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瓷却不说话,地面上的影子忽然蠕蠕而动,发出亮黑的色泽,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城主吓得全身瘫软,怔怔地瞪着那个硬是从影子里钻出的黑色怪兽。它的头已经完全钻了出来,上面有着黑色的毛发,一双眼暗金夹杂血红,看起来分外诡异。他看呆了。

渐渐地,黑兽完全钻了出来,不叫也不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城主,动也不动。清瓷和玄武都觉得有些古怪,两人对看一眼,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眼看城主慢慢停止了颤抖,似被蛊惑住一样静静地与它对望,双眼渐渐失去神采。

风声忽起,夹杂着喃喃的人语,听不真切,仿佛有个人贴近身体耳语一样。城主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双手拢在袖子里,恭敬地对黑兽弯腰行礼,口中朗声道:“谨遵暗星大人的教诲,小人纵然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再抬头时,眼底有一片诡异的暗金色光芒,一闪而过,方才的焦躁懦弱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他打开了书房的门,说道:“两位可从书房后面的院子里走,假山后有一条小路可以到后门,后门的守卫我马上让他们撤除。二位走好。暗星大人吩咐感谢两位的相助,此恩情她一定不忘。”

清瓷二人有些讶异地互看一眼,玄武忍不住说道:“你……没事吧?暗星说了什么?”

城主微微一笑,“两位走好,恕在下不能相送。”

玄武还想问,却被清瓷拉了住,“走吧,出去再说。”她不由分说,飞快出了书房,黑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眨眼就钻入了影子里,再无痕迹。

“到底是怎么了?暗星一个字也没说,她到底想干什么?”玄武觉得情况异常诡异,有些不好的预感。清瓷轻道:“你看不出来么?暗星给他洗脑了,直接用她的瞳术。不然那个肥猪怎可能突然变个性子。”

玄武一惊,“莫非她要你带这只兽走遍神界,对所有的城主洗脑?!”清瓷笑道:“当然不是,她只求我带她来曼佗罗,还有宝钦。宝钦那里最近太乱,所以我选择先来曼佗罗。”

说完她轻轻一喟,“有些平静,只是表面,追求这种平静的下场,大约就是一起毁灭。你死我活,不管是人还是神,总有对立,只要对立便逃不出这四个字。”玄武怔了半晌,才道:“时间久了,所有的乱都可以平定的,为什么非要闹到一死一活呢?”

清瓷叹道:“大概因为……人永远不甘现状吧。”

玄武忽然一动,立即想回头,清瓷捏了捏他的手,止住他的冲动,回头轻笑道:“阁下跟了我们好久,想来看了不少好戏,何不出来一见呢?”她望向庭院中的一棵尚未开花的桂花树,树影婆娑,似乎藏了一个人。

过了一会,一个人从树后缓缓走了出来,将覆在面上的发拨了开来,却见其面容俊美,长眉入鬓,正是辰星!

清瓷说道:“辰星大人怎么也学会了这些小把戏,怎么,偷看很有意思吗?”

辰星微微一赧,嘴上却不示弱,冷道:“对付你们这些偷偷摸摸暗中捣鬼的行为,我不需要用什么正大光明的手段。”

玄武皱起眉头,手掌本能地握向玄武剑。清瓷握住他的手,对辰星轻道:“那也好,我们捣鬼捣去一块儿了。你刻意暴露气息,就是等我们发现你吧。如何,想说什么?”

辰星压低了声音,却颇为严厉地说道:“你们带着暗星的影兽,鬼鬼祟祟地对曼佗罗城主做什么?!”

清瓷冷笑一声,“不关你的事。麝香山已经没落,五曜也已经不存在了。这些事情,也不需要你来关心!”

辰星大怒,杀气陡然勃发。这个女人,她总能用最刻薄的语言,瞬间戳穿他所有的痛处!

“关不关我的事轮不到你这个叛神来说!”他森然地说着,手指微微一动,水刺从指尖钻了出来,在月色下发出透明的光芒。

第四章

“别那么冲动啊,辰星大人。”清瓷淡淡地笑了,“麝香山破灭了,你若仍然心存不甘,便该将力量用去对付白虎他们。难道是我领兵破了麝香山的吗?难道是我让那些凡人背弃你们的吗?”

辰星被她说得完全哑然。清瓷轻道:“你是在迁怒,辰星大人。”他颓然垂下手,怔了半晌,才道:“暗星……她让你做什么?方才就算我迁怒好了,可是神界好容易平静了,你何必要再生事?清瓷,虽然麝香山的破败与你没有直接关系,但如果当初不是你的恶之花……!”

他忽然顿住,没说下去。怪谁呢?恶之花吗?还是怪眼前这个狡猾的女人?他自己何尝不是,那么轻易就动了心,至此万劫不复,他有资格怪别人吗?

辰星长喟一声,“算了。错的,都是我们……做了那么久的神仙,连骨子里都沾染上腐朽的味道。原来一切都在变,我只是装做看不见,不知道罢了……我没能够遵守麝香王的教诲,我有罪。”他眼中泪光莹然,咬牙忍住。

一直沉默的玄武忽然轻道:“麝香王并不如你们五曜想的那般圣洁不可侵犯,他至死所做的错事,或许比一个普通凡人所犯的错更要严重。”

“放肆!麝香王岂容你随口玷污?!”辰星又忍不住瞪起了眼睛,“就算天下现在是四方的,也不许你们侮辱之前的神界!”

玄武正要说话,却听书房那里传来一阵喧嚣,那个被洗脑的城主在大声吩咐着什么,不一会,凌乱的脚步声就往正宫门那里奔去。后宫门那里寂静无声,只有盛夏的蝉鸣,微弱绵长。清瓷笑道:“看样子城主已经把人都掉开了,我们先走吧。有什么要吵的,出去说也不迟。”

三个人迅速往后宫门走去,那里果然半个人影也没有,玄武抱起清瓷,双足一点,轻松地翻过了宫墙。刚落地,辰星就追了上来,怒瞪着他,似乎非要他说个明白。玄武叹了一声,“你明明是知道的,为什么非要我说出来呢?炼红夫人的事情,司日的事情,为什么要被压下去?”

辰星脸色一白,“是那只狼妖修行了无耻的媚香术勾引了王!”

玄武不等他说完,冷道:“那我问你,她的媚香术既然有那么大的能力,怎么不见你们被勾引了去?麝香王的本领绝对不会连五曜都不如吧?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辰星哑口无言。玄武继续说道:“为什么当初炼红与麝香王欢好的时候你们下面的人通通被蒙在鼓里?为什么她刚生下司日麝香王就将她放逐去青杨山?为什么司日一个堂堂麝香王的儿子沦落到看司月和岁星的脸色?为什么司日被毁了容貌?为什么这件事被封了去?为什么……”

“你住口!”辰星再也无法忍受,大声吼了出来,吼完他的脸色却更白了,颤声道:“为了掩人耳目,杜绝悠悠众口……为了掩饰自己犯下的过错,为了保住做王的尊严!为了……为了他自己!那般高高端坐在云端,冷眼看天下众生挣扎……我原是愿意相信他的!我原本愿意相信他慈爱众生的话的!”

玄武冷道:“你们五曜大约只知道炼红夫人的事情,这事他大可以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最多把过错全部推到无辜的炼红夫人身上罢了!嘿嘿,妖颜惑主,言行放荡不检!好动听的借口!你知道他对白虎一族做了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先代白虎之神都是风华绝代的武将,而到了这一代却生出一个孱弱的孩子么?”

“你又知不知道,为什么玄武之神要有两个吗?知不知道他对阴间做了什么手脚?”

辰星背上冷汗涔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良久,他才干涩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全是麝香王下的手?”

玄武点头,“他用了死咒诅咒白虎一族,白虎生下来的时候是死婴,如果不是先代白虎之神一直防着麝香王,早用神力在棺木上刻下法阵,白虎绝对活不到现在!白虎一族向来以聪明灵敏而闻名,加上他们具有天生的神力,举凡占卜,巫术,诅咒,星相……无一不精无一不会,何况已经连续有两代白虎做了战神,在下界妖神大乱的那年立下累累功劳。功高震主,这样的人才,麝香王怎么可能放任他们嚣张下去?说到底,他不过是枕着前代几个麝香王立下的太平盛世过下去的庸才而已!”

“当初新建神界的时候,玄武之神只有麒麟一族,暗玄武是不存在的。麝香王为了控制四方,特别是我们麒麟一族的血液有招魂的奇效,绝对不能随便流血牺牲,所以才安排了暗玄武来保护,代替我们明玄武去死。明着说是保护,其实是监视!若不是墨雪从小就跟着我,一派天真无邪,以我的行径,恐怕死了千万次也不止!”

“告诉你吧,你与荧惑这些从物中化出来的,根本不算是神,你们只是道行比较高的精怪而已!真正的神,在神界初建的时候,全是拥有异能的凡人!人死了之后便要去阴间轮回的,但初代麝香王觉得人与神应该有区别,所以与阴间王订了条约,神永生,发生意外死后魂魄即刻散去,永不回归阴间。但你知道吗?其实神没有永生的!他们毕竟是人,最多活个三五百年就死了,你当了那么久的五曜,有见过以前的五曜么?除了镇明那怪物,你还有见过别人么?”

辰星低声道:“有人说过,先代的诸神厌倦了世俗,隐居去了神秘的深山,永不出世……”

“好天真的神!你们居然愿意相信!”玄武冷笑了起来,“什么隐居,他们根本是早就死了!死后连魂魄都保不住。先代麝香王就是病死的!麝香王怕自己以后也会暴毙,所以利用神力强迫阴间结界缩小,小到无法容纳神的魂魄。你们一直禁止的敛魂术为什么突然盛行起来?如果最高处的人没有默许,这种禁术怎么可能允许使用?神不是不死,而是死了之后可以用敛魂术不断复活!把魂魄牢牢锁在肉体里面!而我们四方呢?不光因为是非人而被排斥,也因为我们是精怪拥有天生的长命而遭到嫉妒!先代的四方之神绝对活不过同期的五曜,只要五曜有一人死了,四方必然也要死一个人!这就是你们麝香王嘴里的维持神界平衡!”

辰星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苦笑起来,“你与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把之前的一切都否定了……连我这个神的存在都被否定了……玄武,你们四方真是……铁石心肠。”他的泪水终于无法忍住,潸潸流下,打湿了俊美的脸。辰星,五曜,你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你曾经虔诚信仰的一切,一切都是虚假的!或许,连你这个人都是虚假的……你只是一个水里的精怪,无意成了神,登上了云霄,便高贵起来了么?

玄武沉默了,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心下有愧,“抱歉,我无意令你伤心。”

清瓷柔声道:“你无须如此难过,原本就没有神的堕落而已。大约就是凡人做了天梯,努力攀登想成仙,触到了天门便摔落下来罢了……但谁也不能否认,努力攀登的凡人,至少看上去很神圣,很……遥不可及。”

辰星黯然道:“触到了天门,却进不去。那么真正的神,在什么地方?难道是暗星?”

清瓷失笑,“你大约是糊涂了,暗星不属三界众生。它是千万年下来人积累下来的欲形成的妖魔,对,它其实是魔。曾经活在人心里的魔。”

辰星大声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帮魔?!凡人互相折磨很有趣吗?!”

清瓷敛去笑容,近乎悲哀地看着他,“你不是人,你不懂得。人倘若不互相折磨,便活不下去了。理想的地方在哪里?只要有人在,它便永远只能存在于梦想中!一面追求美好,一面却互相分歧,为了自己的私欲伤害别人。白虎新建的神界其实岌岌可危,爆发一点引子便会全部崩溃。暗星,不过想做那个点燃引子的人罢了。”

辰星摇头,“我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只要知道,她不过做了一件与我一样的事情,加快崩溃。反正总是要腐朽的,不如它根基还嫩的时候尽快推翻。澄砂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了,白虎也一样。……我也一样。”

辰星默然,过了好久,三个人的影子都被偏移的月色拉斜,长长地,无边无际地蔓延,漆黑无比,如同他此刻的心情。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吐了出来,仿佛是一声叹息。

“真正的神,究竟在哪里呢?”

他喃喃地说着,转身就走。究竟,在哪里呢?踏破这万丈红尘,穿越这九重九的天,他们是否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说笑?用平淡的眼神看着他们这些无奈众生的各种挣扎?为什么,不出手救一救他们……?

遥不可及的不是努力往上攀登的凡人,自以为是的封神到头来只是一场悲哀的笑话。倾尽生命里所有的力量,也抵不过九重天外的淡淡一瞥。

他的喉咙里一阵酸痛,突然觉得心灰意冷。活了近千年,他从未像此刻那样,觉得痛苦绝望,即使亲眼目睹曼佗罗的死,也没有丧失全部的力量。一生的信仰,一生的尊严,此刻完全破碎了。

玄武见他慢慢走远,背影那么萧条,忍不住想追上去安慰两句。清瓷拉住他,轻道:“你现在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你给了他太残酷的一个真实,总要给一些时间让他回味吧。我们也该走了,先去落伽城待两天。我想确定一些事情。”

玄武忽然笑了一声,怆然道:“努力攀登天梯的人?我们何尝不是如此?清瓷,我们努力的样子,当真能拾到一点点神的风采么?”

清瓷叹道:“我如何知道……?我也没有见过真正的神……”

只是……玄武,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可以通过努力去达成心愿的,然而有些事,却是如何努力也无法完成的。努力攀登的人,至少可以努力让自己像神,却永远也做不了真正的神。或许就是因为得不到,才令人为之疯狂。

伏神,原来是个神话。凡人伏的,只是自己。

****

“北方,有异动。”

低垂着脸的术师,忽然嘶哑着说了一句话。他面前的青铜鼎无比巨大,里面跳跃着烟与火,映得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异常可怖。

“哦?”白虎从累累卷宗里抬起了头,定定地看着这位在下界被人称做活神仙的术师,据说他的预言从来没出过错,于是白虎便命人将他请了来,替事务繁忙没空算卦的自己预测前路。

“术师何出此言?”

术师袖子一挥,将鼎中的烟与火一下拂了去,然后他仰首忽然唱起了调子古怪的歌,“沧阑的巨兽啊!是天崖坠落的黑色星辰!盛开的花朵啊!凋零在它残酷的爪牙下!切切!不可卤莽!锁链与火焰只会令它疯癫!哭泣的人儿啊!抬起你的手腕!血与泪会在掌心结出狂妄的自由之果!切切!”

唱毕,他恭敬地伏下身子,对白虎低声道:“王明白了吗?”

白虎很想笑出声,这一番又唱又挥,声势挺大,他第一次看见有人这样占卜。但,突然他笑不出来了。巨兽,黑色星辰,北方的异动,盛开的花朵……这些,在他脑海里一遍一遍徘徊,渐渐理出一个轮廓。他皱起了眉头。

“朕明白了,术师请下去吧。朕自有对策。”

术师恭敬地叩首三次,这才慢慢退出了偏殿。

白虎想了半晌,忽然张口唤道:“奎宿,今天轮到女宿当班照顾暗星大人吧?”

从殿后的幽深影子里传出奎宿的声音,“回太元王,是。”

白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理理袖子,笑道:“折子看累了,走,我们去看看暗星吧。”

先不管那个术师说的是真是假,事情如果和澄砂有关,他便要好好探个究竟。如果他没记错,澄砂被甜梦锁锁住进入深睡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她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又给他捣蛋?

正午炽热的阳光好象一点都无法侵入这个荒芜的小殿,刚踏入殿内的青砖上,白虎便觉一股清凉湿润之气扑面而来。他忍不住笑道:“这里倒是比偏殿舒服许多,看来以后我该经常来探望澄砂才是。”

奎宿揭开墙上的垂地青帘,帘子后面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只放着一张床,一个小案。澄砂合目在床上深深地睡着,一点声音也没有。女宿坐在床边,低头静静地看着她,连白虎进来了都没发现。

“她一直睡着吗?”

白虎突然轻声问道,女宿一惊,急忙站起来转身行礼,“见过太元……”

“行了,别多礼了。”白虎摆手,悄悄走去床边,替她掖好被子,然后坐了下来,仔细看她。澄砂似乎正做什么好梦,嘴角弯了起来,面上红晕正浓,呼吸香甜可闻。她长长的睫毛还在微微颤动,看上去似乎下一刻就会醒过来对自己微笑。

白虎情不自禁伸出手抚摩她的脸,柔声道:“她似乎做着好梦……只是不知道梦里有没有我……”

女宿和奎宿都默契地保持沉默,脸色都没变。白虎这样的举动,他们已经是习以为常了,大概只有来暗星这里的时候,他才会露出一点温柔的怜爱之色。

“对了女宿,暗星大人最近有什么异常的行为么?例如突然醒过来,或者说了什么梦话之类的。”

他把澄砂的手握住,细细抚揉,爱不释手。

女宿垂首道:“回太元王,暗星大人一直睡着,并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

白虎“哦”了一声,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没有看出任何破绽。突然,他握住澄砂的肩膀,摇了两下,“澄砂……澄砂……醒一醒?”他柔声唤着,但床上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反射性地“唔”了一声,动了动,继续做她的好梦。

“澄砂,醒一醒。我送你回家,你不是一直想回家么?”

白虎的话让后面两个人脸色大变,但谁也不敢说话。

白虎垂下身体,几乎贴上她的脸,她面上一丝一毫不正常的神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然而她只是不适地哼了一声,呼吸依旧绵长,嘴角弯得更深了,真的在做什么好梦。

白虎看了半天,终于安下心来,双手顺着她的脸一直滑下,沿着脖子,肩膀,滑去她的腹部。那里微微隆了起来,缓缓跳动着。白虎低头在她唇上一吻,轻道:“你在为我孕育生命呢,澄砂。我只盼还有时间可以抱抱我们的孩子……也盼有时间可以看到你醒过来的样子……”

澄砂只是在笑,嘴角盈满了甜蜜,睫毛如同小刷子,撩在他脸上酥麻地痒。

他紧紧将她拥在怀里,一声叹息。

“澄砂……”

第五章

极西有大雪山,连绵万里,人迹罕绝。传说中,如果有人能够跨越这座无边无际的雪山,便可到达三界之外。三界之外,是光怪陆离的世界,热闹而且斑斓。那里有张着翅膀的人,有三头的鸟,还有长长尾巴的白猿。

当然,传闻向来夸张,况且多为凡人的臆测。穿越雪山究竟有没有张翅膀的人,不得而知,但荧惑与炎樱在山中行了多日,倒是见了不少白猿——长得无比巨大,切脾气暴躁攻击力极强的白色猿人。

荧惑是火中化出的精灵,尽管他一路上已经极力压抑自己的力量,还是不免让脚下的冰雪尽数融化,经过的道路呈黑黑的一条焦糊状,枝头上的白雪也全部化成温暖的水,淋了身后炎樱一头一脸。

这样的情况炎樱已经完全习惯,连抱怨都没有,只是掏出绢子自己擦了去,在后面柔柔笑了起来。荧惑听她笑得开心,不由回头愕然地看着她,“……怎么?”

她笑道:“不,我只是想到刚才遇见的那些白色巨猿。它们在这雪山中也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早已习惯冰天雪地的气候,恐怕连什么是火都不知道。我现在才想明白它们为什么那么暴躁地对着你发脾气,一定是不喜欢你身上炎热的感觉。”

荧惑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将挡在面前垂得过低的松枝轻轻折断,好不让跟在后面的人撞到头。炎樱默默地看着他黑色的背影,自从进入雪山之后,她似乎已经很习惯这样看着他的背影了。他是个非常沉默寡言的神,常常她说了十句,他也回不了一句。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觉得这种气氛很好,她从未这么满足过。

“有斜坡,小心。”

荧惑淡淡地说着,一脚先跨了过去,然后回身伸手扶她。炎樱歪着头笑道:“荧惑,我们已经在雪山里待了五天,你一定要穿过去吗?万一传闻是假,雪山后面什么都没有,那该怎么办?”

荧惑低声道:“那没关系,什么都没有更好。我不爱见人。”

“那么镇明大人他们……你也不愿再见了吗?”炎樱抓住他的手,便再不放开。

“……”荧惑沉默了一会,“他们不同,只要想见,随时可见。但……以后再见也没有意义了。神界已破,天下易主,五曜这个称号也消失了。以后,我只是普通人。”

“我也是普通人,荧惑。能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幸福。”她柔声说着,用力握紧手。周围即使白茫茫一片,除了冰雪什么也没有,她却觉得比任何美景都要美丽。其实,只要能与心爱的人在一起,任何地方都会有最美丽的景色。

荧惑忍不住放慢了脚步,忽然有些犹豫,好象想回头与她说点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是的,炎樱,能与你在一起,真的是太幸福了。以前我从不知道,幸福的滋味竟然如此甜美。我们要……永远这样在一起……我们该……

他在心底嗫嚅着怎么把话出来,可是越想越乱,额头上忍不住憋了许多汗。终于,他下定决心这一次一定要把心里的话一起倒出来,好教她知道他也一样重视她,他的喜欢,一定比她的要多。对!就该这样说!

“炎樱!我……!”他猛地回头,对上她有些惊讶的眼睛,舌头顿时打了结,“我……我……那个……”他的背后一阵冷一阵热,从未如此紧张过,一对上她清澈温柔的眼睛,他就什么都忘了。他叫她,到底是要说什么来着?说什么……?

“我……那个!小心!那是个坑!”他用力将她扯了过去,结果炎樱没反应过来,左脚突然踩了进去,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恨得直咬牙,赌气甩开她的手,一个人到前面生闷气去了。

“荧惑……”她在后面叫,他装做没听见,用脚在雪上划着,不知道是气自己还是气别的。“荧惑!”她大声叫了起来。他不耐烦地回头,“干什么?!”

炎樱被他的粗鲁吓了一跳,一手指着旁边的松林,一面小声道:“里面……好象有人在哭……”

他一怔,凝神细细听去,果然是有人在嘤嘤地哭,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但因为周围安静而且空旷,所以听得很清楚。荧惑微微皱起眉头,这种深山野林,哪里来的人?难道是山精鬼怪作祟?抬头看看日色,刚过了午时,正是阳气最旺的时候,鬼怪不会在这种时刻作祟,那是什么?

“听声音,好象是个女人诶……”炎樱低声说着,“我们去看看吧!说不定是山里人家遇到了什么危险!”

荧惑原本是想掉头就走不去理会的,但见她站了起来往林子里走,只好跟了上去挡在她前面,“我走前面!你只好小心自己脚下就可以了!”

松林里的树并不密集,东一棵西一株,杂七杂八地排列着。声音从右手边传过来,可是望过去,那里只有茫茫的白雪,半点人影都没有。荧惑猛地停下脚步,疑惑地打量着周围的松树。不对!这里不是普通的野地!这些看似杂乱稀松的树……是按八卦排列的?

他一一数了过来,横三纵四,坎位出挑,是简单的阵法,令外人无法看清阵中的真正景色。这里莫非是有人在隐居?他反手抓住炎樱,沉声道:“跟着我走,千万别踩错步子。”他朝着最稳定的兑位走过去,横三步竖四步,绕了半天才过了两株松树,哭声果然更近了。

再走一段,眼前的景色忽变,满眼的挂雪松树突然全部退了下去,露出一条羊肠小道,小道上并无积雪,两旁甚至有碧绿的青草。炎樱奇道:“这里好怪异!看上去好象有人走过的样子!”荧惑没有说话,四处仔细打量一番,阵应该是绕过去了,也就是说,走到这条小路的尽头,便可以找到真相。

小道甚是弯曲扭拐,经常感觉走到了尽头已无路,却又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继续走下去。荧惑记得甚清楚,向左拐三次,经过十株松树,向右转五次,道旁种了许多兰色小花,往回退着走了十步,那里有一排篱笆。推开篱笆,眼前景色豁然开朗。

却见一片氤氲的小湖泊,水气腾腾,竟似是温的。湖畔不远处种了许多柳树,奇特的是在这滴水成冰的大雪山,它们居然青翠悠扬,一派春光好景象。柳树后面的景象被掩盖在温热湖水的雾气中,看不清楚。另左手边有一条乌黑小石子拼出来的路,袅袅曲曲,道旁长着许多蝴蝶兰,一直蔓延去很远很远看不清的后方。

哭声,就在湖畔。

炎樱被这里温暖宜人的气候和景色震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轻道:“……一定有人隐居在这里……我们是否不该去打扰?”

荧惑皱着眉头飞快往前走,雾气渐渐浓厚起来,他抬手一挥,一道火光划破雾气,方圆一里之内的景象立即变得清晰无比。

湖畔坐着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女子,乌发如云,双颊胜雪。一待看清她的容貌服饰,两人如遭雷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炎樱只觉脑子里嗡嗡直响,满目艳光几乎无法逼视,只想着天底下居然有这种美人!

那女子似乎没发现他们,只是默默地坐在湖畔,任凭氤氲的雾气将自己的裙摆打湿。眼泪顺着她姣好的脸庞一颗颗滑落,落在湖里荡漾起一圈圈的涟漪。此情此景,炎樱突然有一个冲动过去将那女子的泪捧在手掌里,好教她不要再哭了。

“是精怪。”

荧惑突然低声说了一句,她一惊,“是妖吗?怎么可能!她那么好看……”

荧惑摇了摇头,“色相可以无穷变化,她身上有妖气,虽然不是厉害的大妖,但在这荒地里做此魅惑之相,必然是会害人的。”

“你要除了她?”炎樱忍不住想说情,那女子说美也不是极美,但身上自有一股我见犹怜的气质,带着五分的柔,六分的雅,七八分的媚,教人一眼望过便再也忘不了。这样的美人,无论是不是妖,死去总是让人不舍的。

“雪山虽然人迹罕绝,但也时常有樵夫为了生计上来砍柴,或者有过路人怀着与我们同样的心思翻越雪山。这女人一身的媚气,凡人一旦被色相所迷,便会任她为所欲为。趁她道行还浅,害人不多,还是除此祸患为好。”

荧惑双唇一抿,杀机顿现。湖畔的女子忽然一惊,似是感觉到了什么,惊慌地抬头望过来,一见他二人,她也是一愣,缓缓站了起来。

“她发现了……荧惑!先别动手……我觉得她不像坏人!”炎樱急急地说着,拉住他的手,话音刚落,却听那女子张口唱起了歌!

两人心神忽然一荡,竟好似突然被泡进一大池温水里,从头顶到脚趾都舒服得想蜷起来。她唱了什么内容,完全无证可考,甚至连字句都听不清,但曲调极柔极软,妩媚妖娆,她的声音仿佛天籁,由低到高,由轻到重,完全不费任何气力。

炎樱觉得眼前突然出现了种种幻觉,仿佛自己穿着华丽的衣裳坐在小楼上笑看绿了的芭蕉,红了的樱桃,凉风习习,花瓣发出细微的娇腻声响。她一生从未体会过如此优雅安详的生活,不由痴在那里,只觉那女子的声音似凉风轻打花瓣,似案上碧色茶水的袅袅雾气,再细一点就要断开,偏偏由断不开,一波接一波地丽音不绝。

她沉溺在这种美好的幻象里,突然发觉全身都不能动了,手指都是软绵绵地,她心知不好,该去抵挡那魅人的歌声,但那女子忽地压低了声音,如同柔声叙述,枕边耳语,渐渐低下去,柔下去,偏偏又在最底处打了个转,轻松绕回来,一声比一声高,如同巍峨的群山,起伏连绵,望不到尽头。

炎樱又是迷惑又是惊惶,出了一身冷汗,心下大悔。她果然是魅惑人的妖物!不是用色相,却是用比天籁还美妙的歌声!眼看那女子一步步走过来,她和荧惑却动弹不得,急得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过去。

那女子走到了约一丈远的地方,却停了下来,歌声也停住了。炎樱微微松了一口气,就听那女子幽幽一叹,柔声道:“你们是误闯进来的行人?快出去吧,按原路走出去,向西直行,再有两天的路程便可见到天台,过了天台,差不多就可以穿越雪山了。希望你们不会迷路。”

炎樱大奇,她没有伤人的意思?居然还指点路程!更奇怪的是,自己的身体居然完全不听使唤,自动转了过去往前走!刚走没两步,那女子忽然咦了一声,“你……能抵挡我的歌声?唉,快别这样,我没有任何恶意,只是隐居山林的人,不想被打扰。你们快出去吧,不然他来了,发起火来,你们一定会害怕。”

炎樱正疑惑,却听荧惑沉声道:“会用歌声迷惑人心,你是水妖?什么隐居山林,这里难道不是你迷惑凡人然后吞噬魂魄的地方么?!”炎樱只觉背后突然一热,似是他不再隐藏神力,尽数爆发了出来。

那女子惊呼了一声,显然极是惊恐,“我……我没有害人!你……你是神?!会用火,你是荧惑?!”

炎樱突然觉得自己可以动弹了,想来是那个女子受惊,妖力一时无法控制的缘故。她急忙回身,却见荧惑掌心吞吐出血红的神火,冷冷地看着那个跌坐去地上,不敢动弹的女子。她赶紧奔过去将那女子扶了起来,柔声道:“抱歉,打扰了你的安静生活。他的确是荧惑,你怎么知道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