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话结束,五十七秒,还不到一分钟。

他坐在椅子上,手指若有若无地把玩着手机,神情变得有些低沉。

算了吧,他心想,算了,就当是一段心血来潮的插曲,到此为止,让她远离他的视线,或者留在那个安全的范围,也许还能守住些微干净的回忆,何乐而不为呢?

第14章

阿玉的电话是第二天清晨打来的,那时周措正在浴室洗澡。

裴若被单调的铃声吵醒,辗转反侧,终是不耐,起身越过半个床铺,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看来电,正想告诉周措,这时却又忽然消停下来。

有病么?她心下腹诽,兴许脑子还有些迷蒙,盯着他的手机,想起昨晚那通电话,游今萧,她只仓促一瞥,竟然牢记于心了。

是女孩儿的名字吧?呵,不晓得跟周措什么关系,也不知他们昨晚在聊什么,裴若有些后悔,为什么没有及时问个清楚,导致自己陷入这样漫无边际的遐想里,自讨苦吃。

正发着愣,忽然发现周措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腰间围着毛巾,发梢滴着水,眉目清淡,一边拿打火机点烟,一边若有似无地看了她一下。

裴若心里沉沉跳了两跳,当下竟有些挪不开眼。

周措吐出烟圈,静默片刻,然后提醒她:“手机给我。”

她如梦初醒,忙将那烫手山芋递过去,撇撇嘴,语气僵硬道:“阿玉打来的。”

周措没吭声,裴若见他面无表情,登时也有些不舒服:“我没有乱翻你的手机。”她按捺住一股冲动,解释说:“刚才它一直在响,吵到我休息了。”

周措淡淡道:“其实你可以叫我一声。”

裴若闻言很是刺耳,眉尖拧起来:“我是想叫你,但它突然挂断了,拜托你看看未接来电,别说得我好像在撒谎行吗?”

气氛就此变得异常冷冽,手机一直是他们之间敏感的禁忌,碰不得,说不得,否则一不小心就变成现在这副情景了。

裴若又气又委屈,冷着脸,实在忍不住,说:“你挺介意的啊,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不想让我看到吗?”

“如果你想看,可以事先征询我的意见,”周措面无波澜:“无关秘密,但每个人都有隐私,大家应该保留一定空间,这样相处起来才会舒服。”

裴若深吸一口气,冷笑:“你觉得夫妻之间设置这种空间合适吗?”

周措拿起烟灰缸,随手弹掉灰烬:“我从来不看你的手机。”

“那我应该谢谢你对我的信任,还是指责你对妻子漠不关心?”裴若嗤一声:“再说我坦坦荡荡,根本不怕你看。”

周措不接话,低头回拨来电,接通放在耳边,然后自顾走进了更衣间。裴若瞪着他的背影,深吸几口气,把被子一掀,倒头继续瞌睡。

“你好,阿玉。”

“你好,周先生,”阿玉直来直往,告诉他说:“游小姐给你打过电话吗?昨晚她突然和我说,不用再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了。”

“我知道,”周措按熄烟头:“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太大问题,虽然伤口还没痊愈,但她现在可以适量的活动,只要注意饮食和休息,别太劳累就行。”

周措“嗯”一声:“既然她已经可以自理,那就随她去吧。”

阿玉迟疑片刻:“其实昨天我看见她跟家里人通话,脸色不大好,打完以后她就跟我说不需要陪护了…”

周措捏捏眉心,不等阿玉说完,道:“那是她的家事,我们外人不好插手,就这样吧,游小姐是成年人,她会处理好的。”

阿玉明显愣了一会儿,回过神:“好,我明白了。”

***

这晚,周措与安华在清平斋吃饭,略喝了点酒,随意聊些琐碎。

安华说:“去年你推荐的那个年轻人还不错,脑筋清楚,做事灵活,而且脚踏实地,今早我父亲还特地问起这个人,称赞他呢。”

周措想了想:“阿玉的儿子么?人家从小吃过很多苦,当然知道要抓住机会拼搏。”

安华笑:“世界上吃苦的人不少,自强的可不多。”

又问:“很久没见裴若了,她最近怎么样,还跟你闹别扭么?”

周措略微挑眉:“她应该要忙起来了,最近在准备开店。”

“真的?在哪儿?”

“东城区。”

安华煞有介事地鼓掌拍手:“恭喜,我得打电话祝贺她,金丝雀终于要出笼了。”

周措撇他一眼,但笑不语。这时手机响起,安华接通,应付数语,接着对他笑说:“我同学在楼下聚会,让我们过去。”

“谁?”

“美梦家私的李总,还有飞鹏灯饰的孙总,就那几个,你见过的。”

周措说:“你去吧,我跟他们不熟。”

“人家知道你跟我在一块儿,不去怎么好?”

周措摇头轻叹:“那就吃完饭再说吧。”

如此,酒足饭饱,他们二人从六楼下来,走进KTV包房,里面男男女女,歌声旖旎,桌上堆满杯瓶盅骰,众人兴致正浓。

见他们来,自然一阵起哄和簇拥,周措走向沙发,目光一恍,蓦地愣了下,登时以为自己看错。

今萧亦不曾想会突然见到他,一时间四目相对,心下诧异,接着回过神,微笑打招呼:“周总,好巧。”

十一月的寒夜,包厢里暖气开得很足,她黑眸红唇,长发妩媚,身穿一条酒红色天鹅绒连衣裙,没记错的话,正是那次陪他去南华参加酒会穿的那条。

周措目光骤然变沉,看了两眼,没跟她说话,自顾落座。

“叫一下经理,再挑几个女孩子过来,我记得周总好像喜欢清纯型的?”有人笑着吩咐几句,公主便去找经理了。

今萧收回注意力,转而对身旁的客人笑说:“李总,我敬您一杯。”

那人轻揽她的肩,道:“小姑娘没有诚意,你敬我,应该先自饮几杯吧?”

今萧点头:“我不懂事,自罚三杯,您随意。”

说着倒爽快,烈酒入喉,连饮三杯,嗓子立刻烧了起来。

“露露年纪不大,酒量还不错嘛。”那人笑着拍了拍她的背。

今萧略微一颤,额角渗出冷汗,手指暗暗紧攥着,垂眸定了片刻,抬头仍是一笑:“再敬您一杯。”

“好啊,”对方哼笑:“这里的酒随便你点,只要你喝得下,无论多少我都买单。”

“这可是您说的。”

“对,我说的,”他随手指了指:“不过,我看你还是先把这瓶干了比较好。”

今萧果真倒酒,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胃里又辣又闷,可真难受,真想吐。

“不着急,慢慢来。”客人笑着,起身去洗手间。

她放下杯子,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这时忽而听见一阵欢声笑语,转头望去,隔着两三个人,周措坐在中间,旁边不知开了什么玩笑,男男女女被逗得乐不可支,他亦嘴角带笑,斡旋其中,应对自如。

今萧收回目光,拍拍脸,强自打起精神。

这厢,周措点了根烟,胳膊搭在膝头,若无其事地听着无伤大雅的荤段子,脸上笑意不减,眉目却异常清冷,在这缭绕的烟雾里凝着一重寒意,晦暗不明。

歌曲换了一首又一首,那位李总从洗手间回来,扫一眼,问今萧:“怎么不喝了?刚才不是夸下海口了吗?”

她挺直背脊,笑道:“等您回来啊。”

说着往杯里放了两块冰,再把酒倒下去,心里有点麻木,仰头便饮尽了。

“好酒量!再来再来!”

她便继续倒酒。

这时有人站起身,径直走过来,稍稍弯下腰,手指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

今萧转头望去,看见了周措面无表情的脸。

“你跟我出来一下。”

“什么?”

他蹙眉,已然忍无可忍,抓起她的手,默不作声,头也不回,直接把人带出了包厢。

第15章

他的手温厚柔软,带着些微潮意,牵住她,两人掌心相贴,有一种极其微妙的触觉。

今萧先是错愕,然后垂头不语,一路随他走出会所大门,寒风扑来,浑身冰凉,周措淡淡扫一眼,没说话,也没松手,继续朝车子停靠的地方走去。

两人上了车,他脱下外套,一边打开窗,一边在扶手箱里找出香烟和打火机,点燃,深吸一口,吐出浓重的烟雾,萦绕散漫。

这样长久的沉默,什么话也没有,但今萧觉得已胜过千言万语,无需剖白,她心里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明白了。

冷风不断吹拂,她打了个寒颤,终于忍不住开口,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周总。”

周措转头凝视她片刻,掐掉烟,关上窗,再把车里暖气打开:“一会儿就不冷了。”他说。

今萧心想,其实一直待在冷空气里,自然耐寒,但如果得到短暂的温暖,再被抛入寒风中,反而承受不住,所以,有的东西还不如从来没有的好。

她犹自沉思着,忽而听见周措说:“手套箱里有一个信封,你拿出来。”

她微愣,默了一会儿:“手套箱是什么?”

周措伸长胳膊,打开副驾仪表台下的储物盒,今萧在里面找出一个薄薄的信封:“这个吗?”她递给他。

周措没接:“给你的。”

她愣了愣,随手一摸,里面是一张银/行/卡。

“卡里有五十万,”他目视前方:“拿去给你弟弟看病,如果后期整形的费用不够,到时候再跟我说。”

砰砰砰,心脏沉沉跳动,今萧屏住呼吸,手指捏紧那个信封,脑子霎时空白。

周措忽然又想抽烟,强忍住,胳膊搭在方向盘上,见她不说话,情绪也有些烦乱,冷道:“你这么急着回千秋上班,不就因为治疗费告急么?但你一晚能挣多少?一个月能挣多少?就算你肯出台,也没哪个傻子愿意花几十万买一夜春宵吧?”

他今晚确实有些动怒,拧开一瓶矿泉水,仓促喝下两口,喉结滚动,液体冰凉,如此,冷静片刻:“抱歉,我语气不太好。”他说:“但你真的太可气了。”

今萧抿了抿嘴,目光掠过窗外,不想绕圈子,直接开口:“你需要我做什么,周总。”

周措登时被问住,手指摩擦方向盘,内心交战,默然许久,说:“我不会强迫你做什么,但从今天起你不能再去千秋上班,这笔钱就当我借你,以后慢慢还就是了。”

今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以后都不能去千秋吗?”

“难道你很喜欢坐台陪酒?”

“不喜欢,”她说:“但那只是一份职业,不违法。”

周措闻言,转而打量她的脸,目光很深:“我没有看轻这份工作的意思,但你要知道,那种环境和氛围会影响一个人的意志,如果你在物质面前妥协一次,那么一定会有第二次、无数次,你的底线会越来越低,那就是所谓的堕落。”他停了下,语气放缓:“我记得你说过,只坐台,不出台,但如果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就像昨天,你得知医院那边实在拿不出钱了,你想过出台吗?”

今萧心里“咯噔”一跳,多么诡异的感觉,怎么会这样呢,他竟然把她看得透透的,字字句句都正好戳在心上,那么妥帖,那么直接,让人失去了躲避和掩饰的能力。

她默认,无话可说。周措按捺着胸腔里起伏的暗涌,调整呼吸,不再纠缠此事,转开话题,问:“你背上的伤怎么样?”

“还好。”

他点头:“我送你回学校。”

说着,按下仪表盘的自动启停键,随口提醒:“系好安全带。”

今萧思绪繁杂,一时没有听清:“什么?”

周措转头看她,忽而倾身靠拢,整个人将她笼罩在座椅里,车内的氛围灯本就幽暗,这下愈发陷入阴影之中,犹如幼小困兽,无处可避。男人身上有烟草、酒精和古龙水的味道,糅杂着一种温热的气息,沉稳又强势地把她包围。

今萧睫毛微颤,僵硬地别开脸。

周措眼帘低垂,目光淡淡凝视着,是的,她又化了浓妆,细长的眉毛,眼睛又大又魅,嘴唇红得像盛开的玫瑰,一股艳俗堕落的脂粉香窜入鼻端,好似羽毛落在心尖,让人痒得厉害。

他喉结微动,稍稍退开,为她系好安全带,然后回到原位,面无波澜,仿佛静水深流,不露痕迹。

今萧缓缓吁出一口气,手心已渗出一层薄汗。

正在这时,车外出现一个人影,弯腰敲了敲窗,沉闷短促的叩击声打断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周措按下车窗,安华看看他,又看看另一个,笑问:“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没事,”周措面无表情:“我带她先走一步。”

安华忍不住再次撇向副驾座上的女孩儿:“为什么?”

周措默然片刻,不答反问:“你说为什么?”

安华被噎住,了然地挑挑眉,清咳一声,后退两步:“好吧,改天再约,不打扰你们。”

“谢谢。”

车子平稳行驶,他不再言语,她亦保持沉默,一路无话。不多时,来到理工大门外,她说:“我在这里下就行了。”

“这里距离你的宿舍还很远,”周措目视前方:“直接开到楼下比较好。”

“可是,”她直言不讳:“太招摇了,会很引人注目。”

周措很快妥协:“好吧。”熄了火,他推开车门:“我送你。”

今萧张张嘴,见他已踏出车外,这情景简直像极了那晚,他第一次送她,也是这般一意孤行,不容置喙。今萧默然,低头走近,这时,一件外套搭在了肩头,然后左手被握住,没有解释,没有理由,就这么由他牵着,慢慢往学校里走。

此时不过晚上九点,校区仍有不少学生四处活动,周措身形高大,衣着讲究,十分惹眼,今萧有些后悔,与他这样出双入对,还不如一车开到公寓楼下,至少不用受这慢火煎熬。

周措仿佛猜到她的心思,转而走入一条小径,免受外人注目。

寒夜幽凉,四下空寂,两人相握的掌心渗出稀薄湿汗,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你很紧张?”周措忽然开口,嗓音清淡:“手里全是汗。”

今萧看着地上模糊的影子,默了片刻,说:“也可能是你紧张。”她不示弱。

周措微愣,接着轻轻笑了。

来到楼下,相对而立,他终于松开手,低头看她:“回去休息,把伤养好,听到了吗?”

她垂着脑袋,“嗯”了一声。

周措看不见她的脸,伸手捏起她的下巴,再问:“听到没有?”

今萧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回答:“听到了。”

周措默然与她对视,喉结动了两下,或许三下,跟着缓缓深吸一口气,终是放手,道:“去吧。”

今萧勉强控制着起伏的心跳,转身走到门前,按密码锁,开门,进入楼道,回头看了一眼,见他还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她。

她立刻收回目光,僵硬地上楼。

第16章

回到房间,打开灯,关上门,心里太乱,反倒一片空茫,无法细想今晚发生的一切,它们都不像是真的。

今萧坐在床边,肩头衣衫滑落,于是这才发现自己忘记把外套还给他,而他似乎也忘了,没有提醒。

一件藏蓝色的休闲夹克,一个信封,一张银行卡,还有手掌余留的温度,他留下这些,在今夜,彻底打乱她的阵脚。

今萧倒入床铺,恍惚发愣,不敢相信自己从今开始便负上了几十万的债,几十万…要怎么还?

对,周措是说了,不会勉强她做什么,甚至给她找台阶,说是借的,但谁也不傻,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收下这笔钱意味着什么。

今萧闭上眼,提醒自己别慌,别怕,往另一个角度想,至少小仲可以得到完整的治疗,母亲也不用看人脸色四处借钱,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当然,没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

一夜辗转反侧,睡得极为辛苦,第二天周五,仍旧早起,照常上了半天课,下午她乘车去南华市,到医院,把那张卡交给了母亲。

这么大一笔钱,关于它的来历,今萧没有办法隐瞒,只是简略地讲述缘由,对其中的敏感问题一句带过,不做细述。

游母听罢,心绪复杂地看着女儿,既忧虑重重,又不敢追根究底,只能小心翼翼地询问:“是那天送我们回忘江的那位周先生吗?”

“是。”

“他看上去有三十出头了。”

“三十七。”

游母张张嘴,欲言又止:“这个年龄,应该结婚了吧?”

今萧闻言避开母亲的目光,不作回答。游母脑子嗡嗡作响,心中五味杂陈,她伸出胳膊把女儿搂进怀里,低头看着手中的银/行/卡:“乖乖,你是不是答应他什么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