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也不说话,只是颇有趣味地看着清瓷,甚至还歪着脑袋来看。清瓷给他看得狠不得将他从水里提出来一脚踹飞去印星城,她面上一片冷漠无波,只看了一眼就别过脸去,只是那人的眼光如同刀剑,刺得她浑身难受。那是什么眼光?带着研判,带着谨慎,丝毫不像他此刻表现出的悠闲。这个人不好惹……清瓷本能地这样感觉。

“辰星,她是我的乐官。”

太白突然开了口,打破这个尴尬的僵持。水里那个无赖一般的男子终于把脸转了过去,对太白笑了起来。

“我自然知道她是你的乐官,我只奇怪以前怎么从未见过你有这么漂亮的部下。”

说着他从水里一跃而起,瞬间就站定在他们面前。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干爽的地方,黑色的裤子还在往下滴着水。他随意甩了甩头发,也不管身上的水滴都甩到了面前两个人的脸上。清瓷忍耐着抬手将脸上的水迹擦去,瞥了一眼太白,却见他一点都不在意似的,可能已经习惯了这个莫名其妙的辰星。

辰星将湿漉漉的头发拢了拢,从手腕上摘下一串玉饰,随意将头发束在了背后。此刻湖边寒冷无比,他满身潮湿,却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在胸口抹了抹手上的水,也不知能不能抹干,又甩了甩,才说道:“我就知道你这个五曜之长永远守时,果然一刻不差就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川水宫走去,行经之处,水痕遍地。太白跟在他身后,沉声道:“镇明来了么?”

辰星耸了耸肩膀,叹了一口气,“他没来,倒是把司月招过来了。我最烦这个女人!也不知道她好好的干吗来我这里!”说着他回头对太白笑了笑,有些暧昧地说道:“我看啊,她是因为知道你要来,所以才放下那个臭架子死皮赖脸地跑过来!我可没请她!太白,我真同情你!”

这种口没遮拦的腔调,清瓷倒是第一次在麝香山这里听见,不由有些好奇起来。莫非司月当真如他所说,对太白有不一般的感情?这真是奇了怪了……司月不是一直以严谨自律而自豪的么?

太白微微皱起了眉头,“辰星,你怎么总是喜欢胡言乱语?我们乃为天地之神,怎可随意用言语亵渎?你若总是这般泼皮胡搅,当心被妖孽之物趁虚而入。”

辰星哼了一声,斜斜地瞥了他一眼,冷道:“太白,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如果心中当真澄净无杂物,自然什么也不忌讳。只有心虚的人,才会不停地束缚这个,严禁那个。如果说到被人趁虚而入,你自己却是要小心!”

清瓷看着这个泼皮男子,却见他眉宇间竟然极为庄严,嬉笑之时居然也不改其色,心中不由一凛,微微发寒。这个神,好古怪的气息!五曜之中竟有这等人物!她一直以为五曜中太白为首,端正强大,除了他,最需要提防的是镇明和荧惑。却想不到断念崖中,川水宫前,有这等桀骜不驯的人物,看他那双眼……她陷入了沉思中。

太白却没有反驳,一路上便只听辰星一个人在那里唧唧呱呱,也不知他哪里来的那么多话。三个人走了半天,才走到川水宫前。刚一踏上紫色水晶的台阶,就听见殿前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刺了过来。

“已经午时三刻,辰星,太白,你们来迟了。”

清瓷微微抬首,立即看到了司月,却见她穿着月白的华美衫子,头上盘着极繁琐的盘丝髻。她不由想笑出来,记得每次有能见到太白的场合,丝竹都会花上好几个时辰来盘这个发髻。看来司月果然心里有鬼,或许早已给辰星看得清清楚楚。

辰星“啧”了一声,很明显地将厌恶之情露在了脸上。他也不答话,回头对太白低声道:“她就交给你了!我去里面安排宴会。”

说完转身就走,看也不看她一眼。司月的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刚要开口说话,却听太白沉声道:“见过司月大人。”

她的怒色稍缓,放柔了声音轻道:“不用多礼,今天我来,也是想借着这里轻松的气氛,听你说说视察神界的情况。”

她有意无意地看了看清瓷,眼光里也不知是什么色彩,闪烁不定。倒让清瓷在肚子里冷笑了半天。

走上紫色水晶的台阶,没有殿门的川水宫内的景象顿时暴露出来。却见殿内无数盏长明灯,映得人影晃动。许多面容秀美的女伶在里面穿梭,见到辰星的时候都娇笑着行礼,一点尊敬的神色都没有。那个无赖男子居然也笑吟吟地一个个搂搂抱抱,圣洁的麝香山顿时颇有些春色无边的感觉。

司月的脸色又黑了下来,沉默着和太白走进了大殿,只见四周全是晕红色的水晶柱子,地面也铺着黑色的水晶,光可鉴人。从高耸的殿顶垂下无数层叠的粉红轻纱,有风拂过时,款款摇曳,如梦如幻。

殿内的女伶们一看到司月,顿时端正了神色,再也不敢放肆嬉笑。辰星暗叹了一声,回头看着太白,说道:“宴会已经准备好,且和我去海歌厅。”

说着转身刚要带路,却听司月冷道:“这些女伶都是你的?这般不知廉耻,放纵情欲,自甘堕落。你身为神,居然不去约束?也罢,海歌厅不需要这些女伶服侍。太白,这个是你的乐官?有她一人足够。”

辰星“切”了一声,随手捞过两个秀丽的女伶,一手揽一个,挑衅似的说道:“你不要她们服侍也罢,我却要两个人来服侍我。”

司月的脸色几乎已经和黑水晶的地板一样黑,兀自忍了半天,额头上青筋直蹦。她咬牙看了一眼太白,这才忍耐着不说话,飞快地往殿后走去。

第八章

海歌厅为川水宫中第三大厅,专门用来举办各种私宴和小典礼。其顶为夜蓝色水晶雕刻而成,从下仰视,颇有一种仍然处于夜空下的感觉。最绝的是夜蓝水晶上还布满了一点一点的荧光,也不知那到底是什么做成,真的如同天上的星子一样璀璨可爱。

大厅周围为透明水晶墙,光线幽暗,隐隐约约似乎有水痕荡漾开来,身处其间就像在水底一般,有一种安闲舒适的感觉。光线虽暗,却不会让人觉得困乏,辰星似乎是个很懂得如何去享受的神,尤其是这种直观的能看到的华丽奢侈。

一步入海歌厅,跟在辰星身后的两个女伶,立即飘然而入。一边一个,从薰香的袖子里取出两颗龙眼般大小的夜明珠,安放在墙上特有的凹槽里。厅内顿时给那四颗夜明珠映得光亮如同白日,却见夜蓝色的殿顶,地面也是夜蓝色的,夜明珠发出幽幽的带着天蓝的光芒,更奇特的是那光芒一映在透明水晶墙上,立即呈现出无数波澜似的花纹,原来水晶墙上存在许多水波状的雕刻。这样一眼看去,厅内竟真的如同梦幻般的水底,美仑美奂。

或许是有司月在场板着一张脸,那两个女伶连笑也不敢笑上一下。三个神围着一张放在厅正中的青石小桌坐了下来,桌上早已准备好酒杯,还有数样颜色艳丽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小菜。女伶手持酒壶,斟上三杯之后,立即退到了一边,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一切都安静到古怪,太白倒没什么,只整了整袖子,端起了酒杯;司月用眼角瞟着辰星,似乎希望他充分发挥长舌的本事说上点什么来打破沉寂;辰星的脸色却铁青一片,似乎越来越不高兴。半晌,他才飞快地端起了酒杯,对太白象征似的举了举,“喝酒。”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

司月的脸面顿时又开始挂不住,额头上突突直跳,好象已到了濒临极限的样子。清瓷站在一边,只想笑。她咬住了唇,成心看好戏。这个辰星当真狂妄之极,对司月都敢这样直接的不屑,眼下就看如何发展。一个好好的私宴,会不会演变成斗场……

“喝酒如何能无乐,清瓷,奏上一曲。”

太白的吩咐让她暗地跺了跺脚。她还等着看司月的笑话呢!女伶替她搬过来一张玲珑可爱的青石凳子,就放在太白身边。她一坐定,气定神闲,手指在那半透明的弦上柔柔一拨,流水一般灵动的曲子顿时丁冬响起。

乐声响起,顿时将方才僵持的气氛冲淡了去。司月的脸色虽然依旧不太好看,却勉强端起了酒杯,对太白温柔一笑,说道:“下界一行当真辛苦你了,我且敬你一杯,望你始终圣明透彻,端正自持。”

她的眼波如水,微微带着感激的神色,显是感谢太白为她解除尴尬。辰星撇了撇嘴角,不甘不愿地拿起酒杯,只因太白邀他一同干了这一杯。

酒过三巡,女伶们忙着添酒,海歌厅内弦声悠扬,酒香也慢慢飘散了开来。太白时而与司月说着下界的情况,时而和辰星聊上几句,终于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冲淡了。清瓷默默地拨着七弦,尽挑上一些欢快喜悦的曲子来弹。许是司月喝多了一些,许是她的曲子弹得实在棒,司月居然面露笑意,对太白柔声道:“这个乐官很不错,就是当日为荧惑举办的庆典之上替墨雪伴奏的那个吗?”

太白点了点头,司月转头看了清瓷半晌,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神界多久了?原本是哪里的人?”

弦声稍止,清瓷垂头轻声道:“回司月大人的话,我叫清瓷,来神界已有千年,原本是落伽城人氏。”

“落伽城?”司月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向太白,“就是被你屠杀了半个城镇才降伏的那个最边远的城镇么?”

清瓷面不改色,听着太白淡然道:“那个城镇的城主甚是顽固,若不下狠手,没有办法降伏。”

司月笑了一笑,举着酒杯递上前去,“当真劳苦功高,敬你。”

悠扬的七弦声又在厅内响了起来,气氛甚是融洽。清瓷唇角带着些微的笑,五根手指拨动的越发欢快,曲子如同蜿蜒盘转的小溪,千回百转,令人心旷神怡。越是到了柔软的地方,她越是小心撩拨,一曲流云宛溪,给她弹得淋漓尽致。连辰星都忍不住放下了酒杯,仔细听了好久,才赞叹道:“弹得好!温婉却不柔媚,流畅却不轻浮!果然厉害!”

她微微一笑,眼睫半垂,掩去深邃目光。只是那唇角,弯得勉强了一些,谁也没看出来。

私宴渐至尾声,女伶们撤下残酒剩菜,换上芬芳扑鼻的茶,还端上一篮洁白的如同鸡蛋大小的东西,看上去软绵绵的,倒像是缩小了的包子馒头。

“说到落伽城的征服,我倒想起一件事情来了。”辰星放下茶杯,随便捡了一块篮里的白色东西,轻轻一掰,一股桃子的香味顿时弥漫开来。原来那白色的是甜点,里面包着桃肉馅,倒也别致。

“宝钦城那里似乎又开始有崇拜暗星力量的人偷偷行动,百年之前刚刚臣服献上供品,现在却又死灰复燃,顽劣无比。要不要现在去收服?”他塞了一口甜点,模糊不清地说着。

一说到神界之事,司月顿时收敛了方才的温柔神色,眼神冷漠了下来,如同刀剑一般锐利。

“太白,你这次下界,有没有经过宝钦城?那里情况如何?”

太白沉吟半晌,才道:“确实有异动,但是数量极少且隐秘,暂时不会有叛逆之举。”

司月似乎有些不满,微微蹙起了眉头。

“什么叫暂时没有叛逆之举?信仰暗星就已经是罪大恶极的逆反了!你忘了上届麝香王是如何战死的么?为什么不斩草除根?”

太白没有说话,垂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什么。神色似乎忽然便抑郁下来,仿佛想到了什么伤感的事情。好半天,他才长叹了一声,说道:“是我的错。这次下界,遇到了一点事情,或许不太能够理解,所以一直在想着。是我疏忽了,如要惩罚,我自当接受。”

他那声长叹太忧郁,连清瓷都有些惊讶。是什么样的事情,能让这个冷血的屠夫动容?

“你且将事情说来听听。”

司月终是不忍指责他,给了一个机会。

太白沉默许久,才叹息道:“我遇到了一个蛇妖,他与凡人相恋……”

于是他将所遇之事全部说了出来。清瓷面无表情地听着,看他时而感伤,时而震撼,那双曾经庄严澄澈若秋水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染上了迷茫,似乎感于凡人与妖的玉石俱焚的烈性,对情欲之事又是惊讶又是震撼。

噫……或许是个好机会……趁他对情欲之事迷惑时,她才好下手……难怪天绿湖边,他问了她一个那么古怪的问题。凡人的情欲,当真天地可表。

他徐徐说完,桌上茶已凉。司月骇然地看着他伤感的神情,话也说不出来。辰星冷冷看了他许久,忽地叹了一声,伸手入袖,掏了半天才掏出一个东西,沉声道:“太白,下界之前我早已告戒过你,凡人的情欲都是不能去想,不要在意的。现在你已染上俗气,我却也不怪你。你看看这个东西,知道是什么吗?”

他摊开手掌,清瓷心里猛地一惊,差点变色!却见一朵鲜艳如血的小小花朵平躺在他掌心中,娇弱细小,还没有他一根拇指粗。花瓣重叠,其状若血,花蕊为漆黑,甚是诡异妖艳。分明是她的血肉化出的恶之花!辰星是如何得到的?!

辰星小心地捏着如火的花茎,似乎在防着什么一般,将那花放到了桌上。司月和太白都有些疑惑,也不知辰星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一朵普通的花么?虽然颜色艳丽了一些,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啊!

辰星忽然挥手让两个女伶退下,又看了清瓷一眼。清瓷心里微微一震,这个人,直到此刻方有神的模样。其城府也不知多深,实在可怕!她默默站了起来,与那两个女伶一起退出了海歌厅,站在门外等待召唤。

他们是要谈论什么机密事情么?或许是和四方神兽有关……又或许,他们是在怀疑麝香山的某个人……她心念微动,悄悄划破了手指,以自己的血做引子,呼唤厅内的那朵细小红花。以便让她可以听见他们究竟讨论何事。

“可是这花有什么古怪?”司月冷冷地问着,抬手想去捏住它,却给辰星用手拦住,令她一阵不快。

“这花的确古怪,从洗玉台那里蔓延过来,数量不多,但是极为可怕。”他说着将那花放在手里揉碎了,顿时血一般的汁液染红了他的手掌。让司月和太白都有些惊讶。

却见那花在他手里瞬间化成血水,却不淌下,有灵性一般地团聚在他掌心,滚来滚去,如同一块活动的鲜血。太白皱起了眉头,这花怎的如此诡异?正在奇怪之时,那滩血水忽然飞快聚在一起,几乎是刹那之间,又团成了一朵血红的花!

司月“咦”了一声,“这是什么古怪的术?这花是血水做出来的么?”

辰星将那花又放回袖子里,面色沉重,望着太白说道:“这花无论我用什么方法都无法将它销毁,且其状古怪,有诱惑之香。我想必然是某种引诱情欲的术!发源地在洗玉台的后厅回廊处,麝香山这里也有偶尔几个地方种植着,数量不少。你们怎么看这个事?”

太白没有说话,似乎还在思索着什么。司月想了半天,才疑道:“莫非你怀疑麝香山这里有叛徒?从内部破坏平衡?”

辰星微微点头,“只是光有麝香山的人还不够。我们五曜平时都不怎么下山,却是经常有人来麝香山……”

他话没说完,司月就拍了一下桌子!

“你怀疑是四方神兽那里搞的鬼?收买了麝香山这里的人,让他们施这等低下的妖媚邪术,就是为了迷惑我们?你在说笑么?就这么一朵小花,哪怕种满了麝香山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损失!你未免太懦弱了!”

辰星厌恶地瞥了她一眼,“啧”了一声,一付我和你简直没话说的模样。他站了起来,抱着胳膊望着头顶的夜蓝水晶,低声道:“太白,我只觉得你这番伤感,是受了花的影响。我暂时不管到底是谁做下这等阴毒之事,但花的力量,不可小看。情欲本就是不可阻挡的事物,越是禁止,越是猖狂。人心永远是世间最难捉摸的东西,不是你自己说没有感情就没有感情的……花的意义旨在引诱情欲,但是并非不可抗拒。你若心中当真澄澈,谁也无法引诱的了你。你明白么?”

太白还是没有说话,只轻微地叹息了一声,良久无言。

司月忽然冷笑一声,也站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却原来说上一串大道理是给太白开脱罪名么?他此番下界,最重要的任务没有完成,你认为我会轻易就不责罚么?!一朵花也给你说成这样,果然是一个不思进取的玩水之人!你的理由太荒谬,我不能接受。”

她转向太白,顿了一下,才沉声道:“太白,念你一向端正严谨,我就不严责你为情欲所感和疏忽之罪,罚你去断念崖上静坐百日,好好将那些肮脏的情欲洗净。至于这花的事情,辰星,既然由你发现,就由你来调查清楚原委干系。”

辰星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脸色显然极为难看。

“司月,好歹现在你还不是麝香王,凭什么命令五曜做事?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你也有权力可以来责罚五曜,你是不是太自满了?”

司月给他说得脸色顿时铁青。她本为麝香王座下的日月二使之一,向来只担任向五曜传递麝香王意志的一个神官。只是她心比天高,用心修炼,才得来一身不逊于五曜的法力,加上岁星一向与她交好,太白和镇明也尊重她,荧惑虽然从不服管,却也从未顶撞过她什么。哪里遇过辰星这般当面的斥责?简直比扇她耳光更难堪!她一时竟完全说不出话来,愣在那里,浑身都在发抖。

辰星皱眉不去理她,转身对太白说道:“话说到这里,我也没什么要隐瞒的。我只知四方的玄武近来会有异动,或许这花与他有关也不一定。百年前的盛典,四方神兽都来过麝香山的,如果是当日做下的手脚也不无可能。”

他拍了拍太白的肩膀,继续说道:“宝钦城的事情,或许我比你了解的还多一些。如果我没记错,百年之前那次盛典,你将他们供奉的一个少女带入神界的吧?我怀疑事情与她有关,而且听闻那个女子是宝钦城主的独女,精通天文地理,喜爱种植花草。便是说这花与她无干,我也不信。你收下的那个少女,现在在哪里?”

太白刚要回答,却听司月冷冰冰地说道:“在荧惑哪里!我去找她!”

说完她转身就走,堂堂的司月使,居然用踹的将厅门一脚踹开!只听“咣当”一声,那两扇檀香木的纸门生生断裂砸在地上,将门外等候召唤的两个女伶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司月早已消失在厅外,连块衣袂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辰星忽然嘻嘻一笑,对门外的两个女伶眨了眨眼睛,轻道:“终于被我气走啦!还不快进来服侍?”他对同样站在门外等候的清瓷也挥了挥手,给她一个俊美的笑容。

“你也快进来!我可爱死你的七弦了!总是要把你从太白那里讨过来才是。”

说着他勾搭的毛病就上来了,勾着清瓷的肩膀笑吟吟地将她揽了进去,按坐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凳子上。

太白叹了一声,说道:“辰星,你何苦气她?何苦欺负她?怎么说她也是努力修炼一身的真本事,比你我毫不逊色。眼下你让她去找荧惑要人,不是分明让她去自找麻烦么?”

谁都知道荧惑的脾气,从来不服管,连曾经的麝香王都管不住他。司月现下跑去他那里贸然要人来治罪,根本就是做白日梦。荧惑有个怪脾气,凡是进了神火宫的人和事物,统统都是完全属于他的了,外人谁也别想动弹半分。别说现在完全不能给那个女子定罪,就算当真是她做的,荧惑也绝对不那么容易就将人交出来的。

五曜里,谁都不愿意和荧惑作对……那绝对是给自己找麻烦。

辰星笑了起来,一手揽过一个巧笑倩兮的女伶,另一只手端着女伶们重新送上的酒,一口喝干了之后,才道:“我就是看不惯她自以为是的模样,要是让她做上麝香王,我这个司水的神也不做了。我才不要天天对着那张晚娘脸,胃口都没了!明明一肚子鬼胎,却老喜欢说别人的不是。我最看不起不了解自己弱点的人,偏偏她是个典型。”

说完忽地将杯子放下,抬手将坐在他旁边沉默如同雕像的清瓷揽了过来,一边拍着她纤细的肩膀,一边对太白笑道:“不说这些了!我喜欢你这个乐官!给我吧!”

清瓷心里一惊,她一点都不想做这个古怪男子的乐官!怎么办?她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情!这个辰星绝对比太白难应付,光看他老喜欢勾肩搭背的无赖模样就知道了!她的计划……难道全部要改变么?

太白微微一笑,看着清瓷有些发白的脸,对上她漆黑的眼,柔声道:“就这个乐官不行。我也很喜欢她。”

清瓷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看着太白,却见他温柔而笑,又道:“我从来也未想过要将她送人。她是人,不是东西,辰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看着太白,似乎完全不能理解他刚才到底说了什么。

第九章

他的这番情欲,动的实在出乎她的意料,连她自己都没看出任何一点苗头。是的,她用恶之花来引诱诸神的情欲,打算慢慢令神界崩溃,但是除了鹰王翼,她从未刻意单独引诱任何人,就连那个冰雪之神玄武,她都没有用术去诱化他。

在她心里,太白虽然是恨之入骨的仇人,但也是她最提防最佩服的敌人,是需要她用尽心思计谋去杀死的神。而此刻,他居然用这种温柔的眼神看她,用这种虚伪的关爱口吻对其他人这样护着她,倒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完全怔在那里。

她本是想拉神堕落,却没想到神会为了她堕落。原因是什么?

辰星微蹙起了眉头,警觉地看了一眼清瓷发怔的模样。太白如今显然已为情欲所惑,不光是震撼感叹,却是打算亲自上阵体会一番了!麝香山内里的平衡,终于开始有裂痕了吗?到底是谁?这般用心良苦,阴暗狠毒,绕上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就是为了采取如此狠烈的方式打击神界?如此玉石俱焚的可怕,只有凡人才能做到。莫非当真是荧惑收下的那个女子么?

司月不在,太白似乎轻松了许多,一杯接一杯地与辰星喝着酒。清瓷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仿佛那酒和水一般,一个劲地往口中倒。说他不开心,他却一直在微笑,说他开心,他的微笑却是苦的。一个多时辰里,他反反复复就说那么一句话:「我……好生后悔……辰星,情欲莫非当真如此厉害?我实在不懂……不懂……」眼看着他渐渐有些醉态,眼神也迷茫了起来,原本稳稳端着酒杯的手,此刻已经开始晃悠起来,将杯中的酒撒出许多。

辰星叹了一声,将太白手中已经空了的酒杯夺了过来,转头对清瓷说道:“他醉了,你且送他回噬金宫吧。”

清瓷应了一声,走过来将太白扶起,却听他喃喃地在耳边念道:“我……醉了……怎会如此?我……真是不明白……”

她暗地冷笑几声,想不到五曜之长,一世英明的太白大人,今天也成了没有形象的醉鬼。辰星叹道:“小心送回去,今天的事情,不许向任何人提起。”

出了川水宫,穿过断念崖的结界,立即可见熟悉的天绿湖水。清瓷忍不住回头向崖上望去,却见依然是高耸入云,陡峭尖利。如果不是刚从里面出来,她怎么也无法想象山崖里居然有着那样一方神仙境地。

此时已近黄昏,夕日熔金,晚霞嫣红,一带金宫碧水,都笼罩上一层薄纱似的。遥遥望去,泛着嫣红的天空极低,似乎触手可及,太白那金碧辉煌的噬金宫在晚霞下更是精美到如同一幅画,美丽到脆弱,脆弱到似乎一碰就会破碎。

清瓷的脸也似乎被镀上了一层诱人的嫣红,秀长浓密的睫毛里,点点阳光的碎印,夕阳的余辉为她秀美的脸庞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轮廓。走在碧绿的湖水边,竟有一种半透明的感觉,仿佛马上就会羽化而去,或者化成飘渺的轻烟,再也摸不到一丝痕迹。

早春的风里还带着冰雪的气息,有种刺骨的寒,却是清冽无比。地上有残留的白雪,踩在上面发出细微的声响。她就这样扶着他慢慢走着,仿佛要走进天边的夕阳里去一般。噬金宫仿佛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那一路,漫长又短暂。

他与她之间,或许再也难得有这般宁静安详的相处机会……她这样想着,有些嘲讽的微微笑了。她只是没注意,她的头顶上方,一道专注迷惑的视线,一直盯在她脸上,又是好奇,又是迷离,隐约有灼灼的火焰跳动,将眼里的庄严焚烧。

“清瓷,”他忽然低低地开了口,轻轻推开了她的搀扶,站在她对面,定定地看着她。

“我……曾将落伽城屠杀近半,又将你强行带入神界,你恨过我么?”

他这样问着,犹带酒意的眼睛,执著地看着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要表达一些什么。

清瓷沉默了半晌,忽然抬头微微一笑,那双眼,狐狸一般狡黠。

“自然是恨的,非常恨。”

太白柔声道:“倘若我从此对你好,再也不压迫你欺负你,把你当做最重要的人,你还会恨我么?”

清瓷冷冷一笑,眼波迷离,“自然还是恨的,你的好,我要不起,也不想要。”

太白也不生气,却又笑了起来,一只手情不自禁地伸了出来,抚上她细腻的脸颊。

“你尽管恨我……尽管恨。我却不在乎,我只要能看见你,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开心,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没有说话,任他温柔抚摩着自己的脸颊,从额头到眉心,顺着脸颊滑下来,又抚上她嫣红饱满的唇。似乎是带着某种新鲜的好奇,他一直这样抚着,仿佛活了数千年,第一次了解一个女人的美。

她就站着动也不动,任他痴迷地看着她。夕阳西沉,将他们靠得极近的影子拉得很长,似乎融成了一个。影子无限蔓延,刺入碧绿的湖水里,如同一根锐利的针。道旁血红之花陡然开放,仿佛一片猩红的血迹,染在两人脚边,摇曳晃动,妖娆无比。清冷的空气里充满了异动的甜蜜香气,将两个人密实地包裹在里面,一丝不漏。

“清瓷,你知道么?第一次在落伽城见到你的时候,千万人都臣服于我脚下,只有你站在那里,眼光冷得如冰。当日我就记住你这个人了……我要的,就是你这样的女子。我只怕你恨我,所以一直没接近你。可是现在我不在乎了,你恨我吧,我宁愿你恨我!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情欲是这般惊天动地的事物,我……好生羡慕……只要你心里有我,让我做什么都甘愿了。”

她还是不说话,半垂着眼睛,也不知在想什么。太白只觉心里突然对她有说不出的喜爱,说不出的疼惜,这种感觉是全然陌生的,从未接触过,他却一点都不想排斥,总觉得要不够似的。他抬手将她揽入怀里,紧紧地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可以填补内心突如其来的空虚渴求。

“我……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她沉默着忍耐着靠在他胸前,仿佛又闻到了千年之前,那种带着焚烧的血腥的气味。那股可怕的味道,到今天还在鼻端缭绕,她不能忘,不敢忘,也忘不了。那个夜晚,她引身自焚,在极度的苦楚里召唤来了心魔,她恨到了极点,隐忍了那么久,怎可能轻易忘记?

他说要保护她,他不在乎她的恨。多可笑的话语?!一切的源头都是他,是他!什么保护?什么在乎?她的一切全部已经死在他手下,自尊也好,家族也好,都已经给他高傲的神力屠杀完全!这样的一个人,他有什么资格说要来保护她?!

人与神的斗争,或许永远也不会停止,既然曾经没有人开始过,那就由她来第一个颠覆吧!那些甜言蜜语,那些旖旎的风光,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死在她的心里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会回头。

心底的那只魔开始抬头,恶劣地讥讽她。她将胸口的衣服抓紧,淡然低语:“此生我已毁,得到与失去都已经没有意义。我什么都不在乎,你莫要再诱惑我。我早说过,你想征服我,须得比我还恶毒才是。”

太白奇道:“你在与我说话么?”

清瓷轻轻推开他,看也不看,只低声说道:“时候不早了,请大人回宫休息吧。”

对象是谁她都可以忍受,却偏偏是他。恶之花已经在他心里种下欲念,现在,她不行动都不行了。

太白温柔地看着她,忽又挽起了她的手,柔声道:“我们一起回去,你安心,我不会让任何神来伤害你的。你要恨我,尽管恨,我却不会放手了。”

他仰慕蛇妖与那凡人女子的爱情,或许心底只盼着自己也可以那般携手一生,爱到极至生死无悔。只可惜,他选错了动心的对象……清瓷冷冷地看着他高兴的模样,忽地想到了丝竹。倘若他的动心是给了丝竹的,或许眼下至少两个人都是幸福的。世间的事情,总是这般不若人愿。

司月出了川水宫,一路直接冲向荧惑的神火宫。许是心里憋了一口气,明知荧惑不会理她,还是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她也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证据,可是她已经被辰星气到失去理智,加上看到太白那般抑郁模样,好生妒忌。她要当面问那个该死的女人,为什么要用妖媚邪术引诱她的太白!?

她早该知道,那些凡人都是心怀鬼胎,情欲肮脏的!她起初就不该同意神界接纳凡人进来!现下好好的一个清净麝香山都变得乌烟瘴气,都是因为凡人太多!

她忽地又想到跟在太白身边的那个貌美的乐官,一阵说不出来的嫉妒感顿时罩了上来。那个乐官,长了一双看了就讨厌的眼睛,水汪汪的幽深异常,分明是勾引之相!等她当上了麝香王,必然要将神界里这些讨厌的凡人女子全部清理出去,一个不留!

神火宫位于麝香山峰之上,乃为八大行宫里地势最高的一个宫殿。遥遥望去,如同一团艳红的火焰。其殿壁和殿顶都为火焰之色,柱子上也雕刻着无数火云,不住上下盘旋,烈烈灼人。司月在殿前站了许久,突然犹豫起来。她太了解荧惑的脾气了,只怕她连本人还没见到,就会被他的传话侍卫给赶出来……

荧惑本就是五曜中最特殊的一个神,可以说是神界最隐藏最秘密的屠杀利器。他不像太白他们,还需要涉及治理麝香山内务的事情,他的存在就是屠杀。凡是其他五曜难以解决的强大妖物叛乱,都会让他上阵,一切都会被他天生强劲的神火焚烧殆尽。天地间没有任何一个事物能够不被神火焚烧,何况荧惑本身就是从火中生出,乃为火中的精华。