  云意深深看她一眼,嘴角浮上意味不明的笑,讥诮道:“嬷嬷心里,娘娘的旨意总是要听的。”转而不等她回话,径直同德安说:“前儿你出去打听,不是说圣上已然病愈,难不成这里头还有隐情?”

  德安道:“千真万确,陆二爷那头也这么说。不过江边上乱的很,顺贼四处起义闹事,或是朝廷顾及不过来。”

  云意嗤笑,“朝廷忙起来,与内宫有何干系?总不能是娘娘要拿我的婚事给三哥加码,要争要抢拿什么不成,非得卖了我?嬷嬷也别着急说话,咱们家老早就不睦,你心里最清楚不过。”

  玉珍嬷嬷长长叹一声,无言以对。

  夜里槐序将她叫起来,喘着气说:“二爷那边差人递话,说是京里来了密使,打听出来是召殿下回京,择日启程。”

  莺时高兴得一下跳起来,拍着手掌大笑道:“这下可好了,咱们又能回京去!”

  云意皱着眉头,想来是她亲娘要卖了她,她亲爹不同意呀。

  ☆、启程

  第十二章启程

  时局并不好,顺贼吹着不纳粮食不上税的大牛皮一路淌过江北,直逼京师,但北边自辽东到西北原就屯驻百万兵马,因而从上到下人人都像蒙了双眼,心盲眼盲,一间屋子掉了半扇门,依然视而不见。

  陆占涛不放心西北局势,企图将陆晋留下,这一员猛将,携领齐颜卫,进可攻退可守。但无奈云意坚持,如有一句推辞,她必然哭哭啼啼唱大戏。陆占涛碍着她的身份,奈何不得,只好通通“轰走”了事。

  为免人多嘴杂,云意将大部分陪嫁的乐人工匠留在西北,塞给肃王。绸缎珠宝就地封存,留下一小半儿亲近宫人照料看管。最终轻车简行,上路的人同资财并不多,只捡了紧要的,务必尽快赶回京城。

  启程那一日晴空万里,日头照得人要伸个懒腰哼起小曲儿。云意的车架在队伍中间,陆晋高头大马横在队前。将将要打马出发,鞭子扬起来,瞧见个畏畏缩缩的丫鬟小跑着冲到马前,其格其都瞪圆了眼,哇塞,好大一捧嫩草——

  模样他仍记得,一张瓜子脸,细长眉,是跟了顾云意大半个月的青梅。

  她这回从头到脚一身翠绿,头上一根硕大碧玉簪子绿油油发亮,还没开口说话,先被其格其吓个半死,哆哆嗦嗦说:“奴……奴婢是来…………”

  陆晋听得皱眉,她便猛地往后一缩,一面说话一面退,“是殿下差奴婢来递个话…………”

  “什么话?”

  青梅偷偷看他一眼,咽了咽口水,想到来时公主叮咛,这话要是说得不好不够气势回头就让乔东来揍她,顿时撑起了胆,挺起胸脯大声说:“公主说,土鳖!老娘带你去京城浪一回!”

  语毕,还没等陆晋回过神,转过身一溜烟跑了,只留下个绿汪汪背影飘在巷子口。

  查干骑在马上义愤填膺,“将军稍等,我去将那死丫头追回来!”

  陆晋摆摆手,自己倒先乐了,万物萌发的时节,碎金似的日光铺了满眼,还有一抹无人可敌的笑,灿烂过一整个风清云朗的春天。

  “小孩子家家…………”鼻尖轻轻哼上一声,高高扬起的马鞭终于落下,其格其打个响鼻,甩一甩脑袋整了整棕毛,似利箭离了弦,一马当先。

  青梅站在巷口挥挥小手,阿弥陀佛,是她祖上积德,终于顺顺当当送走一尊大佛。

  长长队伍缓缓向前,公主车架恨不能堆金砌玉。云意今日将头发挽作双螺髻,乍看去像个十二三的小姑娘,娇俏得紧。这一时如了意,更笑得开心,脸上两团红嫩嫩苹果肉,谁看了都想咬上一口。

  阳光自窗户缝里落进来,穿过她的耳,将皮肤照得几近透明。槐序坐在小桌旁剥松子,心里免不了担忧,“殿下这样……真没事么?那个陆二爷生气起来可是会……咔擦!拧人脖子!”

  云意指尖绕着一股小辫,嘴角弯弯,有恃无恐,“得啦,他还敢跟我撒气?我可是坤仪公主,父皇面前能说得上话的,宫里头就数我。谁惹我?吃了雄心豹子胆不成?再说了,在忠义王府憋屈那么久,杀杀他威风总是好的。省得他嚣张起来,不记得谁是主,谁是仆。”

  槐序连忙赔笑,“殿下英明!松仁好了,殿下用么?”

  云意点点头,“就喜欢你机灵懂事!”

  入夜,整顿人马至官府驿站落脚。乔东来敲门来递上热腾腾一碟栗粉糕,笑呵呵开口道:“二爷说这原是欠着殿下的,今儿才找着机会送上来,小门小户做得不够精细,殿下瞧瞧就算。”

  这话说的有意思,好东西送到跟前,顾云意能只看看而已?

  德安将瓷碟接过,切削一小块来让德宝尝鲜。云意盯着那块金灿灿黄澄澄的香糕挪不开眼,抽空同乔东来说:“替我多谢你们家二爷,这出门在外的,也难得他费心。”

  乔东来道:“殿下哪的话,为殿下分忧解难原就是咱的本分,哪敢说什么费心不费心的?都是应当。”

  少顷,德宝摸摸脑袋咧嘴笑,“好吃,甜而不腻,栗子味儿满满,可得趁热吃。”

  玉珍嬷嬷即刻劝道:“这栗子做得东西,夜里吃多了怕是要积食。”

  云意两只眼睛瞪成了两只发着光的小灯笼,一挥手大大咧咧,“我的肚子,嬷嬷还信不过么?跟着我十六年,几时闹过脾气?”

  乔东来行礼告退。云意吃着栗粉糕,老怀安慰——想来这一路没白调教,生来逆反的小绿绿,总算上道了。

  云意觉着,既然对方主动投诚,那自己就该乘胜追击力求一举拿下。

  第二日夜里约上陆晋月下饮茶,四四方方且破破烂烂小院落,但凡吹过一阵风,都能带起老旧的门窗家具吱呀吱呀叫唤。

  云意递给他一封未落收件人的信,眨巴眨巴眼睛,笑盈盈说:“我早同你许过诺,要给一封举荐信让司礼监九千岁开门迎你,这就是咯。正所谓投桃报李,你投我一栗粉糕,我报你一条青云路,是不是很划算?有没有很感动?”

  不同于她的殷勤热切,陆晋捏着信,久而未语。这信轻而薄,里头或也只有短短三两句,但明白人说话仅此即可,不必长篇累牍拖累你夜里不睡早上不起,镇日瞎捉摸。

  他勾了勾唇,奉献一回转瞬即逝的笑,照亮她身旁一大片杂草丛生的庭院。

  信,再一次平放在花岗石桌面,他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小麦色的皮肤压住雪白的信纸,让周遭的一切统统暗淡得成了落魄尘埃。

  中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桌面,他静静看过来,问说:“就为一碟栗粉糕?”

  “是的呀——”云意摊手,极其坦然,“你看,本宫就是这么单纯善良又可爱,是不是万里挑一百年一遇?”

  陆晋莞尔道:“末将愚钝,还请殿下指点一二。”

  云意皱眉,很不买债,“陆二爷,你想想你这都是第几回跟我说这话了?咱能不能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陆晋随即跟上,逼得她无路可走,“那就请殿下指点二三。”

  云意快让他气得升天,索性就摊开说:“你傻呀你,你要留在西北,那至多就是个三品四品威武将军,一辈子给人抬轿,你甘心我都看不过眼!倒不如换个地方,你有本事,能打仗,到哪不能建功立业?辽东就正缺二爷这样的人才。再说了,你是蒙古人……我说半个,半个蒙古人,让你领着齐颜卫那堆蒙古兵往死里跟北元干,你能下得了手?就算你下得了狠心,那朝廷还不放心你呢。你看啊,上头的人一般这么想,陆晋,虽有将才,立功二三,然则将其族人屠戮殆尽,绝非善类,不可轻信。好啦,这下完了,收拾收拾跑犄角旮旯里呆着吧,升迁的事情这么辈子都甭想。不过!去辽东就不一样啦,辽东那是打女真人,赢多少算多少,朝廷只会认为你功在社稷,心向大齐,哪管其他?”

  “再说了…………”她顿了顿,饮一口茶继续说,“咱不是在上头有人么?决不让人贪你半分功,千总、守备、参将、总兵一级一级往上跳,不到三十就是一品提督,到时候金山在府美人在怀,天底下还有能谁比你风光!”

  她张开双臂手指前方,仿佛将寥寥落落夜空信手绘成壮阔蓝图,“你看,一个金灿灿黄澄澄的未来正等着你呀小绿绿……哦,不,二爷,呵呵,二爷…………”

  “小绿绿是什么?”

  “没……没什么呀,哎呀这不是重点啦,重点是…………重点是……二爷,为了你自己,为了齐颜卫,为了天下苍生,您要扛起重担呀!”眼睛只管往桌上信封瞟,这人怎么回事?喉咙都讲得冒火,还不接起来,大家感谢感谢,哪里哪里,而后各回各家,多完满结局。

  陆晋不疾不徐,老神在在地继续品他的太平猴魁,放下茶盏才开口,“如此说来,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真让我陆某人遇上?”

  “那都是因为我啊!陆二爷,如今这世道,像本宫这样单纯善良又热心肠的人可不多了。进与退只在一念之间,但倘若二爷接了这荐信,不出三年,必定要磕头谢我。”鬼精鬼精小模样,偏要写“我是好人几个字”,越发的好笑。

  陆晋侧过身去,笑够了才绷着脸转回来,仍旧是黑面神,能把小姑娘吓得跑出十里远。压着嗓子沉沉道:“君子之交贵在坦诚,殿下若不能如实相告,末将即便收下荐信恐怕将来也难有作为。”

  威胁我?

  云意细细打量他一回,尔后收起浮夸,认怂。小狗似的耸拉着肩膀,闷声说:“我就是想着,给我五哥找个能用的人嘛,凶什么凶。”

  见他无话,又咕哝道:“天底下哪有当兵的不想去战场建功立业?也就给你个机会罢了,咱们互惠互利,有什么不好。”

  “好是好——”陆晋将信封收起来,淡淡道,“我就是见不得人费尽心思给自己戴高帽。”

  “我看你就是见不得我吧…………”

  她免不了抱怨,但陆晋更了解如何击中敌军软肋,“路上若还有想吃的,差人去同东来说。”

  “好嘛,这就开始贿赂人了。”

  “不要?那算了。”一撩袍子,转身就走,没成想让人抓住了袖口,原本轻得不能再轻的力道,稍稍用力便可脱身,他却定住了,视线从一只皓白如雪的手背滑向少女俏丽无双的脸孔,她这一时认错求饶,扮的是可怜巴巴小兔儿模样,憋着嘴求他,“我错了还不成么?二爷行行好,别断了我口粮。”

  不理她,又着急跟上一句,这回是一脸无赖,“我可是堂堂坤仪公主,陆二爷,多少给点面子啦…………”

  陆晋没能撑住,忽而笑出声来,柔声道:“饿了谁也不能饿了公主殿,末将没有那个胆。”

  云意皱眉,“嘲笑我?”

  陆晋向后腿上一步,脱开身,拱手称,“更深露重,殿下早些休息。”

  这就要走,云意还是满脑袋浆糊,分明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她忽悠不了的人。

  陆晋回到屋内,灯还亮着,曲鹤鸣一身白衣坐于桌前,顺手接过他手中信,不问缘由,径直拆开来,展平后读来是,“此人纯直,可堪大用。”角落一排小字,“脾气不好,仔细顺毛。”

  曲鹤鸣眼下轻鄙,讥诮道:“顾家还剩些什么?个顶个的荒唐!”

  陆晋却道:“字倒是写的不错。”

  “徽宗的字,瘦而不失其肉,逸而锋芒毕现。难得难得,老顾家还有个能识字的。”抬头问陆晋,“你打算如何?”

  “不如何。”陆晋低头将信纸复又叠好,给了个废话似的答案。

  然则即便他答应了最终也是白搭,将将要到城门底下,便遇上南逃的难民,谁也没能想到,顺贼这一仗打得这样急这样快,转眼功夫,城门失火,兵临城下。

  ☆、惊变

  第十三章惊变

  车马就停在龚州驿站,离京城二十里路程。陆晋的斩马刀有半人长,与汉人将领不同,他的刀背在背后,腰间还有一柄蒙古弯刀。一身墨色劲衫短打,日光下泛着冽冽寒气,自院外一步步逼进视野。至厅中,站得笔直如松,望住烟罗裙绸缎衣的顾云意,低声宣告:“走不了了。”

  云意抬头,略略瞧他一眼,“你照实说,我受得住。”

  “顺贼攻破通济门杀向内宫,城内王公大臣大都没来得及出逃,宫中未有消息传来,圣上情形如何,暂不清楚。”

  云意唤,“德安——”

  小太监穿得比将军富贵,一溜烟跑上前来跪在云意脚下,“奴才在。”

  “你同陆将军一道去,城破兵乱,顺贼一群乌合之众要将京师困成铁桶?他们还没那个能耐!路上总有零星逃出来的,你见的人多,瞧见那个眼熟的,即刻抓来问话。”

  德安磕头,“奴才领命,但凡是宫里头打过照面的,必一个不漏。”

  陆晋让巴音领着德安出去,余下仍有话未完。

  “殿下如今有何打算?是等?还是撤?”

  云意坐在正中,屋顶悬一枚匾额,上头写着“国泰民安”四个洒金大字。她垂着眼睛直愣愣望向地面,腕子上鲜红透亮的碧玺手钏退下来捏在掌心,凉沁沁都是汗。

  玉珍嬷嬷见她许久不语,便要来救场,“将军可否等上一等,殿下毕竟是姑娘家,年纪又小,出了这样大的事情,怕是不好由殿下来拿主意。”

  陆晋想了想也是,手落在腰间弯刀上,正欲走。忽然听见云意发声,“我要吃龙井松糕——”

  “殿下…………”饶是玉珍嬷嬷这样跟了她七八年的老人也要瞠目。

  “箱子里有早一年的雨前龙井,其他的东西找管事要,去,我要吃现做的。”

  玉珍嬷嬷身形一顿,虽有不甘,但到底依言去了。莺时与槐序亦不敢多待,拉着德宝站到院外。

  屋子里一时静极,只剩下陆晋与她。

  云意深深呼吸,缓过这一阵,压抑着喉咙里的颤音,强自镇定道:“我索性与将军交心,我以诚相待,还望将军勿有欺瞒。”

  陆晋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父皇……我父皇是什么性子,你多少知道。城破也好,兵败也罢,他绝不会走出京师,南下避难。皇子皇孙们倒还能有条活路,内宫妃嫔、公主,恐怕一个也出不去…………”话到此处,哽咽难续,她捂着胸口,缓上一缓,极力忍过才说,“现如今宫里是何情形,我不敢多想。打仗的事情二爷比我清楚,顺贼孤军深入,辽东西北及江北四镇迟早要合力围堵,兵贵神速,与其一来一回的折腾,不如就在龚州静观其变,你看如何?”

  陆晋略想片刻,回道:“龚州不是久留之地,顺贼攻下京师,迟早要向西取毕照、原山、龚州三镇,进可攻宣府,退可守函关,再向南拿下泽口,则江北四镇空有强兵,却无处渡河,合围之势土崩瓦解。”

  “二爷高看李得胜了。”她站起身来,面露鄙夷,“一群偷鸡摸狗的下贱玩意儿,一朝得胜必定头昏脑涨,哪的银子多往哪走,分赃发财都来不及,哪还能想得到出兵西北固守长江?”这群反贼她听得多,近些年从两湖闹到浙赣,再打打杀杀一路向北,期间曾有一时剿得七零八落,但谁能想到会有今日?

  “二爷若还有顾虑,只需听我这一句,李得胜身边可堪用的也就一个文泽昌,他原先是做什么营生二爷可曾听说?一个大街上叫卖胡诌海说骗人钱财的神棍,这一时抖起来,能有二爷远见?”

  陆晋深深看她一眼,低声道:“只等十日,十日一到,即刻折返。”

  她静静福一福身,没再多说。

  他转身,走入门外灿烂如金的日光下,晦暗无光的厅堂只余下她一人,一个单薄的影,叹一声千古风流尽毁,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

  “三百年基业,万万人舍身,一把大火,烧他个干干净净。”

  又等三日,只听见零星消息,一个说左一个说右,似是而非,谁也不敢轻信。直到第五日子时,外头下着大雨,雷声轰隆隆就像炸在耳边。莺时发丝上沾着水,急匆匆跑进来将她叫醒,“殿下,外头叫人了,德安遇上个老熟人,说是坤宁宫里当差的,就在西厢房里问话。”

  云意一下坐起身来,掀开被子便往外走,莺时同槐序跟在后头一个穿衣一个递鞋,玉珍嬷嬷也到近前来伺候她梳洗,云意却道:“嬷嬷年纪大了,倒不必捞这个心。”

  一抬手推开正要来为她梳头的槐序,散着头发便往外走,到西厢房鞋袜已湿了大半,却不觉冷,推门看,陆晋同德安都在,左手边坐着清瘦书生一个,正是曲鹤鸣。

  她自穿一件白底绿萼梅刺绣斗篷,乌黑的长发绸缎一般散在雪白布帛上,越发显得亮眼。走得急了,唇也微红,殷殷似血,稍稍一个侧脸便美得让人心悸。

  “小得意?”

  她尚存疑,堂下衣衫褴褛的少年郎霎时间嚎啕大哭,像是逃难路上终于遇上亲人,哭得撕心裂肺。“殿下……奴才总算见着您了…………奴才…………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