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灯,胖子让痞子吻得不能做声。

  次日,容岳被人带到北山大营与陆晋相会,他原就挂着元江水师之职,只不过这些年让排挤懈怠,徒具虚名而已。

  两人都是开门见山直入正题,陆晋忧心朝廷辖下元江水师已不堪一击,容岳照实说:“如今人员老迈,舰船破损,若要与两江水师交战,恐怕撑不过三日。”

  陆晋径直问:“若交予你,需多长时日才可上阵?”

  容岳震在当场,呆愣许久,才收回心神,拱手道:“末将……三年,或有可能与江北一战。”

  陆晋道:“等不了三年。”

  容岳一咬牙,“一年!一年内整编兵勇,操练新兵,提拔将领,重造福船。需三万兵丁,三十万担粮饷。”

  陆晋上前一步,离他稍近,也带来无形压迫,逼得容岳满头热汗。

  “给你五万兵丁,四十万担粮饷,半年内要见元江水师重组上阵,一年后要与江北都督府决战泽口。”

  容岳微颤,挣扎半刻,一咬牙应下,“是!末将必不辱命!”

  陆晋拍拍他肩膀,侧过身走出营帐,去见即将带兵回西北的巴音。

  容岳仍旧伫立在原处,心中既有英雄惜英雄的澎湃,又有火上眉梢的急迫,五味并在。

  再转回头说云意,一早先见德安。见他腿还是不好,先问红玉,“你去,立时找人去请大夫,当着我的面给他断症。”

  红玉看一眼德安,见他面无表情,便低下头应一声“是”,匆匆退了出去。

  德安却道:“奴才卑贱之身,怎敢劳殿下费心。”

  “你是怎么的,说话阴阳怪气的,可见并没将什么主啊奴的放在心里。”指尖穿梭不停,静默之间反成美景,云意闲来无事打络子,全是红艳艳的绳,编出来小小一只正好装香坠子。

  德安道:“奴才不敢。”

  云意玩笑道:“我看你心里不知已经‘敢’了多少回,别以为我不知道。”

  这下他换成低头看脚尖,无语相对。

  云意转了话头,问起来,“昨儿你见过你干爷爷,他可有话说?”

  德安道:“江北细作已经处理干净,但眼下长泰公主与忠义王世子交从过密,恐生事端。”

  云意微微颔首,“我会留心。”

  正逢此时,陆晋与大夫一道跨进门来。瞧见德安在此,并不惊讶,先问的云意,“又病了?怎不去宫里请?”

  云意放下手中活计,朝俯首弓腰的德安看上一眼,说道:“让大夫瞧瞧他的腿,年节下在宫里挨了板子,如今还没好全,不晓得是大夫不尽心,还是他自己糟践自己。”

  陆晋的目光滑过德安再绕回她身上,从笸箩里捡起她做了一大半的坠套,笑问:“这个给我?”

  云意笑,“你要这个做什么,我看你出门也不爱带些玉佩香坠的,若是入朝,我这手艺可见不得人,叫红玉给你另做一个。”说着就要来抢,被陆晋一缩手躲过去,定定道:“这就是我的了。”

  “二爷好生霸道——”

  他伸了伸腿,懒洋洋嘱咐她,“做仔细,甭想着偷懒。”

  正要与他再争上一两句,大夫已在耳房给德安瞧过腿,正跟着绿枝绕到正房来,回说:“那位大人伤了骨头,早些时候又没能好生修养,这腿恐怕要落下终身残疾。”

  这一下她对络子再没了兴趣,木了半晌才望向大夫,喉头发苦,“再没有康复之望?”

  “骨头已经成了形,确实希望微茫。”

  她陷入苦死,还陆晋打发了大夫,让红玉送了出去。

  隔了许久,云意挫败道:“是我害苦了他。”

  陆晋抬一抬眼皮,望她一眼,话说的不咸不淡,“奴才罢了,说什么害不害的,他就是为你死了都是应当。”

  她垂目望着笸箩里红的绿的细线默然出神,陆晋懒得看她这副失魂落魄模样,索性站起身往外走,她问,他只说去看冬冬。

  或是大战在即,想到一走又是一年半载不见,心中不舍,想要多陪陪孩子。

  孩子都是见风长,冬冬如今一天一个样,连着三天没见面,眼下就觉得小胖子又俊了不少。抱起来越发的重,随便发个音说句话他也能乐呵呵傻笑大半日,只那口水哗啦啦流满地,得像她娘当年一样,系个“盼盼”。

  忽而想起初见,似梦中,又如昨日。

  陆晋抱着冬冬到院子里看花看鱼,后头跟着一大串不能放心的丫鬟老妈子,浩浩荡荡一群人,反比他架势更大。

  两人停在桥上,冬冬歪着脑袋看池子里的锦鲤游来游去争食,小胖手一抓一抓,嘴里时不时“噢”上一声,陆晋也跟着“噢”,两父子就单单拿出一个音交流,亦算顺畅。

  而德安收拾完毕,正要出府去,不期然在园中相遇。他先行低头,恭恭敬敬行礼。

  陆晋还没开口,冬冬瞧见了他,便开始兴奋地蹬腿,小胖手也伸向他,嘴里改了音,喊的是“啊……啊…………”

  相较之下反而与德安更亲近,让陆晋吃上一回小醋。沉着脸问:“去办事?”

  德安道:“替殿下寻人。”

  “去吧——”

  “是。”

  这便绕开来往外走,把啊啊啊着急乱叫的冬冬远远抛在脑后。

  陆晋看冬冬那副失望之极的小模样,隔着厚厚的冬衣在他屁股上拍上一掌,“看什么呢?谁是你爹?跟爹看鱼。”

  “噢——”大眼睛忽闪忽闪,一脸好奇。

  “噢!”

  “噢?”

  “嗯——”

  谈心完毕,总算不哭不闹专心看鱼。

  陆晋大约是养成了坏习惯,没能忍住,总想问:“想吃吗?”

  还好冬冬听不懂。

  入冬之后陆晋在朝堂上不大顺利,自他在江北突犯之时力主龟缩不出,陆寅陆禹就变着法儿挤兑他,越近年关越是激烈,仿佛是卯足了劲逼他出战。

  “老二若是惧战倒不如让出抚远大将军一职,且让能者居之。总不能捏着百万兵权却一退再退,仗还没打呢,就先输了气势。”

  陆寅说完,总得有人捧。惯常路数便是一位“狗腿”追上来掰开了细说,末了赞一句世子爷英明,用以作结。

  殿上,从前的肃王,如今的新帝,早已经没兴趣听下去。一支狼毫捏在手里都让玩得没法儿再写字,看朝堂上一个个心怀鬼胎,厌烦至极。

  而陆占涛讳莫如深,好似台下看戏,任他。

  但无论如何,年总是要过的。

  这一年冬天,冬冬学会了满炕上乱爬。云意总爱拿个漂亮物什逗着他四处爬,难得这小子天生脾气好,任她如何耍赖,他偏是不生气,做什么都是一副小模样,成天傻乐。

  是夜,陆晋披着满身风雪自京郊快马赶回。

  刚走进院子便听见里头欢声笑语一片,原本冻得发木的四肢,突然让冬冬一声咯咯咯的笑暖融了,复又有了知觉。挑起帘子来,烘暖了身体才来抱他。问榻上宝髻松挽的云意,“今日可好?”

  “早先吩咐管事准备应节的东西,我估摸着今年新帝登基,王爷大约要避嫌,不会在宫里过。咱们两府相见不如不见,倒不必为了礼数特意凑在一处过。”

  陆晋微微沉吟,“单过也好。”

  她是惯会看人脸色的,瞧他眉宇之间若有苦色。便称冬冬到时辰该睡,连带多余的丫鬟奶娘都打发走。屋子里清净了才问:“二爷有心事?”

  陆晋坐回榻上,皱眉道:“也不是什么饥荒年,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北元突袭齐颜部。族中青壮多数被我带出,这一时打起来,根本不是对手。”

  “二爷打算如何?”

  “本想亲自领军杀回关外——”

  云意心下一跳,少不得要劝,“现如今情势紧张,这仗说打就要打起来。二爷这个时候领兵北上,王爷恐怕也不能答应。”

  “让查干带齐颜卫回去。”

  “齐颜卫去了,二爷身边近卫谁来担责?”

  “事有轻重缓急。”

  “但我总觉着,这个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情,不大对劲。”云意忧心忡忡,“至少得留下二三百人,二爷身边最信得过的,也就齐颜卫了。万一打起仗来……总得打算周全。”

  ☆、第113章愁云

  一百一十三章愁云

  大战在即横生枝节,当局者迷惘深陷,旁观人沉默不语。云意同样不能抽身,已被交织繁复的情感遮住双眼,看不清前路。

  惊梦的是爆竹声,噼里啪啦夜空里响彻,采福纳吉。

  新落成的安南侯府人丁寥落,但也胜在简单,一顿年夜饭吃的更类似家常。到末尾,云意举起酒杯来敬他,“愿二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陆晋也放下筷,笑着与她举杯共饮,“原以为要祝我宏图大展,没想到公主说话连祝酒词都拐个弯高人一筹。倒让我,只能说祝公主三年抱俩多子多福了。”

  云意唇上沾染了醇厚酒气,笑盈盈回道:“精乖!这究竟是祝我还是祝二爷自己?”

  陆晋道:“都是好话,哪分你我?”

  饭毕自然要守岁,云意本打算拖着红玉几个打叶子牌,并不管他有趣还是无聊。但抵不过他面子大,一句话支使红玉给她穿上厚重披风,换一双麂皮小靴子踩着雪出了院门。

  仰头看正是雪过云初晴,月明星璀璨的好时光。

  因夜深宵禁,京城繁华一时转作寂寞凄清。

  白日大雪将整座宫城米分刷成冰雪宫殿,她提着裙角走到正门。皎洁如玉的月光下,落落清晖雪影前,他一身黑衣,似一棵劲松立在雪里。

  其格其是个急性子,看她迟迟不上前,已开始摇头晃脑打响鼻。

  陆晋一只手轻抚马头,另一只手遥遥伸向她。是无声,也是无人拒绝的相邀。

  “相识多日,未曾与卿共赏京城繁华,不如就在今夜?”

  她走得越发慢了,笑意染上眼角眉梢,盈盈似一朵夜开的芙蕖,“这我倒想起一句诗…………”

  “噢?愿闻其详——”或是伴着如诗如画风景,他今夜说话居然文绉绉不似往常、

  云意把手递给他,一瞬间就被握紧了,猛地一收,顺势被带到他身前,紧紧搂在怀里。他低头,她仰望,他继续问:“是什么?”

  她没意识地舔了舔下唇,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可惜长安不再是长安。”

  云意看着他的眼睛,一双明亮如星辰如寒夜的眼,笃定道:“长安……永远在常人心里。”

  他问她,“你的长安在何处?”

  云意笑着说:“这是我的谜面,谜底自然要你来猜。”

  陆晋停下来,看了她好一会儿,末了说:“上马!”

  便就两人共乘一骑,拉起缰绳,向寂静皎洁的雪夜奔去。

  熟悉的风景快速掠过,带来素未相见的陌生感。

  属于她的宽阔后背就在身后,风的速度也激发出风的自由,她几乎要化作飞鸟,扑腾翅膀就要起飞,却因背后有他,而不惧怕骤然下落的危险。

  凛冽的寒风带着小颗小颗的雪籽扑打在脸上,把面皮吹出一阵热闹绯红。陆晋在承安门下拉住缰绳,冲着守城的将领大声喊,“叫苏元庆那狗崽子从被窝里爬起来,你爷爷要出城,还不开门去!”

  陆晋将云意头上兜帽再往下拉,遮住她大半张脸,在城门微弱灯光下,举着火把提着灯的小兵只瞧得见兜帽下一小片如玉的肌肤,以及微微上翘的红唇,一点点弧度,以足够倾倒这一座古老压抑的城池。

  见小兵迟迟不动,陆晋不耐烦抬高马鞭虚抽一道,骤然间把出戏热闹过后的宁静抽出一道裂痕。

  那三两个小兵终于看清楚了,忙不迭悉悉索索说着“陆将军,陆大将军”,脚底下吓得打跌要去找苏元庆。

  也就一眨眼功夫,苏元庆一路小跑过来,中间忙忙碌碌系他的裤腰带。一见面先跪了个五体投地,“将将将将军在上,受小人一拜——”

  陆晋不耐道:“废话少说,开城门!”

  苏元庆还在哆嗦,“圣圣圣上有令,宵禁之后任何人人人人等不得得得得…………”

  陆晋嗤笑道:“你若不肯开,那就先斩了你,再换个听话的守将。”

  他这样说一不二的性子,吓得苏元庆当即就要尿裤子叫救命。

  连滚带爬地窜上城楼,大喊道:“开开开开城门。”

  门开半道,陆晋一夹马腹,其格其已似箭一般冲出京城。南下的官道开阔平缓,雪夜跑马再好不过。但到路口他却令择一小径盘桓向上,好几处崎岖沟壑险些落马,但他不说,云意亦不问,从来没有这样一个时刻,她满心满眼只剩下他,依赖他,也心甘情愿如此。

  最最热闹的除夕夜,当一回亡命天涯的旅人,也并非不可。

  其格其喘着粗气,乘着自繁华尘世奔逃而来的两人,终于迈上高高山顶。

  陆晋调整马头,正对京师楼宇,一手环住她腰肢,一手执马鞭指向灯火阑珊处。呵出来的气都带成了白色的雾,“我猜你从没这样眺望京城,你看,如今还认不认得?”

  塔楼上灯火最亮,似北斗星指引前路。最偏僻处,寒山寺还在敲钟,钟楼亦有人在,或是煮茶或是对弈,也与俗世中人共此佳节。因是除夕,宫内宫外都要点一夜灯,因此璀璨迷离,远眺去更如神话传说中凭空出现的空中楼阁,里头住着的是幻化成人形的妖媚,是隐居山中的精怪,拿着美酒美食引你入瓮。

  她惶惶然如坠梦中,未几,引来长长喟叹,“原以为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如今这样看,倒有些认不出来了。”

  陆晋微微勾起嘴角,抬手再向东一指,“最亮的是宫城,云意,你想要么?”

  “什……什么?”

  “繁华宫城,江山万里,登显尊极,看着我,别发愣,八斤,你想要么?”

  原是推心置腹动人情话,但多加一个“八斤”,她便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侧过脸来望向他轻轻上挑的唇角,浅浅笑道:“二爷给我,我就敢要。”

  “好——”他带着自有的与生俱来的自信,伸出手来,“若有能成事,我愿与云意共此江山。你我今夜击掌为盟——”

  云意干脆地抬起右手与他在空中击掌合握,“若有违誓。”

  “万劫不复。”

  她连忙打岔,“我可不要你万劫不复。”再向辽远星空喊话,“老天爷,可千万别当真,他这是酒醉说胡话,信不得的。”

  继而回头看他,嗔怪道:“现如今你可是我的人了,这般胡乱发誓,真真胆大包天,回头看我怎么罚你!”

  “怎么罚?”他笑着逼近,一股子玩世不恭的痞气,又在星辰般的眼睛里映出她娇媚轮廓,唯有她而已,“罚我让八斤亲一口——”

  不等她回绝,已擅自出击,攻城略地。

  其格其低头吃草,不忍看。老天爷落下雪来拉开帘,呼啸着南下的风似乎是挺在这一刻,把山间精灵都扒开来,剩它一个,自顾自地看,看完再次启程,把今夜的传奇编成故事讲给南来北往的商客听。

  枝头寒鸦惊起,自山顶飞向灯火通明的城池。

  婆娑树影下仍旧是他与她两人而已,在历史与命运的滔天巨浪里,做一场浮华大梦。

  有一些独在山巅的孤寂,也有睥睨天下的傲然。

  但还有——

  “阿嚏——”

  还有雪夜跑马,夜半登山的风寒。

  云意裹着被子,躲在床上,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姜汤水,说话时已带了明显的鼻音,再看旁边穿着单衣,全然无恙,只顾低头摆弄兵书的陆晋,气不打一处来。

  “这下好了,这几日见不了冬冬,正好让二爷替了我,哄他吃饭,领他睡觉,这巧让我歇一回。”

  陆晋没能领会此中深意,“这不都是奶娘的活儿?”

  云意道:“是呀,奶娘都干完了,要爹娘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