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中一股气没头没脑乱窜,他忍得额上青筋暴现,终是没能克制住,猛地一捶床,把原本已愈合的伤口再一次牵扯出锥心的疼。

  他坐起身来,留一道落寞而孤独的背影,夕阳的光已所剩无几,垂死之时拂过他沉重的面容。

  许多年前初见曲鹤鸣时,他还是个迂腐读书人,现如今也没改好,到了下面,恐怕要与阎王爷讲道理。

  陆晋远远望向窗外,恍然道:“他反复与我说,你迟早要出京寻人,但我不信,没胆量去信。他主动请缨去往太原府办事,所求为何显而易见。一来没料到他这能将你带回,二来……”他没能继续往下说,云意也未曾答话。屋子里静悄悄如寒夜,冰冷了每一个人的心。

  许久,陆晋颓然长叹,“想起来,子通家里竟连个可抚恤的人都没有。”

  旷古的悲凉自这一句话中来,云意心中负疚更深,她再不能当他是“仆”,生来就该为“主”搏命。

  她何德何能只得曲鹤鸣以命相救?只因她出身高贵便永远高人一等?

  她的信仰一片片瓦解,这痛苦多过肉体的折磨与疾病。

  “是我不该……”

  陆晋平静如常,“行军打仗,早知有这么一天,与你无关。”

  天黑时她已入睡,梦中仅剩一片荒芜,她想要告诉曲鹤鸣的话,再没有机会说。

  他不愿再见她,连梦也不愿。

  第二天曲鹤鸣出殡下葬,仪式办的简单,省去了吹吹打打和尚道士。陆晋去见他最后一面,却不让云意近身。她远远听见灵堂里低咒怒喝,尔后合棺落盖,一行人送他上山就地入土。

  陆晋自灵堂出来,脸色便再没有好过。他始终皱着眉头,僵着脸,沉痛似千斤在肩。

  云意一路跟到山腰,因时值艰难,墓穴也简陋得可怜。落葬后云意上香俯拜,谢他救命之恩。陆晋负手立在一颗矮树旁,等仪式结束也不见提步,只摆摆手,令他们先行。

  云意乘一顶滑竿下山,转弯时回过头来远望,一处凸起的新坟,一袭颀长身躯,底色是漫山遍野的黄土地,零零落落的几株枯草矮树。寥寥几笔已绘出此生诀别的萧索肃然,忽然间陆晋上前两步,伸手掸开墓碑上薄薄的灰。

  他说了什么,她听不见,也不愿去猜。

  相逢、错过、别理,人生大抵如此。

  ☆、第125章2轮回

  一百二十五章轮回

  回忆重重似梦,老友醇和如酒。醉过这一回,唯等来生再相逢。

  从此后曲鹤鸣这三个字还有谁记得?

  说起来都是老旧泛黄无聊故事,连三岁小儿都不耐烦去听。

  直到夜晚相见,月朗星稀,树影婆娑。

  他散着长发立在窗前,刚硬的轮廓在月光下平添一分柔和。现下不是英武战神,却成天上谪仙。暮然时,惆怅若失。

  云意坐在镜前梳头,陆晋神色如常,还能抽出空来与她簪花玩笑,唯独笑容背后横生落寞,最终只落得一句,“打仗么,总是要死人的。”

  “二爷……”云意抬眼对上镜中人,他就立在她身后,只在镜中留半个影,及一只提刀开弓的手,为她添上一朵旧宫花。

  这天下由一群疯狂的野心家撕咬瓜分,牺牲的却总是底层蝼蚁小民。谁的登天梯不是白骨累,权利背后从来没有善,只有恶。

  这条路荆棘满布,诱惑丛生,她不知如此执着地走下去,到最后结果是好是坏,兴许她与他双双面目全非,也许永远也走不到终点。

  云意的心上蒙一层灰,再不如早年间的信心勃勃。她被现实磋磨、伤害、碾压,最终不得不妥协,不得不承认人生的残酷、命运的无常。

  近来时常梦到儿时旧事,或许正是源自于内心的恐惧与逃避。

  她想回到哪里,连自己也认不清。

  然则因祸得福,辗转漂泊许久,她竟是在凤台镇与陆晋拥抱一段好时光。于她而言,这段时日并无忧心事,如何反攻、如何篡位通通交给陆晋去头疼,又因他早已遣人北上太原安置幼子,剩下她闲来看山看水,下棋饮茶,终能品一回悠然南山下的恬静安然。

  三月三上巳节,开春相庆之日。所处之地虽说破落简陋,但总不缺云意这类在落魄不堪的岁月里也能逍遥自在的人。屋中遍插兰草,餐桌上多一味野菜一壶屠苏酒,更有娉婷佳人举杯相贺,“书名荟萃才偏逸,酒号屠苏味更熟。节后春满人间,万物勃发,借此良辰美景,我敬二爷一杯。”

  陆晋原是忙得焦头烂额,两地兵马调动,传讯本就艰难,更何况眼下还需避人耳目,许多时候一队人出去,也不见得有一人回。更要自筹军饷,估量敌情,还需与贪婪狡猾的额日敦巴日周旋,没一件顺心事。但停下来遇上她毫无尘垢的笑,未经意时笑容已浮上嘴角,随她举杯,“也敬公主。”

  她笑盈盈心无挂碍,“再有多少烦心事,都先放一边,且陪我过节再说。”

  “真真霸道——”

  “咦?你难道头一天认得我?才知我霸道?”

  他不自觉跟着笑,摇摇头无奈道:“原以为能改了你的性子,没料到最后是自己磨出了一副好脾气。”

  “可别,今儿是上巳节又不是乞巧节,二爷如此自夸,我倒是头一个受不住了。”

  “叼嘴滑舌。”

  正是春花烂漫时,连凤台镇的黄土堆都开出了漫山遍野小白花,南归的燕子早早开始筑巢繁衍,春光里叽叽喳喳奏出一段欢快的山野小曲,世间万物仿佛都在此刻复苏生发。然则他忽而长叹,将时间拖得绵长无力,低声道:“越是急迫,越是没底。”

  云意略有诧异,回望他,“这话竟然从二爷口中说出来,可真是稀奇。”

  陆晋自嘲道:“算什么稀奇?我也不过是俗人而已。”

  云意道:“天底下哪有必胜之战,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陆晋道:“我是习惯了,却不放心你。”

  “我?我自然跟着二爷。”

  “思来想去,若事败,南下北上都没法子护你周全。真是……无颜见你……”越到末尾越是气弱,视线也从她面庞移向手中白釉酒杯,他的落寞与不自信已不必在她面前收敛。

  她看着他,定定道:“这是我自己选的路,是生是死,概无怨尤。”

  概无怨尤——他胸中悸动,刻意抑制的感情一刹那似潮汐如海浪齐齐涌上心头。只能深呼吸,捏紧了酒杯,用以掩盖濡湿的眼角,以及澎湃的心潮。或许人在逆境便比平常柔软多情,陆晋想,无论未来几何,他这一生恐怕都忘不掉这一刻,这一刻她说过的话,她的温柔眼神,她的坚定不移。

  到头来还需故作轻松,红着眼调侃,“原来是巾帼英雄,失敬失敬。”

  可这女英雄适才想起正事来,拾起兰草沾了甘露水向他眉心轻点,口中说:“来来来,过节总有仪式要做。”蹙眉想了许久,才念叨着,“百善相从,百邪不侵——”

  他不解道:“这是说的什么?像是句巫咒。”

  “还没完呢。”她撇撇嘴,握着兰草在他两肩、衣摆处隔空扫动,末了再念,“南无阿弥陀佛。”完完整整,煞有介事。

  陆晋玩笑说:“夫人给我下什么咒呢?永不变心还是三生相守?”

  “都不是——”

  他挑眉,随手揽她入怀,饶有兴致地探寻道:“愿闻其详。”

  她顺势倚进他怀里,靠着他已然痊愈的胸膛,闷声道:“也没什么,无非是节庆时应景。顺带求老天保佑,保佑二爷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说完懒懒没了骨头,全然赖在他身上,明媚春光中昏然欲睡。

  默默等了许久,才等来他应一声,“嗯——”蓦然间收紧了手臂,让她再贴近一些,更无间隙无距离,怎奈落笔是荒诞又可笑的判词,“挺好。”

  云意窝在他臂弯中,一时想笑,一时又想哭,纷纷扰扰都如流水奔赴远方。

  三月底,陆晋同她说,京城里陆寅与陆禹两兄弟撕咬起来,再没有比此时出兵更好的时机。

  虽早知有这一天,但眼看他提上议程,云意心中多少弥生忐忑之意,再不复往日轻松。

  额日敦巴日为表诚意,乔装潜入凤台镇。陆晋与之密谈,男人之间天下大事开头,间或吹嘘自负,收尾成了老太太菜市场里讨价还价,锱铢必较。最终额日敦巴日以三万骑兵换西北十三州,买定离手。

  两人结盟却各怀鬼胎,当下却齐齐举杯,酒桌上称兄道弟交浅言深。额日敦巴日喝得面红耳赤,需得一左一右两位壮汉搀住了才走得稳当。因农家院子实在简陋,门口连个照壁都未设。云意提着一篮子蒿草才将将跨过门槛,迎面便撞上神飞九天的醉汉,操一口生硬汉话,呼呼扎扎地喊:“在……在下额日敦巴日,拜见坤仪公主……嗝——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云意尴尬地转过身去背对他,眼前是开阔的仓满暮色,身后是仍在咕哝不停的醉酒莽汉。额日敦巴日开启了她与陆晋的相遇,却又仿佛在故事的第一页就已经谢幕隐退,她从不曾想过今生会再一次遇到这样一个并不熟悉、无足轻重,却又悍然摧毁她原有命运的人。

  可怕的是这一切如同轮回倒转,开启的是他,结束的是否一样是他。

  她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喻,额日敦巴日又何尝不是呢?他被部下架起来扶出小院。至无人处顿时清醒,站直了身子已无醉态。

  抬眼望斜阳晚照,倦鸟归巢,一幅归隐南山画卷。回想方才她素衣荆钗,手中还挎着一篮野菜,已与早年间皇城相遇的坤仪公主判若两人。一个是金尊玉贵,一个是洗尽铅华。他不是读书人,说不出好坏高下,却更怀念从前高昂下颚目中无人的公主千岁。

  待她进门,陆晋正推开窗散酒气,瞧见她提重物,少不得要接过来问:“这是什么?哪轮得到你做这事。”

  云意浑不在意,净过手来说:“我跟屠家婶婶采着玩儿的。”动得多了,身上有薄汗,便坐在窗下吹风,“方才回来的时辰不对,竟遇上额日敦巴日。他拜了我半晌儿,真是醉的不像样。”

  陆晋冷着脸轻哼,“借酒装疯罢了。”

  “他借多少?”

  “三万骑兵,多了恐生事端,这个数正好。”

  “酬金呢?”

  “西北十三州。”

  云意皱眉,欲言又止。

  陆晋却道:“给不给,如何给,到时候便由不得他。”

  她转过脸来,懒懒倚在窗下,“狡兔死,走狗烹,这道理他不会不明白。”

  “见招拆招就是。”他的眉,凌厉似刀锋,拧起来却格外好看,就如同眼下,他伸长了手去关窗,拧着眉毛责备她,“就知道贪凉,吹出病来有你哭的。”

  云意一阵窃喜,抿着嘴歪着脑袋冲他傻笑,偷偷享受着这难得的甜蜜。

  她这样娇滴滴如初绽的花,他再是粗狂放浪,也拜倒在她嘴角浅浅梨涡下。他没法子,彻底投降。“你啊——”

  她变本加厉,张开手臂,拖长了音调娇声唤,“抱我——”

  手臂动作快过口中话,他一把将她抱在身前,手臂横在她腰后,整个人都端起来,被他高阔壮实的胸膛衬托得越发娇小柔弱。

  “闹的什么?娇成这副样子。”

  云意似藤蔓一般缠住他,身边满满都是他的气息,忽然间满足得将要落泪。但到底忍回去,瓦声瓦气问道:“二爷几时动身?”

  “左不过下月中。”

  她再问:“有几成把握?”

  陆晋避而不答,“愿全力一搏。”

  “我去哪儿呢?”

  陆晋抱着她走到院中,天已擦黑,一方有星,一方红日未落,“冬冬在太原,为策完全,你需北上乌兰。忠义王府早已经空出来,你便在王府暂住,待事成再接你回京。”

  云意缠紧了他,悄声说:“我藏了一瓶鹤顶红,自陆寅召我入宫那日起便再没离身…………”

  “云意!”

  “嘘——先别忙着凶我。我早知道的,一入赌局哪有全身而退的道理。陆晋,刀山火海,黄泉碧落,我随你去,心甘情愿。”她的语调轻缓,面色柔和,却不知为何一字一句如锋刃又如热铁,一笔一划刻印在他心上,烧灼在他的血肉里,疼得壮阔浓烈。

  他一时木讷,无言相对。

  她仰起脸在他唇上轻啄,短暂而轻快,像一首呢侬小曲。

  “我从前就同你说过我会看相,早看出来,二爷乘风破浪,福泽无边。”她笑盈盈同他说,“鹤顶红太苦,可千万别让我喝。”

  陆晋沉声道:“你不会看错,我也不会让你看错。”

  ☆、第126章暌违

  一百二十六章暌违

  曾经许多话她都当做玩笑来听,但今次他的承诺,她深信不疑。否则如何熬得过艰难岁月,如何撑得住命运波折。

  这是她的信仰,是救赎,是最后一道光。

  微雨的四月天,云意启程北上。此番车马仪仗已与当年大不相同。她瞧见自己灰扑扑像个田边农妇,无奈在陆晋眼里仍是尊贵公主,千娇百媚让人无力割舍。

  她在车内,陆晋在路边,虽未能牵着手诉离情,但交织缠绵的目光已足够写完一场离别。

  “保重——”他微微颔首,只这一句。

  “我要是瘦了,你可别怪罪。”她笑盈盈如在炉边敬酒。

  “别闹。”他笑着上前来扶她往车内去,再叮嘱她,“安心等我。”话音未落已将老旧的蓝布车帘落下,令她观赏戏曲落幕时的留恋不舍,以及车帘盖过他下颌弧度时的骤然心颤。

  车门合上,她再不复先前轻松,笑容僵在嘴角,眼睛里都是落寞伤怀。

  陆晋在车外,盼马车快些走,快刀斩乱麻。又难舍,踌躇犹疑难测。

  最终车轱辘毫不犹豫地滚滚向北,他的心落下一半,还剩一半高悬,苍穹下荒漠中摇摇欲坠。

  雨在悄然静默中愈发放肆,扯开一张厚重的纱将天地都蒙住。又偷偷在他睫毛、额发上落满了糖霜似的星点,令他在此缱绻的岁月里伫立成一树雨后松,苍劲刚强的枝干撑起温柔和煦的情怀,强弱对比着实浓烈。

  仿佛是数十载光阴眨眼消亡,他适才收回视线转过身召来查干,“眼下就要开战,如让你领三千人为先锋,你当不当气得起?”

  查干本是个极其跳脱的人,镇日里吃饭睡觉想的都是行军打仗往前冲,这一时好事逼近,反而满脑空白,“当当当”当了半晌,仍旧磕磕巴巴答不全。

  陆晋看得好笑,“看来是不成了,一句话就吓唬成这副模样。”

  “当然当得起!”查干急得脑门冒汗,为了吼出这一句话,连尊卑上下都没顾上,当即喊道,“属下愿为先锋,为二爷流尽最后一滴血!”

  “好得很——”他朗声大笑,一抬手故意猛拍查干后背,拍得他缩头缩脑满地躲。这一刻是洒脱狂放,又已将先前的缠绵缱绻抛诸脑后。

  陆晋问:“派去京城报信的人如何了?”

  查干答:“已经到了京城,但到底如何还没回音。”

  陆晋稍稍应上一声,不再多言。

  他要堂堂正正高举义旗回京,要先礼后兵,要占尽先机,这一套冠冕堂皇虚情假意的做法,他自入关起虚心向学,已在汉人身上学了个十成十,说起来,云意还能算得上他的启蒙老师。

  至于京中如何反应,都在意料之中,兵马在手,谁管他找什么借口相逼。

  两人走在队首,沿着街巷往西行。陆晋双手负在背后,快步向前,“胡三通已避过江北渡白浪河,巴音由特尔特草原绕行至保定,凤台镇余下这三五千人连带北元兵马三日后启程南下。”

  查干瞬时欢欣雀跃,跳起来喊,“二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属下势必为二爷冲开城门取世子项上人头!”

  “胡说八道!”陆晋踹他一脚,笑了笑走进院内。

  里头九死尤生的将领正在等,等主帅一声令下,兵马齐行。

  往常如果曲鹤鸣还在,护送的差事决计落不到旁人头上。云意猜想

  曲鹤鸣对她的心思掩藏不住,陆晋不可能没察觉,但在这一点上他

  却从没计较也从没怀疑。

  入夜时在城中客栈落脚,领头的少年与她曾在逃亡时有过一面之缘

  。于强劲追兵之中全身而退,想来也并非凡人。

  晚餐后丫鬟还在收拾碗筷,少年已打点好随行车马敲门进来,朝着云意拱手行礼,“属下余小刀,见过夫人。”

  嗓音还未成型,兼有男人的喑哑与少年的清亮,入了耳方觉怪异。

  云意稍稍抬手,算是免了他的礼。

  “随扈人马已安排妥当,还请夫人放心。”

  云意道:“你倒是说得一口漂亮的京片子。”

  余小刀亮出白牙来,嘿嘿一笑,“属下是京城人士,漂泊伶仃至贵宝地。正愁无处容身,偶见曲大人招兵,就为一口饱饭投了军。”

  云意听他言语忽而来了兴致,继续问:“你这言辞,不像是为生计发愁之人,倒像是…………”

  “倒像是?”他毫不停顿地接下去,仰起头来,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

  云意忍不住笑,“像是富贵公子闲来生事,故作如此。”

  余小刀道:“夫人目光如炬,属下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