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小笺上留下了三四行蝇头小楷,镇明双指一搓,那团火苗瞬间熄灭,龙骨命盘绿幽幽的光芒也终于收敛下去。镇明小心拈起那张小笺,轻轻一抖,落下些许灰烬,笺上的字全部透空出来,原是被火烧穿的。

“怎么样?”非嫣小声问着,凑过去仔细看。却见上面零零落落,字不成字句不成句,完全没有任何文法,根本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在最后一行,有几个小字:【枯花,刺兽,空森】

“这是什么?”非嫣怪叫了起来,“莫明其妙的几个字,这就是神界的未来?!”她瞪向镇明,希望他能解释一下,谁知镇明也迷惑地摇头,“……我也不清楚,莫非是二字文法?是隐射什么吗?”

玄武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枯花……枯花?清瓷,莫非是指你的恶之花?”他转头看向沉默的清瓷,她叹了一声,“不清楚,但我的小小血肉之躯居然能化进神界天命之中,是不是福气?恶之花的确是枯了,除了接触我身体的方圆十里,我可以用法力做出来,其他的地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想是被暗星的能力压了下去。枯花或许是指我……刺兽也勉强可以猜测出来是说暗星,她被刺了?意思说是被杀了吗?”

镇明喃喃道:“不知道,这种卦象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枯花,刺兽……这些只能勉强猜到一点意思,但空森是什么意思?”神界有叫空森的地方吗?他怎么从来没听过?

“不管怎么说,刺兽,我们姑且当作是暗星被杀的意思。但问题是被谁杀了?什么时候杀的?难道是白虎?”玄武搓着下巴,始终摸不着头脑,“要不再对这几个字测一下?让命盘来详解。”

镇明回头,就见命盘上断了的红线崩直,蠕动着向兑位窜去。他摇了摇头,“没办法了,银牙法阵的力量被补了回来,破绽只有一瞬间,过了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法阵最多维持不过三月,即是,白虎只有三个月的命了。”

玄武陷入沉默之中。是吗?白虎快死了,虽然早知道这个既定的事实,但当真的来临,被人告知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候,他还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二人除了立场不同,起初爆发的那场斗争之外,白虎并没有为难他什么。如果当初他选择了四方的立场为第一,今天的一切是不是不会发生?

他的胡思乱想被清瓷打断,“如果白虎真的只剩三个月的命,那么他一定在这三个月里用尽手段维护住神界的平和。他没有后人,下届太元王很可能给身边的亲近,至少他是个不会把烂摊子交给别人解决的人。如今松林这里起乱,他不知道的可能性不大。我们暂时别急,先看看情势再说。”

“看完之后呢?”非嫣突然发问,“白虎赢了怎么办?松林赢了又怎么办?”她的话难得犀利,清瓷都有些发怔。非嫣笑了笑,轻道:“镇明,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反正我已经退出这些权力争夺了,我来,只是好奇。如果这次你还想涉足,我也不阻拦,但抱歉,我再也不会陪你或者等你了。”

这是……威胁?玄武清瓷不知道该说什么。镇明叹了一声,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拉过来,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对我放狠话,你真的能舒服?我该恨你的绝情,还是该恨你的不信任?”非嫣撅起嘴,“我管你怎么恨我,反正我不要插手这些事,只是看着好玩而已。”

镇明笑了笑,转身对玄武说道:“那么就这样办吧,我的立场不会变,只是心存好奇的探视而已。你和清瓷有什么想法?”

玄武看了一眼清瓷,她的嘴角有些无奈地勾着,半好气半好笑。玄武咳了一声,“镇明,你该不会真以为我们打算去夺什么天下吧?”清瓷接着道:“当然,多半是好玩,另外还有些不甘心,被暗星利用了一着。所以想看着事情怎么发展。这么好玩的事情,非嫣,你真打算离开不看?”

非嫣撅着嘴,嘟哝起来,“谁说要离开不看?我只是说明立场而已嘛……”“那就是说你同意了一起观察,暂时不离开?”清瓷带着诱惑性地问着,非嫣果然入套,“当然!不离开!我要看个过瘾!”

“那好啊,”清瓷笑着拍手,“一路上只有两个人难免寂寞,四个人一起行动再好不过了。接下来呢?你们打算去什么地方?”

非嫣突然发现自己被清瓷诱惑着骗了同行,不由气馁,无奈地看着镇明,他摸了摸她的脸,爱怜地说道:“那也没关系,一起走热闹些。不过我们向来随性而走,没什么固定要去的地方,所以没什么不方便的。”

清瓷笑道:“那好,我想宝钦这里暂时是探不到什么风声了,神界四大城镇都走遍了,不如去太元山附近逛逛。顺便看看能不能探出暗星的一点风声。”

“这样不太好吧?”镇明犹豫着,“那里是白虎的地盘,太靠近会有危险。何况暗星被雪藏,恐怕根本探不到什么。”

他本以为非嫣会附和自己,谁知她突然抓紧自己的手,两眼闪闪发亮,好像天上的星星。完了,又把这只狐狸的趣味勾起来了!镇明无奈地看着微笑的清瓷玄武,只好点头,“那……一起去吧。不过之前,还是先把那对婆媳送去无尘山为重。”

非嫣拍手道:“那个简单!明天一早我就送过去,晚上就能回来。你们在这里等我!”

第十三章

“……法阵如何了?稳住了吗?……他昏了多久?有叫他吗?”

女宿在一阵阵低语声中骇然惊醒,睁眼立即见到熟悉的屋梁,他在这间漆黑窒闷的小屋子里已经连续待了半个多月,一直在维持棺木上的法阵……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怎么会浑身无力?好像,是躺了下来,眼前有些模糊。

他吃力地转头,对上白虎那双银灰色琉璃般的眸子,女宿吃了一惊,赶紧撑起身体要行礼。

“见过太元……”

他的动作和话语被人拦住。白虎含笑按住他的肩膀,柔声道:“是我的疏忽,竟然让你连续维持法阵那么久,方才你体力不支昏倒在这里,法阵产生了一点小破绽,不过现在已经没关系了,我让胃宿和奎宿两个人继续维持。你现在需要休息。”

女宿战战兢兢地躺了回去,低声道:“属下有罪……让您失望了……”

白虎笑了笑,“自从我做了王,你们对我是越来越害怕了,对吗?你们认为我会变成一个滥用权力胡乱迁怒的人?”

“属下不敢!”女宿赶紧辩白,白虎摇了摇手,“无需在意这些,别人怎么说我那是他们的事情,但我不需要只会对我说自己有罪的下属。你先歇息一下,法阵暂时不需要你来维持了,我有新任务交给你。”

女宿疑惑地看着他,白虎顿了一会,才道:“暗星睡了多久,你还记得吗?”女宿点头,“已经有五个月,属下每五日便按照您的吩咐重新施加咒术,暗星大人她……一直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真的没有一点异相?”白虎好似自言自语地说着,摸着下巴好似在盘算什么,“果真如此也罢了,但我算了又算,总觉得神界最近有些诡异……”倘若将澄砂排除出去,局面就会暧昧模糊,找不到混乱的源头,但如果考虑到她会做手脚,一切就明朗了。

“属下愚鲁……不明白您的意思……”女宿不敢随便搭话,他半个月前几乎每天都待在暗星身边,她熟睡如同婴孩,连眼皮子也没动一下。白虎大人,是否过于多疑了?

白虎叹了一声,转身定定望着案上的一瓶鲜花。是她?不是她?他不知道自己期望一个怎么样的结果,倘若她真的一直在睡,他会失望,但如果一切是她暗中搞手脚,他也会失望。澄砂曾说他这个人是很难取悦的,因为越到后面就越不明白他究竟想要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一直在狂热追求的,是结果还是过程。

“你如果能起来,就陪我去看看她吧。三天没见了,我也开始想念她。”而且,那个术……应该接近尾声了。孕期,她的身体被照顾得无微不至,上次去见她的时候,腹部已经隆起,里面现在孕育着一个生命,她和他的。想到这里又忍不住感动,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滋味了。

女宿赶紧爬了起来,望旁边看去,胃宿和奎宿两人正凝神维持法阵,方才渐弱的银色光芒又旺盛了起来。他松了一口气,稍稍整理一下凌乱的衣物,随着白虎往后面的小院走去。

时值冬日,院落里处处白雪,上面半个脚印也没有。小院子里空荡荡的,异常寂静,院门半掩着,几只小麻雀在那里蹦跳觅食,回头看见白虎二人漫步而来,便赶紧飞了开去。

白虎抬手拂去梅枝上的积雪,轻道:“她一个人睡在这里,虽然幽静,但也寂寞。我该常来陪她才是……”女宿一个字也不敢说,但造成这种局面的,不正是白虎自己吗?只能说,他狠起来的时候,无论什么人都能下手惩治,为了他心中的理想,悲伤与哀怨都不算什么。现在也不过发发感慨而已。

推开屋门,负责看守照顾的牛宿立即惊觉,一待看清是白虎,他赶紧下跪,“属下见过太元王!”白虎摆手,“噤声,无须多礼。暗星大人怎么样了?”牛宿垂手道:“暗星大人一直沉睡中,并无任何异常动静。她身体状况很好,妊娠反应也不明显。开始的一日几次孕吐现在已经没有了……”

白虎不等他说完,便揭开门帘,屋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至,夹杂着一股幽幽的香气,白虎忍不住跨了进去,轻道:“好香……”抬眼见到屋内床边还放着木桶,里面漂着几根淡金色的发丝,还有一些花瓣。室宿正用大方巾小心擦拭着澄砂的头发,一见白虎进来,唬得手忙脚乱,不知该马上下跪行礼还是先把澄砂的头发擦干。

“嘘……”白虎竖起手指,示意她退下,然后顺手接过一块新的方巾,坐去床边亲自替她擦头发。见此情形,女宿他们立即知趣地退了出去,白虎忽然低声道:“女宿你留下来,我有事吩咐。”女宿只好垂手站在床边,眼角也不敢瞥一下澄砂沐浴后嫣红的秀颜。

白虎却很久都没有说话,手指眷恋地滑过她细腻的脸,顺着下巴一直去脖子,手指细细拨着她的唇。她安静地闭着眼睛,完全没有任何动静,好像一个安静的人偶,鼻息温柔地,似乎正做什么好梦。

他并起双指,点上她的额头,贴着她的耳朵轻道:“该醒了,澄砂。太阳照在脚上了。”话音一落,女宿骇然地发觉澄砂居然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睫毛颤了好几下,眼皮倦倦地抬了起来,露出暗金色的眼瞳,两条狭长的血色瞳仁细成了线,几乎看不清。

女宿发出无意识的声音,瞪大了眼睛,澄砂慢慢抬头,静静地看着他。女宿手足无措地跪了下去,“属下见过暗星大人!”等了半天没见她回复什么,他惊疑地抬眼,澄砂却只是怔怔看着自己,眼睛里没有一点神采,仿佛一具空壳。他呆住了。

白虎笑道:“不用担心,这个术到了后期人会自动醒过来,但神智还需要时间恢复,她只是睁开眼睛而已,其实本人还是在沉睡的。”他替澄砂把微湿的长发编成两条辫子,一面又道:“再过几日,她还可以说话,但还是没有完全醒过来。等她生产的时候,大约就能完全恢复了。”

他的话语如此温柔,女宿背后却出了冷汗。为了防止暗星伤害肚子里的孩子,竟生生让她睡满十个月,一直到生产的时候才恢复……等于闭眼再睁眼,便是跨过生死界限一次,醒过来的时候立即就要面临生产的剧痛……女宿咬住唇,忍不住发寒。眼前的少女虽然是暗星,但看上去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罢了,能承受的了么?

“澄砂,你越来越狡猾了。”白虎低声说着,伸手按向她头顶天灵盖,五指紧紧扣住,“其实你一直醒着,对不对?”他的语调渐渐温柔,仿佛柔和的春风。女宿却觉得阵阵发冷,垂着头维持沉默。

“澄砂,我不怪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所以不要装了,很辛苦,不是么?和我说话,我绝对不怪你也不惩罚你,以我的名誉保证。”白虎低头,在她鼻子上印下一吻,然后顺着鼻梁一直吻去她额头上,再吻上她馥郁柔软的头发。澄砂只是怔怔地看着虚无的前方,睫毛都没有颤抖一下。

白虎勾起嘴角,琉璃眼中的光彩渐渐炽烈,锐利无比,“澄砂,再耍着我玩,我可真要生气啦。我承认我开始轻看了你,你能忍受五个月不动一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但现在收起一切假象,和我说话,再装下去,后面别怪我狠毒。”

澄砂依然没有声音,维持着原先的模样,白虎皱起眉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竟好似要将她从床上拽起来。女宿再也无法忍耐,急道:“太元王!请息怒!暗星大人确实没有任何意识!属下观察了五个月,她的确没有任何假装的迹象!请您明鉴!不要伤了自己的子嗣!”

白虎停下动作,对他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女宿,你太天真了。小看对方的话,被耍的人就会是自己。”“可是……!”女宿不知如何说。白虎抽回手,按去她天灵盖上,轻道:“不听话的人就该受到惩罚,任何人都一样。”

他掌心忽然吞吐出银色的光芒,渐渐变做针尖一般,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手掌。女宿大骇,惊叫道:“请谨慎!太元王!暗星大人目前有孕在身!”话音刚落,白虎的手掌整个扣了下去,那些银色的针尖般的光芒全部被按进澄砂的脑袋里!

澄砂陡然瞪大了眼睛,面露极端痛苦的神情,张口尖叫了出来,双手痉挛着乱挥,剧烈挣扎起来。女宿惊恐之下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防备,冲过去按住她的身体,防止她抓伤了白虎,但她的气力出乎意料的大,一把甩开他的手,在床上不断翻滚,床单几乎立即被她的冷汗浸透,她的十根手指死死拉扯着头发和被子,指尖用力过度迸裂了开来,流出细细的鲜血。

“白虎大人!”女宿情急之下使用了旧称呼,他狠狠跪去地上,用力磕头,“求您放过暗星大人!就算您不怜悯她怀胎十月,也该爱惜您的子嗣!她的孕吐刚刚见好,请您放过她!”

白虎冷冷看着近乎疯狂的澄砂,她脸色惨白,眼睛里却依然没有神采,只知道本能地叫嚷翻滚。他猛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公文,抛去女宿脚下。

“你自己看看。”他起身,一把拉上帐子,由着澄砂在里面尖叫撕扯,他如同不闻。

女宿浑身发抖地捡起那张纸,展开一看,上面写了几行字:【十一月三查,宝钦城有异相。城主松林疑为叛党,行径异常。有人报,月底某日夜半子时,城主行宫上方有苍阑之光瞬闪即过。查无结果。】

“苍阑……之光……?”女宿不解地抬头望向脸色铁青的白虎,白虎露出一个冰冷的笑,“苍阑之兽,暗星的另一个称呼。你现在还觉得我是错怪了谁么?”

女宿顿了半晌,才轻道:“但这样……也不能确定是暗星大人……何况松林是您亲自委任的城主……当日我们也详查过他的一切过往,也监视过很久,确定他没有问题您才安心的。何况暗星大人一直在这里安睡,屋内总有两人以上在照顾,她出了什么动静我们如何不知道?请您三思!”

白虎沉默良久,霍地一下拉开帐子,右手在澄砂汗湿的脸上轻轻一拂,那些银光顿时被吸了回来。澄砂立即安静下来,只是衣服湿透,头发被汗水沾了满脸,脸色惨白,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白虎沉声道:“此事暂时搁置,女宿,以后每三日用此法伺候暗星大人,有任何异常的反应立即告诉我。”他转身就走,一面高声吩咐,“室宿!暗星大人刚醒了过来,情绪有些激动,你替她重新沐浴!”

女宿茫然加惊惧地回头看澄砂,她依然安静地躺在那里,双眼无神,怔怔地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只是,她的拳头,捏得死紧,有细细的鲜血从指缝里蔓延出来,染红了床单。

女宿怔在那里,这一身,竟真的不知如何处置才好。

****

寒冬腊月,万里雪飘,这样的时节,不宜出门。最好是三两好友热一壶好酒,做两个小菜,在窗前浅酌畅谈赏雪。这样才不枉逍遥人生。

很可惜,有人并不是这么想的。镇明坐在窗前,有些头疼地端着杯子,他对面坐着清瓷和玄武,而此刻最应该在自己身边的那只狐狸精却精力充沛地跑去外面和客栈老板的儿子们堆雪人去了。当然,早知道非嫣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要她喝酒和人聊天,不如让她出去玩来的快活。

有时候镇明会想,到底是自己太死板跟不上她的脚步,还是她太自由散漫,完全不顾及他的性格?他浅嘬一口清酒,叹了一声。对面的清瓷笑吟吟地看着外面打雪仗的嫣红人儿,大概是很开心,非嫣脸上都是红扑扑地,眼睛里满是晶莹笑意。

“她活得很自由,任何时候都不会亏待自己的快乐感觉。这样的性格真让人羡慕。”清瓷淡淡说着,夹了一筷子虾仁放去嘴里,一面又道:“玄武,真抱歉我是个死水一样的人,没办法陪你出去玩。”

玄武咳了一声,赶紧收回一直流连在外面的目光,“那也没什么……我也不像她那样孩子气……”才怪,他其实觊觎外面的冰雪天地很久很久了。圣兽麒麟最喜欢寒冷的气候,未成人形的时候幼麒麟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雪地里狂奔,学习如何控制冰雪。

玄武喝了一口酒,轻道:“我一直看外面,是因为想起以前的事情。不过无忧无虑在雪地狂奔的感觉,现在再也找不到了。我也很羡慕非嫣,其实随性做事是最困难的,毕竟世间有太多无形的束缚。选择遵守还是叛逆,全在自己的心。能像她那样,完全自信不会做错事,说的话遇到的人都能够用真心对待,对我来说还是太困难了。”

镇明听他如此称赞非嫣,忍不住失笑,“这样的称赞绝对不能让她听到,不然狐狸尾巴就要竖天上去了。非嫣没有那么自信,也不会完全用真心。她只是永远选择自己喜欢的东西罢了,换句话说,就是她永远不会让自己产生吃亏或者不快活的感觉。有些事情你我或许一生都放不开,于她却不过是过眼云烟,看着新鲜而已。”

“过眼云烟就已经值得称赞了……”清瓷感慨地说着,“人受了伤害侮辱,最正常的反应是要报复回来。倘若所有事情都当作云烟,神界也不会变成现在这种局面,我也不会……”

玄武见她又想起以前的事情,不由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正要说些安慰的话,清瓷却傲然一笑,“但我却没有后悔过。我无法当作过眼云烟,我就是那种要报复的人,天生如此,我也无法。”

事过境迁,现在再提这个敏感话题,大家都没有了当初的尴尬,说说笑笑闲聊了好一会,非嫣突然飞奔了进来,满身满头的雪,寒气扑面。镇明笑着站起来拍打着她身上,一面道:“终于疯完了?我以为你忘了我们在这里呢。”

非嫣却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急道:“快出来!我刚才看到了一个人!应该还没走远,赶快追上去!”

镇明奇道:“谁?为什么要追?”

非嫣用力跺脚,“哎呀!是辰星啊!出来那么久都没碰到他,难得在这里遇到,怎么能不上去打个招呼?”

玄武愣了一下,转头望向清瓷,自那次离开落伽,他们也再没见过辰星。本以为他也像荧惑那样隐居,原来也是四处游玩么?清瓷站起来笑道:“那正好,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何不一起去追他,大家喝酒谈天,岂不快活?”

非嫣等不及她说完,掉脸就跑了出去,一边用手往东边指,“那里那里!他往那里去了!快追!”

三人跟了上去,一路狂奔,一直拐过街角,就见前面的官道上站着一个黑色披风的男子,他正站在卖艺的摊子前面呆呆地看着。那背影身形,确实是辰星无疑。镇明加快脚步,奔过去一把按上他的肩膀!

“辰星!”

那人显然吓了一跳,急速回头,见一路冲过来三四个人,都围在自己身边,他不由苦笑了起来,嘴角勾出一个俏皮的弧度,眼睛也眯了起来。

“哇,这是要做什么?难道你们在通缉我?”他歪头问着,一掌拍上镇明的肩膀,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镇明吸了一口气,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最近都去了什么地方?过得怎么样?”

辰星眨了眨眼睛,却不答他,只是看了看他身后的玄武和清瓷,轻笑起来,“你们几个怎么会走一路?真让人吃惊。”说着他又对非嫣暧昧地挑起眉头,“好久不见,小狐狸越来越美了,镇明滋润有功哇!”

非嫣立即红了脸,啐了他一口,“你还是老样子,出言不逊!半点神仙的样子都没有!”

辰星嬉笑着抓了抓鼻子,“本来也不是神仙,要那些虚伪的架势做什么?在这里碰到正好,我知道这个小镇有一家特别好的酒馆,一起去聚聚,如何?”说完,他露出一个最标准的辰星式无赖笑容,“当然,我身上没钱,镇明你得请客!”

第十四章

“自从离开麝香山之后,就再没遇过你了。辰星,这些日子都去了什么地方?有见过荧惑么?”

镇明替他斟了一杯酒,然后仔细打量他。他看上去似乎和以前有一些不同,无论是笑还是沉默,都仿佛是虚幻而且心不在焉的,但,曾经不可一世的犀利自负,也消失无踪。

辰星笑了笑,挠着下巴轻道:“你这一说我倒也想问问,荧惑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他好像很擅长躲起来不让人找到。该不会带着炎樱姑娘又去了阴间吧?”

第二次了,他回避自己的问题。镇明不动声色,他果然变了不少,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他不经意地望了一眼对面的清瓷玄武,笑道:“对了,还没告诉你,我和非嫣最近打算和玄武他们同行。近来神界有些异动,民心不稳,我们在宝钦相遇,所以一起商量着打算回麝香山探探情况,如果你没事,想不想一起去?”

“哦……”辰星有些冷漠地瞥了一眼玄武,淡道:“人海茫茫,你们能遇到还真是巧,太巧了。麝香山早就破败了,现在回去还能看什么?”

清瓷见他言语间十分戒备,不由微微一笑,“的确很巧,能在这个小镇子遇到你,也是很巧。莫非就是所谓的缘分?”她笑,对辰星眼里阴冷的光芒视而不见。司水的神,实在太容易受动摇了,简单几句话就能撼动他一直以来的信仰。这样的人,想必活得很累。

非嫣鼻子向来灵敏,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辰星和清瓷之间好像有点不对劲。她转了转眼珠子,发觉镇明维持沉默,好像不打算逼问自己曾经的同僚,而玄武压根就没有说话的打算。

她嘻嘻一笑,欢快地说道:“辰星,有件事要告诉你,听了你别激动哦。”

辰星笑道:“狐仙大人有什么指教?小人洗耳恭听。”他做出谦卑的样子,倒和以前一样生动。

非嫣清了清嗓子,“是关于阴间的。前几日我赶路的时候遇到了几个出来修行的无尘山同僚,他们告诉我,阴间近期好像有了一些变故。”

辰星不等她说完,手里的酒杯咣当一声落在桌子上,酒液洒了一身。非嫣想不到他反应如此巨大,不由愣住了。辰星显然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用袖子拂去身上的酒,一面强笑道:“哎,真是的,居然连酒杯也端不稳,看样子我太久没有活动筋骨了。抱歉!”

非嫣顿了一下,才道:“辰星,你这些日子行踪不定,该不会是想自己找到阴间的入口吧?”

辰星垂下眼,没有说话,显然她说中了。非嫣叹了一声,“阴间的入口如果那么容易就给找到了,早几千年就被当年的麝香王吞占啦!那里是往生之地,生灵是不可以进去的,像你这种神也罢了,如果是普通人,一旦误闯阴间,不死也得死了。你要去阴间,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辰星还是没有说话,看上去神色虽然平静,但眼底却是波涛汹涌,情难自己。非嫣柔声道:“我见你刚才一直看着卖艺的,就明白啦。你一直想着曼陀罗姑娘,是不是?”

她吸了一口气,又道:“就算你去了阴间,也未必能找到她,道君绝对不会由着你乱闯轮回路,再说过去那么久,属于她的那条路早就消失了,你也找不到。话说回来,就算道君拦不住你,让你上了轮回道,你也没办法在成千上万个生灵里找到她。找到了又有什么用?生灵离开阴间只有消失的份,不是每个人都有炎樱的好运气能让荧惑用神火护住她的魂魄。何况最关键的……她并不想回来。你也知道,对不对?”

辰星忽然抬手,“别说了……”他低声说着,“就算那里有成千上万的魂魄,我也可以第一眼看见她,我相信我能做到。她……若是不想回来,我便在那里陪着她,陪她轮回做人,做动物,做花做草都没有关系。你以为我在乎么?!”

非嫣无奈地叹息,“辰星,到现在你也没看清一个事实。她并不希望你这么做,不是吗?她想要的只是以后不要再遇见你而已,临死的最后一个愿望,你也无法满足?”

“那我的心情呢?!难道我是神,就该没有愿望,一直永远死水一样过下去?!我就该忍耐,就该不在乎,就该冷血无情?”他沉声说着,“我做不到!是,我就是一个自私的人!我不想痛苦,我也想得到幸福!”

“辰星……”镇明见他已然动情,不知该如何劝,或许他也没什么立场去劝,该拥有的他都有了,得到幸福的人的怜悯,大约只会让他觉得更痛苦。

非嫣轻道:“我还没说完,那天我遇到同僚,他们告诉我,阴间有些变故。因为麝香山崩溃了,所以当年麝香王与阴间王设下的承诺也跟着失效。神界初建的时候,为了区分人与神的不同,阴间王让神永生,即指就算遇到什么意外神死了,魂魄也会立即消散,永不入阴间。这是他们的协议。但现在改朝换代了,白虎做了新的神界王,又没有和阴间王定下新协议,因此,神不再永生,死后魂魄也会进入轮回道。”

辰星怔了很久很久,才喃喃道:“意思是,如果我马上死了,魂魄就可以进阴间了?也可以拥有轮回?”

非嫣点了点头,“话是这么说,但你毕竟不是人变成的神,所以具体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可以再带你去一次阴间,问问道君。倘若可以就此轮回,你一定也会安心很多吧?至少不用在无限的时间里一个人生活。”

辰星轻道:“真的能去?道君……他不是说了神的魂魄阴间无法容纳么?他不会再次怪罪?”

非嫣嘻嘻一笑,“你听他胡说,阴间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容不下神的魂魄!再说神的魂魄也没什么了不起,最多凡人的灵火为绿色,神的灵火为金色而已。道君只是遵守阴间王定的规矩罢了,神永不入阴间。你们以前闯进去就是害他犯了戒律。这个老头子很古板的!”

话说到这里,一直保持沉默的玄武忽然问道:“神不再永生,是不是说我们现在都成了凡人?”

非嫣转着眼珠子笑道:“这点你应该比我清楚才对,神到底有没有真正永生过。情况大概就是以前死后你们不用去阴间,现在死后要去阴间轮回,投胎重新做人。以后能不能成神,就看自己的造化了。”

清瓷勾起嘴角,“看起来阴间的王倒非常仁慈,往生之地,到底与人间不同。”

非嫣拍手站起来,说道:“如果想去阴间,那我们就回客栈,我可以开道。清瓷,你们想不想去见识阴间风光?人世间走来走去都是红花绿树白雪,阴间可是完全不同的哦!”

玄武和清瓷对望了一眼,都笑了,站起来齐齐点头,“有这个机会,为何不去?”

****

无论人世间怎么变,阴间永远是那么寂静空旷,仿佛任何一点喧嚣都无法侵染进去。灰蒙蒙的天空,满眼的迷雾,流淌在四周围的无声无息的漆黑迷津河。还有,道旁每三步的一盏血红牡丹灯。

清瓷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色,忍不住流连,非嫣挽住她的手,笑道:“这里是三步不回头,清瓷你是人,千万别在这里迷失了,不然就会掉去迷津里哦!”

“掉去这黑色的河里?”清瓷见迷津里隐然有无数大小漩涡,漆黑望不到尽头,也忍不住有些发寒,“掉下去会怎么样?”

非嫣耸了耸肩膀,“掉下去就上不来啊,迷津看起来是河水,其实里面是空的,充斥了世间所有的欲望怨恨等等,等于将自己的一生重新经历无数遍,痛苦也重尝无数遍。在阴间,能得到轮回的人,都是在这里经过挑选的,意志不坚定的人很容易就被迷津拉下去。轮回也是需要资格的。”

玄武见天空飘荡着无数绿莹莹的火点,有大有小,偶尔有几簇落在自己衣服上,却不熄灭,便忍不住用手捞起来。那火触手半点灼热的感觉也没有,酥酥的,更像一种粘稠的物事。他用手一搓,“簇”地一下,火就熄灭,露出里面的字,他粗粗看过来,里面无非是“痴”,“嗔”,“怨”,“恨”之类的。

“这是什么?”他拈起一团火,回头问非嫣。

“那是往生之人身上留下的所有欲望,这条路就是洗刷欲望的路,走完它,往生之人便会平静下来,忘记生前种种痛苦喜悦。”

清瓷顺手捞了一朵火焰,却见里面写着“伤”,她叹道:“大约活在世间的人,死后鲜少有快乐的,都是怨气悲伤。欢少忧重,人的一生都是这样么?”

非嫣笑道:“倘若都是快乐,谁还愿意死呢?就是因为幸福难求,所以才珍贵,才值得去珍惜。不过话说回来,很多怨恨都是自找的。人是很容易钻牛角尖的,一旦进了死胡同,就出不来了。”

说话间,眼前忽地豁然开朗,迷津河与牡丹灯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面前只有无数条七彩斑斓的道路,仿佛巨大无比的蜘蛛网,纵横交错,令人眼花缭乱。

“轮回道到了。”非嫣笑吟吟地说着,忽然把手放去嘴边,大声叫道:“道君——!我来了!你快出来!”

话音刚落,就听前面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说道:“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不把我烦死你是不会甘心的,这个小狐狸精!”

非嫣猛然转身,看都不用看,直接扑过去轻车熟路地在熟悉的位置捞起熟悉的胡子。“好道君!想我了没?”她嘻嘻笑着,用力拉着面前那个矮个老头的山羊胡子,那老头又矮又胖,偏偏还穿着一件五颜六色的羽毛袍子,看上去就像一颗皮球。此刻他正龇牙咧嘴地扯回自己的宝贝胡子,一面冲非嫣瞪眼睛。

“死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小时候还叫我一声道君爷爷呢!还是你弟弟好,从不和我胡闹!”

非嫣抱着他一顿蹭,大大撒娇,“司徒那小子就喜欢闷骚,装模作样。道君你可别被他骗了。”

道君捏了捏她的鼻子,虽然看上去很是恼怒的样子,却掩不住疼爱的神色,他清清嗓子,吹胡子瞪眼睛地说道:“你这丫头,动不动就把自己的汉子带过来,那么喜欢阴间干脆就留下来别走了!阴间王刚废除和麝香王的协议,你就来钻空子,这次又带这么多人是要做什么?”

他扫了一眼对面的清瓷他们,见到辰星忽然一怔,却没说话。

非嫣笑道:“就是为了废除协议的事情来的,道君,现在神死后也可以进入轮回了,那你看看对面那个很英俊的小子能轮回不?就是他啊,那个穿黑衣服的白脸小子。”

道君眯起眼睛,沉默了一会,才道:“如果是那个穿白色毛皮的家伙,我可以很肯定告诉你他不会死。他不是人变成的神,而是妖仙,你个死丫头能活多久他就能活多久。就算遇到意外死了重新投胎也还会是妖仙。旁边那个漂亮丫头是人受了神力成的半神,死后可以轮回。至于你汉子,他本来就是人,你要舍不得他死了,以后可以来阴间陪他。”

他把玄武清瓷镇明通通说了一遍,却独独漏了辰星不说。非嫣撅起嘴,“你是故意的吧,道君?明明知道我不是问他们!”

道君叹了一声,走去辰星面前,沉声道:“你来了,我一直在等你。阴间真是被你们这些神搞的乱七八糟,总是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等我?”辰星愣住。道君转身指向后面,“仔细看看,那里的路一直没消失。还记得是谁的轮回道么?”

他指的是一条纤细的粉色小路,一直蔓延去最深远的黑暗里,望不到尽头。辰星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一锤,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然后渐渐加速,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他不可思议地,又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那条路,“那是……”

道君叹道:“魂魄踏上轮回道,去了该去的地方之后,道路就会消失。我做道君已经有几千年,从没见过不消失的轮回道。想必这条路上的人一定有刻骨铭心的东西放在心里,路还在,她就无法轮回。我想,她心系的人应该是你。你去见见她吧,一直困在轮回道上的滋味并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