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萧说:“我有去面试,但没有通过。”

“为什么?”他不解:“你很漂亮。”

今萧愣了愣,稍待片刻,镇定地回答:“漂亮的人太多了,我条件没那么出众,而且身高也不够。”

他不置可否,手指若有似无地轻敲藤椅,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记得你是采河县人,对吗?”

“是。”

“我有一个朋友,一直想去你们那儿的平沙古镇看看,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给我们做向导。”

今萧说:“没问题,就是上次说的那位外国客人吗?”

周措微愣:“不是,那个人…应该不来了。”

今萧也愣怔,似有了然,淡淡的:“哦,这样啊。”

周措略显尴尬地清咳一声:“明天周五,我们周六早上出发吧。”

她没有异议:“好。”

话音落下,莫名的,两人就此沉默起来。他不挂断,也不出声,好似故意捉弄她,任由这尴尬的空白蔓延在两人之间,持续时间越长,某种意味愈发猖獗,今萧感到诡异无措,最后实在熬不住,率先打破这氛围:“周总。”

“嗯。”他应着,声音里带有一丝玩味和得逞的笑意。

今萧缓缓深吸一口气,克制依旧:“还有别的事吗?”

他言语温和:“没有了,”说着停顿片刻:“你挂吧。”

她默了一会儿:“好的,再见。”

“再见。”

通话结束,周措垂眸看看屏幕,静静思索一番,仍是觉得好笑,他摇了摇头,起身走进客厅,把那个莫名其妙的节目回放一遍,然后看着看着,他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

周六那日清晨,不到八点,周措和安华驱车抵达理工大校门口,给今萧打了电话,不多时便看见她小跑着出来了。

天气渐冷,她穿着卫衣和深色外套,这两年流行的阔腿裤倒从没见她穿过,依然是贴身的牛仔,纤腿修长,背着双肩包,普通学生打扮,远远跑来,真是青春无限。

安华开了辆越野车,胳膊搭在窗边,看看那姑娘,再转而看着周措,有意调侃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叫上我一起,难道你不敢跟她独处吗?”

周措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头也没回,淡淡道:“你想多了,我只是需要一个司机而已。”

安华气笑了:“你当心我待会儿说漏嘴,谁要去古镇来着?”

周措弯起唇角,没搭理,按下车窗,这时今萧已经走近了,他笑看着她:“早上好。”

“早上好。”她略微回避他的目光,拉开车门上车,听见周措介绍说:“这是我的朋友安华,这位是游今萧同学。”

“你好,安先生。”今萧点头示意。

安华自然爽快,笑道:“游今萧,是尤物的‘尤’吗?”

这话虽在问她,眼神却戏谑地转向了周措。

“是游坦之的‘游’。”今萧一本正经地回答。

“游坦之是谁?”安华不解。

“武侠小说里的人物。”今萧说着,想了想:“就是游戏的‘游’。”

安华缓缓点头:“哦…想起来了,好像挺惨的一个人。”

周措稍稍偏头,问:“女孩子也看武侠小说吗?”

今萧答:“小时候喜欢电视剧,后来高中翻过几本原著。”

“是吗?”他笑:“最喜欢哪本?”

她稍作思索:“《天龙八部》。”

“相比金庸,我更喜欢古龙,”安华挑眉:“绝对的江湖,绝对的侠客,够寂寞,够血性。”

周措想了想:“我记得你提过,中学有段时间沉迷武侠电影,还给自己起了别名?”

安华“唔”一声:“对,”他清咳两声:“西门安华…那至少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差点被我爸打死。”

周措哑然失笑。三人一路闲聊,车子在国道飞驰,路途遥远,将近两个钟头进入采河县,再一个多小时以后抵达平沙古镇。

无需门票,今萧领他们从一处陡峭阶梯而下,走进古镇。此地有八百多年历史,千米长街,青石板路,镇上皆为青瓦盖顶的明清建筑,街面宽不过五米,沿街店铺数百余间,游客繁多,正值中午,他们找到一家酒楼吃饭。

二楼临窗而坐,酒家依河而建,窗外山色碧绿,底下河流湍急而过,水声清脆。

安华举着手机拍照,然后询问今萧:“这儿距离县城有点远,你以前来过吗?”

“来过,”她倒茶洗涮杯碗:“我妈妈的老家就在附近,如果要回去看望外公外婆,会经过古镇。”

安华笑问:“真的?那太好了,村里好玩儿吗?”

今萧说:“有农家乐,也有民宿,但旅游开发不成熟,没有镇上热闹。”

安华撇了周措一眼:“如果时间早,我们可以顺路过去转转,反正古镇应该很快就逛完了。”

周措握着茶杯一时不语,看向今萧,想了想,笑说:“有点唐突,还是算了吧。”

今萧也默了一会儿,起唇道:“没关系,如果你们想去的话,我可以带路,总不能大老远跑来,匆匆忙忙就回去了。”

“就是,”安华惬意地靠向椅背:“反正明天周末,今晚最好住一宿,享受一下农家风光也不错。”

说着拍拍周措的肩:“对吧?”

他安静饮茶,垂眸不语。

简单吃了些饭菜,三人买单下楼,沿街闲逛。其实古镇都是大同小异,并没什么惊喜,半个多小时也就走完了。今萧带他们过河,参观赵氏祠堂、余家码头等遗址,接着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走吧,”安华见今萧打完电话过来,笑说:“看来我们的导游小姐已经安排妥当了。”

此时不过下午两点,阳光在冷空气里明媚依旧,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不紧不慢地前行,今萧望着窗外再熟悉不过的风景,心情却异常陌生。所谓近乡情怯,她不知为何莫名感到一阵紧张。

二十分钟后,抵达村口,车子停在石拱桥下,旁边是轮班的公共汽车,村口有一家稍大的餐馆,附带卡拉OK,隐约传来歌声。

今萧下车,说:“村户分布在山里,其实有条路可以直接开进去,但我不知道怎么走,要去问问附近的居民。”

周措打量四周,问:“你通常是怎么走的?”

她说:“通常沿铁路走,往上也可以走山间小路,但我不是很熟,往下可以沿河,但是会绕很久。”

安华说:“那就走铁路好了,”他笑起来:“我上大学的时候交过一个女朋友,她们学校附近有一段废弃的铁轨,荒草丛生,我们常去那儿约会,唉,想想都过去多少年了。”

说着话,他与周措各自背上背包,随今萧进入村口狭窄的老街。

两个高大挺拔的男人,外表出众,气场沉着,虽举止随意,信步悠闲,但到底与这环境格格不入,刚走进来便吸引众多目光,打量纷纷。

“还挺古香古色的,”安华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拐入一家小店:“等一下,我买瓶水。”

店家老板娘见他们进来,定睛一看,招呼道:“今萧回来了?”

“秦阿姨。”她两手抄在外套口袋里,略有些不自在。

那人扫了两眼,又问:“你朋友啊?”

“嗯,”她说:“他们到平沙旅游,顺便过来转转。”

“哦哦…”又道:“昨天还见你外公外婆呢,对了,小仲怎么样了?”

“还好,治疗很顺利。”

从店里出来,陆续又碰见两个熟人,都是长辈,今萧打完招呼,照样解释一番,也不知人家会怎么想,心里有点后悔带他们来这里,但既然已经来了,则安之吧。

不一会儿走出窄街,一条悠长蜿蜒的铁路横亘在眼前,两旁堆砌着灰白石碴,道砟旁是狭窄的路坎,抵着山坡,宽度可供一人行走,无法并肩。

安华踏上铁轨,今萧与周措一前一后走在路边,坡上枯草茂盛,凌乱野蛮,没走一会儿便听见隐约传来悠长的鸣笛,今萧提醒安华:“火车来了。”

他说:“听上去很远。”

“听着远,一会儿就到眼前了。”

他便踩着石碓下来,走在周措前头,听见今萧在后面说:“小时候有一次回来,我爸爸抱我骑在他肩上,边走边玩,火车来了,我妈叫他躲开,他说不怕,还远着呢,谁知话没说完就看见车头出现,速度非常快,我爸吓得直接跳下铁路,我们俩都摔在路边,满脸是土。”

她声音淡淡的,情绪却变得有些柔软,又说:“因为这条路有弯道,又被山坡挡住,很多时候会看不见。”

这时,轰隆轰隆,铁轨微震,大风随着列车呼啸而来,今萧长发飞舞,她戴上卫衣帽子,见前面有条小土路,便想叫他们到山坡后面避避风。

周措见她开口,似要说什么,但噪音太大,他弯腰去听,谁知她也怕他听不见,踮起脚尖靠近,两人都没料到对方会凑拢,仓促之间,她的嘴唇拂过他的脸颊,就那么一下,然后僵住了。

安华清咳一声,别过头去。

今萧愣怔,稍稍往后退开,表情好像干了什么错事一样严肃。

周措垂眸细看一会儿,抬手拍拍她的脑袋,以示安抚。

然后勾起唇角,莞尔笑了。

第19章

路过密竹林,路过庄稼地, 路过山坡上若隐若现的老旧房屋和荒凉土庙, 山间清风细细,朗朗日照, 他们不紧不慢地走了将近半个小时, 终于从一条斜坡小路上去,进入村落。

今萧在前头指引,偶闻几声犬吠鸡鸣,一间一间白墙瓦房疏疏密密地错落在山脚下,青苔, 杂草,老树,忽见不知谁家的鸭群摇摇晃晃迎面而来,狭路相逢,今萧随手拾起一根枯枝,将它们赶开。

不多时,来到她外祖父母家落脚, 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一条大黄狗趴在门口瞌睡, 觉察有人经过, 立刻起身吼叫, 接着认出了今萧, 兴奋地窜到她腿边绕圈儿。

外公外婆闻声迎出来,拘谨又热心地笑着, 连忙招呼两位客人。

走进院内,一阵浓烈的香气萦绕弥漫,周措和安华打量四周,看到葡萄架旁有一个石砖砌成的小小花圃,种着几株玫瑰,饱满娇艳,周措便记起那次送她回学校,在她宿舍里也曾见过玫瑰。

寒暄过后,众人走入堂屋,今萧把背包放在旧沙发上,外婆拎着热水瓶沏茶,外公请他们落座。

今萧说:“前边有一家民宿,环境还不错,你们今晚可以住那儿,也可以住这儿,都随意。”

外婆闻言忙说:“住我们家里就好了,做什么要出去浪费钱?房间都收拾整齐了,很干净,不用住外面。”

周措说:“我们来得仓促,怕打扰你们。”

“不打扰,”外公说:“家里很久没来客人了,我们两个老头老太太就喜欢热闹,不怕打扰的。”

安华笑:“那就住这里吧,我看挺好。”

老人家说:“乡下地方,不嫌弃就行。”

今萧领他们去东厢房,这里有一个独立的小堂屋,进去是一个房间,再往里还有一个套间,正好能够住下两人。

床铺整洁干净,枕头被子都是新换上的,屋内摆设朴素,衣橱柜台和沙发还是九十年代的东西,瞧着十分怀旧。

安华扔下背包躺在床上,叹一声:“我怎么有点儿困了?”

周措看看手表:“要不休息一会儿,我也想睡个午觉。”

今萧说:“现在已经三点了,你们别睡太久。”她转身往外走:“我待会儿叫你们。”

“好。”

他们两人倒没有贪眠,半个钟头便精神饱满地起来,走出厢房,看见今萧和她外婆正在墙角水槽前,一边谈着家常,一边搓洗衣物。

安华打了个哈欠,说:“山里就是舒服,刚到一会儿,人都变懒了。”

今萧回过头,见他们出来,问:“睡得还好吗?”

“神清气爽。”安华笑。

今萧拿干毛巾擦擦手:“出去走走吧。”

周措一边穿外套,一边看着她被冷水浸得通红的手,没有说话。

她回堂屋拿上外套,带他们外出闲逛。

刚离开院子,安华瞥见周措牵起今萧的手,握了一会儿,一并揣进口袋中。

安华视若无睹,拿出手机,不时对着沿途的老宅子拍照,说:“看看这些瓦片和墙砖,真漂亮,这个村子其实很适合拍电影,荒村客栈什么的。”

今萧闻言蹙眉,抿了抿嘴,问:“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她面色认真,道:“我和我弟弟小时候回来,晚上不敢出门,到处黑漆漆的,尤其那些废弃的房屋,非常吓人。”

安华挑眉一笑:“小孩子当然会怕,我都多大年纪了?要不然你讲个故事吓吓我?”

今萧当真默了一会儿:“故事没有,梦倒是听过,是我外婆告诉我的。”

周措皱眉打断:“你们真的要聊这个吗?”

安华哼笑:“洗耳恭听。”

今萧见他神气的样子,面不改色,淡淡说道:“我外婆的祖母在她很小的时候过世了,有一次做梦,她梦见自己在老家的大屋里,忽然听见外头有人说话,她走到门边,看见她的祖母站在田坎边和人讲话,没讲两句就往家里走来了,她在梦里很清楚祖母已经过世,很害怕,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找啊找,决定躲到门后去,她拉开门,看见祖母就站在门后。”

说着停顿片刻:“然后就吓醒了。”

安华看看四周,然后指着今萧对周措说:“她怎么这么坏?你管不管?”

周措故意说:“我好像也有点怕了。”

今萧低头笑了笑,安华自顾往前走,不理会他们,周措垂眸看着她:“你今天比平时放松很多。”

她笑意微敛,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三人沿着小路,穿过田野,茫茫山谷下,人烟稀少,房屋零散,他们不紧不慢地往山腰观音庙去。

途中偶遇一群采风的学生,背着画板,说说笑笑地从前边走来。

今萧三人自然而然站到枣树旁让路,众人擦肩,几个女孩子回头打量,还未走远,听见她们娇俏的声音交头接耳:“好帅呀…”

安华嘴角轻扬,待人离开,笑问周措:“你觉得她们在说谁?”

周措不予理睬。

他转而问今萧:“你觉得呢?”

今萧愣怔,不由得抬眸望向二人,这下周措也看过来,似乎饶有兴致,等待她的回答。

她抿了抿嘴,诚然道:“周总。”

安华当即苦笑,清咳一声:“你就不能讲讲客套话,说两个都帅吗?”

今萧面色如常:“要听客套话,这个问题就没有必要了。”

安华眯起眼睛来回打量他们二人,连连点头道:“好,好…”

从观音庙下来,已近黄昏,天色沉郁,院落亮起灯笼,黑瓦森森,炊烟袅袅,今萧的外公特地去村口买回许多菜,又宰了一只鸡,满桌家常,招待贵客。

大黄狗趴在腿边,龇牙咧嘴地啃骨头吃。

席间开了一瓶白酒,度数不高,几杯下喉,身上暖了些,周措脱下外套放在板凳上,袖子挽上手肘,转而看了看今萧,低声说:“你别喝酒,伤口刚好。”

她点头:“我不喝。”

这时看见外婆偷偷碰外公的胳膊,示意他不要贪杯,外公说:“没事,今天高兴,我们家萧萧回来了。”

安华笑道:“老人家有福气,你们的外孙女很懂事,是个好孩子。”

外婆说:“这两年懂事多了,以前也不听话的,一点儿不让人省心。”

今萧立刻感觉有两道诧异的目光向她投来,似有询问之意,她不大自在,只解释说:“青春期,有些叛逆。”

周措闻言挑了挑眉。

月亮升起,院子一片幽暗,这顿饭从黄昏吃到晚上,两位老人已经离席,烧水洗漱,回房里休息,留他们三人在桌上继续聊天。

安华喝多了,略有些醉,忽而对周措笑说:“其实偶尔看见那些白头偕老的人,心里还是挺羡慕的,比如游小姐的外祖父母,住在山里,朝夕相对,也算神仙眷侣了吧。”

周措点了根烟,把打火机搁在桌沿,略笑说:“那得问问游小姐才知道。”

今萧握着一杯热水暖手,说:“神仙可以不吃饭,不挣钱,不为生计奔波,人可不行。”

周措笑着摇头:“好吧,不该问你,我忘了你这个人非常不懂情趣。”

安华耸耸肩:“算我一时感慨,太理想化了,想想也对,就算是衣食无忧的夫妻也未必过得自如,更何况寻常人家。”

周措闻言愣了愣,又听他道:“比如我父亲,曾经四次步入婚姻,又四次逃离婚姻,选择的机会太多,反倒无法从一而终,当然我并不认为感情必须从一而终,因为人是会变的,这个东西自己根本无法掌控。”

周措想了想,说:“所以这就是你一直不结婚的原因?”

安华轻轻打了个酒嗝,摆摆手:“结婚或者不结婚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哪种方式过着舒服,我就过哪种日子,如果遇到合适的人,我也并不排斥婚姻。”

“倒是你和裴若,”他忽然谈及这个话题:“其实早年我就想劝你,感情走到尽头,双方可以理智放手固然最好,如果不幸闹得两败俱伤,也该尽快了断,千万不要拖延,也不要心软,否则只能让两个人继续不开心而已。”

周措面无表情,转着酒杯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