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在一旁见她简单几句话,就让风公子的门徒俯首称臣,双眼微微发亮,透出无比佩服的眼神。

仲冉夏暗暗擦汗,若是现代人,让他们打头阵,一个两个早就往后退,谦虚婉转地让她另择人选。

好在古人有所谓的大义精神,这才不必让她多费口舌。

滑翔翼的使用方法并不难记,明远略略解说,两人又有功夫底子在。听了两遍,就屁颠屁颠地自个练习去了。

自然,他们对这个能飞上天的“大鸟”十分感兴趣。

不能避免的,也有些许的怀疑和不肯定。

仲冉夏由得他们慢慢折腾,累了几天,回到房间她已是倦得趴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可能过度疲劳,浑身无力,她的精神却尤为亢奋,丝毫没有半点睡意。

脸颊贴着被褥,冰冰凉凉的,慢慢变热了,暖暖的甚为舒服。可是仲冉夏的思绪却没有放开的四肢那般轻松,而是一幕一幕地闪过无数的片段。

有在仲府的,有在西山的,也有在北山与展俞锦单独相处的日子。那样触手可及的快乐,仿佛就在昨天。

只是,一切再不复从前了…

原本还担心,进攻北山的事被天凌府知晓,说不准展俞锦会转移地点,另觅去处。

可惜那一日,他说的话表明,不会离开北山。

该说展俞锦盲目自信,还是丝毫不将他们放在眼内?

仲冉夏闭上眼,身侧的手掌暗暗捏紧。

不管如何,自己都会让他后悔的…

后悔看轻他们,后悔当初将剑刃指向了老爹和钟管家…

辗转反侧,直至而更天,她还是未能安然沉睡。

决战在即,仲冉夏自问神经还不够粗,能够像明远那般吃饱睡足,只管听她的指挥行事,其余的,一概未加理会。

窗外月明星朗,仲冉夏始终睡不着,便起身穿戴好,从锦盒上取出一颗夜明珠。脚尖一点,施展轻功飞掠而去。

到达目的地,杂草早已被人除掉了,一干二净。蜿蜒的小路没了遮挡,远远便能望见一座孤零零的坟头。

“爹,女儿看你来了…”她半跪在地上,垂下眼,苦笑道:“很快,便能跟展俞锦要一个交代了。我真没用,万事准备,还是禁不住的怯懦。想要替你们报仇,可是到最后,却仍旧有点不忍心下手…”

仲冉夏叹了口气:“爹,你在泉下有知,保佑我们旗开得胜吧。”

说罢,她盯着坟头出神了许久,这才站起身,准备回去。

忽然感觉到有人走近,仲冉夏闪身跃进树丛中,屏息而待。

来人手中拿着香烛与几个馒头,取出一瓶酒斟满了,恭恭敬敬地放跪在墓前。

月华被浓雾暂时遮盖住,她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

能知道这处墓地,不外乎是几人…

她正暗自猜测,却见那人打亮了火石来点燃香烛。

微弱的火光下,光秃秃的脑袋,以及那双清澈的眼眸突兀地显现在她的视野中。

仲冉夏大吃一惊,半夜来祭拜的人,居然是小和尚明远?!

一局定输赢

明远没有发现草丛中的仲冉夏,自顾自地摆好祭品,虔诚地双手合什,朝坟头默默念着几句经文,不外乎是替死者超渡。

只是她不明白,小和尚为何挑在半夜来拜祭老爹?

他作为仲家的义子,就算白天来也不会有人说个“不”字,仲冉夏更加不会横加阻止。但是以明远近日来的古怪行为,那一身的香烛分明就是此时染上的。

这边她正暗自疑惑,却听到明远睁开眼,轻声说道:“…心魔纠缠数十年,为何就不能放下…冤冤相报何时了…”

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仲冉夏睁大眼,望见他的神色似是痛苦,却又有些挣扎。

许久,夜风渐起,飘来一句低哑的字眼——

“…爹…”

仲冉夏心下大惊,这话中分明满是犹豫和迟疑。

若他这个干儿子叫仲尹一声“爹”,也说得过去。只是这话在她耳中,却能感觉到别的意思。

仲冉夏不再躲藏,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小师傅。”

见是她,明远愣住了,低头咬着唇,半晌才应道:“仲小姐…你都听见了?”

“你这样,究竟是为何?”仲冉夏想不明白,也不愿胡乱猜测,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小和尚皱着眉头,仿佛心里纠结了好一会,这才开口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弃婴,被师傅抱回了寺庙抚养长大。可是,仲家老爷能正确地说出我身上胎记的位置。”

“就凭这一点,小师傅就认定爹是你的生父?”她略略吃惊,这会不会过于草率了?

明远摇头:“幼时我曾误入后山,摔伤了腿脚,那块胎记早就不见了。若非懂事时师傅提起,我也无从得知。”

“爹或许是从智圆大师那里听说的,所以才知晓。”仲冉夏也不知为何,心里面有一道声音,让她否定了这个推论。

仿佛这样,不好的预感才会渐渐被驱散而去…

“仲老爷从未踏入寺庙,师傅也未曾提及过他。”小和尚一双清亮的眼眸定定地看向她,低问:“仲小姐为何百般否认,难道是不相信我?”

她摇摇头,不是不信,而是不敢相信。沉默片刻,她干笑道:“有像小师傅这样善良的弟弟,真是我几生修来的福气。”

明远的双眸染上了几分水润:“仲小姐,我不要做你的弟弟…”

事实上,他的年纪比仲冉夏还大,只是平日都被当成是孩子那般对待了。

想到这里,小和尚郁闷了。

仲冉夏笑了笑,看向坟头,颇为感慨道:“爹多了小师傅这样的儿子,泉下有知,亦心感安慰。”

顿了顿,她又问起:“爹除了跟你提起胎记的事,还有其它吗?”

“他说我的相貌七八分像娘亲,余下的两三分像爹爹。”明远也转向坟头,微笑着说道。

他这一说,仲冉夏想起自己与老爹没有半点相像,心下一跳,转眼平复了思绪,说道:“不早了,小师傅没有内力护身,还是赶紧回去,别受凉了。”

见她似是不高兴,明远思前想后,终于是鼓起勇气道:“仲小姐,你我之间其实…没有血缘相绊,是能够在一起的…”

仲冉夏怔忪不语,没想到这原主人居然与老爹没有血缘关系。只是自从她穿越后附身在这具躯体中,里面早就不是仲尹的女儿了。

这个消息对她来说,算不上令人震惊。

她扯了扯唇角,淡然道:“如此,最后小师傅能回到爹身边,他也算是…走得安心了…”

“可是,直到最后,我都没有唤他一声‘爹’…”明远愧疚地红了双眼,握紧双拳。

拍拍他的肩膀,仲冉夏安抚道:“二十多年以为自己是孤儿,突然得知多了一个爹爹,一时不能接受也是难免的。”

小和尚依旧红着眼,却是抬起了头:“我只是伤了心,仲老爷知晓我在寺庙中,这么多年来却从未与我见上一面。既然抛弃了我,为何又令师傅留下遗言,让我回仲府?”

她垂下眼,轻声叹道:“或许,爹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仲冉夏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得道:“不管如何,逝者已逝,小师傅这便原谅了他,可好?”

许久,明远才轻轻点头:“我已决定替仲老爷守灵百日,便当是身为人子最后能够做的事了…”

两人一并回到别院后,彼此之间再未曾提起那夜的事。

明远不愿旁人知晓,仲冉夏便随了他,只默默备下了更多的香烛和祭品,免得小和尚红着脸,万分尴尬地顶着一颗光头去买酒买肉。

这件事并未在仲冉夏的心里激起多大的涟漪,却有一件事,不知该如何跟明远提起。

难道告诉他,是展俞锦亲手杀了老爹,让小和尚去报仇?

只是,一想到那双清澈的眼眸也要被仇恨埋没,她心里便是不忍和揪心。

不染纤尘的心,不该被染上罪孽的血腥。

最终,仲冉夏什么都没有说。

那一天如平常般微笑着,叮嘱明远好好留在别院,她很快便要回来。

小和尚乖巧地点头,看着她与风莲离开了。

前往北山,若要突袭,便要各路人马迅速赶到。

如此,分散前往最为有利。

试问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前行,不就是跟打着灯笼,敲着锣鼓,告诉天凌府的人他们这时候要攻山?

这般愚蠢的事,即便正派人士以偷偷摸摸所不耻,仲冉夏还是让风莲,勒令众人换下平日的装束。或赤脚商人,或屠夫,或小贩,总之是避开耳目,无声无息地抵达目的地。

相比之下,他们却优哉游哉得多了。

他跟在仲冉夏的身后,两人的面容稍作修饰,装扮成平常百姓的兄妹。不急不缓,白天雇马车,晚上用轻功赶一段路,偶尔在客栈打尖歇息,丝毫不见紧张和急躁。

若非风莲明白,此乃仲冉夏刻意让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两人身上,让其它正道帮派能安然行事。否则还真的以为她是出来游山玩水,并非报仇雪耻的。

实际上,仲冉夏并非风盟主想象中那么伟大。

她只是有些迟疑,有些犹豫,脚步不自然地放慢再放慢。

“砰”的一下,在街上失神的后果,便是撞倒了路人。

仲冉夏道了歉,替那人收拾散落一地的…竹签?

她狐疑地抬头,才发现此人身后的条幅,写着“王半仙”三字,立马一头黑线。

果不其然,接下来那人瞥了自己一眼,摸着下巴灰白的胡子,摇头晃脑地道:“这位姑娘印堂发黑,近日将会有血光之灾。”

仲冉夏抬了一下眼皮,配合地掏出一块碎银。眼前的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道袍,衣摆上好几个补丁,可见捉襟见肘。

反正遇上也算得上是有缘,她懒得跟此人计较,直接用银子打发了事,免得被这老道士缠上身,耽误了正事。

那道士盯着银子,双眼发光,却没有伸手去接。他干咳两声,神色一整,肃然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老夫尚未为姑娘办事,这银子又怎能收下?”

风莲在一旁细细观察着这老道士,满脸不悦。此人下巴尖瘦,双眼细小下场,面色蜡黄,一看就知不是什么好货色。当下也掏出一颗金豆,递了过去:“既然如此,老先生就给夏儿算上一卦?”

看到金子,那道士口水便要流下来了,双眸贼亮贼亮。

仲冉夏见他这模样,就想要扑上来,却死死忍着,额上青筋条条,好笑道:“也好,替我算一卦,这些都是你的,怎样?”

“甚好,甚好。”老道士连忙抚着胡子,满口答应,坐在椅上拿出三枚铜钱和龟裂,摆开阵势:“姑娘想要算什么?平安还是姻缘?”

仲冉夏淡淡一笑:“那两者都算吧。”

反正,这样玄乎的事情,她从来就没有信过。

老道士点头,摇摇龟裂,三枚铜钱应声而出。他一脸沉思,半晌挑眉道:“姑娘的姻缘是老夫这么多年来,看到最好的了卦象。一世一双人,不离不弃…嗯,那人已经出现了,姑娘真是好生有福气。”

又摇了一次,他捻着胡子道:“这两天甚为凶险,姑娘要小心便是。明抢易挡,暗箭难防。罪过,罪过…”

闻言,仲冉夏不置可否,将银子和金豆放在桌上,与风莲默然离开了。

临走前,老道士硬是把一个三角纸符塞在她手中,说是能化险为夷。

看在那么多钱换来几句话和这道符,仲冉夏还是收下了。

即便如何拖沓,他们终究是到达了北山山下。

风莲一声令下,滑翔翼自翡翠山而落,两名门徒腰上帮着一双绳索,一来为了安全,二来是替之后的人铺路。

在北山下降后,将绳索牢牢套在粗壮的树干上。

不到半个时辰,正道人士便像是从天而降,转眼就站在山壁陡峭的北山山峰上。

仲冉夏引众人往熟悉的洞穴走,不期然的,看见一道墨黑的身影站在最高处,俊秀的面容上,平和从容。

“…你来了,”展俞锦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对四周愤怒叫嚣的正道人士几近无视。

众人怒了,却也不敢贸然上前。

整座北山,竟然只得一人,如此空城计,让他们甚为不安。

天凌府向来阴险狡猾,众人不得不防。

仲冉夏没有迟疑,紧握弯刀,足下一点便飞掠而去,眨眼间便立在展俞锦的跟前。

风莲紧跟其后,手里的长剑泛着一股冰冷的寒意,他嗤笑道:“日前收到消息,天凌府发生内讧,我还不相信。不料如今,展二公子一干部属却舍你而去,哈哈…”

他仰头大笑,好不欢喜:“没想到,你终究会有这么一天!”

风莲没有忘记,与这人争斗的数年中,失去的,牺牲掉的所有,以及忍辱负重,不得不妥协的时日。此时此刻,心中熊熊怒火,转化为得意与窃喜。

这一次,他赢了,赢得体面,赢得风光!

望见仲冉夏的弯刀举起,风莲笑了。

“这一局,是由你最心爱的女人布下,输在夏儿手上,展二公子是否觉得荣幸?”

他忽然一叹,笑道:“当然,展公子死后,我会好好对待夏儿的…”

展俞锦盯着仲冉夏,瞥见她的刀刃微不可见地颤动,眸中流光闪动,展颜一笑:“若果这是你想要的,我可以成全你。”

零碎的眸光洋溢着淡淡的柔光,目光坦然,赤手空拳便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自己…

仲冉夏一怔,手中的弯刀迟迟没有落下。

只要一刀下去,便要解脱了…

终究,她咬咬牙,手起刀落。

眼见着展俞锦毫无反抗之意,未有躲闪。众人想着胜券在握,正要欣喜若狂。

电光火石间,仲冉夏的刀尖骤然改变了方向,刺向了风莲!

相依相偎

风莲任由明晃晃的刀刃横在他的颈侧,神色波澜不惊,似是对仲冉夏的倒戈丝毫没有半点惊讶。

她顾不上探究此事,视线扫向众多想要提剑冲上来的正派人士,大喝一声:“站住,谁再踏前一步,风公子的性命便要不保了!”

他们一脸激愤,尤其是那些被调到仲冉夏身边的门徒。眼睁睁看着她所做的“大鸟”,轻而易举地横跨翡翠山与北山之间,助众人带到了山峰,嘴上不说,心里已是佩服万分。

纵然之前有诸多不满与轻视,如今也尽数消失殆尽。

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确实适合与风盟主并肩而立。

可惜,眼看着成功只在一步之遥,仲冉夏却突然挥刀指向风莲,他们惊诧之余,心底更是难以自抑的愤怒!

“展俞锦这个魔头,此时不除,后患无穷!”

有人忽的大叫一声,引得大多数武林正派连声附和。

错过此刻,不知何时才有这般的大好机会手刃天凌府府主,又岂能放弃?

只是少数人念及风莲的恩惠,又自持正义之士,反过来呵斥道:“公子为正道牺牲良多,怎能这时弃他于不顾?”

“牺牲他一人,足以拯救整个武林。想必此役后,风盟主的事迹将会传遍各国,受万人敬仰!”有一长者扬声说着,听得仲冉夏不由嗤笑。

连牺牲他人也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她真是受教了。

“夏儿想必看见了,胁持我又有何作用?”风莲侧过头,笑吟吟地说着。

她盯着此人,心情复杂:“风公子就不问,我为何要如此?”

“很快,便有一个了断了…”他垂下眼,淡淡说着。话音刚落,只闻底下有人倒地痛呼。

接下来,他们一个跟着一个的面色发黑,转眼便倒下了一大片。

有功力深厚之人,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风莲,颤着手面上满是不甘:“你…好,居然对我们下手…难道就不怕,被武林耻笑,被世人谴责…”

风莲好笑道:“正道联盟十三个帮派围攻北山,在剿灭天凌府时,被一一毒杀。为大义而死,你们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不是么?”

“你、你…”那人瞪大眼,终究没能坚持住,倒在地上,气息全无。

仲冉夏诧异地望见正道人士像是骨牌那般,一一倒下,心下一凛,忽然听见背后一声闷哼。

她伸手拍了风莲周身大穴,限制了他的行动,放下刀,转身便扶住脸色发白的展俞锦:“你…你究竟在什么时候下毒的?”

不可能连美相公与自己都不曾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