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地,宿舍里的某个女孩子会在晚自习之后撒娇地对小洛说:“小洛,亲爱的,我们刚刚吃泡面来着,没有水洗脸了。”然后,往往是许缤纷会加上一句:“洛洛宝贝,你可不可以顺便把我的这半壶灌满呢?我这两天用的那种除青春痘的洗面奶特别烦人,得用清水漂好几次。”小洛于是微微一笑,用力地点点头,拎着别人的暖壶走下长长的楼梯。

其实小洛很喜欢打开水这个活儿。因为这往往是在清晨或者马上就要熄灯的晚上。校园里有种安静得摄人心魄的幽远。如果是春天或者夏天,没有人的气味骚扰的校园弥漫着浓浓的树木香。开水房里长长的一串水龙头静默着,灰色的水龙头,有的还泛着铁锈的绿色,一字排开,就像雁阵一样沉默而尊严。拧开一个,整个一排就都笼罩在白色的雾里了,如果运气好的话整个开水房就只有小洛一个人,倾听着水流淌的声响,看着白色的雾升腾起来,整个水房就有了一种某个逝去的年代的氛围,蓬勃,敦厚,欣欣向荣――小洛于是开心地想:我变成了一个历史人物。然后小洛拎起满满的暖壶,走到温暖的开水房外面,她愉快地想:许缤纷那种治青春痘的洗面奶还真难伺候啊。月光无遮无拦地洒下来,小洛只知道自己是个胖姑娘,只知道自己很黑,眼睛还很小,可是她不知道她的脸上一个青春痘都没有,月光漂洗着她的脸,光洁如玉的脸,洗去了尘世间的一切污垢。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二部分(2)

有一天她在开水房的门口看见了罗凯。罗凯站在某个水龙头前面昏黄的灯泡下,对她点点头:“嗨,丁小洛。”她脸红了,像蚊子一样哼了一声“嗨”。然后低着头走了进去,她想怎么可以这样呢?这么普通,这么难看的暖壶,为什么罗凯轻轻松松得就能拿得那么好看呢?他也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地提着它啊,可是在罗凯手里暖壶上面印着的难堪的红色号码就一点也不刺眼了。小洛轻轻地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把视线从罗凯修长有力的手指上转到自己面前的龙头上,白雾从罗凯用的那个龙头那里蒸腾起来,小洛这下可以放心大胆地在这白雾的保护下好好看看罗凯的侧影了。一时间她失了神,直到听见罗凯对她说:“丁小洛你的壶已经满了。”她吓了一跳,慌张地去关面前的龙头,却被已经满满的暖壶里溅出来的水烫了一下。“小心。”罗凯说。然后他走过来,替她把龙头关上,把暖壶里满满的水倒出来一点,然后塞上瓶塞和壶盖――他有条不紊地做这一切,像任何一个普通男孩子那样。可是他是罗凯啊。小洛这样对自己说。

“你一个人怎么拎四个壶?”罗凯问她。

“我――是我们宿舍的,全体――”该死,怎么连话也不会讲了呢?

“你们宿舍的人,为什么不自己下来打水?”

“这个――” 该怎么说呢?小洛本来想说“我习惯了”,可是她突然觉得这根本是在扮可怜,小洛才不是那种冒充灰姑娘的女孩呢。还有,小洛沮丧地想,不管怎么说,人家灰姑娘很漂亮呢。

“她们这是欺负你。”罗凯下了结论。

“没有。”小洛急了,“这怎么能算是欺负呢。我自己没觉得吃亏,是我自己愿意这样的。”

“我帮你吧。”罗凯拎起四个暖壶里的两个,说,“你真行,我从没见过一个女孩子拎得动四个。” 真的,罗凯身边的那些女孩子都是那些连一个暖壶都要假装自己拎着很费力,随时等待着英雄救美的小姑娘。――她们自己美不美当然是另外一个问题。小洛手足无措地跟在罗凯后面走了出去,一手提着一只暖壶,就像是个小跟班。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夜色恰到好处地遮盖了她通红的脸颊。一路上也碰上了几个班里的女孩子,她们热情地跟罗凯打着招呼,虽然都看见了罗凯后面不远的地方走着一个小洛,但是没人想得到罗凯手上的暖壶是小洛的。这样也好,小洛在看到她们时“怦怦”乱跳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了。这段路很长啊,树叶的阴影在路灯下小家碧玉地斑驳着。小洛很开心地想踩自己的影子,一不小心撞到了前面已经停下来的罗凯的身上。

“对不起。”小洛的小脸热热的。

“你想什么呢。已经到了。”罗凯笑了,原来他们已经走到女生宿舍的楼下了,怪不得罗凯会停下。罗凯的笑容是透明的。真有意思啊,就像这些树的树冠一样被路灯映得透明了,说透明也不确切,那其实是一种让人觉得惊喜的光泽。

“明天见,丁小洛。”说完罗凯就跑进了夜色里。小洛的那句“谢谢”只好又说给了空气。但是罗凯在黑夜里奔跑的背影就变成小洛此生最悠长的记忆。

像很多女孩子一样,小洛也是有写日记的习惯的。小洛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虽然自己的作文写得并不好,可是面对日记本的时候小洛就觉得自己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对,是想说什么就可以把“什么”说得又清楚又有表情。就像一个结巴突然被医生治好可以畅所欲言一样,那是让人大气都不敢出的喜悦。

激情是一种很玄的东西。一开始你觉得它是海浪,惊涛骇浪之中你忘记了自己要去到什么地方。但是到后来,你也变成了海浪,你闭上眼睛不敢相信原来自己也拥有这般不要命的速度和力量;还没完,还有更后的后来,在更后的后来里你就忘了你自己原先并不是海浪,你像所有海浪一样宁静而热切地期待着在礁石上粉身碎骨的那一瞬间。遇到罗凯之后,小洛就在自己的日记本里把这所有的一切都经历过了。在这种让她自己也害怕的震颤中,她依然满怀感恩。感谢上天让她遇上了罗凯,这个她或许永远都不会得到的罗凯。但是这没关系,已经变成海浪的人永远心怀谦卑,因为它的梦想原本就是倾尽全力的破碎。

但是小洛搞错了一件事。她以为给她这份力量的人是罗凯。但是她不知道,其实这早就是从她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她的体内生长的东西。罗凯只不过点燃了它们而已。小洛不知道其实激情这东西,有人有,有人没有,有人认为自己有但实际上没有。

日子像小朋友的滑梯一样越过越快了。转眼间夏天来临。罗凯和丁小洛的故事从那个夏天正式开始。那一天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小洛觉得。在她早上像平时一样拎着四个暖壶上楼的时候宿舍里的女孩子们一如既往地对她说:“谢谢宝贝小洛。”她没有看出来许缤纷她们的眼神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二部分(3)

很简单。许缤纷无意中看到了小洛的日记本。它是从小洛的枕头下面掉出来的。许缤纷知道这不对,但是那天晚上宿舍里没有其他人。许缤纷想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好奇。她很犹疑地翻到随便一页。恶意就是在这个时候慢慢滋生上来的。她看到了那个她认为除了她没人有资格碰的名字:罗凯。

并不奇怪。罗凯是那种会被很多女孩子喜欢的男生。即便是丁小洛也是有资格喜欢罗凯的。但是让许缤纷恼怒的是日记本中那些句子烫人的温度。与其说是恼怒,不如说是心生畏惧。丁小洛你凭什么这么认真地喜欢罗凯。罗凯才不会正眼看你这种丑八怪呢你明不明白。如果你明白的话你有什么权利用这么烈这么可怕的句子来讲我许缤纷看上的人。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你以为你是演《流星花园》。就算是《流星花园》里杉菜也不像你似的胖得像头猪。你平时装得多可爱多憨厚啊我险些就被你这只麦兜骗过去了。你心里的那座火山终有一天是会冲着我爆发的吧。可是你多卑鄙你就在今天早上还笑眯眯地去帮每个人打开水。老天有眼啊丁小洛让我早一点看穿你。我倒要让你看看我许缤纷是谁,丁小洛你等着瞧。

阴谋在一片平静之中酝酿的。午饭后到下午上课前的那两个小时往往是大家最闲散的时间。教室里空出了大约一半的座位,顿时显得很空的教室里回荡着几个女孩子打闹的嬉笑声。许缤纷满意地环顾四周,很好,班上最能起哄,最唯恐天下不乱的几员干将都在。许缤纷轻盈地走到讲台上,清清嗓子,教室里一下就安静了。许缤纷学着电台DJ的口气,满面微笑地说:“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您收听‘情感天空’节目的午间特别版,调频106.3兆赫。爱,永无极限;缘,妙不可言。”――“情感天空”是大家在熄灯后一片黑暗中的集体活动,经常是白天的时候两个不同宿舍的同学在一起兴奋地说:“昨天‘情感天空’里的那个故事,你说是真的吗?”因此,当许缤纷惟妙惟肖地学着“爱,永无极限;缘,妙不可言”这句大家都已烂熟的‘情感天空’的广告词的时候,一片哄堂大笑已经响起来了。小洛也跟着大家开心地笑了,没有一点对于灾难的预感。

“这次我们的特别节目是为了隆重推出我们班一直以来被埋没的一位实力派才女――丁小洛小姐!”“WOW――”一片欢呼声非常自觉地爆发了,接着是掌声,然后掌声渐渐变成有节奏的,对于起哄这件事好像没有人需要别人来教,伴随着有节奏的掌声,几十个男孩女孩的声音也汇成了有节奏地呼喊:“丁小洛!丁小洛!丁小洛!……”小洛愣愣地看着大家,从来没有一个时候有这么多的人为她鼓掌,为她欢呼,弄得她都有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许缤纷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可是这个场面真让人心跳。许缤纷就在这个时候作了个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许缤纷学“情感天空”的那个女主持人学得简直也太像了,许缤纷的声音里充满了微妙的婉转,她说:“听众朋友们,让我们先来听一段丁小洛小姐为大家倾情打造的心情故事。”说着她拿出了几张A4纸――那是她专门从小洛的日记本里挑出来复印的:

“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了你。你就站在散发着树叶香的校园的小路上。圆圆的路灯就像是黄色的柠檬糖,也像是从深深的夜里漂出来的渔火。你就在飘摇的渔火旁边跟我说:嗨,丁小洛。……”

教室里一片惊呼声爆炸了出来,震荡着整整一层楼。后排的几个男生开始敲桌子,还有人开始吹口哨,外班的几个同学也来到他们班的教室门口探头探脑了,没有人看见丁小洛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毫无血色。

“许缤纷――” 这是他们班的语文课代表特有的尖嗓子,像是划破了空气,“这是真的吗?丁小洛写的是散文还是小说啊――”一阵哄堂大笑之中许缤纷也放开了嗓子,不再模仿电台DJ了:“你听着啊――还没完呢――”

“我真喜欢听你这样叫我:嗨,丁小洛。就好像我们是很熟的朋友一样。你笑了,你知道我有多爱看你的笑容吗?”许缤纷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在周遭的一片催促声中,像是宣布彩票中奖号码那样欢呼了一声:“你知道我有多爱看你的笑容吗――罗凯!”

掌声四起,伴随着末日一般的欢呼和怪叫,围在教室门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只有少数几个女孩子看了一眼呆呆地坐在那里毫无反应的丁小洛,不好意思再继续笑下去。

欢呼声就像是在庆祝什么盛大的节日或者胜利。在一片欢呼声中小洛没有表情。她像小的时候打针时那样咬紧了牙,对自己说:“快点结束吧,快点结束吧。”恍惚中又回到了童年里,护士阿姨往小洛的屁股上抹凉凉的酒精,那是最为恐惧的一刻,比针尖扎进来的时候的疼痛还要恐怖得多。这一针打得可真长啊,还没有结束吗?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二部分(4)

许缤纷的声音像蝴蝶一样在各个方向盘旋,用轻浮跟嘲讽的语气大声地朗读小洛珍藏在心里的句子:“罗凯,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看见你,我总是担心你过得不够好,总是在想你是不是因为什么事情不开心,可是看到你真的很高兴地大笑的时候,我就又会觉得很难过,因为我觉得你在高兴的时候是不会在乎任何人的,当然也包括我。喜欢你的人太多了,罗凯――”

你去死吧。小洛在一片震耳欲聋的笑闹声中在心里对许缤纷说。你死吧。小洛重复着,小洛在那之前从来没有恨过任何人,不知道憎恨到底是样什么东西。但是这终归是不用学的,小洛一个字一个字地想:你应该死,许缤纷。小洛已经不再心里盼望这场灾难能快点结束了,在一天一地的欢呼声里祈祷变成了诅咒:我会高高兴兴地看着你死,臭婊子。如果你弥留之际能像一只鸽子那样眼神里流露着哀求那就更妙了,我会开心地在那样一个瞬间往你的脸上吐一口唾沫。如果能让你死掉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许缤纷你为什么不死。

突然周围寂静了。小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欢呼声像是夏天的暴雨一样停得没有一丝征兆。小洛抬起头,她看见了罗凯。罗凯是在整个教室最沸腾的时候进来的,刚开始他还不明白这沸腾与自己有关。待他明白了之后他一言不发地走到讲台上,抓住了许缤纷手里那几页纸。许缤纷倔强地跟他抢,一片寂静之中所有的人围观着他们俩――像两只小兽那样没有声音只有激烈。终于那几张洁白而无辜的A4纸干脆地撕裂了。许缤纷漂亮的大眼睛里漾满了狂野跟眼泪。

“你太过分了。”罗凯说。

罗凯的眼神让许缤纷的心里抖了一下。她恶狠狠地看着他的脸,那是她最最钟爱的脸庞。她咬了一下嘴唇,故意装出一副很蛮横的语气:“罗凯,你居然帮着她。”

“我谁也不帮。”罗凯摇了摇头,“我就是看不惯你这么欺负别人。”

许缤纷慌乱地明白自己就要被打败了。十三岁的小姑娘还不了解人世间的每一种感情,在她开始口不择言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其实――是在伤心。

“我就是欺负她又怎么样?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又怎么样?我哪知道丁小洛的来头有这么大,我要是知道有你罗凯替她撑腰的话我还哪敢欺负她啊――”

“许缤纷,你以为你自己是谁?”罗凯像是漫不经心地吐出这句话。然后他径直来到丁小洛的座位跟前,把手伸给她,对她说:“走吧。”小洛糊里糊涂地站起来,糊里糊涂地跟着罗凯走出去了。打破教室里一片错愕的寂静的,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真是美男与野兽――”然后语文课代表细声细气地接了口:“不对,是美男与麦兜。” 哄堂大笑又爆炸开来了,在这片哄笑声中许缤纷非常庆幸没有人在意她脸上的表情。

22

丁小洛和罗凯的人生就是在那个屈辱的下午被改变的。罗凯有生以来第一次畅快淋漓地享受了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子的英雄主义。就这样,不动声色地走到小洛面前,走到因为他受够了嘲弄委屈的灰姑娘面前,大大方方地说:“走吧。”那一瞬间罗凯觉得自己简直像是黑帮片里的好汉。解救了一个被人欺负的无助的小姑娘。

只是他不知道这个无助的小姑娘跟着他站起来,安静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去的时候其实是跟着他走到了一个更没有余地没有回头路的绝境。如果他能不陶醉在自己终于做了一回英雄的感动跟满足里,简简单单地回一下头,他就能看到这个很胖,很黑,眼睛很小的小女孩的脸上有种什么东西在燃烧。那是种蜕变的先兆。十三岁的小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无声无息地蜕变了。小洛知道今天跟着罗凯走出去的话,她就等于永远抛弃了身后的这个集体――或者说主动选择了永远被他们抛弃。小洛并不是那种爱出风头爱标新立异的小孩,她不会因为被群体抛弃而沾沾自喜。但是她又怎么能够不跟着罗凯走呢?小洛轻轻地深呼吸,她对自己说丁小洛你完了。可是她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却如此热切地期待着这样的一种“完了”。完了,小洛在心里重复着,多决绝,多壮烈的一个词。

学校的楼梯真长啊。长得没有尽头。罗凯在前面,小洛在后面。外人看上去小洛依旧像是个小跟班。罗凯一路上没有回头看一眼小洛,越走他的心就越慌。他问自己我们这是要走到哪儿去呢?我们。我们这个词让他心生畏惧。他不敢回头是因为他知道那个“们”就在后面。他想起自己小的时候在海里游泳――海边长大的孩子的水性都好得很――有一条规矩他早就烂熟于心:不可以游过防鲨网。虽然在那个城市里十几年来也没有人真正见过一条鲨鱼,更没听说过谁真的被鲨鱼吃掉了。但是防鲨网还是在那里,形同虚设,恐惧却是实实在在的。有一次他想我试一次,我不会真的游过去我只是想看看防鲨网到底长什么样子。于是他开始游,海浪劈头盖脸地打过来的那种幸福让他全身战栗。他游了很远,前所未有的远,远到如果妈妈知道了他真的游了这么远之后一定会尖叫着过来打他的屁股。当他隐隐约约地看到防鲨网的时候,他发现浮在海面上的也无非是几个巨大的土黄色的铁球而已。他突然真切地觉得鲨鱼就要来了。转过头去往回游的时候他却手足无措地发现,他已经看不见沙滩和海岸。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二部分(5)

“罗凯。”小洛怯怯地叫了他一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其实这是小洛第一次这样叫他的名字。真是有点不习惯。于是小洛又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罗凯。”

“听见了。”他转过头,脸居然红了,“又不是聋子。”

小洛细细地凝视这个男孩子。他清晰地轮廓,他俊秀的脸庞,他黑黑的眼睛。他跟她之间有了一层更深的联系。因为他,她第一次被人这样羞辱;因为他,她第一次恨一个人恨得咬牙切齿;因为他,她发现原来自己也可以有非常狠非常不要命的瞬间。真喜欢他脸红了时候的样子啊。还有他这样粗声粗气地对她说:“听见了,又不是聋子。” 那种不耐烦听上去――小洛的脸红了,就像是平时爸爸对妈妈那么说话一样,好亲近的。丁小洛你不要脸,她在心里说。

“我发现――”罗凯好奇地端详着她,“你老是这样,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发呆,无缘无故就停电了。真了不起。”

他们一起笑了。是种很默契的笑。罗凯惊讶地发现这个看上去丑丑的小洛笑起来居然――那是什么呢?似乎不能用“漂亮”来形容。她笑起来的时候像个大人。那笑容里有种温柔或者说――慈悲的东西。可以用这个词吗?罗凯拿不准,这种词好像不是用来形容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的。但是,有更合适的词吗?

爱情就这样到来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把这叫做爱情吧。其实那更是一种同盟。两个孤独的孩子之间的心照不宣的同盟。他们两个其实都是慷慨的孩子。不会――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学会心疼交付给什么人的感情。小手一挥就把重若千钧的珍惜挥出去了,颇有些“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架势。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这份慷慨的相亲相爱帮助他们抵御了很多外人的轻视,耻笑,还有诬蔑。从此以后,他们两个人就变成了“我们”――好一个气势如虹的我们。听上去是个很有力量的词汇呢,就像多年前令小洛心醉神迷的如潮水般的掌声。

黄昏到来的时候小洛嗅到空气中紧张的气息。那天刚好是周末。大家都心急如焚地赶着回家。打过放学铃的楼里充满了孩子们叽叽喳喳地欢呼雀跃声。小洛凭直觉感到还会有事发生。但是她不怕。小洛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教学楼里有两道楼梯。通向正门的楼梯是宽阔的,铺着红色的花岗岩。大家经过这道楼梯时头顶的墙上悬着的全是牛顿,爱因斯坦,鲁迅们的画像。这道楼梯有种坦荡的正气。每到电视台来录像时,都会拍从这道楼梯上走下来的穿着统一校服的孩子们。可是通向后门的楼梯就截然不同了。很小,很狭长,铺着藏青色的大理石,小楼梯就顿时有了股曲径通幽的味道。小楼梯是孩子们的隐私出没的地方:比如恋人们在这儿约会,比如有纠纷的人在这儿单挑或者和谈,等等。

丁小洛和罗凯就是在这道小楼梯上碰到许缤纷她们的。许缤纷和几个平日里跟她要好愿意替她出头的女生。她们在那里默不作声地看着罗凯和丁小洛慢慢地从楼梯上走下来。她们几个女孩子像是排练好的那样,从四个方向把他们俩包围起来,默不作声地对峙中稚嫩的凶恶弥漫在周围的空气里。许缤纷正好站在他们的正对面。她迎上来的时候小洛不由自主地跟罗凯更靠近了些,这让许缤纷很不爽。但是她控制了自己,依旧没有表情。

“许缤纷。”罗凯先开口打破了沉默,“让我们过去吧。”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 许缤纷微笑。其他几个女孩子也跟着轻笑着。

“是罗凯和我。”寂静中小洛的声音格外清脆悦耳。

“这儿没你说话的分儿,”许缤纷看了一眼小洛,“懂了吗?麦兜?”这下女孩子们都恶意十足地哄笑了起来

“许缤纷。”罗凯说,“今天中午算我不对。我不应该当着那么多人给你难堪,我跟你道歉,你让我们过去吧。”

小洛就在这个时候激烈地开口道:“才不是罗凯的不对呢。你不应该随便偷看别人的日记,然后你还――”

“你他妈吵死了!” 许缤纷的喊叫声撕裂了周围的空气,然后转过头,把脸冲着罗凯,她转身的动作就像一支船桨那样划动着周围被夕阳笼罩着的暖洋洋的金色的空气。“罗凯。” 她的大眼睛里含着眼泪:“妈的你值得吗?就为了这么一个丑八怪你值得这么低声下气的吗?”

罗凯拉着小洛,一言不发地往下走。这几个女孩子于是同时围得更紧了些。现在罗凯和许缤纷离得这样近。许缤纷看见罗凯的眼睛里那个自己的倒影。多少次,她梦想过多少次,有一天她可以跟罗凯离得这么近,现在这一天来了,不过没想到是这么到来的。许缤纷对自己微笑一下,笑得又稚嫩,又惨然。这个又稚嫩又惨然的微笑点燃了许缤纷的脸和眼睛。罗凯有些惊讶,他从来没发现这个平时又聒噪又轻浮的女孩子原来可以这么美丽和庄重。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二部分(6)

“罗凯。”许缤纷笑着说,“我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我可以放你们过去。但是我有一个条件。”许缤纷蛮横地扬起了下巴,“你必须当着我们的面,打她两个耳光。”她指了指小洛:“不能是装装样子的那种,必须是真的。”

小洛屏住了呼吸。她看着这个不可思议地变得美丽的许缤纷,她从来没想过美丽原来也是有杀气的。她承认她害怕了。不是怕许缤纷的威胁,而是害怕这个因为恨而变得美丽凛冽的许缤纷。她悲哀地想:我是不是真的很懦弱很没用呢?也许是的。因为她在心里对罗凯说:“罗凯你就打吧。”然后她听见了两声清脆的,货真价实地耳光声。一阵眩晕的感觉搅浑了身边夕阳透明的橙红色。

周围寂静了下来,鸦雀无声。罗凯自己的脸颊上两个红色的手印已经微微凸现出来了。罗凯说:“许缤纷,我已经打过了。你看,我一点儿没手软。”

那一瞬间许缤纷有种冲动,她想伸出手去摸摸他脸上那个红得发烫的手印。但是她没有这么做,她愣愣地,心疼地看着他的脸,对于十三岁的孩子来说,他们俩的这场对望稍嫌冗长。她在心里说罗凯你真傻。你以为你了不起啊?你这等于是低头了你知不知道?你不只是向我低头,你从此以后就要向所有人低头了笨蛋。

那些刚刚围着罗凯和小洛的女孩子们默默地散开了。她们的脸上现在都没有了那些邪恶的神情。罗凯和小洛往下走的时候她们甚至不约而同地,自觉地往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道。脸上甚至浮着一种相互传染的悲戚。现在她们看上去又变成了平时的小女生的模样。对庸常生活中难得一见的美丽和丑陋都不了解但是怀着本能的畏惧。

只有许缤纷还站在楼梯的正中央。留给所有人一个骄傲的背影。当罗凯和小洛的脚步声渐渐远了的时候,她突然转过身,对着楼梯下面说:“等一下。丁小洛,我告诉你。你别神气得太早了。《流星花园》只不过是电视剧。其实杉菜就永远只能是一种杂草,灰姑娘就永远是灰姑娘!如果你自己不是公主的话,总有一天王子会把什么都收回去的。”

可是小洛什么都听不见了。她稀里糊涂地跟在罗凯后面下楼,有好几次差点被楼梯绊倒。她像是做梦那样行走在云里雾里。罗凯却是越走越快了。简直可以说是健步如飞。小洛又一次不幸地沦为一个小跟班。罗凯心里真他妈的高兴啊。他没有忽略那些一开始凶神恶煞到后来变得噤若寒蝉的小女生们的眼神。他没有忽略跟许缤纷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眼睛里那抹泪光。脸上的那两个巴掌狠了些,火辣辣的疼痛伴随着虎虎生风的步子好像是燃烧了起来――但那是记录尊严跟荣耀的勋章。太过瘾了。他心满意足地叹着气。

他们已经来到了操场上。空旷的,黄昏的操场很静。人都走光了。落日的颜色无遮无拦地倾泻其中,水波荡漾的。一群鸽子飞来了,轻盈地落下来。四四方方的操场就变成了鸽子们的游泳池,金色的游泳池。罗凯回过头的时候,发现小洛在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怎么了?”他微笑着。

小洛“哇”地哭了。小洛的哭声就像是婴儿一样嘹亮,饱满,元气十足。听上去简直是愉快的。一群鸽子随着惊飞了起来,这哭声就像是它们的鸽哨。任何人都不会把这个哭声跟“爱情”联系起来。她说:“罗凯你真傻你为什么要打你自己嘛她明明是让你打我的呀你就打我嘛我又不会怪你――”小洛淋漓酣畅地哭着,喊出来这一大串话,连口气也不喘所以中间不能用标点符号。她不理会罗凯气急败坏地在对她吼:“你脑子有毛病啊笨蛋――你还嫌你今天丢的人不够多呀你!”罗凯一边吼一边无奈地想:女生们真是没救。为什么她对这样一个本来该庄严的时刻视而不见,而且轻而易举地就拆了罗凯用两个那么响亮的巴掌才搭好的台。真是不可原谅。罗凯好奇看着小洛,她在放声大哭的时候似乎乐在其中。女孩子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小洛心里一遍又一遍回味着刚刚的那个瞬间。她在一阵眩晕中看到罗凯扬起了手。重重地落在他自己清秀的脸上。这是为了小洛。这是罗凯送给小洛的礼物。这是罗凯跟小洛之间的约定。这是小洛要用全身力气甚至是有生之年来遵守的约定。小洛不知道对于罗凯来说那两个耳光完全不代表这种意义,她只是明白:丁小洛永远不会背叛罗凯。为了罗凯丁小洛什么都愿意做。

温柔的夕阳像河流一样浸泡着这两个孩子,一个在号啕大哭,一个手足无措。夕阳叹了一口气:这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啊。有情有义,知恩图报。可是有什么办法,已经准备好了的磨难还是必须要降临的。它只能拼尽全力让自己再灿烂一点,再美丽一点,再惨烈一点――夕阳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提醒他们了,因为即使是夕阳,也没有力量改变任何人的命运。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二部分(7)

23

夏芳然经历过很多次手术。比如植皮,比如扩张器植入,还比如――一些奇奇怪怪的名称。除了帮她整容之外,这些手术还担负着其他的功能:那些硫酸烧伤了她的右耳道,他们做手术来尽可能地帮她把已接近封闭的耳道打开;她原先性感饱满的嘴唇如今变成了细细的一条线,他们做手术来帮助她能够正常地咀嚼跟吞咽食物――陆羽平总是开玩笑地说:在医院约会是件很酷的事情。

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夏芳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台出了故障的机器。因此她总是努力地在手术开始前对麻醉师微笑一下,因为多亏了他,自己才能真的像架机器一样没有痛觉。一位她已经熟识了的麻醉师跟她说:“我原先在日本留学。” 她说:“是不是日本人的麻醉技术很强?”麻醉师说:“当然。全是‘七三一’部队在咱们中国人身上试出来的。” 手术室里的医生护士们全场爆笑,她也想笑,可是麻痹的感觉已经来临,有时她会陷入海水一样深的睡眠――那是全麻;有时她会觉得自己像是灵魂出窍――那是局麻。科学的力量就是伟大。她模糊地想。

疼痛往往在深夜里如约而至,就像《百年孤独》里那个跟将死之人讨论绣花针法的死神一样亲切而家常。夏芳然头一次发现原来疼痛就像音乐一样,有些尖锐高亢,有些钝重低沉,有些来势汹汹但是并没有多少杀伤力,有些婉转柔软但是余音绕梁很久不会散去。当好几种痛彼此配合着此起彼伏地同时发生,夏芳然握紧了拳头,泪一点一点地从眼角渗出来,她对自己笑笑,说:“会不会钢琴在被人们弹的时候也是这么痛呢,只不过它不会说,人们都不知道。”

自私一点说,陆羽平是比较喜欢夏芳然忍受疼痛的时候的。当然这有些不道德。只是在她疼的时候,她会像个惊慌的小女孩一样依赖陆羽平――平时这种事情当然是没有的。她的声音里有种虚弱的嚣张:“陆羽平你过来呀。”陆羽平一如既往地过来,她迫不及待地把手伸给他。医生允许的时候,他会把她抱在怀里,像是抱一个小baby,他对她说:“你闭上眼睛,你数数,它就过去了。”疼得实在厉害的时候她会像个听话的孩子那样委屈地说:“好。”疼得不那么厉害的时候她会凄然地一笑,问他:“数到几算是头呢?”

他也不知道数到几算是头。可是他可以把他的体温传递给她。他的温暖跟撕心裂肺的疼痛比起来微弱得很,可是对于她来说,那就是无边苦海里的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期盼。他轻轻地摇晃着她,给她哼着歌――在这种时候她不会嘲笑他五音不全。她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现在她的脸庞已经不能允许她的泪一路顺畅地滑行了,脆弱的眼泪们必须要经过很多疤痕的沟壑,夏芳然甚至觉得现在她的眼泪滴落的形状已经不再是规则的圆点,它们变成了很多艰难的不规则的形状――就像每个国家的地图一样――谁见过整整齐齐的正方形的地图呢?疆域这东西要是想定下来,永远需要很多人流上很多年的血。夏芳然需要这种胡乱的联想来打发这些难熬的时光――其实所谓“时光”,也就是几个小时,最多两三天而已。她缩在他的怀里怯怯地说:“陆羽平,你可不可以帮我跟医生说,给我打一针杜冷丁?”通常他是会对她说“不”的,通常她其实也并不等待着他说“行”,那针永远不会打的杜冷丁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默契,每一次这样的煎熬过后,陆羽平都觉得他们俩已经在一起走完了大半生。

最可怕的是等待疼痛来临的时候,比如当麻醉药的效力还没消失,但是谁都知道它终究会消失。在这种时候夏芳然就变得非常暴躁,她经常无缘无故地抓起身边的什么东西往陆羽平身上丢――准头好得很,哪怕陆羽平站在离病床最远的门口也还是会被打中。陆羽平有时候不无惊讶地想她小时候没去练练篮球什么的真是损失。看见他不声不响地把她扔了一屋子的东西捡起来放回原处,她就会冷酷地说:“妈的你装什么可怜扮什么正经?你还等着谁来给你颁奖?受不了你就滚啊你以为我愿意天天看见你……” 他会在听完这些话之后微笑着问她:“喝不喝水?”她很沮丧很泄气地点点头,然后等他把杯子递给她的时候对准他的脸泼过去。如果杯子里的水有三分之一那是最合适的,这是夏芳然在泼了很多次之后总结出的经验,因为三分之一的水可以非常利落地全体飞到陆羽平身上而不弄湿夏芳然自己的被单。如果再多力道就不好把握了。比如有一次,陆羽平不小心倒了满满的一杯,夏芳然在泼的时候迟疑了一下,结果没能如愿以偿,大半杯全都到了地上,她气急败坏地把杯子掷到屋角,在一声惊天动地的破碎声中她无力地说:“滚出去,陆羽平你滚。”

陆羽平安静地来到走廊上,轻轻地替她关上门。他是那种心里越愤怒脸上就越平静的人。他靠着墙站着,灵魂的深处依然回荡着那个杯子碎裂的声音。他想起小时候学英语,他怎么也记不住“玻璃杯”这个单词。堂姐说:“你就记住玻璃杯打碎时候的声音吧:G—LA—SS,有一点像对不对?”叔叔婶婶全都笑了,说堂姐还真能胡说八道。阳光像潮水一样在狭长的走廊里汹涌,这绝好的阳光让他觉得自己拥有了来自上苍的鼓励。他对一个一脸同情地冲他吐舌头的护士笑笑,然后对自己说:算了吧,到此为止吧,谁他妈也不是圣人。反正只有这一辈子谁还能永远想着别人?深入骨髓的寂静里,他推开夏芳然病房的门,他要跟她说他不准备再看见她了,他要跟她说他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真的做了多么了不起的决定可是事实上他并不欠她的,他早就准备好了迎接她的冷嘲热讽所以他还有重磅炸弹在必要的时候扔――他要跟她说:“你以为我真的想过要娶你?”就这样他推开了门。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二部分(8)

但是她睡着了。她蜷缩在床上像只猫一样把脸埋在自己的身体里。他试着推了推她,想把她弄醒,可惜未遂。她的身体温顺地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她现在就连睡觉都养成把脸藏起来的习惯了。陆羽平替她把被子盖好,然后慢慢走到屋角,拿起笤帚尽可能轻地扫那些碎片。它们懒散地划过地板,划过建筑物的肌肤,这尖刻的声音还是吵醒了她。他看见雪白的被子动了一下,这令他联想起雪崩这种危险的东西。恍惚间他的心又提起来,他以为新一轮的战争又要开始了。可是他听见她说:“陆羽平你刚才到哪儿去了?你不要乱跑啊你知不知道人家多担心你――”

她的声音干干净净的就像被雨水漂洗过的树叶。好像刚才的事情根本就是陆羽平自己做的噩梦。陆羽平来到她旁边,她把手伸给他,她说:“陆羽平,我疼。”

和平就这样到来。他坐到她身边,他的手臂环绕着她,感觉到她的身体微妙的震颤,他在她耳边说:“疼得厉害的时候,你就喊吧。喊出来就会好受点。”她居然笑了,她说:“不。那不行。”他在心里长长地叹着气,他想这真是一个固执的女人。

几个月以后她的第二次植皮手术失败了。这一次他们没有用她脊背上的皮肤而是用大腿上的。手术前一天,陆羽平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光滑雪白的腿,她说:“陆羽平,我真的马上就要变成一条鱼了。”“对。美人鱼。”她笑了。“美人鱼”变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典故,一个暗语,一个小小的玩笑。

可是手术后她的创面感染了。她发着三十九度的高烧昏睡了整整三天,那时候她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只能张着嘴狼狈而卑微的呼吸。疼痛是在三天后的那个凌晨里长驱直入的。那时候陆羽平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子上。因为病房里的空气很闷,也因为他睡不着。坐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位老人,他几乎夜夜都在这儿坐着。他有一个也是在烧伤病房的孙子。他们的故事整个病房的人都知道。冬天的时候老人给小孩买了一床电热毯,可是半夜里也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电热毯烧着了。现在那个孩子毫无知觉地躺在夏芳然隔壁的病房,全身被裹得像个小木乃伊,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陆羽平和这个没有表情的老人每个深夜都会并排在这儿坐一会儿,往往是陆羽平来的时候老人就已经在这儿了,陆羽平走的时候他还在那儿坐着。他们从没有说过话,甚至没有彼此点过头。那天的凌晨也是如此,他们都已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他很困。他想明天的课并不重要就不用去了吧。他就在这时听见她的嚎叫。起初那让昏昏欲睡的他吓了好大的一跳。然后夜班的医生护士们急匆匆地往病房里跑。他想:她死了。或者是,她马上就要死了。那根本就不是人的声音。他童年时的小镇上逢过年总会杀猪或者牛,这叫声竟然让他想起这个。他不知道如果他这个时候冲进病房医生会不会把他轰出来,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力气也没胆量冲进去。走廊上有一扇窗是破的,很冷的夜风吹进来,她的嚎叫就像是一棵被狂风蹂躏的狰狞的树。渐渐地,变成了一种丧心病狂地锯木头的声音。他身边的老人依旧无动于衷,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说真的他真感谢他的无动于衷,这让他觉得其实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寂静的走廊上已经开始有隐隐的骚动了,无辜的睡眠中的人们大都已经被吓醒,那些惊恐的疑问跟抱怨让他无地自容。那一瞬间他羡慕这个世界上所有不认识这个女人的人。一个小护士惊慌失措地跑出来,过了一会儿又从走廊上惊慌失措地跑回来,手上拿着一个盒子。他知道那是杜冷丁。

这下好了。只要能让那种嚎叫声消失,什么都行。杜冷丁,吗啡,安乐死也好啊。他闭上眼睛,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当他对她说“要是疼的话你就喊出来”的时候,她会摇摇头微笑着说不。因为她知道:如果她真那么做的话,他会恨她。也因为如果她真的允许自己养成这个习惯的话,她会恨自己。

当他终于又坐在她的床边,安静地帮她削苹果的时候,她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一丝那晚的痕迹了。她把自己的右手很珍惜地捧在胸前,小声对陆羽平抱怨着那个新来的小护士扎偏了针,搞得她整个手背都红肿了起来。可是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忘记那个晚上,她也没忘。她说话的声音里有种道歉的意味,这让陆羽平很不自在。无论如何,那不是她的错。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忍受她无端的暴躁跟发泄,可以忍受她的冷嘲热讽,可以忍受她以越来越熟练的姿势泼到他脸上的水,但是他没法面对那个整个走廊响彻她的嚎叫声的晚上。为什么呢?他本来应该更心疼她才对啊,她忍受过了他根本就无法想象的疼痛,刻骨铭心的疼痛。对了,问题就在这儿,刻骨铭心。可是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瞬间里,她到底还有没有心?他在心里嘲笑自己的虚伪:装什么淡啊。人不都是动物吗?还不都是那么回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二部分(9)

她说:“这个苹果不好,我还是喜欢吃红富士。”他说:“卖水果的人说,这就是红富士。”她笑了:“宝贝,他是骗你的。”因为她现在已经不方便咬整只的苹果,所以他总是把每个苹果给她切成小小的块。后来这变成了他的习惯――在他们冷战的时候,在他们彼此谁都不愿意开口说话的时候,切苹果变成了打发这种类型的沉默的最好的办法。“别切了。”她静静地说,“一点都不好吃。”“当药吃。”他看着她,“维C对你的伤口有好处。” 她从他说话的声音里感觉到了一种疏远。她知道那是什么原因。

“陆羽平,你走吧。”她微笑着说,“我的意思是,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们就到这儿吧。你应该找一个正常,健康的女孩子跟你在一起。你别担心我,我不会寻死觅活的,要是真的想死我早就死了,所以我会好好的。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他站起身走了出去。她像是松了好大的一口气那样靠回枕头上,无论如何,她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为自己挽回一点漂亮的尊严。伤口处的疼痛又开始苏醒,真奇怪,每次都是在她尽力想要维持尊严的时候,这些疼痛就会来临。她又想起两天前那个羞耻的夜晚,她一点都不想回忆它可是她的喉咙里还残留着一种细微的干燥和灼热。是那场就像是要把灵魂呕吐出来的嚎叫的痕迹。她想起以前听说过的一个欧洲的吸血男爵的传说。那大约是英法百年战争的时候,这个男爵先后杀掉了他自己的领地里一百多个小孩,因为他认为孩子的血可以让他留住自己的青春跟力量。这个故事里最让她心悸的一点是:那个男爵把这些孩子们组成一个合唱团,训练他们发声,因为那个男爵说――这样在他屠杀他们的时候,他们的惨叫和哭泣声会比较悦耳一点。为什么想起这个可怕的故事呢?她对自己笑笑,因为她现在觉得,这个男爵或许是有道理的,合唱团,多精彩的主意。不过我原来也是学过音乐的啊。她闭上眼睛,阳光在泪光里变得晶莹剔透。她都没有听见一声门响。

陆羽平又回来了。手中拎着一个粉红色的塑料袋。他一个男生拎着这么鲜艳的口袋真是好笑。口袋里面是很多个鲜红,饱满的苹果。他没有表情地说:“这次,应该是真的红富士了。”

24

夏芳然经常问自己,到底爱不爱陆羽平。她知道这个问题太奢侈了些,但是要知道夏芳然本来就是一个奢侈的女人。曾经在她穿什么都好看的时候,用她自己的话说,在她的鼎盛时期,她经常是在两个小时内就可以让梅园百盛的每一个收银台都插过她的信用卡。陆羽平听完这句话后坏笑着说:“又是‘鼎盛时期’,又是‘全都插过’,你的修辞还真是生动。”她尖叫着打他,说他流氓。趾高气扬地按下自己信用卡密码的时候夏芳然心里是真有一份连她自己也解释不了的自信的。比方说,在梅园百盛里你经常会跟一个长相很好衣着很好甚至是气质很好的女孩子擦肩而过,但是夏芳然知道自己跟她不一样,因为自己的眼睛里没有闪烁那种被物质跟金钱占领过的迷狂。夏芳然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物质的气息,虽然她是个奢侈的女人,她自己没意识到她能吸引很多男人的原因也在这儿。对于大多数女人而言,奢侈是一种商品,可以买卖可以租赁可以交换,她们的美貌或者青春或者劳动或者才干或者贞操都是换取奢侈的货币。夏芳然鄙视这些女人――也就是说她实际上鄙视大多数女人,夏芳然把这群买卖奢侈或者意淫奢侈的女人统称为“暴发户”,连那些自命清高鄙视奢侈视奢侈如粪土的女人都算上,全是暴发户。为什么,因为暴发户们怎么可能明白奢侈根本就不是一样身外物,就像天赋对于艺术家来说是一样在他体内既可以生长蓬勃又可以衰老生癌的器官,奢侈就是夏芳然的天赋,夏芳然的器官,夏芳然伸手不见五指的内心深处一双不肯入睡的眼睛,一轮皎洁到孤单的月亮。金钱,名誉,地位,虚荣心这些东西算什么啊,夏芳然不会是因为它们才奢侈,夏芳然的奢侈是光,物质不过是被光偶然照到的一个角落。所以就算是没有钱夏芳然也还是要照样奢侈下去的,就算是没有梅园百盛夏芳然也还是要继续奢侈下去的,所以当夏芳然已经没有了美丽,甚至已经没有了一张正常人的脸的时候,她依然拿她的感情大张旗鼓地奢侈着,依然用她的尊严一丝不苟地奢侈着,于是她就会问自己到底爱不爱陆羽平。

她不知道外人是怎样想象她现在的生活的,或者他们,尤其是她们会认为夏芳然一定是躲在暗处天天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度日。但事实上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把每一分每一秒都过得痛不欲生,每一分每一秒都痛不欲生的生活或许存在在地狱里,但是人间是没有这回事的。因为痛不欲生的次数一多,人也就习惯了,也就在安然地活在痛不欲生里了。伴随着习惯而来的,是贫乏,琐碎,庸俗等等一切人间的事情。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二部分(10)

所以当夏芳然悄悄地在饭桌上打量陆羽平的时候,她像所有的正常女孩子一样在挑剔自己差强人意的男朋友。说真的她不能接受他喝汤的声音大得像匹马,不能接受他剔牙的动作,尤其不能接受的是他吃完饭后点烟时候的表情,夏芳然是很在意一个男人点烟时候的神情的,打火机那一抹微弱的光照亮的是灵魂的深度,可是你看看陆羽平吧,按下打火机的时候他歪着头,准确地说是佝偻着头,眯着眼睛,那副上不了台面的心满意足简直可以拍成照片放进字典充当“卑微” 这个词的图解。夏芳然就在这时想起了另外一个男人,那个送她这个蓝宝石戒指的男人。他并不是多么英俊,但是他是夏芳然见过的点烟点得最好看的男人,也是夏芳然此生第一场劫难。夏芳然知道自己这是在比较,在这场令人心灰意冷的比较中她暂时忘掉了对面的陆羽平是那个在她最绝望的时候过来拥抱她的人,是那个在已经没有人相信传奇的今天依然肯跟她生死相许的人。有时候她需要暂时忘掉这件事,如果真的时时刻刻活在对自己的提醒跟责备中很快就会精神崩溃的,现在她已经有比一般人更多的精神崩溃的理由了――她不能再让自己活在对一个男人的付出的诚惶诚恐里。生死相许是个多重大的仪式,死在这仪式里倒也罢了,可是麻烦的是如果你活在这个仪式里,你就一定会在某些时刻用厌倦来打发日子。夏芳然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其实亲人之间就是这么回事。抱怨,嫌弃,厌恶都发生在一群彼此肝胆相照的人之间。厌弃是真的,但是肝胆相照也是至死不渝的。

夏芳然不住院的时候也是基本上不出门的。最多在人少的时候去趟“何日君再来”听小睦吹吹牛。父亲上班,陆羽平上课的时候,夏芳然就得一个人待在家里。在这些独处的寂寞中,她渐渐养成了一个嗜好。就是拉开她那个巨大的衣柜的门,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其实她的衣柜在她出事后已经整理过几百回了,那些现在已不能穿的衣服却还是在那里挂着。比如吊带,比如露背装,比如露肚脐的衬衫和露肩膀的裙子。有一回父亲要她整出来几件现在已经用不着的衣服送给她的表妹,她平静地说等我死了以后我就全都用不着了,到时候再让她来拿也不迟。父亲说了句“胡说些什么”就再也没提过关于衣服的话题,其实父亲现在也有点怕她。

夏芳然一件一件地检视着那些衣服。是检视也是回忆。这件外套是“何日君再来”刚刚开张的时候买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牌子,可是小睦评价说她穿上这个很像《骇客帝国》的女主角;这件大领口的羊绒衫真是可惜了,她现在已经没有本钱让胸前那道曼妙的小沟若隐若现,可是曾经,她穿上这件羊绒衫就觉得自己像个芭蕾舞演员那样露出了天鹅般洁白的脖颈;这条牛仔裤还是读师范学校的时候买的,那个时候这条裤子对她来说可算得上是天价,但是她试穿时一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就投降了,不知不觉间它跟了她七年――好衣服都是通人性的,越穿它就越了解你的身体,身体和好衣服的关系是河跟河岸的关系,那些服装大师的作品之所以是大手笔,就是因为它们对女人身体的奥妙了如指掌。夏芳然像是在欣赏一些珍贵的标本那样把衣服们拿出来,再整整齐齐地挂好或者叠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去。送人?做梦吧,她就是一把火烧了它们也不会让它们去委屈地跟随别的女人的身体。她曾经完美的身体已经变成这些衣服们前生的记忆了。现在呢?这件中袖T恤真是美妙,正好可以遮住她左臂上从肩膀一直蜿蜒到肘关节的一条骇人的疤――那瓶硫酸大部分都到了她脸上,溅出来的几点调皮的浪花到她胳膊上就变成了今天这种结果;旗袍是样好东西啊,领口系得严严的,这样胸前的那些疤痕就会被遮掩得好好的,可惜的是下摆上那道开气让她很郁闷,因为现在就连她的腿也因为手术的关系变得必须遮掩了,那么只好放弃旗袍,改穿唐装上衣就好了。还有高跟鞋――这样性感得像乐器一样的鞋子到底是什么人最先发明的呢?夏芳然真高兴她现在还是可以穿高跟鞋的――一个女人若是不喜欢高跟鞋那她可就太不可救药了,她根本就不会明白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女人这种生物。欣赏衣柜的时候永远是夏芳然最开心的时候,只可惜陆羽平就不会明白这种事情乐趣何在。有一次陆羽平非常憨厚地拎着一件紫色的露背装对她说,这个摸上去舒服,剪了当抹布保证很能吸水。

夏芳然知道陆羽平这样说其实是怕她心里难过。可是夏芳然真的一点都不难过。陆羽平是不会了解她就算难过也永远舍不得把委屈撒在它们身上。但是夏芳然还是很感动,她笑着揉陆羽平的头发,说:“傻瓜。”然后她说:“陆羽平,你爱不爱我?”

这是永恒的第二问。问完了自己爱不爱陆羽平之后马上随之而来的第二个问题。陆羽平从来不会说:“爱。”只会说:“当然。”或者说:“你又说什么废话。”男人真是迟钝,夏芳然叹了口气。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二部分(11)

这个问题看上去是毋庸置疑的,陆羽平凭什么要忍受她,忍受她满脸满身的瘢痕,忍受她反复无常地坏脾气,忍受这份因为她而不能正常的生活,甚至忍受所有她忍受的疼痛。凭什么?陆羽平爱她?他爱的是原来的夏芳然吧?那个如花似玉风情万种的夏芳然。可是他实在没必要爱如今的夏芳然的。谁能永远靠着那么一点回忆过日子呢?夏芳然突然想起了王菲的一首歌,她用慵懒和玩世不恭的声音唱着:“如果你是假的,思想灵魂住在别的身体,我还爱不爱你?如果你不是你,温柔的你长了三头六臂,拥抱你甜不甜蜜?”好问题。但是有时候,身体一旦变成了别的,思想灵魂也会跟着变。夏芳然对自己微笑了一下,她的灵魂变了吗?应该变了一些的。可是她真庆幸自己依然是一个湿润的女人,尽管身体已经变成了一片无可救药的戈壁。女人有四种:干燥的好女人和湿润的好女人;干燥的坏女人和湿润的坏女人。那我是哪一种?她自嘲着:我现在是个湿润的妖怪。那陆羽平又为什么要爱这样的一个我呢?陆羽平是怎么说的:“你是我喜欢过的第一个女人,如果我因为你出了事情就这样逃跑,我永远都会看不起我自己,我今年才二十岁,如果永远都看不起自己的话那么长的一辈子我该怎么打发?” 真是个傻孩子,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悟出来所谓荣辱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呢?

她知道别人在怎么讲她和陆羽平。她们――比方说她父亲公司里的那些厚颜无耻的女职员,她们说陆羽平真是聪明真是有心机,一个来自小城没有吓人的名校文凭的年轻人在研究生满街都是的今天拿什么来出人头地呢?看人家陆羽平就想得到那个被硫酸亲密接触过的夏总的女儿。陆羽平这个年轻人真不简单真舍得下血本。她似乎看得到她们绘声绘色的样子,她们还会说“不过夏总的女儿其实很漂亮的基因还在生的孩子一定还不难看。”然后她们一起开心地大笑……

夏芳然害怕那是真的。当她开始害怕的时候一种歉疚就会跟着浮上来。她怎么可以这样想他呢?她的陆羽平她的宝贝那个总是叫她“殿下”的男孩子。可是她需要知道这个,说到底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有些男人在女人身上最在意的东西是顺从,有些男人最在意的是仰视,有些绅士一些的男人最在意的是尊重跟了解。――说来说去都是些跟“权力” 沾边的东西。可是女人最在意的“爱”是样什么东西呢?不是说跟“权力”一点不沾边,但是“爱”更多的是种自然界里生生不息的蛮荒的能量。

比如说,当她需要忍受那些没有止境的疼痛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寻找他的手。在那种时候她对自己说算了吧,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就算是被骗了也好。那个时候她就问自己:夏芳然,没想过你也有今天吧?冷酷的不可一世的你啊,你伤害过多少人你对多少人的真感情满不在乎现在报应来了,你慢慢地忍受慢慢地了悟吧,倾国倾城阅尽风情也好,惨不忍睹诚惶诚恐也罢;都是你的命。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用一生的时间活完两辈子的,你偏偏就是一个这样的人。那么好吧你会比那些一生只有一辈子的人聪明得多只要你肯忍耐。也就是说你终究会比大多数人都要聪明。想到这儿夏芳然的心情就又好了起来。她愉快地看着陆羽平很没气质地点烟,愉快地听着陆羽平用家乡话跟他的叔叔婶婶讲电话,然后愉快地叹口气自言自语:“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陆羽平现在已经非常了解她了,了解她每一个玩笑每一句暗语,所以当他收起手机的时候熟练地扑过来掐她的脖子:“你刚才说什么?” 她笑闹着一边挣扎一边求饶:“我错了嘛――” 他一边胳肢她一边问:“哪儿错了――”她笑着说:“我以后再也不歧视来自偏远地区的同胞了。”他重重地朝她屁股上打了一下,她说体罚犯法的我要打110。他们突然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他的呼吸他的温度他的气味就这样不依不饶地侵袭了她。短暂的安静过后,他没头没脑地问了她一句:“乖。你现在还恨不恨孟蓝?” 她想了想:“不恨。”他问为什么。她说:“就是因为恨她的理由太充分所以倒懒得恨了。”

她说的是真话。自从出事以来,她经常是度日如年。这么一来她心里有很多岁月在生长。于是有时候她就忘了让她这样度日如年的那个人是谁。当然是孟蓝,被枪决的死刑犯,她知道的。可是真的是孟蓝吗?或者说,真的只是孟蓝吗?孟蓝是谁呢?一个恨她的陌生人。上天选了孟蓝来给她这一劫。不是孟蓝,会不会也是别的陌生人?说穿了还不都是一样的?隔了这么远的路看过去,原先坚定不移的答案居然也变得模糊了。记忆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

“陆羽平,”她叹了一口气,“要是照我以前的性子,我知道有一个人像孟蓝一样恨我,我其实会很高兴的。我原来最怕的事情就是大家都来夸我好,因为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能被大家喜欢,要么这是大家的一个阴谋,要么这个人是个没有意思的大路货,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吧?”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二部分(12)

“明白。”陆羽平其实不大明白,不过他不想扫她的兴,“我想孟蓝她,一定是原先在舞蹈队的时候就开始恨你了吧。恨了这么久。也许她恨所有的人,只不过你不小心成了一个代表。”

“嗯。”夏芳然愉快地伸了一个懒腰,“对于我来说,也许就算不是孟蓝,也会有另外一个恨我的人来害我一回;对于孟蓝来说,也许就算不是我,她也会选中另外一个倒霉蛋。想想看我们初中舞蹈队里面――我原先总是领舞,她――最多也就是在后面跑个龙套,也难怪我会记不得她。可是当时看过我们跳舞的观众们估计是不会想到吧,在那个很普通,水准也不怎么样的中学舞蹈队里若干年后会发生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人生这东西真有意思呵。”

“喂。”陆羽平笑了,“怎么那种语气,听上去还以为你有多老。”

“不对,陆羽平。”她轻柔地摇摇头,“我不老。只不过从现在起,我永远不会变老,但是也永远不再年轻了。孟蓝用一种很特别的方式把我的时间停顿住了。但问题是她明明知道我不愿意这样。”

25

小睦永远忘不了两年前那个早上。一月的天气依然寒冷――小睦总是搞不清楚:反正每一年都是在寒冷中开始,然后在寒冷中结束的,那么,所谓的“辞旧迎新”又是从何说起?

冬天的晴朗永远有一种锋利的味道。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很早来到“何日君再来”,开开音乐以后就开始拖地。音乐声中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嗓音:“小睦。”

他有点愕然。因为除了夏芳然,没有多少人这样叫他的小名。在这里那些跟他很熟的客人都跟着一个从广东来的女发型师叫他“阿庄”。

“小睦。”那个女孩子笑吟吟地站在冬天的太阳下面,冲他挥挥手。

“蓝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错嘛。”她走过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还认得我。”

“哪会忘呢?”他对她羞赧地一笑。

“几年不见你长这么高了――”她烫了头发,也比从前会打扮了。

“是两年。咱们两年没见了。”小睦纠正她。

“小睦,你不知道我前天和昨天的晚上都在这儿吧?还有上个星期六我也来了。可是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居然好几次从我身边走过去都认不出我。”

“不是。”他吐了吐舌头,“蓝蓝你变太多了,你现在变得这么漂亮,我当然不敢认了。”

“嘴真甜。”她的耳环随着说话一晃一晃的,“不过没大没小。以前还知道叫一声‘蓝蓝姐姐’,现在就直接叫名字了噢。”

小睦逐渐地对眼前的局面有了真实感。他胸有成竹地眨眨眼睛:“以前小,现在还叫‘姐姐’,那不是把你叫老了?你们女孩子不都在乎这个吗?”小睦现在说话已经很有一股老油条的味道了。

“贫嘴吧你就!”她又打了他一下,笑得很开心,“说正经的小睦,今天我其实是有事要求你。”

“尽管说。”小睦豪爽得很。

“是这样小睦。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在理工大上学?我有个同学,其实是我的好哥们儿,他想追你们老板。”

“芳姐?”小睦挠挠头。

“对,就是夏芳然。”她点头。

“是不是那个陆――陆羽平?你的同学。”

“不是。他姓刘。”

“噢,”小睦笑了,“主要是追我们芳姐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所以要来点新鲜的啊――”蓝蓝的眼睛好像比以前大了,很有些顾盼生辉的滋味在里面,“小睦,其实很简单。今天晚上我会在那儿坐着――她指了指角落的一个座位。你十二点的时候想办法让夏芳然到银台来一会儿,你编个什么理由都行,能让她在那儿待四五分钟就好。看见她到那儿了,我就给我的哥们打个电话,其实他就在外面你明白吧?接到我的电话他就会捧着一大束玫瑰花走进来,你看小睦,我们早就看好了,站在那盆银台拐角的植物后面,我的哥们看不见夏芳然,夏芳然也看不见他。这个时候他把玫瑰花亮出来,多棒啊,九十九朵啊,夏芳然会觉得那捧玫瑰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她兴奋得眼睛都亮了。

“噢――蓝蓝我觉得你真适合当偶像剧导演,要不然搞地下工作也行。”小睦觉得如果是在日本漫画里的话,他现在的脑后一定要悬一粒大大的汗珠。

“那就说定了!”孟蓝拂了一下落在额前的头发,“改天再谢你。对了还有――我奶奶常常念叨你呢,说你怎么不来玩了。下个月是彬彬的生日,你要来家里吃饭,行吗?”

“哎。”小睦犹疑着答应。

“来吧。”她的语气还是那么明亮,“你嘴这么甜,一定能把我奶奶哄得很高兴的。她现在有点老年痴呆,已经不大清楚了。”她做了个促狭的表情。

芙蓉如面柳如眉第二部分(13)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小睦还在想:她会不会是喜欢那个她的所谓 “哥们儿” 呢?所以才这么尽心地帮他追别的女孩子。小睦知道,蓝蓝是个做得出这种傻事的姑娘。

那天晚上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他看见蓝蓝坐在那个最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十二点的时候他轻而易举地就把夏芳然骗到了银台,他甚至看见了蓝蓝站起身,穿过店面的时候对他做了个“OK”的手势。他满心欢喜地等待九十九朵玫瑰空降的时候却等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没错的,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只是一个环节出了问题。九十九朵玫瑰变成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浓硫酸。

“阿庄,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婷婷伸了个懒腰,把胳膊肘撑在吧台上,语调掩饰得非常好,没有流露一点的惊讶,毕竟是警花嘛,婷婷这点功夫还是有的。

“我想找个人说说,就这样。”小睦说着端起面前的托盘,把咖啡给新来的一桌客人送去,当他再回来的时候婷婷还是那个姿势,安静地托着腮,一副很能骗倒一些男人的架势。

“妹妹,你是不是让我的故事吓坏了?”小睦笑着问。

“小看人。”婷婷对他做了个怪相,语气里的那丝不自然倒不全是装的。

“妹妹,我就是心里憋得难受,正巧你是我这几天里唯一可以算是朋友的人,尽管咱们才刚刚认识,所以我才告诉你的。――说真的要是咱俩很熟的话,我想我也是讲不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