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道:“这阵子邯平城里到处都在抓革命党,连我们学校的李主任都被抓了起来,李主任人很好,他绝对不会是革命党。”高仲祺略略一怔,看贺兰那样急切的样子,却是一笑,道:“这个你不用急,他如果不是,调查清楚就能放出来了。”

贺兰道:“我就是害怕你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乱安罪名,万一来一个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真是叫人生气……”高仲祺看她那样义愤填膺的样子,笑道:“怎么?贺兰小姐忍无可忍,要出来做仗马之鸣?”贺兰见他黑眸含笑,那语气竟有几分逗弄的成分,便道,“我认认真真跟你说话,你怎么总是笑我?”

他却笑道:“这个时间谈这些话岂不是大煞风景,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贺兰倒没注意,问道:“今天比往日有什么特别?”高仲祺凝视着她,微微笑道:“由来碧浪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今天是七夕节,我纵是再忙,也要来与你见上一面,你说是不是?”

她恍然大悟,那脸就微微地红了红,把头低了下去,将一个茶果子拈在手里,却也不吃,只是看着,高仲祺知道她不好意思了,便伸手过来握着她雪白的手,轻声道:“他们这里茶果是极好的,做的小菜也好,若是再有一道雪霞羹,就是锦上添花了。”

贺兰道:“你这个雪霞羹,我简直听都没听过。”

高仲祺国学通达,博闻强识,看的书极多,见她发问,便笑道:“这个简单,采了芙蓉花,去掉花心,蒂柄,用开水一蒸,再用豆腐一起煮,羹色是红白相间,好似雪上铺的红霞一般,所以叫雪霞羹。”

贺兰闻言就咯咯地笑道:“红霞是在天上,哪里就铺在雪上了,依我看,那红的红,白的白,倒像是血铺在雪上了。”高仲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听闻这一句,却笑道:“挺好的一道菜,叫你这样说,谁还吃得下去,反而让人觉得十分凄惨。”贺兰吐吐舌头,眼眸里闪过一抹俏皮的笑意,“好罢,是我错了,我坏了你的好兴致。”

高仲祺道:“既然如此,你可要赔我。”

贺兰便望着他,很认真地道:“那我书包里还有五块钱,都赔你罢,多了我也没有了。”她这话引得高仲祺一阵哈哈大笑,看着她的模样,说不出的娇俏可爱,忍不住道:“你这样倒像是我女儿一般。”贺兰瞪了他一眼,嗔道:“不过比我大了那么几岁,就敢说我是你的女儿,平白无故地占人家便宜。”

高仲祺眸中含笑,意味深长地道:“你别冤枉我,我若是真要占你便宜,早就占了,何必要等到现在,你对我是何等吝啬,你自己心里清楚。”

那夜色渐渐地笼了过来,小园子里四处亮了电灯,但这里四处花木,枝影幢幢,将光线挡去不少,便显得昏暗了许多,周围又是茶花的香气,贺兰的脸却更红了,如敷了一层胭脂一般,半晌说不出话来,却解下系在扣子上的手帕,擦了擦手,小声道:“我不跟你说了,我回家去了。”

她要站起来,他却把她的手按住了,她迫不得已又坐了下去,却往旁边挪,挪到他的对面去,他并没有制止,只是笑一笑,忽地“啪”的一声打开了古铜色的打火机,那火苗升腾起来,他却按着不放,只看着火苗,周围是麻苍苍的夜色,却只有他手里那一簇火光,格外地鲜亮。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着。

贺兰突然意识到,他并不是在看那打火机上升腾起来的一点火光,他竟是隔着那火光看着她,看着映在火光里的她,那跳动的火光连着她的身姿,都被一刹那笼进了他雪亮锐利的眼睛里。

她的嘴唇上涂着淡色的唇膏,被那火光照着,分外地饱满莹润,她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高仲祺手中的光亮忽地灭了,四处又暗了下来,一阵微风,拂过葳蕤的花枝,娇艳的茶花随着晚风轻摆,发出簌簌的声响,连带着那平静的一池碧水,都起了一层细细的鱼鳞纹。

贺兰的心不由得突突地跳起来,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仿佛是害怕惊了她一般,“贺兰,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是天生的媚,一种能让人束手就擒的媚。”她虽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说这样的话,却忍不住大着胆子揶揄他,道:“什么媚不媚的,我又不是什么刘小姐,五小姐的,听你说些个哄人的鬼话。”果然,昏暗中就听得他笑了一声,“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还没完了?”

他站起来的时候她也赶紧站了起来,心慌意乱地道:“我要走了。”到底还是慢了他一步,他的双臂伸过来,就把她拢在怀里,她一挣没挣开,身体却抖起来,“你别欺负我,我真要发怒的。”

他却只是笑道:“我可不敢欺负你。”

贺兰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也羞得满面通红,被他抱在怀里不敢乱动,那山茶花的香气满漾漾地飘了半个池塘,有淡淡的香雾,从池塘上缓缓地升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胸口渐渐地热起来,是她的呼吸暖暖地拂着,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是独特的甜,即便被山茶花香围着,他也分辨得出来,那样的香,别有一番诱惑性。

昏暗中就听得他轻轻笑道:“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下山的时候有早安排好的黄包车在那里等着,贺兰可不敢就那么堂而皇之地坐高仲祺的车回去,高仲祺亲自把她送到这里,副官许重智领着警卫队的人站在稍远的地方等着,山路蜿蜒,唯有竹叶簌簌之声,她抱着那盛着山茶花的细颈瓶,却一直低着头,就是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山风吹到她的脸上,凉凉的,唯有嘴唇热得好似火炭。

高仲祺朝许重智那边看了一眼,许重智立即从一个卫戍手里拿过一样东西,双手送到了高仲祺手里,正是一件苏绣披风,缎面上绣着双凤牡丹,衣领上缀着一些很闪亮的东西,一晃一晃如星光。

高仲祺将披风披在她身上,又很细致地给她系好了颈间的扣子,理了理风帽上出锋的雪白天鹅绒,贺兰那脸红扑扑的,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轻轻地咬着嘴唇,“你怎么随身还带着女孩子穿的披风?”高仲祺笑道:“我看这里的山风到了晚上比白日里要冷上许多,你下山又是迎着风,便特意给你准备了这件披风。”

贺兰便低着头抿嘴一笑,高仲祺忽地“咦”了一声,伸手抬起贺兰的下颌,往她脸上看了一眼,贺兰急了,把头一转,道:“干什么又动手动脚?”那话才一说完,脸却更红了。

那四下静寂,离他们最近的,只有一个黄包车夫,高仲祺微笑着凝望了她半天,又俯身在她耳边,轻声笑道:“贺兰,大事不妙了,你带了幌子出来,可要小心。”

贺兰一怔,还不解其意,高仲祺却笑道:“天晚了,快回去吧。”

他扶着贺兰上了黄包车,又一伸手放下了黄包车的顶篷,朝那黄包车夫吩咐道:“跑得稳当点。”

黄包车夫连连应承,躬下腰拉起车顺着山路朝下去,贺兰捧着那瓶鸳鸯凤冠山茶花,从黄包车里侧身回头望他,就见他笔挺如剑般站在那里,俊挺的面容沉浸在透凉的夜色里,他没戴军帽,乌黑的额发被夜风吹乱了,滑过光洁的额头,静静地凝望着她下山,她的身体随着黄包车无意识地晃着,却只顾着回头看他,伸出雪白的小手朝他摇着,嘴角噙满了调皮的笑意,却也渐渐地,就离他那么远了。

等到黄包车拐过山路,再也看不见他了,贺兰才转过头来,低头看着捧在怀里的茶花,那花香顺着山风吹拂到她的脸上来,她伸出手指,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心里却又扑通扑通狂跳起来。

明镜新妆,花面相映贺兰悄悄地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大厅里依然是喧闹非常,一对对人在壁炉前跳狐步舞。姨妈也下了场,一身暗紫色裙子,这颜色穿在别人身上是老气,唯有她穿上,却是神秘的妖媚,她把这颜色穿活了,恍若盛放的紫罗兰,足够颠倒众生,然而她却是在一个秃顶的老男人手里转圈,笑声最欢畅,那个男人是一家吉泰烟卷商行的吉老板,早就觊觎着梅太太,趁着今晚上薛督军不在,索性勾肩搭背占足了便宜。

贺兰只看了一眼,心想从此姨妈的雪茄烟定是不会断的了。

她害怕姨妈注意到自己身上这件披风,在门口就脱下来,挽在手里,又一手捧着茶花悄悄地上楼,倒是蔡老板,他坐在交椅上,手里拿着一串青皮葡萄,笑眯眯地吃着,目光始终停留在贺兰身上没挪开,贺兰上楼的时候一直都觉得自己的后脊背发凉。

她回到房间心还怦怦跳,才把装着茶花的细颈瓶放到窗前,又将披风放在床上,巧珍就在外面拍门道:“小姐,我给你放洗澡水吧。”贺兰忙回头道:“不用了,我自己来。”噜噜从窝里跑出来,在贺兰的脚边欢快地打转,戴在脖子上的铃铛当当作响。贺兰拿起梳子坐到妆台前梳头发,才梳了几下,那握着梳子的手却突然停住了。

镜子里映着她的面容,面颊上像是擦了胭脂一般,灿若红霞,然而那原本抹在嘴上的淡红唇膏缺了一块,是被人吮过之后变淡了的一小圈,她的心好似过电般怦然一跳,登时明白高仲祺那一句“幌子”的意思,刹那间羞得满脸如火烧,慌地用系在盘扣上的手帕来擦,手指还有点发抖。

没多久姨妈就走进来,照例地不敲门就进来,站在贺兰的身后。贺兰坐在妆台前,抬头看着镜子里映着的姨妈袅娜的影子,恍若迎风的罂粟,镜子里不仅有梅姨妈,还有贺兰,一前一后,仿佛并蒂双姝。

姨妈说:“披风哪里来的?”

贺兰很是若无其事地道:“回来的时候风大,凤妮借我穿的,明天我还要还给她呢。”

梅姨妈淡淡地笑一笑,眉梢微微上挑,“你少哄我,凤妮那样的小家庭,若是能拿出这样一件披风来,她爹也不用去各大银行商号央着借钱了。”贺兰立即顶嘴道:“难道小家庭的女孩子,连一件普通的披风都拿不出来了么?姨妈你忘了,这样的披风,我也是有个三四件的。”

梅姨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上前来将那放在床上的披风一扯,指给贺兰道:“打一进门我就看见了,披风你是有不少,但是这种领子上镶珍珠钻石的披风你有几件?你给我说说看。”

贺兰心中一惊,自己趁着夜色回来,竟未发现那披风领子上还点缀着闪亮的珍珠,颗颗如莲子般大小,就连那钻也不是普通的水钻,竟是连着几颗约有几十分的粉钻,居然如此贵重,哪里是平常人穿的物件,贺兰一想到这是高仲祺亲自为她置办的,如此大费心思,心里竟是一暖。

姨妈看她脸上默默的颜色,冷笑道:“这样一件披风谁敢穿出来,只怕掉了这上面一粒珠子,都要肉疼好一阵了,你那位凤妮同学真大方,这都能借给你挡风。”

贺兰见瞒不过去了,索性道:“不是凤妮,是别人给我的,那又如何?”

梅姨妈冷笑道:“是个男人给的吧?”

贺兰赌气不说话,梅姨妈一语言中,神色如常,淡淡道:“我告诉你,我见的男人多了,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那点小聪明在他们眼里不算什么,小心哪天死在他手上。”

贺兰气不过,却道:“不许你这样说他!”

梅姨妈便冷冷道:“果然是迷了心了,男人有几个是好的?喜欢你的时候赌咒发誓,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摘下来给你,一旦负心起来谁也没有他们狠,把你甩了还要上来踩上两脚,弄死你拉倒。”

她最后那几句声音极是尖锐,刺着人耳。贺兰不服气,倔道:“我就偏偏相信他。”

梅姨妈冷笑了一声,道:“相信?当年我也什么都相信!”她话说到这里却是一顿,声音竟沙哑了,见贺兰看着自己,又换了满脸霜寒之色,冷冷道:“都是我惯得你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脾气又坏又不听话,我提醒你一句,女孩子要自己看重自己,你可小心着点,别最后叫人吃干抹净了再回来找我哭,我活着还好,我要是死了,你就等着吃苦头去吧!”

那最末一句话很是难听,说得贺兰脸上火烧火燎,简直是恼羞极了,又没法子接话,跺一跺脚,迫不得已转身趴在床上大哭起来,却听到“嘭”的一声,是姨妈摔门走了出去。贺兰又干哭了两声,侧耳听着姨妈的脚步声远了,才要爬起来,忽又听得一声门响,她立即又趴在被子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巧珍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笑嘻嘻地道:“小姐,不要装了,是我。”

贺兰收了哭声,回过头来看是巧珍,便抽着鼻子道:“你这鬼丫头吓死我了,姨妈刚骂完我,你没看见么?还来干什么?”巧珍早就见惯了贺兰这样装哭的把戏,便笑道:“我今天得了假,回家了一趟,我爹娘做了蓬糕给我吃,我想起上次小姐说我家的糕饼好吃,就特意带回来几块,现在还热着呢,你吃不吃?”

贺兰本就是做戏假哭,但也掉了几颗眼泪,这会儿那眼睫毛还湿漉漉地挂着几颗珍珠一般的眼泪,却从床上坐起来,解下扣子上的小手帕擦擦鼻子,眼珠子亮晶晶的,却破涕为笑,道:“你拿来,咱们一起吃。”

邯平督军府是水泥砖石结构,石砌台基,顶是绿底黄色雕花琉璃脊,铺着绿色琉璃瓦,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整体府衙呈“凹”字形,秦承煜从一来就住在西偏院的一处带廊院子里,他本无意军政,尤其看不得杀戮和政治上的争名夺利,一心在国外学建筑,谁料还是被父亲催回,他底下虽还有个弟弟,但他是家中长子,自小就极受父亲疼爱,有道是:父母在,不远行,他又怎好违背孝道,躲在国外不肯回来。

这夜色渐浓,根伯提了一壶茶进来,见秦承煜正在看书,便放下茶壶悄悄地走出去了,他是秦家老仆人,虽然年纪大了,但对秦家自然是忠诚无比,尤其是看着承煜长了这么大,大帅便特意安排根伯来邯平跟着秦承煜。

秦承煜闲来无事,才翻开那本《哈姆雷特》看了几页,就听到前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接着就是“刷刷”的抽鞭子声,有人哀告求饶,秦承煜皱皱眉头,站起来推门走出去,听得那声音是从北内厅传过来的,他循着回廊走过去,进了仿歇山式顶盖的北面厅,忽见厅外天井路灯照出一片惨白的雪亮,里面种着一棵高大的榆树,一个被扒得浑身上下只剩一条短裤的男人被吊在树枝上,另有几名侍卫用蘸了水的鞭子啪啪地往他身上抽,每一鞭子都是一条鲜血淋漓的口子,汤敬业穿着草黄色呢制裤子,上着白衬衫,在那里一面喝着茶一面轻松地观刑。

秦承煜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这样的场面极是刺眼,便从厅里走出来,出声喝止,“汤队长,你们这是干什么?”汤敬业回头一看是秦承煜,那脸上就出现了很惊愕的颜色,赶紧走过来,殷切地道:“秦公子,定是吵着你了,我们这就换个地方。”

秦承煜看那个被吊起来的人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道:“快放他下来,你们这样打,他还能活么?”汤敬业却面有难色,道:“秦公子,这是我们才抓的革命党,督军说了,吊到这里打死为止,若是让他活着,死的就是我们了。”秦承煜回头看了汤敬业一眼,怒道:“革命党就不是人么?政见不同罢了!”汤敬业立正道:“属下也是奉命办事,公子请不要为难小的。”

秦承煜被他这几句话一堵,反而没法子发作了,耳畔全都是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啪啪之声,那人已没了惨叫的力气,鲜血淋漓的身体如同被吊起来的死鱼般痉挛着,秦承煜实在看不下去,又制止道:“先住手,既然你们是奉命行事,那我去跟薛叔说。”忽听得月亮门外传来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又有岗哨行枪礼,正是高仲祺带人回来了。

秦承煜一回头就看到被侍卫簇拥而来的高仲祺,高仲祺锐利的目光略略一扫,看到这样的场景,道:“怎么回事?”汤敬业赶紧立正敬礼,露出一脸为难的神色来,“报告参谋长,督军下令让我们处置了这个革命党,只是秦公子……”他那语气便顿了顿,犹豫着道:“秦公子让我们住手。”

高仲祺眉头一皱,不容置疑地道:“军令如山,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汤敬业也就明白了,道:“是。”转而对那几个行刑的卫戍指挥道:“继续抽!”那啪啪的鞭子声再度响起来。

秦承煜冷冷地道:“高参谋长,难道军令如山就要视人命如草芥!”

高仲祺当然知道秦承煜是什么身份,这会儿便挥手示意许重智等人退了下去,接着微微一笑,剑眉星目,一派从容淡定,上前来对秦承煜道:“大公子何必这样着急,有什么话咱们单独说。”

这北内厅本就距离秦承煜所住的回廊院子近些,秦承煜领着高仲祺进了院厅,许重智带着警卫队的人等在院廊外,高仲祺一进屋子就看到了靠在南面墙的紫檀木书架上上下两格已是摆满了书,琳琅满目,不自禁笑道:“秦公子果然博学,竟连《丹方如神》此类书都看上了。”

秦承煜心中不悦,并不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只道:“你们行事太过残忍。”

高仲祺那目光在承煜的书架上转了一个圈,半晌不说话,秦承煜见他如此,竟是有躲避的意思,又道:“高参谋长……”

高仲祺却伸手止住了他下面的话,回过头来微微一笑,客气地道:“秦公子,高某有一句良言相劝,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承煜道:“你请说。”

高仲祺便笑了笑,“秦公子,我知道你是一个仁善之人,然而你今天这样的行为,实在有欠斟酌,不仅削了薛督军的面子,更是减损了大帅的威严,你是大帅之子,我们早晚都是你的属下,大帅安排你来邯平,就是为了让你提前到军中历练显威,你却如此表现,将来要如何服众?”

秦承煜说道:“若是用他人的鲜血和性命来铸就我的威严,这种事我决做不出。”

高仲祺见他如此坚决,便走到桌前倒茶,另倒了一杯放在秦承煜的手边,自己啜饮着茶水,半晌方诚恳地道:“秦公子,你读的书不比我少,古有冒顿单于鸣镝为号,鸣镝所射之处万箭齐发,有不从者斩的故事,你也是知道的,如今江山四分五裂,北有萧军,南有虞军,皆是虎狼之辈,咱们俞军是占着望天峡这个地利,大帅费尽多年心力,才能在江南江北你争我夺的夹缝中留存到如今,但如今治军若不严,无异于自取灭亡,别的不说,这天下早晚都是大公子你的,今日不过是打死了一个革命党,有什么了不得,三年前川林剿匪,薛叔为节省军粮,暗中将二百多名俘虏连夜坑埋……”

秦承煜握茶的手猛地一抖,几滴热茶晃出来落在手背上,热辣辣地烫着肌肤,他已是听不下去,道:“够了,别再往下说了,什么天下江山,我要它何用?!不过是放在身上的金枷锁,哪有什么好处可言。”

他性子温和,鲜少发怒,如今竟语出激烈,可见内心之纠结。高仲祺看承煜脸色发白地坐在那里,便走过来在承煜的肩头拍了拍,低声劝道:“大帅对我恩重如山,派你来邯平的时候特意先拍了一份电报给我,要我对你多加照顾,我自当竭尽全力扶助于你,我且说一句不该说的话,秦公子你是一个好人,但世事如此,造化弄人,你我又能如何?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

秦承煜坐在桌前,竟是无话可说,心中厌倦极了这种争来夺去的权势之争,他在八九岁的时候,曾趴在门缝里亲眼看着父亲是如何将一个孩子打死,那被打死的孩子当时也不过与他差不多年纪,据侍卫说是仇家之子,父亲必要斩草除根,他当时受到极大震动,整整两年未与父亲开口说话,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孩子惨死的模样。

这世界上最丑恶的,莫过于权势之争,简直是令人违背本性,走火入魔,从此他便发誓决不从政,当初离家去了国外,也是被秦家长子这样的身份压得喘不过气来而选择的一种徒劳无力的躲避罢了,然而说到底还是要回来的,直至身陷权势纷争中去。

高仲祺见秦承煜不再说话,脸上阴晴不定,他也就不说了,自己端着茶杯走到书桌旁,书桌上摆放着秦承煜正在看的《哈姆雷特》,他随手翻了几页,另一手端着茶正要喝,那香气四溢的一杯茶送到嘴边,却停顿了一下,眼望着那书的扉页,面容上闪过一丝淡淡的神色,却也没说什么,又将那杯茶慢慢地喝了下去。

这天夜晚了,只听得外面罘罳下的铁马叮当作响,高仲祺放下茶杯,回过头来,向着秦承煜笑道:“秦公子,你来邯平也有几天了,明天跟我去靶场练练枪,顺便散散心,总闷在这督军府里也没什么意思。”

秦承煜哪里有心思去那种地方,看到高仲祺盛情邀请的样子,他不好让人为难,只能点点头,又道:“这几日光看你忙碌,倒没看见薛叔出来办公。”高仲祺闻言便哈哈大笑,极是洒脱自如,朝着秦承煜道:“大公子你真是个实心人,这督军府每天人来人往,没个清闲时候,薛督军哪受得住,早在邯平外的玉山另置了一处大宅子,依山傍水,比这里可要鲜亮许多了。”

风刀霜剑,曲款暗通那夜色深沉,月凉如水,这督军府向来都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围墙上面拉着电网,缠着暗黑色的铁蒺藜,支棱着锋利的边角,夜幕下又有许多来回巡逻的哨兵,许重智领着侍卫在廊外站了没多久,就见汤敬业带着人从北内厅走出来,许重智向他招招手,等汤敬业走近了,便一面递烟一面悄声笑道:“汤队长,你们下手也忒狠了,整得血糊淋淋的,那人从哪找来的?”

汤敬业将那烟咬在嘴里,漫不经心地扯嘴笑道:“宪兵队今天送来的一个死囚,早晚都是该死的人,不用白不用,今天这点算什么,咱们参谋长还安排了更好的戏给那位面慈心善的佛爷看呢。”

许重智听到这里,也是嘿然笑道:“我可真就不明白了,大帅戎马一生,刀口舔血过来的,养出个儿子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不如咱们参谋长更像大帅些。”他一面说一面拿出洋火给汤敬业点烟,汤敬业就着许重智手中的火连吸了几口烟,吐出一圈烟雾,方才冷笑一声道:“幸而有参谋长在,若是真让那位佛爷当权,咱们这些个手上沾血的,怕是再也别想捞着半点好处了。”

他们刚说到这里,就听得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原来是高仲祺带人走了出来,汤敬业忙迎了上去,将嘴里的那一根烟拿下来,丢在脚下踩灭了,他总是禁不住为自己的高明得意,还没走出几个廊子便急着邀功,忍不住低声笑道:“大哥,你看,我这招不错吧?”

高仲祺回过头来淡淡地看了汤敬业一眼,眼神冷冰冰的,汤敬业立即就住了嘴,但还是笑,他的眼角有一道不大不小的疤痕,如蜈蚣一般横亘在脸上,所以即便是开怀地笑起来,也有几分狰狞的味道。

一行人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高仲祺的办公室前,许重智自然带着卫戍守在外面,高仲祺一进了办公室,就有机要秘书长来送当天的文件资料,厚厚的一沓子放在桌上,但都是早就议好的事项,机要秘书长拧开了桌上的绿罩台灯,高仲祺一目十行,拿出钢笔在那些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一时之间办公室里只有钢笔在文件上划过的刷刷声和纸张飞速翻动的声响,他向来都是用瘦金楷体批文件,字体劲挺如刀,锋芒毕露,汤敬业曾与许重智戏言说,高仲祺身边的秘书班最是可怜,每日里看着高仲祺批过的文件,战战兢兢,满纸笔锋凌厉,那才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高仲祺一会儿就批完了所有的文件,机要秘书长拿着这些文件走出去,他顺手把钢笔扔到桌上,端茶来喝,转头就见汤敬业正在欣赏着挂在墙上的那一把錾工鎏金指挥刀,便道:“你要喜欢就拿去,张官佐刚送的,你也知道我向来对指挥刀没什么兴趣。”

汤敬业立即喜上眉梢,忙不迭地把那一把指挥刀拿在手里挥动了几下,嘴上还道:“多谢大哥了,改天我寻几把勃朗宁送你。”

高仲祺道:“邯江帮这几天有什么动静?”

汤敬业一面挥舞着指挥刀朝着墙面做了一个前劈的动作一面开口骂道:“他妈的那个邯江帮的万师爷,早晚有一天我非砍了他的脑袋瓜子当尿壶不可,做点事儿拖拖拉拉的,这几天连个影儿都不见。”他跟了高仲祺许多年,私底下都是叫高仲祺为大哥,说起话来自然是无所顾忌。

高仲祺叹了一口气,道:“你出去吧。”

汤敬业就应了一声,将指挥刀抱在怀里,很是爱惜地用手在刀身上摸了摸,待要出门的时候,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高仲祺一眼,走过来道:“大哥,我要多句嘴了,你这阵子在女人身上用的心思也太多了些,依我看,那姓贺的小妞和什么刘小姐张小姐的也没什么差别。”

高仲祺道:“她与别人不一样。”汤敬业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道:“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些臭娘们婊……”他这话未说完,就听“啪”的一声,正是高仲祺一手背抽在了他的嘴上,他“哎哟”一声,朝后退了一步,心知高仲祺发了怒,赶紧一个立正站住了。高仲祺面无表情地解着戎装领子上的那几枚扣子,顺势扯了扯衣领,回过头来望了望汤敬业,淡淡道:“出去。”

汤敬业看高仲祺那英挺的眉宇间很有几分怒意,他纵然是高仲祺的心腹和义弟,但若是再说下去,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便把剩下的话都咽了下去,将那头低一低,推门走了出去。

第二日,也正赶上了一个好天气,高仲祺便带了秦承煜去西郊靶场练枪,西郊靶场位于邯平遥孤山下,周围还有骑兵训练场和步兵训练场,许重智大老远就听到靶场那边的放枪声,欢呼喝彩之声不断地传过来,许重智不禁举目朝那边望了几眼,忽听到一个亲近的卫戍低声道:“许副官,万师爷来了。”

许重智不由一惊,回头看了一眼,就见邯江帮的万师爷笑眯眯地领着几个弟子跟在侍卫后面走过来,他皱皱眉头,神色很是冰冷,厉声道:“万师爷,家有家法,帮有帮规,按说这你比我们懂,我们参谋长叫你来了么?!你还敢找到这儿来,你要是嫌自己命长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趁早成全了你!”

万师爷便把头上的黑帽子摘下来挡在胸前,施了个礼,才皮笑肉不笑地道:“许副官先别怒,参谋长交待咱们做的事情,咱们正做到节骨眼上,这不也是着急跟高参谋长汇报汇报,讨个示下么?”

许重智道:“什么意思?”

万师爷笑道:“烦劳许副官上参谋长那儿通报一声,就说他交待我们要找的那个姓金的家伙,藏头露尾鬼得很,但咱们邯江帮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是有一点眉目了。”

靶场又传来一声枪响,满场叫好之声,听那枪声无疑是高仲祺在放枪,高仲祺的枪法向来高明,他收藏的枪种甚多,唯独钟爱这柯尔特手枪,此枪火力强劲,举枪射击之时,电光石火过处,无不望风披靡,这才不过是顺手打了几枪,就连中红心,引得周围侍从欢声雷动。

许重智带人过来的时候却望见只有高仲祺一个人在那里打靶,便对靠在汽车旁抽烟的汤敬业道:“秦公子不是一块来的么?”

汤敬业冷笑一声,朝着不远处一扬下巴,许重智就看到那边的沙土地里居然露出几个黑点,乍一看看不出什么,然而仔细看清楚了,却惊了许重智一身冷汗,原来那露在沙土地外面的,竟是几个人头。

汤敬业干冷地笑了几声,“那几个是逃兵,抓回来我按照参谋长的命令给埋那儿示众,秦公子来是来了,这会儿已经回去了。”许重智也就明白了,但汤敬业如此心狠手辣,更是惊心触目,又见高仲祺停止射靶,便赶紧走上去,悄声道:“参谋长,万师爷来了。”

高仲祺正在上弹匣,那弹匣啪地弹入枪体,一拉枪栓,发出咔嚓的一声,仿佛是骤然捏断颈骨一般的脆响,他举枪瞄准,目光如炬,面不改色地道:“你去告诉他,他再敢不经我允许就擅自出现,我就当场把他当乱党毙了。”

许重智立正道:“是。”又低声道:“不过这次万师爷带来了消息,说是已经找到了金士诚。”高仲祺那眼中的神色无声地一顿,望着远处的天际,他的眼睛像是沁在冰水里的黑石子,看得人心发沉,好半天才听到他淡淡道:“先把他带到指挥室去。”

许重智领命道:“是。”

他转身往外走,骤然听得背后“砰”的一声枪响,他顿觉后背一虚,双腿一软,几乎栽倒在地,却听到周围又是齐刷刷的喝彩声,心惊胆战地回头一看,原来是空中刚飞过一只大雁,高仲祺抬手一枪,就将那只大雁打了下来。

红锦万萼,情铸姝女秦承煜专门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来到贺家,贺家的别墅就在半山上,山路上种植着许多松枫柏木,又有成片的杜鹃花,如火一般绽放着,但现在还不是贺家热闹的时间,所以整栋别墅都静悄悄的,前面的院子里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石子铺的小路从草坪里延伸出来,直通到大理石台阶下面。

门房将他领进在客厅里,不一会儿就有丫环笑嘻嘻地送茶来,他赶紧说,“我是来还你们贺兰小姐书的。”但那丫环却什么也不说,依然笑嘻嘻地走了,临了扔下一句,“你再等会儿,我们太太昨天出去跳舞,回来得晚,但也就快起床了。”

秦承煜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时针指向下午两点。

秦承煜坐在那里没多久,就看到梅姨妈下楼来了,她穿着件鸡心领软缎睡衣,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走起路来摇摇曳曳,轻盈无声,手里还拿着一柄团扇,扇柄上拴着杏黄的穗子,秦承煜站起来,他简直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视线放在什么地方,把头低了下去,垂着眼睛道:“梅太太。”

梅姨妈那目光电光石火一般,眨眼就把秦承煜从头扫到脚,她想难道就是他送给了贺兰那件披风?那披风十分华丽,想来他也确实能拿得出来,这位“太子爷”来邯平也没几日光景,贺兰也不过是那天招待招待了他,竟能对贺兰出手如此阔绰,难道是真成了男女朋友,但这也未免太快了些,打闪电么?

秦承煜被审视得浑身不自在,将那一本《哈姆雷特》拿出来,双手放在茶几上,道:“这是贺兰小姐借我的书,我看完了,特意来送还。”梅姨妈往那书上扫了一眼,却将那团扇往书上轻轻地敲了敲,道:“我那天忘了问了,秦公子才从国外学成归来,不知道学的是什么?”

秦承煜垂着眼睛,客气道:“我在国外学建筑。”

梅姨妈便又拿着团扇挡着嘴,目光雪亮,咯咯一笑道:“秦大帅的儿子竟是学建筑的,真是滑稽。”秦承煜被她这样嘲弄,先是微微一怔,却也不愠不恼,还是诚恳地道:“这没什么滑稽的,我倒想在邯平找个工作,凭着自己的心力做些好事,总比躲在父辈的福荫下做纨绔子弟好。”

梅姨妈又笑道:“依你所说,你还要一个人闯出一番事业来喽。”

秦承煜面容谦和,淡淡地道:“那也未为不可。”

梅姨妈那脸上的笑容便就一停,抬眸又重新将秦承煜看了一遍,半晌一笑道:“贺兰今天在家,你要还书就自己亲自去吧。”她拿起团扇站起来,朝着厅外道:“巧珍。”巧珍应声进来,梅姨妈道:“小姐呢?”

巧珍道:“小姐在后园子玩新买的照相机呢。”

梅姨妈便道:“这孩子有点新东西就留不住,非玩坏了不可,你把这位秦先生领过去见小姐。”巧珍应了,上前道:“秦先生,请这边走。”秦承煜便先向着梅姨妈礼貌地点了下头,跟着巧珍走了。

贺兰因前几天新得了一个照相机,姨妈特意给她买的,她自然是欢呼雀跃,玩得放不开手去,才不过几天就已经用了整整一抽屉的胶卷,这会儿正是芙蓉盛放的季节,花园里四处美不胜收,她从上午就在花园里转悠,见了什么都要拍一拍,噜噜像是小尾巴一样跟在她的身后,忽听到巧珍道:“小姐,有客人找你。”

贺兰玩兴未尽,拿着照相机回头道:“是凤妮么?”一回头却看到了秦承煜,她那眼睛眨了眨,长睫毛忽闪忽闪的,愣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地道:“哦,是你呀,你是秦……秦……”她想了半天想不出来后面两个字,还是他先笑着说了,“我是秦承煜。”继而又道:“我拿走你一本书,早知道你忘了,我就不还回来了。”

贺兰往他手上看了一眼,笑道:“那书呢?”秦承煜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两手空空,原来是把书放在了厅里忘了拿出来,不禁双手一摊,自嘲地笑道:“在厅里坐了一会儿,就忘在那里了。”

贺兰扑哧笑道:“好罢,反正那书的扉页上写着我的名字呢,丢不了,你总是把书还到我家里了。”秦承煜微微一笑,贺兰道:“你请坐。”承煜便就坐下来,就有一个丫鬟从里面走出来送果子汁和桃酥等物,又向着秦承煜道:“太太说,请秦公子留下来吃饭,厨房里已经准备下了。”秦承煜忙站起来道:“不用麻烦了,我这就回去。”

贺兰嫣然一笑,清脆地道:“你就不用推辞了,定是你什么地方投了我姨妈的缘,姨妈才留你的。”秦承煜见她那盈盈一笑间,眸光明净闪亮,波光流转,恍如春风拂面一般,令人心中透畅欢愉无比,久久不愿移开目光,他也知道这样直视十分唐突,控制着将目光挪到一边去,贺兰因为一卷片子还没有拍完,正在捉摸着还要拍点什么,随口道:“你现在还是住在督军府吧?”承煜笑道:“现在是住在督军府没错,不过我正准备在邯平找房子搬出来,过几天大概会找一个学校去教书。”

贺兰笑道:“那好啊,你最好到我们学校来,我们学校最喜欢聘请你们这些留过洋的人当老师了。”承煜闻听此言,却是一怔,半晌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大帅的儿子怎么不去做军政之类的话。”

贺兰道:“谁规定大帅的儿子就要做军政了,若是按这种说法,强盗的儿子就非要做强盗么,小偷的儿子偏要做小偷?”她说话的时候依然透过照相机的镜头去对焦一朵盛放的芙蓉花,身后却半天没有声音,她觉得奇怪,回过头来就望见秦承煜正看着自己,便很讶异地道:“你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秦承煜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忙笑道:“没有,是你说这话让我真高兴,我本无意军政,却被逼要子承父业,做些违背本心的事情……”贺兰笑道:“那也怪你自己太过犹豫,若你本心是好的,那么只要你不喜欢,就没人逼得了你。”

秦承煜听闻此话,果然是句句说到他心上,这几日纠缠在心里的阴霾竟就烟消云散了,心中更感到十分熨帖,不禁从心底里松了一口气,笑道:“贺兰小姐这一番话,便犹如醍醐灌顶,总算是让我下了最后的决心了。”

贺兰嫣然一笑,“那你要感谢我,帮我一个忙。”她把相机匣子递给秦承煜,“给我和噜噜拍一张照片,要快一点,噜噜最不乖了,总是乱动。”她将雪白的噜噜抱在怀里,一双眼睛笑成了月牙的形状,依然澄若秋水,楚楚动人,长而黑的眼睫毛是温柔的蝶翼,美丽的面孔上流露出的是一种明媚耀眼如流火般灿烂的笑容,光芒四射。

他按下快门,镁光灯一闪而过,他觉得自己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那甜蜜明媚的笑容仿佛不是印在了相机里的胶卷上,而是烙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她笑着道:“谢谢你。”他轻轻地“嗯”了一声,心却控制不住地怦怦直跳起来。

督军府南厅的西偏院致和斋就是参谋长高仲祺办公的地方,分里外两间,里间是一个休息用的暖阁,高仲祺在暖阁里歇了一个午觉,睁开眼睛就看到稀疏的阳光顺着百叶窗透进来,他翻了个身,朝着外面道:“几点了?”

在外面当值的正是许重智,立即道:“报告参谋长,两点钟了,到宪兵队去约的时间是三点钟,参谋长午觉睡得晚,再躺会儿吧。”

高仲祺却就起来了,将挂在衣架上的戎装外套拿下来穿在身上,走出办公室去,许重智忙跟着走出来,就见高仲祺站在屋檐下拿烟,赶紧划了洋火送上去,高仲祺点着了烟,就见根伯从承煜住的院子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沓子医书要找个阳光充足的地方晾晒。

这根伯是秦家老奴,一直照顾着承煜,高仲祺顺口道:“你们主仆二人倒是好兴致,大中午的忙乎着晒书。”根伯捧着一沓子书慢腾腾地走着,他年岁大了,头发花白,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聚在了一起,乐呵呵地道:“我们大少爷不在,才下午的时候就拿了一本书说是要去送还给朋友,走了好一会儿了。”

高仲祺的目光停留在石板一侧的芭蕉上,淡淡道:“什么书?”

根伯依然呵呵地笑着,“我也不认得,上面划了些圆圈圈的洋文,一看就是本外国书。”他搬完了这一批书,又转身回去。许重智见高仲祺默不作声地站在屋檐下,脸上的神情竟有些冷峻的味道,不一会儿就转到了办公室里面去,接着就是摇电话的声音,那门半掩着,许重智站在外面,却听了个清清楚楚。

没多久高仲祺又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已经全副武装,许重智听了那个电话,这会儿有些闹不清楚去向,又不好备车,不得已问道:“去宪兵队的事儿,是要推到明天?”

高仲祺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我让你往后推了?”

许重智一怔,脱口道:“可是参谋长不是刚打电话约了贺小姐……”他这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多嘴了,慌地住了口,高仲祺却已然走了出去,只有那冷淡的声音传了回来,“备车,去宪兵队。”

正是下午两点多钟,秦承煜还在贺家园子里坐着,那园子里阳光极好,开着极盛的芙蓉和山茶花,又有蔷薇架结成的花洞,蜜蜂嗡嗡地围着蔷薇架飞舞,他用小茶匙搅动着白瓷杯里的咖啡,就听得身后那乳白色的百叶门一掀,门上挂着的铃铛丁零作响,贺兰已经蹦蹦跳跳地从里面出来,她穿着金漆木屐子,这样欢快地迈步走,那木屐子竟飞了出去,她哈哈一笑,又单腿跳着去把那木屐子捡了回来穿上。

秦承煜看她这个样子,都不禁好笑道:“怎么接了一个电话就高兴成这个样子?”

贺兰雀跃地道:“我要出门啦,就不陪你了。”秦承煜一怔,那脸上的笑容也就默默地消失了,心里竟是十分地失落,然而还是站起来勉强笑道:“那我也走了。”

贺兰连连摆手道:“这可不行,我姨妈留你吃晚饭,你就这么走了,我姨妈肯定以为是我把你给赶走了,一准要骂我。”她这样说完,很悄悄地向秦承煜小声道:“我还想托你帮帮我的忙,姨妈要是问你我去哪里了,你就说我去同学家里了,要晚些回来,不然光我一个人说她是不信的,行不行?”

她微仰着面孔,那脸上是极灿烂的笑容,眸光明亮,很期待地看着秦承煜,叫人无论如何都没法子拒绝,甘心情愿地随着她的心意,秦承煜微微垂下眼眸,竟不敢直视她脸上的笑容,默默道:“行。”

贺兰立即笑逐颜开,“你这人真好,我就知道你会答应。”

她说完这些,又兴冲冲地叫着巧珍道:“巧珍,巧珍,帮我来挑衣服。”巧珍正在喂噜噜吃刚摘下来的小果子,听得贺兰叫她,便跑过来道:“小姐要出去么?上次穿的那个葱绿色的旗袍十分好看,咱们今天还穿那个吧。”

贺兰道:“那个旗袍穿在身上把我捆得像根黄瓜似的,难看死了,我还是要穿洋装裙子。”

她们主仆二人一面嬉笑着一面走进别墅里去,秦承煜看着她就这么走了,一个人站了片刻,才回身重新坐在白圆桌前,那桌上的咖啡依然香醇极了,然而他望着满园子的美景,周围依然是蝶舞蜂飞,然而他默默地低下头看着那杯咖啡,再也没有那样好的心情了。

天渐渐地晚了,遥望邯江如秋练玉带,在山脚下蜿蜒而去,四下里一片苍茫之色,贺兰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趴在矮桌上睡着了,却也在这里等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了。

外面传来茶楼老板的敲门声,“贺小姐,我给您添一盘茶果子吧。”那茶楼老板在邯平也是个极有来头的,贺兰经常与高仲祺到这茶楼来,对于贺兰早已经十分熟悉,再兼上有高仲祺这一层关系,对于贺兰,更是十二分地恭敬加小心,贺兰无聊极了,趴在桌子上朝着外面道:“我不吃了,你拿走吧。”

那茶楼老板也就走了,贺兰伸手将矮桌上的罩着杏子红绸罩的小灯打开,那屋子亮了起来,将贺兰的影子打在了雪白的墙壁上。这茶楼风格古朴自然,屋子另外一侧还放着书案,上面摆放着笔墨纸砚之物,也不过是为了应景好看罢了,平日里来这里休憩的达官显贵却是极少去碰的。

贺兰等得实在无聊,便走过去自己研了磨,把一张生宣铺在桌上,然而拿起毛笔蘸了墨,却不知道往那雪白的纸上写什么,愣了好半天,终于下笔,本就是为了解解寂寞,这一写下去可就没完没了,倒好像是发泄等了一下午的怨气一般,连着写了许多张。

可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听就知道肯定是他到了,他身边向来都有许多亲近的侍从官紧随左右,紧接着就有人把门打开,正是高仲祺走进来,一进来却就看见了她,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笑道:“我真怕你走了。”

贺兰把手中的毛笔一丢,拍了拍手,漫不经心地道:“正是呢,这天也晚了,我该走了。”她转身就要走,高仲祺却仿佛没听到她那一句话,直接走到书案前道:“写什么呢?这么厚一沓。”贺兰的脸登时就红了,赶紧回身去抢,“哎,不许你看。”

高仲祺却早就把那些写好的生宣拿到手里,一张张看下去,那唇间就露出一抹微笑来,贺兰急得直跺脚,就要到他手里去抢,他却就势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手里还拿着那一沓宣纸,低头看着她羞红的面孔,温柔地一笑,轻声道:“你也知道不好意思,把我的名字写得这样难看。”

梨花情醉,月移芳影高仲祺却早就把那些写好的生宣拿到手里,一张张看下去,那唇间就露出一抹微笑来,贺兰急得直跺脚,就要到他手里去抢,他却就势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手里还拿着那一沓宣纸,低头看着她羞红的面孔,温柔地一笑,轻声道:“你也知道不好意思,把我的名字写得这样难看。”

她又气又羞,恼道:“我又没让你看。”他却将一张生宣递到她的眼前来,微微笑着小声质问道:“写我的名字就罢了,干什么要在我的名字下面画一只乌龟,你什么意思?给我解释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