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生那一日,老齐王就藩的旨意宣告天下,父皇的太子位稳如泰山,小六儿便被视作祥瑞,常伴父皇左右。我们这些个…………自然是极羡慕的。我记得有一回,太子抢了小六儿的南海珠,被父皇责罚呵斥。宫里头便再没有人敢同她起争执,就连皇后…………恐怕也要让她三分。”

  陆晋恍然,“难怪…………”难怪她宁可葬身地宫,也不愿同他一道出来。她与她父皇之间的孺慕之情,他无法体会,也不能想象。他似乎,永远也参不透她。

  云音说:“出嫁前,她是万人之上,坐拥无人能及的尊贵。现如今…………不能怪她。”

  “她住哪儿?”

  “春和宫,淑妃院落。”

  子夜时分,他跟着云音往内宫深处去,按图索骥,找到故人旧居。院内花落,冰霜寥寥,门庭苍凉。云音领着他,走入女儿香闺。

  被顺贼占了这些时日,却还能瞧出往日的秀雅清新。

  云音随手指向一只汝窑瓶,叹惋道:“从前满屋子都是连城之物,如今……全被那帮子匪贼抢了个干净。”

  “她…………可有心爱之物?”

  “从未听她提起,即便有,也绝不会诉与人知。”云音淡淡一笑,“她呀,也就光喜欢吃吧。就为这个,宫里头南北厨子比玄宗爷那时候多一倍。父皇那,要做什么都随她。”

  陆晋坐于绣床,轻轻抚过半旧的床褥,却已经找不回她的影。

  他站起身,走到荒芜的园中,寒冷夜风里吹上半晌,酒醒了,也没了先前的恍惚劲。

  双手背在身后,问云音,“你可有打算,日后将去何处?”

  她扶着门,半个身子倚靠在门框上,眉目间依旧是云淡风轻,应他说:“我早已经无处可去。”

  陆晋道:“你选一处宅院,选定了就是你的。”

  她含笑道:“当真?”

  他背对她,沉默不语。

  云音说:“我选这里,春和宫。”

  陆晋道:“此乃宠妃居所。”

  云音便只是笑,即便面对的是一袭遥不可及的背影。

  直到他说:“是我想岔了,装得再像也不是同一人。”

  “她就那么好?”

  “她坏……坏得让人…………无可奈何…………”他叹息,带着深深的落寞与孤独。

  云音想起驸马,那个在李得胜刀口下吓得尿裤子的男人,从前也是温柔才子翩翩少年郎,到头来都是无用。她要的,是苍松柏杨一般屹立不倒的男人。

  滴水穿石,她想要的,总会有的。

  第二日起,再没有时间供他伤春悲秋。京城乱得一塌糊涂,虽有强兵进驻,但礼法混乱,米粮稀缺。陆晋只得遣人去,把原先内阁与六部的人通通拉回衙门。

  为避嫌,他并不与内宫沾边,一切衣食住行,办公议事都在顺天府衙门内。原先六部高官,如今也只能将就着一间小屋围着炭火争来吵去,争的都是民生民策,脑袋吊在裤腰带上,总算沉下心为破落河山办上一两件实事。

  陆晋眼前,当务之急是为京师周围五州十九县定下驻军之衔。带来的人已将原有的十六营接收整编,各处官员、将领人选他自当拟好纪要送回乌兰,请陆占涛定夺,但眼下已将亲信人马以暂代之职深入各处,这一来二去的,等正式名单下来,他已然对各处掌控周全,来了新人,自然把暂代列为副职,该效忠于他的,依旧归他。

  这一日,巴音终于在城郊一间民宅内搜出了大太监冯宝,当即遮掩着,私底下带到府衙。

  大门紧闭,陆晋坐于顺天府大堂“清正廉明”四字金匾下,见冯宝一身清瘦书生打扮,面如冠玉,眼似寒星,乍一见便要当他是翰林院满腹经纶大学士,风度翩翩,才华满腹。只不过因常年弓腰作揖,背挺不直,比寻常人略弓。

  他不躲不闪看向陆晋,略带几分书生狂傲,问:“你是何人?”

  陆晋坐于书案之后,沉声道:“在下陆晋。”

  冯宝扬眉,“哪一个陆晋?”

  陆晋微微笑,不再正面作答,“很快你就会知道,陆晋是谁。”

  冯宝道:“好一个狂人!”

  陆晋讥讽道:“比不得冯大人。”

  冯宝双手负在身后,略略侧身,视线向上,并不将对方放在眼里,“陆将军请杂家至此,有何事要问?”未等陆晋开口,他便挑衅道:“左不过是为宝图,那般紧要的东西,李得胜逃命时必定带在身上。听闻将军一箭射死顺天王,想必宝图已然到手。如今再见杂家,倒是让人猜不透了。”

  李得胜将宝图藏在胸前,斩下首级,人剥个干净,图早已经快马送回忠义王府。

  陆晋从怀里掏出一串浅红澄澈的碧玺珠递予冯宝,冯宝只瞥过一眼,已变了脸色,高声质问道:“此物你从何处得来?”

  “是她亲手交予我。”

  “何时何地?”

  “十一月初十,西陵玄宗墓。”

  冯宝上前一步,将手钏我在掌心,反复摩挲,闭上眼,隐忍着极大的痛苦。“她还与你说了些什么?”

  “传国玉玺。”

  冯宝哑然,“这丫头,为了你,竟什么都肯说。”

  陆晋恍然失神,“她落下石门,自封于地宫之内,到如今还未有半点消息。”

  “她死了——”

  “我不信!”

  冯宝睁开眼,定定道:“我也不信。”

  陆晋惊异,“你是何意?”

  “杂家亲手叫出来的丫头,书画双绝,才情横溢,会为了你这么个……”他琢磨措辞,最终放弃,“这么个人自戕?谁能信?”

  陆晋猛地站起身,目光灼灼,握住了最后一线希望。

  但冯宝说:“你想找宝图,她便已经投胎转世。你若单单想找她回来……杂家也只能说,她必定已经葬身西陵。横竖,她在你眼里心里,就该是死了个彻底。”

  ☆、第59章道姑

  五十九章道姑

  陆晋当下急迫万分,绕过书案走到冯宝近处来,追问道:“此话怎讲?”

  “此话怎讲?”冯宝捏着嗓重复,并未将其放在眼里,轻鄙道:“你是下辖百万雄师的一品都督,还是权倾朝野的内阁大员?杂家因何要向你解释?你不必多言——”他一抬手,制止陆晋,“你爹忠义王去年给杂家上贡的二十万两白银如今还在库里锁着,你一个不入流的什劳子将军,西北来的土人,倒敢跟杂家吹眉瞪眼。”

  陆晋一时噎住,无话可说。念及云意,想来她那套堵得人心窝窜气的功夫,必然师从冯宝。

  冯宝再瞧他一眼,依然不改的装满了轻蔑。

  “真不知那丫头是中了哪门子的邪,竟为了你这么个莽夫要死要活。她要真死了,杂家定要去地府一趟,阎王爷跟前把人抓回来。”语毕,一甩袖,带走了碧玺手钏,潇潇洒洒自顾自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临出门撂下话,“你放心,皇城在此,命在此,杂家绝不出城,你若要寻人,依旧到落花胡同来。至于什么传国玉玺,你瞧瞧你现如今这身份,拿到了又顶什么用?甭跟那丫头学什么旁门左道,专心犁你的一亩三分地才是正理。”

  这一时屋内只剩下陆晋一人,呆呆望着冯宝远去背影,久久无言。

  不得不感叹,跟顾云意混在一起的,个个都是奇人。

  午后巴音来报,乌兰城内传来好消息。

  “郑,怀上了。”

  陆晋停了笔,抬眼问:“老三的?”

  巴音撇撇嘴,不屑道:“总不能是门口马夫搞出来的。”

  郑仙芝尚算谨慎,始终按时按量服用避子汤,但架不住底下人偷偷换药换方子。陆晋思度着,这一对奸夫淫妇可真打得火热,自他出征起停药,算算不过三四月,这就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恰好他出征在外,此二人还如何能污到他身上。

  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但他怎能放过良机,必定要乘胜追击,令老三血债血偿。

  “你叫那老婆子继续撺掇她,卯足了劲去闹,一定要把老三逼得无路可退。”

  “是。”巴音领命,匆匆去了。

  城东,落花胡同。

  一座精致小巧的宅邸,一砖一瓦一树一花莫不藏着主人家的巧妙心思。冯宝径直入了后院,至小花厅里歇息片刻。解下披风,有一貌美肤白身段婀娜的妇人来接,嘴角挂着温温柔柔的笑,问他,“今日如何?那武人可曾为难与你?”

  “你放心——”冯宝目光和煦,拿手背蹭一蹭她面颊,温言叮咛道,“我有一件旧物要交予你,你且稳住,答应我,再不能像从前,再哭眼睛就不顶用了。”

  “好,我听你的。”

  冯宝这才从袖中将碧玺手钏递到她眼前,听她掩嘴惊呼,“小六儿!”退一步,又上前一大步,攥住他衣袖,焦急问道:“你有小六儿下落?她人呢?去了何处?可曾……可曾受苦?”

  冯宝无奈,双手扶住她肩膀,尽量以沉稳可信的语调来说,“听那武人说,那丫头将自己锁在西陵地宫,到如今已有月余,那人猜测她已不在人世。不过你放心……”他握紧了她的手,置于胸前,“西陵地宫什么构造,通路几何,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清楚,那丫头惜命,绝不会自戕于此。”

  “我苦命的六儿…………”

  他细心拭去她眼角的泪,叹息道:“你呀…………不是才答应我忍住不哭的么?六儿无大碍,依我看,她多半是偷偷跑回江北,投奔他五哥与外祖。到了那,总是比困守在京城好些。”

  “可是路上凶险,她一个姑娘家,该如何是好?”

  “你自己的女儿,你还不清楚?她既然决心要去江北,自然已经想好退路,这丫头鬼精鬼精的,不是你我可比。”

  “都是你教出来的!早说了女儿家温良贤淑即可,你却…………”

  “好了好了,怪我,都怪我。儿孙自有儿孙福,生逢乱世,谁人不苦?”他环住她双肩,黄昏凄凉的光晕中抱紧了相思一生的心上人。

  转眼到八百里外另一处。

  隆冬岁末,辞旧迎新。

  都督府内烟花绚烂,人声喧哗。小孩子推推搡搡凑热闹,围着长辈领压岁红封,府里头欢声笑语一片,早已经忘了身处乱国战起之时。

  江北这块地方,不南不北,说起来算不上冷,但冬天湿气重,北风刮过来,寒气都钻进骨头里,冷得人牙关打颤。

  贺兰钰今日多穿一件夹袄,身上披着太婆送来的玄狐领斗篷,单单领着冯春一个,提着食盒往后山停云观中去。

  盘旋的小径蜿蜒曲折,冯春跟着贺兰钰也算养尊处优,好些年没爬过这样难走的山路。好在道观建的并不偏,算起来,也就在都督府大院内,离九重天千万里,跻身红尘三千丈。

  来人轻叩门扉,咚咚咚。一个不小心,惊扰了雪天红梅。这晚来天青,山寺寂寥的清雅风光,仿佛都让他鞋底的灰,染了俗。

  小道姑改了名儿叫玉心,并不似前辈一般清冷肃穆,见着冯春,当即眉开眼笑,“冯春大人到了——”向后让一让,才发现贺兰钰,瞬时红了脸,要屈膝行礼,却让贺兰钰抬手拦下,“你如今是出家人,倒不必与我行俗礼。”

  贺兰钰迈过门槛,缓步向前,手里还提着沉甸甸的红漆泥金雕花食盒。

  玉心连忙上前去接,半道让冯春拦住了,使个眼色,压低了声音说:“甭费心了,大少爷非得自己提着,不让人碰。”

  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前头贺兰钰已在问,“她……近日可好?”

  玉心快步跟上,“大少爷放心,吃好睡好心情也好。今儿起得晚了些,到现下精神头还足着。”

  “嗯——”他淡淡应一声,未作多言。

  玉心却瞧见他低头时温暖和煦的笑,似寒冬天里春风拂过,吹得整个人都飘飘然落进云里,不知今夕何夕。

  至门前,贺兰钰略停上一停,深呼吸,进而抬手轻叩。

  那手生得修长精致,又如玉一般细腻无暇。玉心刚入师门就动了凡心,人愣在雪里,呆呆被一只手勾了魂魄。

  门半掩着,有人自内敞开来,扶着门框盈盈相待。

  贺兰钰瞧见她弯弯似月牙的眼睛,便也止不住勾起嘴角,陪她在月华满地的深冬寒夜里傻笑。

  “岁岁平安,万事如意呀表哥。”她一身石青色缎面道袍,头戴玉女冠、浅青色道巾,反倒显出一份不染俗尘的天真妩媚,似忽来暗箭,直刺心头。

  贺兰钰微怔,见她双手合拢作揖,娇声问,“表哥空着手来呀?我的压岁钱呢,怎不给一个?真真小气。”

  “调皮——”他伸出手来,捏她鼻尖,带来屋外微微寒意。侧过身绕开她进屋来,食盒搁在小桌上,自袖中抽出一张红封来递给她,“多大个人了?还来讨这些?”

  她接过红封在手里掂量掂量,实在是轻得打漂,不由得抱怨,“这是给的什么呀?你的字我可不要,我写的好着呢。”

  贺兰钰瞄她一眼,“是银票。”

  “呀,表哥好大方。我瞧瞧有多少……”说话间就要拆了红封拿到眼前来分辨,被贺兰钰握住了手,抢走了红封往书案上一扔,冷哼道,“越发的没规矩,府上就是缺个厉害人物见天儿的整治你。”

  “表哥好凶…………”

  “顾六斤,你过来些…………”

  她不乐意,“我如今道号妙清,你该叫我师太才是。”

  谁知贺兰钰根本懒得搭理,只管拆开了食盒,拿满桌鲜美诱惑她,“想吃吗?”

  她点点头,乖得像满山乱蹦的小兔儿。

  贺兰钰便问:“是不是六斤?”

  她点头,毫不犹豫,“哎呀,我就是六斤,表哥,山高水远,别来无恙呀。”

  ☆、第60章山寺

  六十章山寺

  “瞧瞧你那小没出息的样儿。”贺兰钰两指绷紧,轻轻弹她额头,嫌弃说,“这辈子就没硬气一回。”

  云意摸着眉心,不服道:“横竖我样子难看,难受的又不是我自己。”眼珠子往房梁上瞅,就是不敢看他,“不爱看别看。”

  贺兰钰闻言轻笑,“这句话倒算得上硬气,你看看你这样儿,瘦了就再也补不回来,真想把你往油缸里塞,不喝完不许冒头。”

  云意不以为意,依旧涎脸涎皮,“那你记得再给我塞点儿酸菜,油喝多了腻得慌。”

  他摇头叹,“无药可救…………”

  云意笑嘻嘻浑不在意,“药又不好吃,我才不稀罕。”

  贺兰钰亲自将饭菜摆上桌,再把象牙筷递到她手里,招呼这个面嫩貌美的小道姑坐在身边。“一个人过年还没个好吃的,我瞅瞅,躲在犄角旮旯里掉金豆豆没有?”说着真凑到她眼前来,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眼睛没红,脸红了。咱们六斤总算有一分姑娘样儿。”

  云意忽而面红,忍不住推他,“做什么呀,大过年的就不能对我好点儿?就知道取笑人。老这么六斤六斤的叫,人都给你叫俗了。”

  “倒宁可你俗一点,如此便能下山来,配我这天下第一大俗人。”

  他这话说得极轻,等云意将专注目光从琳琅菜色中挪开来,问:“你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他却是不肯说明了,不过淡淡一笑,就此揭过。

  另起一句,问说:“腿上的伤好些了?”

  “风雨天还是疼得厉害…………”话未完,注意力已然挪了地方,“呀,这狮子头带荤腥,我怎么能吃?你拿来就为让了馋我呢?”

  贺兰钰握住她手背,沉沉道:“是表哥不好…………”

  云意反来安慰他,“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人非万能,总有顾不上的时候,要怪也不能怪你。”

  “只恨祖父偏安一隅,不容我渡江与他一战!”

  “打仗有什么好的?我看呢,能不打就不打,安安心心过日子才是正理。不过这狮子头是怎么回事,你到底说是不说呀?”

  她不停不休地问着,仿佛只有吃,才是天底下头一等的大事。

  没想到贺兰钰颇具深意地问她另一事,“狮子头就那样重要?”

  云意点头,理所当然。

  “国仇家恨和狮子头,孰轻孰重?”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答:“国仇家恨可以慢慢来,狮子头这餐不吃,隔一夜就要坏啦。”

  他忽然间沉下脸,眉心有乌云重重,显出满腹心事。

  “陆二与狮子头作比呢?”

  云意想也没想,当即开口反问:“陆二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