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殿阁,轻叹似乎也有回音。

  云意也再没有力气闹下去,他转身,她颓然无力,跌坐原地。

  她是主,他是仆,照理说,即便他为她丢了性命,也是应当,上位者不过演一演惋惜扼腕,空余时写一道挽联已算莫大恩宠。她又凭什么感激,凭什么感动?内心咕嘟咕嘟冒泡的,又是哪一种缠绵依恋?

  她真是疯了,居然对一个不学无术满口脏话的下贱武夫频频侧目。她的骄傲,她的尊严,她对于身份的固执追求,都去了哪里?

  陆晋气过了,平心静气找出路。只当她心里窝火,使小性子胡闹,哄一哄就罢。毫无头绪之时,突然听见她在身后说,“你试试莲花座底,观音慈悲,福泽世人,若有逃生之路,势必在此。”

  陆晋闻言向观音像走去,口中说:“别是万箭齐发,射个透底就成。”卯足了力,将观音像像东推到底,东面一座麒麟像便挪了位置,露出一条狭窄逼着的小径。

  “走吧。”云意提着裙角就要上前。

  他扛起仅剩的水囊,再深深看她一眼,绕过她,走在最前。

  巷道漫长,一路无话,算时辰已至深夜,两人走到一间四方四正的屋子,正北方一整面墙挂的都是《抚远将军饮马图》,图上草原辽远,斜阳破碎,将军一人一马,眺望远方。殊不知故国已不再,胜败转头空。

  云意疲累不堪,扶着石桌坐下小歇,问陆晋,“北边的战事如何?”

  陆晋小小饮一口水,一句带过,“不算好,也不算坏。”

  她抚了抚垂落的长发,轻声说:“我觉着你一定能赢。”

  她的话藏着深意,需仔细咀嚼,但陆晋显然想到别处去,“怕爷打赢了仗回来拉你洞房,所以跑去投靠陆寅,来个同归于尽?你出嫁和亲前宫里头没人给你瞧过春宫图?你怎么就那么怕洞房呢?”

  三句话不离床上事,还能怎么说?她只好自顾自把腹中话说明白,他听不听得懂,她却是顾不上了。“三哥说你是乱世枭雄,我面上否认,但心底里是知道的。看你做人做事,行军打仗,不必等十年二十年盖棺定论,窥一斑而知全豹,若老天不去偏帮旁人,你——自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的。”

  他愣在当下,听她字字句句不吝夸赞,不能相信这是坤仪公主说出口的话。

  “你这是…………傻了?”

  云意瞄他一眼,嗔怪道:“说你坏你怄气,说你好你却半个字也不信。这事你不该来,即便没有图,你也必定能成事。何苦执迷于此?”

  陆晋嗤笑道:“放屁,你少睁着眼睛说瞎话,爷是执迷于图吗?爷是中了邪发了疯执迷于你!”

  她无奈,不知该羞赧,还是力拒,似乎怎么选都是错,违背她今生所受教诲,千头万绪,无从说起。

  不由得哀叹,“你若不来,本有大好人生,无限江山。待他日功成名就,何患无妻?”

  “呵——”他怅然,冷嘲道,“别拿你那套糊弄人的说辞敷衍我。”

  起身来,面对饮马图上的壮阔山河,留一席背影的寥落,他长长久久叹息,话语间载满了无可奈何的甜蜜,“有什么办法…………爷一想到这辈子再见不着你了,就觉着眼前这江山、权力、地位,通通都没了乐趣。”转过身,勾着半边唇,满脸的无赖,“你以为爷想来?爷也是被逼无奈。以身涉嫌,全都是为了这个小弟啊!”说话间,流氓似的把腰胯往前送,一等一的不要脸。

  “你这人…………我就不该跟你说话…………”云意扭过脸去背对他,双手捏住耳垂,整个脸像是在沸水里煮过,滚烫滚烫。平静过后,喃喃自语,“你这样的人本不该有私情,更不该被我拖累。”

  “爷是哪样的人?”

  她抬起头,露出一张似春花娇艳的脸,将一间陋室衬出九重宫阙的风华流岚。

  “英雄,枭雄,征伐天下,名传千古,万世流芳。”

  她嗓音清灵似钟磬,于深埋的地宫,湿冷的墓穴,激荡开他胸中澎湃浪涛,仿佛下一刻骑马狂奔,便要杀尽天下不臣之人。

  他在她眼中窥见江山万里,八方朝贺,太极殿上龙袍加身,一抬手权倾天下,一提笔掌万人生死。

  从来没有,任何一人,在他面前如此坚定地告知他,你可以。那个梦并非天方夜谭,你的野心也并不是白日做梦,你可以,陆晋,你一定能做到。

  两个绝无可能的人,因命运翻云覆雨手相遇、纠缠、分离,不可思议,充满离奇。

  在热泪盈眶之前,他预先抱紧她,感受着她瘦小却又充满力量的身体,他不明白,世上为何会有如此神奇之人,让你在天堂地狱之间快速轮换,让你欢欣鼓舞,让你忧愁难耐,最可怕的是,这一切你全然甘之如饴。

  他快乐、欣然、兴奋,又开始害怕、恐惧、畏缩。

  他不能失去她,至少在这一天,这一刻,绝不能放手。

  而她眼中一样闪烁泪光,她看见他辉煌壮丽的未来,也曾目睹这条路的血荆棘坎坷,没有退路,不成功便成仁。

  她张了张嘴,未能发出声。

  也许我该杀了你…………

  “跟我走——”他扶着她的腰说道,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

  “能去哪儿?”

  他看着她,令她乌黑晶莹的瞳仁中都是他坚定异常的脸,“杀,杀回京城,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云意莞尔浅笑,伸手拂开他额上乱发,指尖滑过他饱满的额,高挺的鼻,最终停留在微微凸起的唇珠上,稍稍向下压,抵在他双唇中央,“我原先心心念念的,如今已经不想要了。”

  “那你想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好像也一样疯了,昏了头了。”

  陆晋咧嘴笑,“那正好,跟着爷一道胡天海地疯一回。”

  她紧咬下唇,含着泪,未能言语。

  天高海阔又如何,她与他之间横一道深沟,她不愿放下尊严随他去,他不肯放弃宝藏豁然抽身。

  总归是死结,她宁愿就此困死在墓中,再不必入世,面对现实。

  接下来的时间绵长蔓延,陆晋在她偶然提起的“指点”下,始终在二层绕圈子,走上一天一夜,最终又回到《饮马图》下,云意疲累至极,靠着墙根倒头就睡。朦胧中陆晋又出去走上一遭,她醒时陪着他将二层机关都试过,想来应当无事,而通向三层的道路,他这样一个粗心大男人,她估摸着也难发觉。

  实在是饿极了,又困得难受,再顾不上许多。

  昏昏沉沉不知睡过去多久,睁开眼,陆晋正背对她站在窄巷入口处。落下石门的机关就在她手边,将他隔开,他此生或再无法离开西陵地宫。

  他死后,西北无人,贺兰家拥立三哥或能逼迫南京称臣,再联合南京对阵西北,掘开宝藏,扩充军队,并非没有胜算。

  杀了他,换一个江山永固,划不划得来?

  她的手抚上铜环,久久未动,叹一声,最终颓然落下。

  江山倾覆,历史重演,又怎是一人之力能力王狂澜?国破是必然,战乱是必然,陆晋是必然,就连她也是必然。

  上下千年,历史长河浩瀚无垠,当下重于泰山不能释怀的,翻过这一篇,也成轻飘飘羽毛落地。

  她扶着石墙,缓缓站起身来,远远唤他,“二爷…………”

  他回头,眉眼英俊,神采斐然。

  将近两日未能进食,她显得十分虚弱,扶住他伸出的手,淡笑道:“我陪二爷四处逛逛,女人心细,说不定就能找到出路。”

  陆晋皱眉,“再往下恐怕更难逃生。”

  云意道:“反其道而行之,或能柳暗花明。”

  经她提点,二人顺利下到三层。

  这一层相对集中,没了先前令人精疲力竭的漫长巷道。但穹顶高阔,由四大天王塑像撑住四角。

  云意饿得发晕,无力前行,便在中心平地处躺下。虽说三层留一线生机,但依然叮嘱陆晋不要走远,她害怕他不能回头。

  昏睡中被一阵肉香勾醒,睁开眼便望见他,笑得一脸灿烂,开她玩笑,“真真是个狗鼻子,闻着好吃的就睁眼。”

  可是深埋地下的宫城,哪来的烧肉香?

  ☆、第55章诀别

  五十五章诀别

  她脑中一阵阵眩晕,嗡嗡似有蚊蚋绕着脑门飞,眼睛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她触到他鬓角的汗,以及他微凉的指尖。听他耐着性子骗她说:“吃吧吃吧,刚逮的大耗子,肚子上最大一块肉都给你了。赶紧的,吃饱了好赶路。”

  “地宫里没有任何可食之物,哪来的无头老鼠会窜到此处等死?”她怔怔地望着他,脑中空白,已无法去想过去未来,恩怨情仇,他带给她的震撼,足以撬动她脑中坚不可摧的城池。

  陆晋笑笑说:“正巧与上一只傻头傻脑的,跟你一样。”

  “我不傻…………”袭上身来千百种委屈,但最该委屈的人根本不是她。

  “又哭?放心,乌龟王二蛋都还在。”他无奈叹息,“扯几句玩笑话你也当真,看来这是饿着了,脾气也坏。”

  她瘪瘪嘴,浓重的鼻音里都是哭腔,“我不傻,你才傻…………”

  “行行行,爷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子。”他爽快承认,将一块巴掌大的熟肉递到她身前,压低了嗓音轻声诱哄,字句之间承载着前所未见的温柔,“傻姑娘,快吃吧,省得饿晕了又拖后腿。”

  那块救命的东西,她根本握不住。指尖在颤,身体在颤,一颗心被人攥在手里,揉碎了又抻平,苦涩与酸胀漫延于心,悄然化成了咸涩的泪,自眼眶落下,一颗接一颗坠在他手背,润泽他几近干涸的胸膛。

  男人的指腹粗糙,抚过她眼角,带来少许不能言语的疼。

  “别哭了…………爷是男人,这点事儿算什么?男人就不该让女人受苦,要不爷可就真成窝囊废了。”

  她极力控制,害怕自己会突然间失控,大声嚎哭。她的呜咽声始终压抑而沉重,点头说:“好,先放着,等我真饿极了…………饿极了再说…………”

  他半跪在她身前,伸手摸一摸她散乱的发髻,瞧见她头上熟悉的簪子,玩笑说:“你这玩意儿多久没换过?等出去了,爷给你打一套赤金的,亮闪闪吓唬人!”三句话就露馅儿,永远离不开土财主的一贯禀性。

  “你过来些……”她的声音轻得像夏夜的风,暖暖熏人醉。

  他便贴过来,乖得像只讨赏的大狼狗。

  她伸出手来环住他后颈,再仰脖送上双唇,四瓣唇贴在一处,她的柔软他的干涩,他僵立当场不能动弹,脑中回想起某年某月某一日行军之夜的篝火旁,一群粗糙莽夫围在一处吹牛,那个满脸胡渣的老兵说,世上最好的姑娘,身子就跟蜜一样甜。

  他当时不信,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腥不臭的。

  直到遇上她,整个世界都颠个个儿。就像是老天爷存心戏弄,成了他此生越不过翻不开的劫。

  她迷蒙着双眼,懵懂无知好似幼童。傻乎乎问他,“陆晋,你怎么不亲我?”

  就像炭火落在秋后的草原,一瞬间星火燎原。他忘了腿上血淋淋的疼,也忘了封闭逼仄的墓穴,他炙热的目光里只剩下她。再将人往上一收一抬,整个人拥进怀里予取予求。

  这一吻缠绵似水中月,稍起波澜,便随水流散。

  她悄悄将腕上碧玺珠塞进他厚重夹袄。

  陆晋浑然不觉,捧住她的脸,胸膛上喘息不定,咬牙道:“不等了,出去立马洞房!爷忍不了了!”

  云意抿着嘴偷笑,侧过头靠在他肌肉紧实的臂膀上,轻声说:“你扶着我起来,咱们再回头看看,总有出路的。”

  “嗯——”

  那块肉就揣在她怀里,不敢去碰。

  如若没有这些纷繁复杂的爱恨羁绊,她本该利落出手,将这祸国殃民的乱臣贼子诛尽。

  然而把牛肉踢进莲池是她第一次起杀心,在二层出口是最后一次动念,此后她彻底放弃,听天由命,却没料到他能为她割肉续命。

  即便是铁石心肠,也要愁肠百转,心动心伤。

  如若从未遇见,是否能不再以泪洗面。

  她深呼吸,全心全意靠在他身边。时不时提点,指引他走向三层边缘。

  二人走上小半日,终于走到一间狭长形的屋子,屋内昏暗,只有四角各一盏侍女像长明灯,高挂一幅玄宗农耕图,两侧石壁中央分布十二生肖头像,最末一位龙首,缺了一双眼珠子,显得阴森可怖。

  陆晋弯下腰仔细去看,缺口处还有许多复杂雕纹,一内凹,一外凸,显得格外诡异。

  他还招手唤云意来瞧,“你看这龙眼睛,好像生生让人抠走了,光留下两只洞,这是有什么寓意?你祖宗要挖了盗墓人的眼珠子练功?”

  云意倚在龙首边,问他,“练什么功?”

  “还阳功。”

  又开始胡说八道。

  他绕着屋子走上一圈,最终宣布,“得了,又是死路,看样子还得往回走。”

  云意依旧靠着龙首,同他说:“累了,歇一会再走。”

  陆晋点点头,席地而坐。

  空气中飘散着血的腥甜,自云意这方望过去,他脏污的长袍上沾着大片大片的血迹,向内,还不知如何惨烈可怕的伤。她不敢,也不愿去看。只能透过薄薄一层鹅黄暖光,细细看他俊朗无双的脸孔。企图在这一刻,将这些几近完美的轮廓刻进脑中,藏进心底。

  “二爷,我有话要说……”

  陆晋抬头,望向她,粲然一笑,“都到这个时候,你想说什么都成。”

  笑不出来,面无表情,她只能清了清嗓子,将心中思量许久的话语,柔声诉与他听,“工部尚书刘明德,玉庆三年进士,为人清廉正直,却过于迂腐,其下又有工部侍郎曹平让,擅工事,有大才,却贪于女色,难堪大任,这两人,你今后仍将其留任,工部尚书另选亲信,令他二人共事,互为监督,各展所长。可在河工、官道、宫城各处大有建树。再有吏部侍郎赵德渝,郎中荀有珍,此二人贪腐,若投诚,必杀之。”

  陆晋望住她,不明所以。“你这…………说的都是什么?”

  云意道:“自然都是好话,你只管听,我随口说而已。”顿了顿,整理思绪,继续说,“兵部沉疴难返,此中所有人都不可用。另有定远侯长子孙达,曾率三千人大胜女真于北交河,年纪尚轻,他日或可当大用。户部只有一个平织周可用,改革税收,补全‘一鞭法’,为后世谋福祉。定朝之后,需重用礼部之臣,与四方交好。此番国破,在于兵弱人散,吏治不清,更在于孤军奋战,未有外援。再有一人,玉庆九年告老还乡的于阁老,天下之才三分,他占其二。”

  陆晋怅然,“我与你共赴生死,绝不会丢下你一人在此。”

  她抚着胸口,长长舒上一口气,平缓过后才说:“你的身份、血统,始终是大忌,任何时候随意捏出证据来,处处都是致命伤。你听着,待你入京,务必秘密拿下冯宝,把我常带的碧玺钏子给他,逼他交出传国玉玺。冯宝看着我长大,与我情分非同一般,他见了碧玺,又思量前程,自然倾力相帮。待时机成熟,你只需造一个祥瑞献世,拿了玉玺你就是天命所归。真天子,任他们说什么也没作用。”

  “你究竟想做什么?”

  她莞尔笑,卸下包袱,远比先前轻松,“你信不信,我还会看相算命。”

  陆晋皱眉,“那你说,咱们这回能不能出去?”

  云意摇头,故作神秘,“是耶非耶,天命已定,又如何有你我置喙之地。只不过我看得见你眉心有字,你猜是什么?”

  他挑眉道:“总归不是‘王八’两个字。”

  “天命所归——”

  “你又来抢道士的活计。”

  云意笑得无奈,“只求他日战场相见,二爷大发慈悲,给顾家留一条血脉,北上高丽也好,送往南洋也罢,天高海阔,山长水远,再不踏足中原故土。”

  “你越说爷听得越糊涂。”

  她将身子稍稍前倾,伸出食指来轻轻点一点他鼻尖,笑容似雨后初初绽放的莲,带着未来得及消散的露水,与新生的一抹娇羞。

  含着笑,又是嗔,又是娇,“傻子……”

  他就像被施了定身咒,除了呆呆看着,别无他法。

  “瞧瞧你这呆样,傻登登的。”她抬手向后一指,指向玄宗农耕图,“要不你去给我皇爷爷磕个头,说不定就能找到出路。”

  “你真当爷傻呀!”

  云意眼珠一转,狡黠道:“你要娶我,还不得给我祖父磕头下聘呀?”

  陆晋皱着眉发愁,“真要磕?”

  她点头,“要娶就得磕,不娶了就拉倒。”

  他蹭一下站起来,说起话来恶狠狠像在下战书,“磕就磕!”大跨步走上前,跪倒在大胖子种田图跟前。

  云意背过身,趁机将路上拆散的吉祥如意簪,两颗硕大宝石镶进龙首,他咚咚咚磕头,她便将龙首转向东南方位,随即身后死路大开,留出一道极其狭窄的小径。

  陆晋立时小跑上前,将她护在身后,纳闷说:“磕头真有用?还是顾云意,你搞的鬼?”

  “是你孝感动天。”

  “爷孝什么孝!”还要反驳,被云意捂住嘴,故作神秘的地说:“你嚷嚷什么?万一闹出大动静惊着了我祖宗爷爷该如何是好?”

  那认真神情,真将陆晋唬住,只管看着她,不说话。

  她指了指狭窄小径说:“这道太小,转个身就跑不动,我俩一块过去恐怕不成。”

  陆晋点头同意,“你在这等着,爷去探个路就回。”

  云意颔首,临走仍叮嘱他,“千万当心。”

  他摆摆手,稍稍弯腰走入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