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承煜笑道:“你刚才喝醉了,一下子便睡着了。”

贺兰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披着秦承煜的西装外套,再看秦承煜只穿了一件毛料灰马甲,立时道:“对不起,我睡得太死,让你冻了这么半天。”她急忙把外套脱下来还给秦承煜,秦承煜忙摆手阻止道:“你穿着,我不冷……”他那一句“我不冷”才出口,就连着打了两三个喷嚏,一时之间头昏脑涨,真是狼狈极了。

贺兰赶紧把外套递还给他,道:“秦老师,你这样要害病的。”

秦承煜笑道:“我没关系,只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他那最末的一句话让贺兰的心蓦然一跳,竟有些发窘,秦承煜也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了,两人竟都默默地站在了回廊下,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回廊下吊的电灯,把两个人的影子都清清楚楚地照在了地上,前院又是一阵鞭炮声连成一片,秦承煜心有所动,忍不住道:“贺兰,我其实……”贺兰抬起头来笑道:“秦先生,我得到前面去看看,这会喜筵结束了,我再不怕别人灌我酒了。”

秦承煜见她这样说,便微微一笑道:“好。”

贺兰就转身走了,他目送着她的身影转过回廊,那院子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手里还抱着自己的西装外套,这西装外套刚才一直盖在她的身上,所以那丝绸里子还带着一阵阵暖香。

秦承煜觉得自己的心好似也被那暖意包围着,有一股说不出来的高兴。

到了晚上十点左右,贺兰便要回家了,就和几个女孩子一起出了何家大门,她们这样忙碌了一天,这会儿好容易聚在了一起,就叽叽喳喳地说着婚礼上的事情,因为凤妮结完婚是要与何先生去香港的,所以大家都分外地羡慕,大家闹了半天,又一起约好了要去店里吃火锅。

贺兰刚随着同学走出了大门口,就听到路边有人道:“贺兰。”

她回过头,秦承煜已经从一辆黄包车旁快步走到她的面前来,微笑着道:“天晚了,我送你回家。”贺兰一怔,身后几名女同学已经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了,有调皮的女孩子就道:“秦老师真偏心,怎么只送贺兰不送我们?”秦承煜一下子就被问住了,他本就是一个有点不善交际的人,便尴尬地道:“你们家都住得近,贺兰家住得远。”

女学生就笑道:“哦,原来是这样,那贺兰你就不要推托了,快和秦老师走吧。”贺兰窘在那里,被众人这样揶揄推笑着,实在受不住,有点恼怒地道:“你们不要说了,我要生气了。”她转身就要自己走,那些女同学却都把贺兰拥住了,叽叽喳喳地道:“秦老师都在这里等你半天了,你要是不跟着他走,多不给人家面子呢。”又有一个女学生笑着道:“贺兰,你算学不想及格了吗?小心秦老师公报私仇。”

秦承煜忙摆手道:“我不会公报私仇。”

那本是人家的一句玩笑话,吵闹着让贺兰上车,却没料到秦承煜这样认真地回答,女学生们彼此对望了一眼,竟全都吃吃地笑起来,一起将贺兰推到了黄包车前,其中一个名叫邝毓琳的便笑道:“若是别人,我们还要考量考量,但若是把贺兰交给秦老师来送,我们是再放心不过了。”

贺兰的家住在山上的别墅里,是邯平一个有名的富贵住宅区,只是几栋人家的别墅,都相隔得甚远,尤其是贺兰家的这一栋,简直就是孤零零地立在半山上,正是霜浓夜深的时候,一轮弯月挂在半空中,天好像是冻结了的冰蓝色,一排排的路灯好似一点点闪烁的星星,黄包车在山路上飞快地行着。

秦承煜与贺兰随便地说了两句话,竟还是说到写字上,贺兰便说姨妈更喜欢看她练毛笔字,秦承煜便笑道:“若是要练毛笔字,还是《灵飞经》好一点,簪花格小楷,女孩子写这个再好不过了,名字也好听。”

贺兰道:“那我改天去买一版来写。”

秦承煜微笑道:“我家里藏着一套,等我写封信回去让家里人寄过来,也省得你费力去买。”贺兰便笑道:“既然是收藏着的,那必然是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要。”她说完这一句,却就把头转向了车外,做出看夜景的样子来,那半边山麓被银白色的月光照着,环山的路灯是串在一起的星光。

他们坐在一辆车上,贺兰头发上扎的青绢子,时不时地就晃入了承煜的眼眸里,她静静地坐在一旁,便有一点若有似无的胭脂香直钻到他的鼻子里,承煜总觉得心跳得极快,这样的景象,竟像是他曾看过的一本书上写的:淡淡衣衫楚楚腰,无言相对已销魂。

他们彼此静默了一会儿,气氛略微有些尴尬,贺兰却把自己的右手伸出来,借着月光细细地看着掌纹,秦承煜便笑道:“你还会看相么?”贺兰道:“看是会看一点,都是胡闹玩的,不过姨妈总说我手纹乱,这辈子恐怕都是个波折坎坷的命了。”秦承煜把自己的手掌伸出来,递给贺兰道:“你给我看看。”

贺兰便煞有其事地看了看他的手掌,道:“你的掌纹真清晰,是个好命的人呢,事业有成,婚姻线也还不错……”秦承煜笑道:“你不要光拣好听的说。”贺兰正仔细地端详着他的掌纹,忽地脱口道:“咦,生命线这样短……”

她这话一出口就赶紧打住了,不好意思地向着秦承煜笑道:“对不住,我说出不好听的来了,看相就是个消遣,你可不要当真。”秦承煜笑道:“既然都是不当真的,你更不需要向我道歉了。”两人这样说说笑笑的,忽地就见一辆汽车从黄包车旁呼啸地开过,雪亮的车灯一闪,贺兰望了一眼,认出那是家里的车牌子。

没多久黄包车也就到了贺兰家的门口,贺兰下了车,就有看门的下人来帮她开门,又有几声狗叫,是噜噜见了贺兰,欢叫着扑上来,贺兰向着秦承煜笑着摆摆手,自己引着噜噜进了大屋。

一进门就看到几个丫鬟正忙忙碌碌地向外端点心,泡红茶,就连摆放在紫檀木台子上的鲜花都换了新的,梅姨妈已经换了家常衣服,正从楼上走下来,看只有贺兰一个人站在门口,便惊讶地道:“秦先生呢?”

贺兰道:“他走了。”

姨妈怔了一怔,“怎么人家送你到家门口,你也不知道让人家进来坐坐?他上次因为你还受了伤。”贺兰换了鞋,噜噜只顾得在贺兰的脚边打转,贺兰便把它抱起来,这才笑着说道:“天这样晚了,还是让他赶紧回去吧。”

她抱着噜噜往楼上走,姨妈转过身来,看着她的背影,忽地开口温和地道:“我并没有拦阻你们年轻人自由交往的意思,那个秦先生是个不错的人,你若是跟着他,也算是终身有靠。”

贺兰那脚步一顿,脸上出现愕然的神色,回过头来道:“姨妈说什么呢,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他还是我算学老师呢。”姨妈便点头笑了一笑,道:“好,你们年轻人的心思,我是不明白的,明明那样好,却偏要说是普通朋友。”

贺兰急道:“姨妈你再这样说,我要生气了,到底我们怎么了?你们总是这样误会。”

梅姨妈见她这样,只当她是害臊,便开玩笑地道:“怎么?原来误会的还不止我一个,可见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她笑着说完便转身往花厅里去了,贺兰却抱着噜噜站在那楼梯上,呆了片刻,这才低下头来,慢慢地一步步上楼了。

她回到房里将噜噜放下,自己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看,没多久就听到有人敲门,她回头应了一声,就见巧珍拿着一个用铜丝穿的千叶石榴花篮走进来,笑嘻嘻地朝着贺兰道:“小姐,你看,我才编的。”

贺兰道:“你帮我挂起来吧。”平日里若是巧珍拿了这些小玩意上来,贺兰必定是要与她欢欢喜喜地摆弄一阵的,可偏偏今天是这样一个淡漠的样子,巧珍知道贺兰心情不好,便把那花篮挂在窗前,回头道:“小姐,香琼姐姐不见了。”

她本意就是转移一下贺兰的注意力,却不料贺兰只是淡淡道:“她与姨妈吵得那样凶,是姨妈把她打发走了吧?”

巧珍立刻摇摇头,道:“没有,梅太太中午还问香琼到哪里去了,我们都说没看见,吴妈说香琼屋子里的东西都没了,看样子是打包袱走了。”贺兰这才怔一怔,抬头道:“姨妈怎么说?”

巧珍道:“太太的神色倒很是奇怪,有些紧张的样子,下午就打电话推了易老板在泰和大饭店的饭局,急忙忙地坐车出去,刚才回来。”

贺兰听到这里,便点一点头,道:“香琼跟了我姨妈很多年,总是有些感情的,她这样突然走了,姨妈肯定是担心她,出去打听了。”巧珍道:“我也这么想。”她说完这句,也该出去了,却不料贺兰突然道:“今天有没有人打电话找我?”

巧珍道:“没有呀。”

贺兰低着头,手指在书页上刮了刮,便轻轻地“嗯”了一声,道:“你出去吧。”巧珍便出去了,屋子里静下来,贺兰走到书桌旁拧亮台灯,那橘黄色的灯光笼着她娉娉婷婷的身影,她转头看看那摆在床头的电话,只觉得心口好似被什么重物压着,一古脑地往下坠,难受极了。

她忽地走上去,将话筒放空搁在一旁,低声道:“你不理我,那我也永远都不要理你了。”她这样说完,却又伸出手,将那话筒慢慢拿在手里,心中默默念道:“若是他今晚打电话过来,我岂不是就错过了。”

她站在电话前半天,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那手终于慢慢地落下,又将话筒放回去了,只听得话筒搁在电话座上的清脆一声,心中道:“贺兰,你这样没出息。”一瞬间的委屈,更是排山倒海而来,她的眼泪,便止不住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了。

柔情别绪,谁与温存这天傍晚,眼看着天边一片橘黄的颜色,因为凤妮结了婚,被家里安排去香港度蜜月,贺兰便落了单,每天只能一个人回家了,这天才放学,贺兰收拾了书包走出教室,忽然听到有人叫道:“贺兰,贺兰。”

贺兰抬头看过去,果然就看到秦承煜站在前面,他身材修长,穿着长大衣,又围了一条很长的灰色围巾,这样远远地看过去,自然是笔挺好看极了,过往的女学生总有忍不住回看几眼的。

贺兰走过去,秦承煜的手里原本拿着一个很精致的匣子,上面点缀着珍珠和花纹,这会儿却将那匣子送到了贺兰的面前,道:“这是木版的《灵飞经》,我特意让家里人寄来了,送你。”

贺兰笑道:“你家是在楚州吧,这样快东西就到了。”

秦承煜爽朗地笑道:“我拍了电报让他们快些送来。”他的黑眸里星光点点,闪烁着极清澈的光芒,恍若潺潺的流水,温柔极了。贺兰点一点头,接着静静地道:“秦大哥,我不准备练字了。”

秦承煜怔了怔,她也不伸手来接他手里的《灵飞经》,只是望着他笑,他只能默默地又把匣子收了回去,那神色简直是有点尴尬。贺兰却把手伸到书包里,认认真真地摸索了半天,连着拿出好几块钱来,向着秦承煜笑道:“虽然用不上你的《灵飞经》,但也谢谢你这样守信,我请你吃饭吧。”

秦承煜看她脸上的笑容也是清清淡淡的,目光里更是透着水潭般的清亮,那样的情形,便是给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客气,他心中忽地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却强自镇定下来,还是微微一笑,用玩笑的口气道:“好,既然你这样大方,那我可要吃些好的。”

贺兰道:“前面路口有一个馄饨店面,这样冷的天,吃点热热的馄饨不是很好吗?”

秦承煜笑道:“请客还这样小气。”便与贺兰一起顺着马路往路口走,路边的院墙里长着一棵高大的松树,正值深秋,便有几枚灰色的松子落在墙边,贺兰时不时地踢着路边的小松子,不一会儿又寻了一个完整好看的松子,在手里捏着玩,又抬起头来向着秦承煜莞尔一笑道:“我以前听秦先生说,你有一个弟弟,那么有没有妹妹呢?”

秦承煜说道:“叔叔家里倒是有一个妹妹,年纪比你还要小一点。”

贺兰笑道:“那可真是好极了。”

秦承煜温和地道:“听你这语气,竟是有几分羡慕的意味了。”

贺兰将手中的松子扔到了地上,非常若无其事地道:“我当然羡慕你,我从小就只有姨妈一个亲人,十分孤单,如今认识了秦先生,也是我的福气,我是真心把秦先生当哥哥一样看待。”

那秋风一阵阵地吹来,将黄叶子簌簌地吹下来,铺了一地,踩在上面竟有点软绵绵的感觉,他觉得心口微窒,脑海里刹那间千思百转,那思绪就混乱起来了,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竟然就沉默在了那里。

贺兰却静静地走着,再没说话。

他们没多久便走到了卖馄饨的店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那桌面是朱漆的,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跑堂的跑过来,贺兰要了一大一小两份鲜虾馅的馄饨和几样酱菜,从筷筒子里拿出一双筷子,用茶杯里的水涮了涮,搁在了秦承煜面前的碟子上。

她抬起头,见秦承煜还坐在那里发呆,脸上更是一片黯然之色,便笑道:“秦大哥,这家的馄饨最好吃了,也不偷工减料,有时候还能吃到整颗的虾仁呢。”她那语气淡淡的,是最平常的朋友谈笑,他一路恍惚,心中翻搅着无数感情,这会儿终于决定孤注一掷表白,抬起头来望着她,目光炯炯如炬,脱口说道:“贺兰,其实我从第一次看见你,就一直忘不了你,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贺兰道:“秦大哥,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只觉得自己的胸口好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那一瞬间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全身都没了力气,整个人懵在了那里。贺兰一直都觉得秦承煜帮自己很多,她今天的态度举动,可谓是干脆得过于残忍了,这会儿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便轻声道:“你帮我那么多,我都牢记在心里,从今往后,如果你不嫌弃,只当又多了我这个妹妹行吗?”

那桌子旁边就有一扇弯月形木格窗,她低下头去,默默地望着桌上的一点点水渍,秦承煜却抬起头来,看着远处苍茫的天空,犹如自我解嘲一般地笑了一笑,轻声道:“怪不得都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原来没法子凑成一对的,都成了兄弟姐妹了。”

贺兰越发地愧疚,默默道:“对不起。”

秦承煜却摆摆手,“说到底还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何必赔礼道歉。”他清俊的面孔上浮现出一片苍白失落的颜色,心中已经非常难受,犹如刀刮过一般,竟有些喘不过气来,末了还是勉强地笑一笑,“你若是再这样安慰下去,我秦承煜更是无地自容了,就按你说的办,我没什么事儿。”

贺兰松了一口气,笑道:“谢谢你,秦大哥。”

眨眼间跑堂就已经将两碗馄饨和酱菜端了上来,秦承煜随手拿起筷子,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笑道:“你说这里的馄饨好吃,我尝尝看。”便稀里糊涂地挟了一个放在了嘴里,贺兰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冒失,脱口道:“烫得很。”

秦承煜已经将脸转向了一边,用手捂住了嘴,他自小家教严格,绝没有将吃到嘴里的东西又吐出来的道理,那样硬生生地将一个滚烫的馄饨咽了下去,只觉得从舌头到嗓子眼都是火辣辣的。

贺兰默默地倒了一杯茶水放在秦承煜的面前,秦承煜端起茶杯来喝水,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有两碗馄饨,兀自在朱漆桌面上冒着滚滚的热气,那腾腾的热气,却仿佛是屏障一般,将两人隔开了。

他们彼此食不知味地吃完那一餐饭,秦承煜已经将几块纸币放在了桌上,贺兰道:“秦大哥,这顿说好了是由我请。”

秦承煜笑道:“我怎么能让你花钱。”

贺兰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便欣然笑道:“早知这样,就该把你领到泰和饭店去,狠狠地让你做一回大东家。”

秦承煜却也开玩笑地道:“你把我领到泰和饭店,我就不往外掏钱了。”

他们走出店去,就见夜幕刚刚降临,街上都是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电车叮叮当当地从他们身边开过,街边的路灯都已经亮了,秦承煜招手替贺兰拦了一辆黄包车,贺兰坐上去,秦承煜站在车旁,又将那一匣子木版《灵飞经》递过来,温声道:“专门给你带来的,你还是收下吧,就别推辞了。”

他的神情很是诚恳,贺兰不好意思再推辞,况且今天晚上已经很伤了他的面子,便把那一匣子《灵飞经》接了过来,向着秦承煜感谢地一笑道:“谢谢秦大哥。”秦承煜朝后退了一步,笑道:“不用与我客气。”

那车夫便拉着黄包车飞快地走了。

秦承煜转过头去,望着载着她的黄包车渐渐地远去了,慢慢地消失在人流中,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仿佛一下子就那么空了,脑海里全都是她的笑靥,脚底是坚硬的道路,此刻却仿佛如波浪一般,一晃一晃的。

这个世界,都似乎一下子变成了灰色,原来失恋竟是这样的心情,况且他算什么,连恋都没有恋过,到底又是哪一个男人,这样有福气,能守着她这样的笑靥,也许她在那个人面前时,笑得比现在还要美。

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在站台站了很久,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等的那辆电车从他的身边轰轰地过去,他到底是忘了坐车,竟然就这样徒步走到了自己家里,恍恍惚惚地拍开院门,院子里的景物却好似都是飘渺无声的,有人不停地叫他,“少爷,少爷……”

秦承煜回过头去,看到根伯苍老的面孔,他被这位老人叫过神来,喃喃地出声道:“根伯,我怎么觉得这样难受……”然而这神志一旦清醒,仿佛是出了窍的灵魂归位了,便觉得肠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将腰一弯,便将晚上吃的东西,搜肠刮肚地全吐了出来。

贺兰捧着那一匣子《灵飞经》回到家里,还在院子里就听到从大厅里传来曲笛三弦等乐声,是梅姨妈在唱曲,姨妈天生一副好嗓子,尤其是昆曲,放起声来竟比那昆曲名角还要强上许多,梅姨妈在厅里面唱道:“……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就听得一口苏州白话的昆腔,婉转缠绵,映着此时此地的园中秋瑟光景,花儿都开败了,贺兰听得发了呆,夜风一阵阵地吹来,将她云肩上的荷叶边吹得一颤一颤的,就见门旁闪过一道人影,接着吴妈那咋咋呼呼的声音便传过来,“哎呀,我的姑娘,天这样冷,你怎么站在那里不动了?”

贺兰这才觉得骨头缝都要被寒风沁透了,赶紧将两手拢在一起,往手心里吹了一口热气,这才笑着道:“叫你这么一提,真是冻死我了。”她赶紧走上台阶,推门进屋,一开门就是一股暖气扑面而来,大厅里灯火辉煌的,她想起姨妈好一阵子没在家里请客,今日却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这样好兴致。

贺兰对于这样的场面向来都是避开的,这会儿脱了云肩正准备悄悄地上楼去,然而她的目光只是无意地朝着大厅里一扫,就见壁炉旁边的沙发上,坐着大腹便便的薛督军,而薛督军旁边,又坐着一个人。

贺兰那心便仿佛过电般怦怦地跳起来,恰巧他转头看过来,正与她的目光相接,他的眼眸深邃如海面,总是叫人没法子看出来他在想些什么,然而表面上越是平整如镜,暗地里定是波涛汹涌。

她只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收了回来,心里陡然升腾起一股子愤懑,低下头来换木屐子,姨妈还在拈着兰花指,洋洋得意地唱曲,那样多的眼睛集中在姨妈的身上,众星拱月一般的,来往招待的几个大丫鬟越发笑得千娇百媚。

她穿上木屐上楼,楼梯口摆放着一个乳白色的花架,架子上放着一盆秋海棠,开着一团团粉红的花朵,透着喜庆热闹,她从花架旁走过,随手一推,就听“嘭”的一声,那一盆秋海棠竟砸在了地上,摔了个七零八落。

姨妈唱曲的声音忽地停了,回头朝着她的方向看来,大厅里也被这一声惊住,如被按了急刹车一般,突兀地一片诡异地寂静,她一句话不说,噔噔地上楼了,偏要发这样大的脾气给他看,然而那一刻心里好似被猫爪子挠着一般,难受极了。

贺兰一进门就把木匣子和书包放下,逃避一般地扑到了自己的床上,很泄气地面朝下趴着,脑子里一片混乱,楼下忽而响起了舞曲,咚咚的舞步声响起来,她翻了个身,侧躺着看着墙面上的红纱壁灯,巧珍因为才貌不佳,比不得梅姨妈身边那些个大丫鬟上得了台面,所以就专门伺候贺兰,这会儿在外面敲门道:“小姐,晚饭要吃点什么?”

贺兰闷声道:“我在外面吃过了。”

巧珍又道:“那么我去端一杯果子汁过来?”

贺兰便“嗯”了一声,巧珍走了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托盘里放着一杯果子汁和牛乳蛋糕,贺兰坐起来,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果子汁,目光投向了那地毯的一角,半晌问道:“楼下都干什么呢?”

巧珍正忙着收拾衣橱里的衣服,答道:“不过是跳舞和打麻将。”她将衣柜里的晚香玉香包拿出来,拉开将缎子包口收紧的络子,里面都是干碎的晚香玉花末,便凑在鼻子旁闻了闻,笑道:“在柜子里放了许久,还是这样香,不过也该换新的了。”

她将花包就手放在一旁的书格子上,贺兰轻声道:“你到下面的书房里给我裁些宣纸过来,我要练毛笔字。”巧珍应声推门走出去,贺兰将装着果子汁的杯子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坐到梳妆台前梳头发,那梳妆台镜子的顶端开着一盏小灯,橘色光芒,看上去有点让人眼晕,没来由地一阵烦躁,然而却将镜子里的容颜照耀得越发美丽,那一双眼尾略略弯起的眼睛便仿佛是蕴了一层朦胧的水雾般。

她不知为什么,对亲生父母的记忆几乎是没有的,然而却还清晰地记着第一次见到姨妈的时候,她那时候那样小,奶妈抱着她在父亲母亲的灵前烧锡箔元宝,一串串的元宝扔下去,火焰又升腾起来,妈爹不知说了些什么,奶妈忽地抱紧了她,用极严刻的声音道:“这孩子是我奶大的,你不要以为她没了爹娘,就打算卖了她,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那就决不可能。”

妈爹就从嗓子眼里咳了一声,臭骂道:“一对大烟鬼留下的丧门星,赔钱货,你还当宝贝护着?她父母抽鸦片欠下许多债,不卖她哪有钱还,我是没有一个子儿的,他们家的人又都死光了。”

她吓得朝奶妈怀里缩着,扁着嘴要哭,院子里的门忽然开了,有个女人道:“谁说我们家的人都死光了,快给我闭上你的臭嘴!小心嗓子眼里长个疮,让你直烂到肚子里去。”那个穿着白缎子旗袍的女人摇摇曳曳地走进来,一路骂人,然而微微冷笑的面孔却是那样的美,妈爹脸都青了,半天说不上话来。

她怯生生地缩在奶妈的怀里,那个女人走过来,用很香的手帕给她擦了擦脸,仔细地端详了她半天,末了,却是微微地笑了笑,唇角向上扬起,只说了一句话,“你这双眼睛,真是像我。”

她的眼睛果然是与姨妈一模一样的,不笑的时候恍若一瓣柔美的桃花,笑起来的时候却是一弯半月,即使生气瞪人,那略弯起来的眼角依然蕴着无限的妩媚与柔情。

她只顾望着镜子发呆,却没有听到那一声极轻微的门响,然而镜子里还是映出了他挺拔的影子,屋子里是一片朦胧的红纱灯光,他倜傥如玉树般站在那里,一双英气的眉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

贺兰陡然觉得肩头僵硬起来,脸上热辣辣的仿佛是被火烤着。

他站在门边,目光笔直地看过来。

她忽然站起来,赌着一口气扑到门边去,一个“巧珍”还没有喊出来,却被他拦腰抱了回来,顺势捂住了她的嘴,乌黑的目光直望进她的眼瞳里去,轻声道:“何必这样,你就真想赶我走?”那语气倒像是哄小孩子,她背靠着书格,不见他还好,见了他更是一股委屈从心底里涌上来,抓心挠肝地难受,又急又怒,偏就不随他的意,用力地跺着脚,双手抵在他的胸口上,拼命地往外推,嘴里发出一些呜呜的声音。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定是巧珍裁了宣纸回来,他一手按住了她,笑了一笑,另一手却就势将那门“咔嚓”一声锁上了。巧珍已经走到了门口,连推了几下门都推不开,便疑惑地出声道:“小姐,小姐。”

珠帘花颜,不语亦痴她忽然站起来,赌着一口气扑到门边去,一个“巧珍”还没有喊出来,却被他拦腰抱了回来,顺势捂住了她的嘴,乌黑的目光直望进她的眼瞳里去,轻声道:“何必这样,你就真想赶我走?”那语气倒像是哄小孩子,她背靠着书格,不见他还好,见了他更是一股委屈从心底里涌上来,抓心挠肝地难受,又急又怒,偏就不随他的意,用力地跺着脚,双手抵在他的胸口上,拼命地往外推,嘴里发出一些呜呜的声音。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定是巧珍裁了宣纸回来,他一手按住了她,笑了一笑,另一手却就势将那门“咔嚓”一声锁上了。巧珍已经走到了门口,连推了几下门都推不开,便疑惑地出声道:“小姐,小姐。”

她被他捂着嘴,发不出声音,便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愤怒,竭力很凶地瞪着他,高仲祺却忽地一笑,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你生气的样子真好看。”贺兰气得狠狠地在他胸口捶了几拳,眼圈却不禁红了,眼泪簌簌地掉落下来,热热地落在他的手背上。巧珍还在外面敲门,高仲祺凝望着她流泪的样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你那么想叫她进来,就让她进来吧,让她把我赶出去。”

他突然就放开了捂住贺兰嘴唇的手,贺兰一得放松,先吸了一口气,一抬头却见他只是微笑着看着自己,那样的意味,竟仿佛是赌她不会开口叫人似的,她实在气不过,跺一跺脚,张嘴就要喊,他却把头一低,伸手扳过了她的面孔,深深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她那双眼一瞪,他的嘴唇热热地辗转在她的嘴唇上,如灼热的烙铁,堵住了她的声音,她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更加羞恼起来,脸上一片绯红,竭力地伸手去推他的胸口,他察觉到了这样的阻碍,却忽地一手将她的左手连腰一起抱在怀里,另一手将她的右手按到了书格子上,如同把她缚在自己怀里一般,这才肆无忌惮地深吻下去。

巧珍早就放弃了敲门,一路走开了。

那红纱壁灯将他俩人的影子映到地面上,她的一口气全都鲠在了胸口里,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还不肯放松,霸道地占据了她全部的呼吸,被他按在书格子上的右手仿佛是溺水求救般地在格子上抓摸着,将那架子上的晚香玉缎子包碰落在地,登时散了一地毯的花末,满屋子醉人的花香,他的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嘴,她急得逮了个机会咬了他嘴唇一下,他眉头无声地一蹙,停止了那样掠夺一般的亲吻,嘴唇停留在她的唇上片刻,忽然报复一般地反过来咬她,然而是那种蹂躏唇瓣的啃咬,并不疼,却可以让她缴械投降。

他终于离开她的嘴唇时呼吸已经很急促,然而却还是保持那样抱着她的姿势,她已经晕头转向,双腿发软,站都站不住,靠在他身上连吸了好几口气,他却轻声笑道:“你现在还可以叫人进来赶我走。”

贺兰满脸通红地喘了一口气,道:“我手疼死了。”

他终于放开了她的手,却是将她整个人都抱在怀里,她心里还堵着一口气,他却微微一笑,凑到她耳边轻声道:“那件事是我错了,我不对,这样总行了吧?”她喘息未平,很不甘心地道:“有你这样赔礼的吗?”

他又望着她的眼睛笑了一下,那一双剑眉斜飞入鬓,低声道:“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这些天简直度日如年,一闭上眼睛脑海里都是你,你还这样倔,是要把我逼到怎样才甘心呢?”她听他这样说,立刻急起来,眸子里水汪汪的,把嘴一扁,“你这人不讲道理,你一面气着我一面还说是我逼你,你要气死我才罢休是不是?”

高仲祺笑道:“你死了我要娶谁去呢?”

贺兰恨道:“你想娶谁就娶谁,与我有什么关系。”高仲祺便一手揽着她那不盈一握的腰,一手去开门,嘴上笑道:“我理都赔了,你还要这样闹,那我只能来硬的了,反正今天人多,我这就下楼宣布一下我们关系,省得你总也不承认。”

她听到这话反倒害怕起来,又拗不过他的力气,转眼已经被推到了门边,贺兰用手把着一旁的书格子,睫毛上还挂着眼泪,慌道:“我认输了,你不要去宣布,我不闹了还不行吗?”高仲祺一放手,贺兰便犹如逃脱了牢笼的小兔子一般,慌慌张张地跳到梳妆台那边去,他笑道:“你跑什么?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贺兰的脸蛋红扑扑的,也不敢抬头看他,只管垂着眼睛,将手背在身后,靠在紫檀木衣柜上,轻轻地咬了咬嘴唇,小声地道:“楼下那么多人,突然下去说这件事情,多寒碜啊。”

高仲祺便笑了一笑,“那你不生我的气了?”贺兰轻轻地点一点头,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眸里流转着极柔美的光芒,唇角浮现出一抹暖暖的笑容,道:“你还不快点出去?一会儿巧珍还要来找我的。”

高仲祺道:“明天你放学了不要走,我去接你。”

贺兰将双手伸出来,按在梳妆台的平面上,慢慢地划了几下,笑道:“明天下午放学我还要和凤妮去合唱团唱赞诗,恐怕要耽误好久呢。”

高仲祺微微一笑,“没关系,我等你。”

她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眸里流转着很美的笑意,却一眼看到他的手里拿着一条雪花锦纹手绢,她往自己雪色衣衫的盘扣上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上面空空如也,自己的这一条手绢,竟不知何时被他解了下去,登时羞了个满脸通红,道:“你这个人……简直是强盗,快还给我。”

高仲祺早就看到雪花锦手绢的边角上挑绣着她的名字,见她这样着急,却笑道:“这就是你的把柄了,免得将来我要娶你时,你又不认账了。”

贺兰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红着脸道:“我才不嫁给你呢。”

他哈哈一笑,知道再说下去恐怕她脸皮薄,真的要急了,这才转身走了出去,那房门发出“咔嗒”的声响。她心里有无限的欢喜眨眼间便如汽水瓶里的小泡泡一般咕嘟嘟地往外冒着,就连那梳妆镜上的橘黄色小灯所散发出来的光芒,在她眼里都是极欢喜的,仿佛是一朵才开放的小雏菊。

她朝前走了几步,忽地踢掉脚上的木屐子,赤着脚站在地毯上,缓缓地竖起脚尖,连着做了几个流畅优美的芭蕾舞动作,那唇角总是止不住要向上扬一扬,眼眸里散发着热恋中的女孩子才有的浪漫和喜悦。

窗子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晶珠帘,她就是在这水晶珠帘后面绽放的一朵娇艳玫瑰花。

高仲祺没多久便从梅太太家离开了,他坐着车下山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这栋坐立在半山腰的别墅依然灯火辉煌,满门宾客,莺歌燕舞,汽车很快到了督军府,直接一路开了进去,站岗的哨兵“啪”的一声笔直地行上枪礼,府里四处挂着仿宫灯,将地面照得一片雪亮,汽车停在了西偏院致和斋,高仲祺才下车,汤敬业就已经迎了上来,压低了声音道:“参谋长,大帅的密电到了。”

高仲祺声色不动地“嗯”了一声,继续朝前走着,许重智带着几名侍从官守在外面的值班室,汤敬业跟随着高仲祺走进去,一进办公室,高仲祺便顺手解开了身上那一件黑呢披风,汤敬业将披风双手接过来挂在门口的洋云头衣架上,回过头来的时候,高仲祺已经将摆放在桌上的密电展开了。

那夜色如墨一般笼下来,挂在屋檐下的电灯随着夜风轻轻地摇晃着,西偏院里半点声息不闻,静悄悄的,许重智把目光从窗上收回来,又拿起今天送过来的报纸扫了几眼,做了些记录,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忽听得里间里传来“嘭”的一声,好似什么木质东西的撞击声,接着就是高仲祺的怒声,隐隐约约地听不清楚。

许重智的目光顿时警觉起来,站起身来走到外间,朝着在院子里站岗的两个警卫道:“你们先下去!到院门外守着。”那两名警卫忙领命下去,许重智回过神来,就听到办公室里传来汤敬业的声音,“小许,你进来。”

汤敬业那声音竟然有些怪异,许重智心知恐怕有什么事发生,忙站起来走进去,就见一个紫檀架子被掀翻在地,另有一把云头椅子断了一条腿,横在地面上,高仲祺却坐在沙发上,俊挺的面孔阴沉极了,呼吸更是沉重急促,紧抿着嘴唇看着挂在墙上的钟表,那屋子里极静,只有钟摆来回摇摆的单调声音。

汤敬业看许重智走进来,便指着那一地的狼藉,道:“找个人来收拾收拾,另外……”他望了望脸色阴沉的高仲祺,犹豫了一下,便仿佛是试探着缓慢说道:“再去打个电话叫剿匪队队长刘璋过来。”

就听得“哗”的一声,高仲祺忽地一挥手扫落了茶几上的杯盏连同那一张密电,猛然从沙发上站起来,许重智被吓得退后一步,高仲祺霍地伸手指向了汤敬业,怒道:“谁敢动她我就毙了谁!”

许重智一下子就懵了,满眼震惊地看着眼前这样的场面,不知如何是好,汤敬业却面不改色,“小许,你出去守着门。”

许重智巴不得这样,忙退了出去,将办公室的门关好。汤敬业把目光从地上的密电上移开,看着脸色铁青的高仲祺,缓声道:“大帅说得如此明白,‘以剿匪为名,一切与金士诚及其同党有关系者,格杀勿论,一个不留!’贺兰小姐脱不了干系,难道参谋长要为了一个女人抗命么?”

他缓缓地将电文中的一段重复出来,凝神看着高仲祺的脸色,忽地朗声道:“金士诚算什么,他的同党又算什么,咱们苦心经营了十几年,这事一成,大哥势必会取得秦鹤笙的绝对信任,成败在此一举,大哥要自动放弃?!”

高仲祺那胸口一窒,竟然就僵在了那里。汤敬业目光灼灼,缓缓道:“当年程叔就是太重情义,才落得兵败墨山的下场,秦鹤笙要斩草除根,我父亲为了保住大哥你,硬把我亲哥哥送了上去,程家汤家一夜之间满门喋血,这样的血海深仇,大哥不想报了?难道要在这小小的邯平做一辈子参谋长?!”

高仲祺呼吸急促,眼眸里竟迸出血丝来,咬牙道:“我自然不会饶过秦鹤笙,但我也不可能下手对她……”他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痛楚涌上来,仿佛是有一把刀子在里面翻搅,割心挖肺一般地难过,汤敬业却不放松,步步紧逼地道:“大哥,如欲成其大事,怎可有妇人之仁!”

他骤然怒道:“滚出去!”

汤敬业先是被他吓了一跳,却不甘心就此退了,又脱口道:“大哥……”高仲祺将身体一转,背对着汤敬业,他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一起,双眸却亮极了,仿佛是两团火焰在燃烧着,脸色铁青地道:“不用再说了!”

汤敬业眼见高仲祺如此不听劝,却又无话可说,瞬间自己就打定了主意,转身大踏步往外走去,高仲祺却神色一凛,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急道:“站住。”汤敬业停住了脚步,高仲祺回过头来,冷邃的目光直视着汤敬业,语调极狠地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你给我记住了,谁敢动她,我就要了谁的命!”

一种情痴,十分辛苦秦承煜连着好几天都没有到学校来上课,学校请了别的算学老师来代课,秦承煜虽然在学校里任课时间不长,但他待人诚恳谦和,与世无争,很是受学生们爱戴,这其中自然是女学生多一些,这会儿大家都议论纷纷,想着一起去探视秦承煜。

这天放学,贺兰出了学校,恰巧今天姨妈让家里的汽车来接她,贺兰准备到华格路的书局去买几本书,才下了汽车,就见书局一旁的药店里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提着一包药,正是根伯,贺兰心中一紧,就想要走开,谁知根伯也看到了她,忙招手道:“贺兰小姐,你等一等。”

贺兰心想到底还是跑不掉,只能转过身来,低着头小声道:“根伯。”她的语气很细微,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总是控制不住地心虚。根伯走过来,道:“贺兰小姐,你大恩大德,发发善心,能跟我去见见少爷吗?”贺兰就怕根伯说这样的话,她想着自己和秦承煜终究是没有可能的,这会儿去了,未免有藕断丝连之嫌,长痛不如短痛,便硬着心答道:“根伯,我今天要早些回家,恐怕真的不能去了。”

根伯望着贺兰,无可奈何地叹气道:“贺兰小姐,我们家少爷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对我们少爷也太狠了。”贺兰顿时哑口无言,看着自己的脚尖,半晌小声道:“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他,可是我也没办法。”

根伯道:“我伺候了我们少爷这么多年,从来没见他这样难受过。”他花白的头发下,一张面孔很是无奈,“我们少爷为你用了多少心,贺兰小姐你自己清楚,我觍着一张老脸来求求你,只让你去看看他,难道就如此为难么?”

贺兰始终低着头,默默地道:“他真的病得很厉害么?”根伯道:“你看我这就是出来给我们少爷买药,难道还能有假?”贺兰轻轻地“嗯”了一声,那石缝里卡着一片枯黄的落叶,随着略带寒意的风晃着,被卷出了缝隙,在空地里打了一个旋,便被吹走了。

下午时分,胡同里很是安静,水门汀地面上不知为何湿漉漉的,好似是被什么冲刷过了,透着秋霜冬意的豆荚蔓子从白粉墙的一面伸出来,几条深红的老豆荚在空中孤零零地晃着,贺兰觉得稍微有点冷,将身上的杏黄天鹅绒斗篷收紧了些。

一开院门就闻到药香,根伯转身朝着贺兰道:“少爷在书房里,就是西间的屋子,你自己进去吧,我还要煎药。”贺兰走到东厢房的西间,那是很整洁的一间屋子,排了半个墙面的书架,正窗台上还摆放着那一盆芙蓉,花期已过,然而那叶子油绿,生气盎然,显然是受到了极好的养护。

秦承煜坐在一张堆满了书的书桌前,正在奋笔疾书写着什么,他穿的是衬衫衬黑色毛料马甲,似是刚从外面回来,领子上还打着领带,很是笔挺文雅的样子,他伸出左手捂着嘴咳了几声,听到门声,却手下未停,头都没抬地道:“根伯,我还有事要做,这药还是等着我晚上回来吃吧。”

贺兰道:“秦老师,是我。”

他手下的钢笔忽地一顿,那半边侧脸竟现出不敢置信的神气来,回过头来望了她一眼,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震惊的表情,忽地从桌前站了起来,“贺兰。”然而他起得太猛了,竟然将桌角那一堆书都“哗”的一声带到了地上。

贺兰“哎呀”一声,赶紧上来帮他捡拾,秦承煜也是手足无措地低下身去,将那些书一本本地捡起来,嘴里不住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怎么就……”他心跳得太快,耳膜旁轰轰作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贺兰始终低着头帮他捡书,直到将最后一本书放在了他的手里,才笑道:“你病好些了吗?”

秦承煜捧着那厚厚的一沓子书,站起来对贺兰笑道:“我也没什么病,不过是极普通的伤风。”他的嘴唇亦是淡淡的苍白色,嘴角有微小的破口,两个眼窝都深陷下去,边缘泛出隐隐的乌色。

贺兰点点头,很家常地道:“我听根伯说你生了病,所以来看看你,班上也有好多同学要来探望你呢,你没事就好,邯平的鬼天气最讨厌了,一进了冬,就又潮又冷,还是多注意身体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